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胤,字武子,好学不倦,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夜继日焉。”这囊萤照读成为读书人的美谈,流传很远,大抵从唐朝以后一直传诵下来,不过与上边《昆虫记》的话比较来看,很有点可笑。说是数十萤火,烛火能有几何,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却来晚上用功,岂非徒劳,而且风雨时有,也是无法。《格致镜原》卷九十六引成应元《事统》云:
“车胤好学,常聚萤光读书,时值风雨,胤叹曰,天不遣我成其志业耶。言讫,有大萤傍书窗,比常萤数倍,读书讫即去,其来如风雨至。”这里总算替车君弥缝了一点过来,可是已经近于志异,不能以常情实事论了。这些故事都未尝不妙,却只是宜于消闲,若是真想知道一点事情的时候,便济不得事。近若干年来多读线装旧书,有时自己疑心是否已经有点中了毒,像吸大烟的一样,但是毕竟还是常感觉到不满意,可见真想做个国粹主义者实在是大不容易也。
三十三年十一月二日所写,续草木虫鱼之二
(《立春以前》)
◎猫头鹰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蔬》卷下,“流离之子”条下云:
“流离,枭也,自关而西谓枭为流离。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食母,许慎云,枭不孝鸟,是也。”赵佑《校正》案语云:
“窃以鸮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谓即古之鸮鸟一名休鹠者,人常捕之。头似猫而翼尾似鹰,目昼昏夜明,故捕之常以昼,其鸣常以夜,如号泣。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鸟,而枭首之象取之。以其性贪善饿,又声似号,故又从号,而枵腹之义取之。”
枭鸱害母这句话,在中国大约是古已有之。其实猫头鹰只是容貌长得古怪,声音有点特别罢了。除了依照肉食鸟的规矩而行动之外,并没有什么恶性,世人却很不理解它,不但十分嫌恶,还要加以意外的毁谤。中国文人不知从那里想出来的说它啄母食母,赵鹿泉又从而说明之,好像是实验过的样子,可是那头挂得有点蹊跷,除非是像胡蜂似的咬住了树枝睡午觉。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六有一则云:
“乙卯二月余在籍,一日喧传涤岑有大树自鸣,闻者甚众,至晚观者亦众。以爆驱之,声少歇;少顷复鸣,如此数夜。其声若人长吟,乍高乍低,不知何怪,言者俱以为不祥,后亦无他异。有老人云,鸮鸟生子后即不飞,俟其子啄其肉以自哺。啄时即哀鸣,数日食尽则止。有人搜树视之,果然。可知少见多怪,天下事往往如是也。”还有一本什么人的笔记,我可惜忘记了,里边也谈到这个问题,说枭鸟不一定食母,只是老了大抵被食,窠内有毛骨可以为证。这是说它未必不孝,不过要吃同类,却也同样的不公平,而且还引毛骨证明其事,尤其是莫须有的冤狱了。英国怀德(Gilbert White)在《色耳邦自然史》中所说却很不同,这在一七七三年七月八日致巴林顿氏第十五信中:
“讲到猫头鹰,我有从威耳兹州的绅士听来的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他们正在挖掘一棵空心的大秦皮树,这里边做了猫头鹰的馆舍已有百十来年了,那时他在树底发见一堆东西,当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略经检查之后,他看出乃是一大团的鼷鼠的骨头(或者还有小鸟和蝙蝠的),这都从多少代的住客的嗉囊中吐出,原是小团球,经过岁月便积成大堆了。盖猫头鹰将所吞吃的东西的骨头毛羽都吐出来,同那鹰一样。他说,树底下这种物质一共总有好几斗之多。”姚元之所记事为乾隆六十年,即西历一七九五,为怀德死后二年,而差异如此,亦大奇也。据怀德说,猫头鹰吞物而吐出其毛骨,可知啄母云云盖不可能。斯密士(R.B.Smith)著《鸟生活与鸟志》,凡文十章皆可读,第一章谈猫头鹰,叙其食鼠法甚妙:
