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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以为,我和木木的交往,只要打开我爸爸这一关,就会一路顺风了。因为木木的妈妈,还有谢苗一家,都很喜欢我。只有木木的爸爸,我还没有见面。但我想,既然他自己都娶了一位俄罗斯女子做妻子,应该对我不会有什么偏见。但是,自我与木木交往以来,一次最剧烈的冲突,恰恰就在这里爆发了。

那是在我的爸爸与木木、诺诺二人谈话后不久,木木的父亲要和我见面。

“木木,到底怎样啊?这么正式地邀我。”

“可能还是为了考学选专业的事吧。我与爸爸商量,他一直犹豫不决。也许想向你问问详细情况。”

“我又不懂焊接,能说出什么呀。”

“可只有你最了解你的爸爸,也许我父亲正是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明白啦。”

我和木木一边说着,一边走,很快来到他的家。他家住在南岗花园街西端,铁路住宅区,那一带有许多俄式铁路房,都是厚厚的砖垛墙面,刷成浅黄色,红色铁皮房顶,窗子小而深,仅外窗台就有一米宽。有的房子,还在一侧建有漂亮的玻璃凉亭。这种房子在西伯利亚很常见,但在莫斯科不多。

进到屋内,我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柳嘉大婶仍旧热情拥抱我,但木木的爸爸,只礼貌地站起来,说了声“请坐”,就自顾自地坐下了。

我环顾一下四周,锅冷火寂的,没有一点中国人迎客的热烈情形。

“爸爸,这是卡季娜。叫她卡秋霞吧。她是科富尼科夫工程师的女儿,有什么问题,问问她,就能搞清楚。卡秋霞,这是我爸爸。”

我认真地看看木木的爸爸,这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看样子与我的爸爸年龄相仿。不过,人显得很沧桑,额头宽大,眼角堆起皱纹,连头发都掺杂了几多白发。这与我爸爸那英姿焕发的样子,可就大不相同了。

“秦伯伯,您好!上次来,没见到您,早想来看望,今天能见到您,很高兴。”

我措辞谨慎,小心翼翼地说。

事先木木告诉我,他爸爸名字叫秦明远,俄语很好,我说俄语就可以。不过,中国晚辈不宜称呼长辈名字,只称呼“秦伯伯”就行了。

“你爸爸的工作很忙吧?”

大概为了打破有点沉闷的气氛,木木的爸爸说。

我知道这只是一般寒暄,无须认真作答。

“是的。他一直都很忙。”

“刚进屋就谈工作,这是做什么呀。”

柳嘉婶婶有点像我见到的薇拉奶奶,只是穿着中国当时流行的青色上下装衣裤,显得有些拘谨。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好也礼貌地问:“秦伯伯,您工作也很忙吧?”

话一出口,我立即觉得不对头,不是说他被调离铁路局工程师岗位,下放到检车段当工人了么,我这么问,会不会冒犯他呀。

“提到这个,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们呐。”柳嘉婶婶高兴起来,“刚刚接到通知,你伯伯他呀,已正式调回局里,还做工程师,明天去上班。”

“哎呀,这太好啦——”我高兴地拍起掌来。

“真的吗,爸爸?”木木追问道。

“是真的。”

“那右派的帽子呢?”

“也摘掉啦。”

“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

“恰好赶上反右甄别,上面说,苏联也有缺点错误,说说意见算不上问题,就平反了。”

“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简单,其实里面很微妙。”

“伯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很糊涂。”

“连我们中国人都闹不懂,你一个未经世故的苏联小姑娘,怎么会懂呢。”

“给孩子说说,别让她糊涂着了。”

“这事说起来就远了,得从我的那番‘反苏言论’说起。我小时候,就喜欢铁路啊,列车啊。十六岁考上了中东铁路的技术学校。那时候,苏联政府早已从白俄手中取得了中东铁路的控制权,铁路技校也是苏联办的。经过两年学习,毕业后顺利进入中东铁路,做了一名技术员。由于受技校、铁路苏联人的影响,思想很左倾,与哈尔滨当局的日伪统治格格不入。当时,中东铁路名义上中苏合办,实际上日伪当局根本不能插手,铁路就像是白色恐怖之中的一块红色孤岛,也成了不少中国铁路技术人员的庇护所。大家以为凭苏联国力,情形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谁想到,一九三五年三月,苏联竟单方面将中东铁路卖给了‘满洲国’,也就是日本。代价微乎其微,仅仅一亿四千万日元。随后两个月,日伪当局解雇了中东铁路所有苏联人,还有倾向苏联的俄国老移民和中国人。一下子,三千多人失业,陷入恐慌之中。铁路上的苏联人可以安全回国,我们却无处可去。你们不知道,只要离开铁路这座哈尔滨孤岛,我们随时有杀身之祸啊。但没有任何人顾及到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想到被抛弃的三千员工的生死。对于我而言,哈尔滨的沦陷,不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不是一九三二年日军占领哈尔滨城区,而是一九三五年三月这次大出卖!大鸣大放时,虽然我不愿发言,但被迫发言时说的话,并非胡言乱语,那是我郁积心头二十多年的彻骨之言呐。”

