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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每天担心形势变化会影响到爸爸的工作和教学,影响到我和木木的关系,但暴风雨并没有很快降临到我们头上。记得小时候学过作家高尔基的一篇散文,名叫《海燕》,里面曾大声疾呼,“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那时很为之鼓舞,而这个时候一想起这句话,就不寒而栗。小时候觉得那么浪漫的事,一旦真的迫在眉睫,才觉出原来是这么可怕。不过,动荡是难以避免的,只不过最初的动荡,发生在人们平时未加注意的角落罢了。

那年的冬季特别漫长,哈尔滨的雪又特别大,爸爸、木木整天忙于新焊条的设计实验,整个寒假,我差不多都一个人在家。

一天傍晚,爸爸和木木一起迈进了家门。

“爸爸,您回来啦!”我帮爸爸脱下苏式毛呢大衣,挂在门厅衣架上,又把他摘下的呢毡礼帽放在特制的帽托上,回头招呼木木。

“木木,你来了,太好啦。与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哎,对啦,我还忘了说,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

“什么事,坐下说吧。”

“不用了,咱们到院子里走走。”

“也好。年轻人随便走走,谈话方便些。只是别回来太晚,外面太冷。”说完这话,爸爸笑笑,自我解嘲地补充道,“瞧我,像个老太婆,唠唠叨叨。”

“不,爸爸,你一点不老,而且,永远不会老……”

我套上半高筒皮靴,穿好那件束腰绿呢女大衣,又在颈上搭了条驼色开斯米三角披肩,就随木木出了房门。哈尔滨的隆冬是很冷的,当地人都会穿很厚的棉衣棉裤,戴毛蓬蓬的皮帽子,但我和爸爸还习惯在莫斯科时的穿戴,这套装束已经是我们越冬的最厚衣物了。

“到哪里去?”木木问。

“树林吧,我好久没去过了。”

树林仍是那么可爱,有几株红松显露着火红的树干和郁绿的针叶丛,还有几株橡树,展开着满树不落的红叶,犹如美丽的红裙少女在舞蹈。最惹人注目的是,高大的胡桃楸树,树干笔直,高高地指向已有些暗淡的天空,树顶的枝桠,一条条伸展开来,好像在空中织成了结实的铁网。不知为什么,这叫我想起那年抗洪时,爸爸焊起的钢筋铁笼。

树林下的雪,约有手掌高度那么厚,踩上去“吱吱”作响,留下深深脚印窝儿。大概这院中的住户太少,又很少有年轻人和孩子,可能这树林冬天里几乎无人光顾,才会有这么平,这么松的雪地吧。

到了树林深处,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我禁不住心头的冲动,一下扑到木木怀里,用热吻替代了语言。

木木回应了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身躯,好像害怕我会随时从他怀中消失掉。

相拥了一会儿,我学着爸爸的声调,在木木耳边调侃他:“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就是这个事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女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周围有天大的事,只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就会忘情欢笑。

木木顺势放开我,但没有笑。脸色反而凝重起来。

“那么说,真有事?好,快说吧。”

“卡秋霞,谢苗爷爷一家要搬走了。”

我以为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年岁大了,住在菅草岭那么荒僻无人的地方,觉得不方便,要搬到市内来住,就点了点头。

“也好,他们老啦,不用再那么辛苦操劳啦。搬到市内总是好些,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菅草岭牧场。”

“不。他们不是搬到市内。”

“那去哪里?”

“移民。去澳大利亚。”

“天啊!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时,我仅从学校地理课本上读到过澳大利亚这个名词,知道它远在南半球,是个独立的大陆,上面只有沙漠和袋鼠。

“是啊,都白发老人了,还要再次千里万里地迁徙,漂洋过海,一切从头做起。真可怜啊!”

“可怜的谢苗,可怜的薇拉……那他们就不能返回故乡,去苏联吗?”

“不能。他们没有苏联国籍,家乡也没有任何亲人,回不去啦!再说他们也不愿,不,应该说不敢回苏联。”

“那为什么?”

“早有前车之鉴呗。苏联红军进哈尔滨时,就枪毙了不少老白俄。有些白俄加入了苏联籍,回国垦荒,可到后来,多数被逮捕,送进了集中营。”

“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只要是哈尔滨老白俄,都被认为反苏。”

“经过几十年了,世界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当时十几岁的年轻人,现在都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还要这么穷追到底吗?!”

“谁也说不准。一个国家的仇恨记忆,往往会无缘无故地代代相传,莫明其妙地绵延几个世纪啊。”

“真太可怕了。哈尔滨离开家乡已经够远,澳大利亚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啦。”

“谢苗爷爷,薇拉奶奶,为了这事很伤心。卡秋霞,他们很喜欢你,要不,咱们再去一趟菅草岭,安慰安慰两位老人?”

“好。我也很想见见两位老人。这样吧,我向爸爸说明,再做点准备,明早咱俩还是骑自行车去。”

第二天,天晴,但是很冷。

我用开斯米披肩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手上又戴了一双爸爸工地发的厚羊皮全毛大手套,呢子长裙外加了件爸爸的电焊工棉服,看起来圆圆鼓鼓,挺可笑。不过,我知道,要在隆冬的哈尔滨出远门,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次,从109专家楼出发,我们一路没停,再没有那些甜蜜的卿卿我我,因为我俩心里都在惦记谢苗和薇拉两位老人。不知他们情况如何,会不会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远远地,我望见了牧场那间米黄色小屋。奇怪的是,小屋旁那根高高的挂着黑色橡皮桶的木杆不见了,这顿时使牧场变得有点凄凉。

放眼向岭上望去,只见前坡全被积雪盖住,一点草尖都看不见,后坡的雪更深,但高高的羊草衰颓断折,仍立在雪面之上。显然自入冬以来,没有人收割贮藏。只有岭脊上那一带白菅草,仍倔强地挺立在寒风中。草尖的团团白穗,随风抖动,恍如无数乞求和平宽容的小白旗,在无望地飘舞。

我用目光寻遍牧场,找不到奶牛的踪影。

来到小屋前,只见屋门紧闭,没有烟火气息。

“啪啪”,木木拍了两下房门,使劲拉开,我们没用招呼就进入屋中。

屋内一片狼藉,破破烂烂丢得满地。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在破烂堆中翻动着什么。

“谢苗爷爷,薇拉奶奶,你们好!”

