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六角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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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出租车终于停靠在松花江江畔广场前。

我和卡季娜下车之后,来到防洪纪念塔下。

“多么美啊!这二十根顶天立地的圆柱,这高入云端的巨塔,真是宏伟啊!我记得,这塔是由苏联和中国两位工程师共同设计的,那位苏联设计师叫巴吉斯·兹耶列夫,是爸爸一位好朋友,还到我家作过客呢。一个了不起的人……哦,这音乐喷泉,是那时没有的……”

“喷泉不错,可惜音乐太吵闹,破坏了这里的幽静气氛。”

“比我们那里好。俄罗斯天生幽静,可幽静太多太久,总有些悲怆在里面。走,到塔近前,看看那些人物浮雕。”

我们登上主塔台基,慢慢环塔步行,观看那些浮雕。

“找到啦,找到啦——快来看,在这里!”

卡季娜的呼声欢快,我仿佛从中听到了当年卡秋霞那迷人的嗓音。

我快步来到卡季娜身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暗绿色的浮雕群,人物都在倾力投入抗洪抢险。吸引卡季娜注意的是,人群中,有一位外国人,正在与另一个人共同抬动石夯,加固江堤。我注目细看,那外国人肯定是俄罗斯人,无论身材、相貌我都有点熟悉。

“你看他像谁?”

“嗯,像你爸爸?”

“有点,不完全像!”

“像木木?”

“不!后面不远处扛沙袋的人才是木木。”

我思索着当年和我一同在这儿抗洪的俄国血统的人,一时找不到头绪。一九五七年夏天,每天江堤上下,有二十几万人在奋战,其中属于苏联籍、中国籍和无国籍俄罗斯血统的,就多达一万余人。我实在难于判断雕塑人物是谁,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人是木木的外祖父!看那双眼睛!”

“这眼神确实很像,可惜没有谢苗爷爷的小胡子。”

“也许,好多俄罗斯人的特征都集中在雕塑上了吧。”

“也许。那你发现我了吗?”

“站在木木身旁帮助扶沙袋的少女像你,不,就是你。”

“你眼力真好。”

“不是眼力好,是参加那次抗洪的俄罗斯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啦。”

“的确,那次抗洪,对所有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不论他们多大年纪,信仰什么,属于哪个国籍,都是一次人生洗礼,让原本几乎隔绝的人们,在生死存亡面前,有了一次心灵的相遇。”

卡季娜仰起头,几乎是向着天空,感叹道:“好想回到那时候。你知道,那次抗洪对我和木木也是一次生命的转机……”

大雨从七月中旬开始,到八月中旬,几十天连续地下,其间雨歇天晴的日子没几个。

开始大家以为哈尔滨雨季大抵如此,没什么感觉。可到了后来,松花江水天天上涨,一个又一个台阶被水淹没,人们开始紧张了。那时正好放暑假,我有空就会跑到江边看水情。八月二十日,江水已经快漫上堤坝顶层。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往江边看,那一盏盏高耸的六角街灯,就像是挂在江中汽船的桅杆上,随时都会顺着汹涌的江流漂走。

防汛抗洪很快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中心。对哈尔滨人来说,刚刚过去二十五年的那场洪水淹城的灾难,记忆仍然丝毫没有淡薄。城里许多建筑的立墙表面,还可以看到当年洪水浸渍的痕迹。洪水就是猛兽,它不会对人们做出任何区分,只要它越过江堤,对所有的人都是灭顶之灾。

工厂停工,农民进城,机关锁门,一切成年人几乎都在百里江堤上抗洪。

八月二十四日,最可怕也最困难的时刻到来,江水终于与江堤顶面平齐,并开始向堤外泄漏。江堤不断出现管涌、裂隙,只要一处决口,满江奔涌的大水,瞬间就会奔腾而下,居民最密集的道里、道外立刻会变成一片汪洋。

就在这一天,我们也提前结束暑假,早早到校听了校长的简短动员,就匆匆来到了江边。

到了江边,我发现,为了挡住渐渐漫过堤顶人行石头路面的洪水,沿着江堤走向,临时垒起了一道拦水坝,全是用沙袋一层层堆起来的。沙袋是在江堤后面几十米远的地方,现场灌装。这时江水已经淹没原来的堤顶,在拦水坝前积起三五十公分深。情势真是危急万分。