“驯养的白猫头鹰——驯者如此,所以野生者亦或如此——处分所捉到的一个鼷鼠的方法甚是奇妙。它衔住老鼠的腰约有一两分钟,随后忽然把头一摆,将老鼠抛到空中,再接住了,头在嘴里。头再摆,老鼠头向前吞到喉里去了,只剩尾巴拖在外边,经过一两分钟沉思之后,头三摆,尾巴就不见了。”上边又有一节讲它吐出毛骨的事,不辞烦聒,抄录在这里,引文文章也写得清疏,不但可为猫头鹰作辩护也。
“它的家如在有大窟洞的树里的时候,你将时常发见在洞底里有一种软块,大约有一斗左右的分量,这当初是一个个的长圆的球,里边全是食物之不消化部分,即它所吞食的动物的毛羽骨头。这是自然的一种巧妙安排,使得猫头鹰还有少数几种鸟如马粪鹰及鱼狗凡是囫囵吞食物的,都能因了猛烈的接连的用力把那些东西从嘴里吐出来。在检查之后,这可以确实的证明,就是猎场监督或看守人也都会明白,它不但很有益于人类,而且向来人家说它所犯的罪如杀害小竹鸡小雉鸡等事它也完全没有。在母鸟正在孵蛋的树枝间或地上,又在它的忠实的配偶坐着看护着的邻近的树枝间,都可以见到这些毛团保存着完整的椭圆形。这软而湿的毛骨小块里边,我尝找出有些甲虫或赃蜋的硬甲,这类食物从前不曾有人会猜想到是白猫头鹰所很爱吃的。德国人是大统计学家,德国博物学者亚耳通博士曾仔细的分析过许多猫头鹰所吐的毛团。他在住仓猫头鹰的七百另六个毛团里查出二千五百二十五个大鼠,鼷鼠、田鼠、臭老鼠、蝙蝠的残骨,此外只有二十二个小鸟的屑片,大抵还是麻雀。检查别种的猫头鹰,其结果也相仿佛。据说狗如没有骨头吃便要生病,故鼠类的毛骨虽然是不消化的东西,似乎在猫头鹰的消化作用上却是一种必要的帮助,假如专用去了毛骨的肉类饲养猫头鹰,他就将憔悴而死。”这末了的一句话是确实的,我在民国初年养过一只小猫头鹰,不过半年就死了,因为专给他好肉吃,实在也无从去捉老鼠来饲它。《一切经音义》七引舍人曰,狂一名茅鸱,喜食鼠,大目也。中国古人说枭鸱说得顶好的恐怕要算这一节了吧。
中国关于动物的谣言向来很多,一直到现在没有能弄清楚。螟蛉有子的一件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又有后代好些学者附议,可是至今还有好古的人坚持着化生之说的。事实胜于雄辩,然而观察不清则实验也等于幻想,《酉阳杂俎》十六《广动植》中云:
“蝉未脱时名复育,相传言蛣蜣所化。秀才韦翾庄在社曲,尝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翾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即其一例。姚元之以树中鸣声为老鸮被食,又有人以所吐毛骨为证,是同一覆辙,但在英国的乡下绅士见之便不然了,他知道猫头鹰是吞食而又吐出毛骨的,这些又都是什么小动物的毛骨。中国学者如此格物,何能致知,科学在中国之不发达盖自有其所以然也。
二十四年五月
(《苦茶随笔》)
◎谈土拨鼠
平白兄:
每接读手书,就想到《杨柳风》译本的序,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应该赶紧写才是。可是每想到后却又随即搁下,为什么呢?第一,我写小序总想等到最后截止的那一天再看,而此书出版的消息杳然,似乎还不妨暂且偷懒几天。第二,实在是写不出,想了一回只好搁笔。但是前日承令夫人光临面催,又得来信说书快印成了,这回觉得真是非写不可了。然而怎么写呢?