我用假装出的轻松口气打着招呼。

“好,好。孩子们,你们来啦!快坐吧。”薇拉奶奶应承着。

“老太婆,这个样儿,让孩子们坐在哪儿呀!”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是来帮你们干活的。用不着坐的。”

“牧场也废啦,奶牛也卖啦,没什么活可干啦。”

“那你们这是……”

“要坐火车,又要乘海轮,带不了许多行李。我们正挑挑拣拣,把行李减到最少。”

“那其余的东西呢?”

“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只好丢掉啦……唉,虽说穷,可毕竟三十几年的家了,零零碎碎还是不少的。看着还是舍不得啊。”

薇拉奶奶说着,撩起围裙擦眼泪。

“小心你的眼睛。到那南天边儿,还得靠着它呢。孩子们,既然来了,就一块干吧。同样的东西,归在一起,让我看一下,决定怎么处理吧。”

我和木木分别找块木墩坐下来,帮忙分拣。

“谢苗爷爷,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迁走呢?”

我一边干活,一边提出疑问。

“孩子,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呀。我从十九岁来哈尔滨,二十岁定居菅草岭,以为这把老骨头,死后也就埋在这菅草岭了。但是,自从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这里的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中东铁路划归了中国,以后又公私合营,我们这些老俄罗斯人,多数依靠中东铁路为生,剩下的依赖自己私家小生意过活,像开个汽车修理行啊,开间小杂货铺啊,小裁缝店啊。一说公私合营,都没法再办啦。就说这菅草岭牧场吧,中国人很少有人习惯喝鲜牛奶,在我这儿订奶的,都是些老俄罗斯人家。中东铁路的人失业,就没什么人来订奶啦。不久前,中国政府的人来说,哈尔滨锅炉厂厂房就要完工,下一步要建职工住宅,征用菅草岭土地。我们就是想留下来,也要迁走。反正怎样都是迁,不如跟随大家移民走吧。”

“这一次有许多人家迁走吗?”

“很多。不光俄罗斯人,还有波兰人,德国犹太人,格鲁几亚人,塞尔维亚人,好多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人,听说有一千多户,五千多人。”

木木替谢苗作了回答。

“以前有过这种大批的迁移吗?”

“当然有。这次,很可能是哈尔滨外侨,最后一次集体外迁了。我在哈工大图书馆查了资料,一九三四年,哈尔滨俄侨有三万五千多人,为躲避日本人的挟迫,当年便产生了第一次大迁徙,一万二千多人迁往中国上海,或者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巴西。十年后,到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时,俄侨就只剩下二万多人了。第二次大迁徙发生在五十年代初,又有一万多人加入苏联籍回国或者迁往澳大利亚、巴西。现在传闻中苏关系恶化,老俄罗斯人害怕夹在中间,命运难测,所以绝大多数人决心举家迁走……”

“我整天待在菅草岭,外边的事不大知道。我只知道,当年与我一同退入中国,来到哈尔滨的老哥萨克,现在只有十几个人还在,这次都准备去澳大利亚啦。”

“都年岁不小了吧?”

“我是最小的,也快六十啦。”

“唉,抛掉了牧场,到那里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不过,办法总会有的。当年,我抢回薇拉,哪里想到哈尔滨会有个菅草岭,能容下我们呐。这不,牧场也办了三十多年,日子也过来了。你说呢?我的薇拉……”

“话虽是这么说,可要看孩子们一眼就难啦!”

“这次,柳嘉大婶不会跟你们去吧。”

“当然不会。她有丈夫、儿子,早就加入了中国籍,是中国人,往哪走啊!不像我们老两口,无国无家,无根无底,只能寄人篱下,四处漂泊。”

“我老啦,走不动了,但愿这次迁移是最后一次。”

“木木,这次我们走,你妈妈受的打击最大。别看她平时忙着照顾你们爷俩,不大到菅草岭来,但我们知道,她是很爱我们的。以后,你要多关照她啊!”

“是。我会的,您放心吧。”

木木说着眼中湿润起来。

“上帝啊,我们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艰难啊……上帝,祈求你,照看一下,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吧……”

薇拉奶奶望空划着十字,痛苦地喃喃着。

我和木木待到差不多天黑,才告别出屋。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扶着我们的手,把我们送到牧场外的大路口。

“孩子们,来!让我们,和菅草岭牧场,我们的家,告个别吧!以后,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们啦……”

说着,谢苗爷爷、薇拉奶奶,躬下身用双手扫开一小片雪地,露出下面短短而柔密的黄色牧草,然后,匍匐在地,把脸贴在枯草地上,用那苍老开裂的嘴唇,亲吻着冰冻的土地。泪水就那么一行行滴落,挂在牧草枯干的茎叶上,冻成了一串串闪亮的冰珠。

木木俯下了身,我也随着俯下了身。

在我的脸颊接触到绒绒牧草下的冰封土地时,我感觉到的不是凉,不是冷,而是一股酸楚的热流……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是我的泪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