大家静默着,对如此沉重的话题,谁也难于插嘴。

“被中东铁路解雇后,我失业了,身无分文。正彷徨无着时,听一位铁路白俄同行说,市郊有座菅草岭牧场,缺少一名送奶工。我立即去了菅草岭,谢苗老爹没问情由,马上答应雇我,听说我被赶出中东铁路员工宿舍,还安排我住在牧场。就这样,我安下身来,认识了柳嘉。她那时只有十五六岁,每天忙着喂牛挤奶,从没上过学,但人很聪明,对我很依赖。就这样,我们渐渐产生感情,相爱结婚。东北光复后,我考入哈尔滨工大,之后再次进入中东铁路,做了工程师,把家搬到了这里。”

“你们看,是谁那么无情地抛弃了我,又是谁在我走投无路时,救了我,给了我幸福。不用我说,你们都会明白。说句实在话,对苏联,我实在是不敢相信啊!”

“秦伯伯,我和我爸爸,您可以信赖。真的,完全可以信赖。”

“孩子,我知道你和你爸爸都是好人,不过,你们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事。你们的背后,是强大得足以改变一切的国家啊。现在,你爸爸出于好意,想让厚木学焊接,但如果有变,他还能教吗?哈工大我知道,还是以铁路,包括建筑,为最靠得住的专业,现在中国人已成为教学中坚。而你爸爸刚刚开设的焊接专业,教学力量薄弱,如果你爸爸一走,差不多就得停办。那时候谁来顾及厚木呢?”

“不,伯伯,爸爸不会一走了之。他不是那样的人!”

听到秦明远很不客气地说到爸爸,我觉得受了委屈,便很坚决地回应道。

“真的吗?!如果苏联政府像当年卖掉中东铁路那样,单方下令停止一百五十六项工程援建,命令所有专家立即回国,他会留下来,不走吗?!”

“谁会下这样可怕的命令,根本不可能!”

“孩子,你太小,还不懂什么叫国家。国家这东西,根本没有理智,更没有感情,它只有利益,利益,一己的利益。为了一己的利益,是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不信!不信!”

“没什么不信的,你想想自己的母亲,就明白了。那么遥远,那么危险,该派一个弱女子去吗?!”

“……”

我不知如何回话,只是心里埋怨木木,他怎么连这个也告诉了家人。

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木木,这时说话了。

“我想学焊接,是因为我喜欢这门技术,与任何人无关。”

还算耐心地与我谈了这半天的秦明远,好像再也无法忍耐,厉声地呵斥木木:“住口!你以为你多大啦,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我一定要考哈工大,一定要学焊接!”

“好!那我告诉你,你一定不能学焊接!而且,从今天起,你再也不能和这个女孩子有任何来往!听清了吗?!啊?!”

“爸爸,我爱卡秋霞,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秦明远被彻底激怒了,忽地站起身,怒目紧盯着木木和我。

“那好,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叫这女孩子到家里来,就是要说一句话,你们都听着——不许我儿子与苏联人,有任何瓜葛!”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柳嘉大婶没想到局面会是这样,连拉带扯地拦挡,但根本无济于事。

“柳嘉,你放心,我决不是说你,和你的一家。我的一生被害惨了,我不会允许我的儿子再被害了。”

秦明远对柳嘉大婶说完这句话,又转身面对我和木木。

“你们知道我这次平反的真正原因吗?不知道?!好。我告诉你们,原因与我无关,是因为中国与苏联的关系,发生了剧变。究竟发生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凭我二三十年的经验,我断定,两国间一场生死冲突,为时不远啦!你们的恋情,就像一片落叶,夹在这样两只无情巨轮中间,结果只有一个——被碾得粉身碎骨。你们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我没有哭,连一颗眼泪也没有,甚至也没有听清他最后说的话,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爱木木!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改变不了,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