五年前在《骆驼草》上我曾写过一篇绍介《杨柳风》的小文,后来收在《看云集》里。我所想说的话差不多写在那里了,就是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新的意思要说。我将所藏的西巴特(Sheppard)插画本《杨柳风》,兄所借给我的查麦士(Chalmers)著《格来亨传》,都拿了出来翻阅一阵,可是不相干,材料虽有而我想写的意思却没有。庄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为光也不亦微乎。《杨柳风》的全部译本已经出来了,而且译文又是那么流丽,只待人家直接去享受,于此又有何言说,是犹在俱胝和尚说法后去竖指头,其不被棒喝撵出去者盖非是今年真好运气不可也。
这里我只想说一句话,便是关于那土拨鼠的。据传中说此书原名《芦中风》,后来才改今名,于一九〇八年出版。第七章《黎明的门前之吹箫者》仿佛是其中心部分,不过如我前回说过这写得很美,却也就太玄一点了,于我不大有缘分。它的别一个题目是《土拨鼠先生与他的伙伴》,这我便很喜欢。密伦(Milne)所编剧本名曰《癞施堂的癞施先生》,我疑心这是因为演戏的关系所以请出这位癞虾蟆来做主人翁,若在全书里最有趣味的恐怕倒要算土拨鼠先生。密伦序中有云:
“有时候我们该把它想作真的土拨鼠,有时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时候是同人一样的大,有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有时候是四只脚。它是一个土拨鼠,它不是一个土拨鼠。它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为不是认真的人,我并不介意。”这话说得很好,这不但可以见他对于土拨鼠的了解,也可以见他的爱好。我们能够同样的爱好土拨鼠,可是了解稍不容易,而不了解也就难得爱好。我们固然可以像密伦那样当它不是一个土拨鼠,然而我们必须先知道什么是一个土拨鼠,然后才能够当它不是。那么什么是土拨鼠呢?据原文曰mole,《牛津简明字典》注云:
“小兽穿地而居,微黑的绒毛,很小的眼睛。”中国普通称云鼹鼠,不过与那饮河满腹的似又不是一样,《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下列举各家之说云:
“弘景曰,此即鼢鼠也,一名隐鼠,形如鼠而大,无尾,黑色,尖鼻甚强,常穿地中行,讨掘即得。”
“藏器曰,隐鼠阴穿地中而行,见日月光则死,于深山林木下土中有之。”
“宗奭曰,鼹脚绝短,仅能行,尾长寸许,目极小,项尤短,最易取,或安竹弓射取饲鹰。”
“时珍曰,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故得诸名。”
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九引《本纲》后云:
“案鼢状似鼠而肥,毛带赤褐色,颈短似野猪,其鼻硬白,长五六分,而下嘴短,眼无眶,耳无珥而聪,手脚短,五指皆相屈,但手大倍于脚。常在地中用手掘土,用鼻拨行,复还旧路,时仰食蚯蚓,柱础为之倾,根树为之枯焉。闻人音则逃去,早朝窥拨土处,从后掘开,从前穿追,则穷迫出外,见日光即不敢动,竟死。”这所说最为详尽,土拨鼠这小兽的情状大抵可以明白了,如此我们对于“土拨鼠先生”也才能发生兴趣,欢迎它出台来。但是很不幸平常我们和它缺少亲近,虽然韦门道氏著的《百兽图说》第二十八项云“寻常田鼠举世皆有”,实际上大家少看见它,无论少年以至老年提起鼹鼠、酚鼠、隐鼠、田鼠或是土龙的雅号,恐怕不免都有点茫然,总之没有英国人听到摩耳(mole)或日本人听到摩悟拉(mogura)时的那种感觉吧。英国少见蝼蛄,称之曰molecricket(土拨鼠蟋蟀),若中国似乎应该呼土拨鼠为蝼蛄老鼠才行,准照以熟习形容生疏之例。那好些名称实在多只在书本上活动,土龙一名或是俗称我却不明了,其中田鼠曾经尊译初稿采用,似最可取,但又怕与真的田鼠相混,在原书中也本有“田鼠”出现,所以只好用土拨鼠的名称了。