书城文学周作人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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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青丝白发(6)

“这一班还请老师给我们讲讲内人的事吧。”这很使得他有点为难,大概只是嗨嗨一笑,翻开讲义夹来,模糊过去了吧。这班学生里很出些人物,即如那捣乱的学生就是那有名的黄瑞筠,当时在场的她的同学后来出嫁之后讲给她的“先生”听,所以虽然是间接得来,但是这故事的真实性是十分可靠的。说到这里,联想所及不禁笔又要岔了开去,来记刘半农的一件轶事了。这些如教古旧的道学家看来,就是“谈人闺阃”,是很缺德的事,其实讲这故事其目的乃是来表彰他,所以乃是当作一件盛德事来讲的。当初刘半农从上海来北京,虽然有志革新,但有些古代传来的“才子佳人”的思想还是存在,时常在谈话中间要透露出来,仿佛有羡慕“红袖添香”的口气,我便同乐了同加以讽刺,将他的号改为龚孝拱的“半伦”,因为龚孝拱不承认五伦,只余下一妾,所以自认只有半个“伦”了。半农禁不起朋友们的攻击,逐渐放弃了这种旧感情和思想,后来出洋留学,受了西欧尊重女性的教训,更是显著的有了转变了。归国后参加《语丝》的工作,及张作霖入关,《语丝》被禁,我们两人暂避在一个日本武人的家里,半农有《记砚兄之称》一小文,记其事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我所说的便是躲在菜厂胡同的事,有一天半农夫人来访,其时适值余妻亦在,因避居右室,及临去乃见其潜至门后,亲吻而别,此盖是在法国学得的礼节,维持至今者也。此事适为余妻窥见,相与叹息刘博士之盛德,不敢笑也。刘胡二博士虽是品质不一样,但是在不忘故剑这一点上,却是足以令人钦佩的,胡适之尚健在,若是刘半农则已盖棺论定的了。

◎二马之余

上边讲马幼渔的事,不觉过于冗长,所以其他的马先生只能写在另外的一章了。马四先生名叫马衡,他大约是民国八九年才进北大的吧,教的是金石学一门,始终是个讲师,于校务不发生什么关系;说的人也只是拼凑“二马”的人数,拉来充数的罢了。他的夫人乃是宁波巨商叶澄衷堂家里的小姐,却十分看不起大学教授的地位,曾对别人说:

“现在好久没有回娘家去了,因为不好意思,家里问起叔平干些什么,要是在银行什么地方,那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大学的破教授,教我怎么说呢?”可是在那些破教授中间,马叔平却是十分阔气的;他平常总是西服,出入有一辆自用的小汽车,胡博士买到福特旧式的“高轩”,恐怕还要在他之后呢。他待人一样的有礼貌,但好谈笑,和钱玄同很说得来;有一次玄同与我转托黎劭西去找白石刻印,因为黎齐有特别关系,刻印可以便宜,只要一块半钱一个字,叔平听见了这个消息,便特地坐汽车到孔德学校宿舍里去找玄同,郑重的对他说:

“你有钱尽管有可花的地方,为什么要去送给齐白石?”他自己也会刻印,但似乎是仿汉的一派,在北京的印人,经他许可的只有王福庵和寿石工,他给我刻过一方名印,仿古人:“庾公之斯”的例,印文云“周公之作”,这与陈师曾刻的省去“人”字的“周作”正好是一对了。他又喜欢喝酒,玄同前去谈天留着吃饭的时候,常劝客人同喝,玄同本来也会喝酒,只因血压高怕不敢多吃,所以曾经写过一张《酒誓》,留在我这里,因为他写了同文的两张,一张是给我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都寄到这里来了。原文系用九行行七字的急就廎自制的红格纸所写,其文曰:

“我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当天发誓,绝对戒酒,即对于马凡将周苦雨二氏,亦不敷衍矣。恐后无凭,立此存照。钱龟竞十。”下盖朱文方印曰龟竞,十字甚粗笨,则是花押也。给我的一纸文字相同,唯周苦雨的名字排在前面而已。看了这写给“凡将斋”的酒誓,也可以想见主人是个有风趣的人了。他于赏鉴古物也很有工夫,有一年正月逛厂甸,我和玄同叔平大家适值会在一起,又见黎子鹤张凤举一同走来,子鹤拿出来新得来的“酱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的给他看,他将石头拿得很远的一看(因为有点眼花),不客气的说道:

“西贝,西贝!”意思是说“假”的。玄同后来时常学他的做法,这也是可以表现他的一种性格。自从一九二四年宣统出宫,故宫博物院逐渐成立以后,马叔平遂有了他适当的工作,后来正式做了院长,直到解放之后这才故去了。

此外还有几位马先生,虽然只有一位与北大有关系,也顺便都记在这里。马五先生即是马鉴、季明,他一向在燕京大学任教,我在那里和他共事好几年,也是很熟的朋友,后来转到香港大学,到近年才归道山。马七先生马准,法号太玄,也是一个很可谈话有风趣的人,在有些地方大学教书,只是因为曾有嗜好,所以不大能够得意,在他的兄弟处时常遇见,颇为稔熟。末了一个是马九先生隅卿,他曾在鲁迅之后任中国小说史的功课,至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二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学第一院课堂上因脑出血去世。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老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隅卿殁后,听说这文库以万元售给北大图书馆了。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赏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画笺,系《金瓶梅》中插图,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木,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沈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甚多,平素过于谦逊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印亦未允。二月十八日是阴历上元,他那时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不意到了第二天,便尔溘然了。我送去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当时写一篇纪念文,是这样的结末的。