大概这一天,全市的大学生、高中生全被动员起来了。堤上已有许多学生正在抢险,一队队学生还在到来。大学生不用说,算是成年人了,而那时能读到高中的,人数并不多,在校虽被当成青年,但在社会上,也被视为成年人,还算是有学问的成年人呢。我们是来替换堤上抗洪的工人,他们已经五天五夜没休息,困倦得扛着百来斤重的沙袋,走着走着就会瘫软在路边睡着。

我们被安排在江畔西街口附近。这里原本是渡江码头,江堤上来往人车密集,江堤损坏较多。现在被洪水冲刷,险情也多。巧的是,我和木木据守的阵地,就在西街第一盏六角街灯下。

卡秋霞和班上所有的女生被分配装沙袋,而我们男生就把女生们刚刚装好的沙袋扛起来,运到自己据守的那段新筑挡水堤上,把挡水堤加厚加高。

那天风狂雨骤,堤上堤下一片泥泞。开始时,我们还穿着雨衣,可扛过几袋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是水。雨衣毫无作用,还碍手碍脚。我们干脆甩掉雨衣,只穿背心,扛着沙袋,在大雨中来回穿梭。

女生们装沙袋也紧张得很,每个亚麻袋子只能装半袋沙土——光有沙子不行,沙子渗水,一定要掺些泥土,装好后还要扎紧袋口,结果姑娘们个个弄得满身泥浆,头发面孔都是泥水,连哪个是卡秋霞,我都分不清了。

一个上午就在这马不停蹄的奔跑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中午时分,男生们首先挺不住了。因为我们接到返校通知很突然,又不知集合干什么,早饭都只简单对付了一下。一下子拼命干这么重的活,肚子早饿了。扛起沙袋,脚也散了,腰也弯了,头也晕了,不少同学跌倒在拦水坝前,连滚带爬起不来。

“田老师,午饭怎么还不来啊?”

一个男生朝与女生一块装沙袋的田老师发问。

“听说,饮食由各单位自己解决。咱们校正放假,食堂没开伙,现召集人赶做,一会儿半会儿还送不来呢。大家克服一下。”

女生们不说什么,她们扛饿。男生们可就憋不住,七嘴八舌地乱叨叨。

“天啊,等送来,还不都饿扁啦……”

“洪水还没进城,我们先饥寒交迫啦……”

“……”

就在这时,从江堤通往中央大街方向,传来了“滴铃铃铃——”的自行车铃声——那时的自行车,没有电子喇叭,都装着手动的铁铃,一会儿,一个人骑着车,穿透雨雾,向江堤靠近过来。很快,我们发现,自行车后座左右两边,分别载着亮光光的大铁皮罐。

那人在堤前下了车,推车前行,样子很吃力,但分明是朝着我们走来了。

一定是学校派人给我们送喝的东西来啦,吃不上,先喝点热东西也好啊!

“乌拉——乌拉——”

大家欢呼起来。

那人把车推到西街第一盏六角灯下,终于停下车,四处张望。

我看到,那是一个陌生的俄罗斯人,年纪蛮大,但精神抖擞,他是谁?他又找谁?

大家正有些失望,忽听身边的人群里有人惊呼。

“谢苗爷爷,你怎么来啦?!”

接着一个人冲了出来,直奔到来人身边,不管什么满身泥水呀,光膊赤背呀,就拥抱起来。当然,我们不会认不出,冲出来的人是我们的同学秦厚木,也就是我的朋友木木。

大概来人趁拥抱之机,跟木木说了什么,木木又像冲出来一样突然松开来人,举起双臂大呼——

“谢苗爷爷,给我们送牛奶来啦,是热牛奶……”

紧接着,木木像忽然想到什么,拉着来人,走到田老师面前。

“田老师,这是我的外祖父谢苗。他把菅草岭今早的鲜牛奶全部煮开,趁热给大家送来啦!”

“是吗?那太感谢您啦!孩子们正饿得发慌呢。”

田老师从卡秋霞那儿,已经知道菅草岭牛奶的事,这时见到谢苗,显得很亲切。

“喂——姑娘们——来喝热牛奶啰——”

木木兴奋地大声呼喊。

正在有气无力地装沙袋的女生们,听到这一喊,倒一下精神了,纷纷跑到我们身边。

我发现,木木偷偷拉起一位高个女生的手,把她领到谢苗跟前。

“谢苗爷爷,这就是我说的卡秋霞,那些天的鲜牛奶,就是送到她家那儿的。”

谢苗爷爷仔细地端详着卡秋霞。

卡秋霞显然为自己满头满脸的泥浆感到害羞,连忙用手捋头发,抹脸颊。谁想,雨水,泥浆,越抹越糊,更看不清面貌了。

“谢苗爷爷,太对不住了,我这个样儿……”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这样儿很好!很美!你是一个好姑娘!”