这个名词大约是西人所定,查《百兽图说》中有几种的土拨鼠,却是别的鼠类,在什么书中把它对译“摩耳”,我记不清了,到得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出版,土拨鼠才为世所知,而这却正是对译“摩悟拉”的,现在的译语也就衍袭这条系统,它的好处是一个新名词,还有点表现力,字面上也略能说出它的特性。然而当然也有缺点,这表示中国国语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对于“自然”之亲密的接触,对于这样有趣味的寻常小动物竟这么冷淡没有给它一个好名字,可以用到国语文章里去,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誉。人家给小孩讲土拨鼠的故事,“小耗子”(原书作者的小儿子的诨名)高高兴兴的听了去安安静静的睡,我们和那土拨鼠却是如此生疏,在听故事之先还要来考究其名号脚色,如此则听故事的乐趣究有几何可得乎,此不佞所不能不念之惘然者也。
兄命我写小序,而不佞大谈其土拨鼠,此正是文不对题也。既然不能做切题的文章,则不切题亦复佳。孔子论《诗》云可以兴观群怨,末曰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我不知道《杨柳风》可以兴观群怨否,即有之亦非我思存,若其草木鸟兽则我甚欢喜者也。有人想引导儿童到杨柳中之风里去找教训,或者是正路也未可知,我总不赞一辞,但不佞之意却希望他们于军训会考之暇去稍与癞虾蟆水老鼠游耳,故不辞词费而略谈土拨鼠,若然,吾此文虽不合义法,亦尚在自己的题目范围内也。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在北平,知堂书记
补记
《尔雅》释兽鼠属云,鼢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陆佃《新义》卷十九云,今之犁鼠。邵晋涵《正义》卷十九云:“《庄子·逍遥游》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今人呼地中鼠为地鼠,窃出饮水,如庄子所言,李颐注以偃鼠为鼷鼠,误矣。”郝懿行《义疏》下之六云:“案此鼠今呼地老鼠,产生田间,体肥而扁,尾仅寸许,潜行地中,起土如耕。”
以上三书均言今怎么样,当系其时通行的名称,但是这里颇有疑问。犁鼠或系宋时的俗名,现在已不用,不佞忝与陆农师同乡,鲁墟到过不少回数,可以证明不误者也。邵二云亦是同府属的前辈,乾隆去今还不能算很远,可是地鼠这名字我也不知道。还有一层,照文义看去这地鼠恐有误,须改作“偃鼠”二字这才能够与“庄子所言”接得上气。绍兴却也没有偃鼠的名称,正与没有犁鼠一样,虽然有一种小老鼠俗呼隐鼠,实际上乃是鼷鼠也。
郝兰皋说的地老鼠——看来只有这个俗名是靠得住的。这或者只是登莱一带的方言,却是很明白老实,到处可以通行。我从前可惜中国不给土拨鼠起个好名字,现在找到这个地老鼠,觉得可以对付应用了。对于纪录这名称留给后人的郝君我们也该表示感谢与尊敬。
二十五年一月十日记
(《苦竹杂记》)
◎赋得猫——猫与巫术
我很早就想写一篇讲猫的文章。在我的《书信》里《与俞平伯君书》中有好几处说起,如廿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云:
“昨下午北院叶公过访,谈及索稿,词连足下,未知有劳山的文章可以给予者欤。不佞只送去一条穷裤而已,虽然也想多送一点,无奈材料缺乏,别无可做,想久写一小文以猫为主题,亦终于未著笔也。”叶公即公超,其时正在编辑《新月》。十二月一日又云:
“病中又还了一件文债,即新印《越谚》跋文,此后拟专事翻译,虽胸中尚有一猫,盖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笔矣。”但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又云:
“近来亦颇有志于写小文,仍有暇而无闲,终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说的猫亦尚任其屋上乱叫,不克捉到纸上来也。”如今己是一九三七,这四五年中信里虽然不曾再说,心里却还是记着,但是终于没有写成。这其实倒也罢了,到现在又来写,却为什么缘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