◎章太炎的北游

北伐方才告一段落,一二三四集团便搞了起来,这便是专心内战,没有意思对付外敌,予敌人以可乘之机,于是本来就疯狂了的日本军阀闹起“九一八”事件来了。随后是伪满洲国的成立,接着是长城战役,国民党政府始终是退让主义,譬犹割肉饲狼,欲求得暂时安静,亦不可得,终至卢沟桥一役乃一发而不可收拾。计自一九三一以后前后七年间,无日不在危险之中,唯当时人民亦如燕雀处堂,明知祸至无日,而无处逃避,所以也就迁延的苦住下来。在这期间也有几件事情可以纪述的,第一件便是章太炎先生的北游。

北京是太炎旧游之地,革命成功以后这五六年差不多就在北京过的,一部分时间则被囚禁在龙泉寺里,但自从洪宪倒后,他复得自由,便回到南方去了。他最初以讲学讲革命,随后是谈政治,末了回到讲学,这北游的时候似乎是在最后一段落里,因为再过了四年他就去世了。他谈政治的成绩最是不好,本来没有真正的政见,所以很容易受人家的包围和利用,在民国十六年以浙绅资格与徐伯荪的兄弟联名推荐省长,当时我在《革命党之妻》这篇小文里稍为加以不敬,后来又看见论大局的电报,主张北方交给张振威,南方交给吴孚威,我就写了《谢本师》那篇东西,在《语丝》上发表,不免有点大不敬了。但在那文章中,不说振威孚威,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到得国民党北伐成功,奠都南京,他也只好隐居苏州,在锦帆路又开始讲学的生活;逮“九一八”后淞沪战事突发,觉得南方不甚安定,虽然冀东各县也一样的遭到战火,北京却还不怎么动摇,这或者是他北游的意思,心想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形的吧。

他的这次北游,大约是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的春天,不知道的确的日子,只是在旧日记里留有这几项记载,今照抄于下:

“三月七日晚,夷初招饮,辞未去,因知系宴太炎先生,座中有黄侃,未曾会面,今亦不欲见之也。”

“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渔之约,见太炎先生,此外有逖先、玄同、兼士、平伯、半农、天行、适之、梦麟,共十一人,十时回家。”

“四月二十日,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论语》。六时半至德国饭店,应北大校长之招,为宴太炎先生也,共二十余人,九时半归家。”当日讲演系太炎所著《广论语骈枝》,就中择要讲述,因学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语,所以特由钱玄同为翻译,国语重译,也是颇有意思的事。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六时半回家。”

“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来,共磨墨以待,托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玄同、逖先、兼士、平伯亦来,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系陶渊明《饮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饭用日本料理生鱼片等五品,绍兴菜三品,外加常馔,十时半,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

太炎是什么时候回南边去的,我不曾知道,大约总在冬天以前吧。接着便是刊刻《章氏丛书续编》的商量,这事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我也全不知道,只是听见玄同说,由在北平的旧日学生出资,交吴检斋总其成,付文瑞斋刻木,便这样决定了。二十二年的日记里有这一条云:

“六月七日下午,四时半往孟邻处,于永滋、张申府、王令之、幼渔、川岛均来,会谈守常子女教养事。六时半返,玄同来谈,交予太炎先生刻《续编》资一百元,十时半去。”因为出资的关系,在书后面得刊载弟子某人复校字样,但实际上的校勘,则已由钱吴二公办了去了。后来全书刊成,各人分得了蓝印墨印的各二部,不过早已散失,只记得七种分订四册,有几部卷首特别有玻璃版的著者照相,仍是笑嘻嘻的口含纸烟,烟气还仿佛可见。此书刻版原拟赠送苏州国学讲习会的,不知怎样一来,不曾实行;只存在油房胡同的吴君,印刷发兑。后来听说苏州方面因为没有印版,还拟重新排印行世,不久战祸勃发,这事也就搁置,连北京这副精刻的木版,也弄得不知下落了。

当时因为刊刻《续编》的缘故,一时颇有复古或是好名的批评,其实刊行国学这类的书,要说复古多少是难免的,至于好名那恐怕是出于误会了。在这事以前,苏州方面印了一种同门录,罗列了些人名,批评者便以为这是攀龙附凤者的所为,及至经过调查,才知道中国所常有的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恰巧手头有一封钱玄同的来信,说及此事,便照录于下,不过他的信照例是喜讲笑话的,有些句子须要说明,未免累坠一点:

“此外该老板(指吴检斋因其家开吴隆泰茶叶庄)在老夫子那边携归一张《点鬼簿》(即上边所说的同门录),大名赫然在焉,但并无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诸入,且并无其大姑爷(指龚未生),甚至无国学讲习会之发祥人,董修武、董鸿诗,则无任叔永与黄子通,更无足怪矣。该老板面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义?答云,绝无,但凭记忆所及耳。然则此《春秋》者断烂朝报而已,无微言大义也。二十二,七,四。”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太炎去世了,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讲他学梵文的事。梵文他终于没有学成,但他在这里显示出来,同样的使人佩服的热诚与决心,以及近于滑稽的老实与执意。他学梵文并不专会得读佛教书,乃是来读吠檀多派,而且末了去求救于正统护法的杨仁山,结果只得来一场的申饬。这来往信札,见于杨仁山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时间大概在己酉(一九〇九)夏天,《太炎文录》中不收,所以是颇有价值的。我的结论是太炎讲学是儒佛兼收,佛里边也兼收婆罗门,这种精神最为可贵:

“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上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辈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

(《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