谢苗爷爷大概天生爽朗,几句话说得卡秋霞也笑了起来。

每人一大杯热牛奶下肚,顿时有了力气,雨也不凉了,路也不滑了,同学们又加紧干了起来。

谢苗爷爷等大家喝完奶,收拾好奶杯、奶桶,用扁亚麻索带——很长,竟有二十多米长——捆定在自行车上,停放在一边。他没有走,却和我们一样扛上了沙袋。

“谢苗爷爷,您别扛啦,这事让年轻人做吧……”

田老师想劝阻,但谢苗爷爷似乎根本没听见,依旧贴在我们身边奔跑。

那天,多亏了谢苗爷爷的牛奶,学校的午饭直到下午四点才送到。此后,每天午饭前,谢苗爷爷总会按时把热牛奶送到堤前,有了这份额外的热量,全班没有一个人感冒生病。

紧张而劳累的三天过去。

原来值守这一段江堤的工人们休整过后,没有再返回,听说,道外北五道街出现溃坝,他们被调到那里抢险去了。道里埠头这一带江堤就正式交给我们学生队了。刚来时以为替换一下工人,临时凑个数,只是咬着牙拼命干,心里还没多大压力。现在听说工人们完全撤走,这才感到压力沉重。

运送沙袋的间隙,偶尔站住身,张望一下,只见拦水坝前,白亮亮的江水,肆意翻滚流淌,水面已经高出城内中央大街的石头路面两米多。松花江成了哈尔滨城市上空名副其实的“悬河”。这时,如果我们值守的这段江堤,或者仅仅是江堤上新筑的拦水坝,出现一道裂口,倾刻间,城毁人亡的悲剧就会降临。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会揪紧。我偷眼看看木木,他也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再看别人,个个如此。没想到,长了十几年,老觉着自己还是个孩子,胡乱爱了一回,也没见有什么长进,这回堤上只过了三天,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真正的大人,也就是我们平时看到的那种整天板着脸、心里不知想些什么的成年人。好在还不只是我如此,大家全一样。

责任啊,一旦天大的责任压在肩头,人立马就会体会到自己的价值,而你一旦知道了这个价值,就一辈子也放不开了。换句话说,你就成熟了。成熟的路是条单行道,你跨进去,就永远无法折返,无法回头。唉,想起来,心痛。

第四天上午,水位还在上涨。据说洪峰还没到来,要在四天后,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才会到达城区。

急雨潇潇,水雾茫茫,堤上堤下,仍是一片忙碌。

“田老师,快来这里!出险情啦——”

随着一声呐喊,人们朝那盏六角街灯聚拢。

我在人群中,弯腰细看,只见离开灯柱一米远的地方,新筑拦水坝后,原来堤面的石块之间,裂开了指头粗细一道缝,水从缝中向上喷射。这时水量不大,但有很快扩展变成决口的可能。

“快用沙袋压,越快越多越好!”

田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虽比我们年长,但毕竟是女人。

“周诺威,你快去指挥部报警,让他们派专家来看看!”

我立即跑着去了。指挥部不远,就在我熟悉的江上游艇俱乐部里。

听完我的报告,一大群人,还带着种种工具,跑着赶到了出事地点。

有人打着赤膊,戴着面罩,在裂缝前面,潜下了江水。不久,潜水员浮出水面,爬上岸,摘去面罩,急切地说:“很严重!堤下塌方,如不抢修,三两个小时可能就会溃堤!”

所有人听了都如当头一棒,这可与几百万人生死攸关呐!

“马上呼叫总部,让电焊专业组火速赶到这里。焊铁笼,装石块,按塌方大小焊,下到水里堤下,填满为止。堤面不要再堆沙袋,压力加大,会加快塌方。”

指挥部的人下达了命令。

一时间,我们停止扛沙袋,没有事情可做,但谁也不肯离开岗位,都站在雨里,紧张地注视那盏街灯下的动静。

这时,我觉得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喘气粗粗的,不像我的同学。扭头一看,是谢苗爷爷。他按时送热牛奶来了,可这个紧急关头,谁还有心去喝牛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