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木木来到江堤上那盏六角街灯旁时，已是入夜时分。
哈尔滨松花江畔的夏夜，有一种特别的情调，有那么几许浪漫，有那么几许温柔，甚至有那么几许暖昧。
此刻，六角街灯已然亮起，它的光芒没有中央大街彩灯那样璀璨夺目，但比那满街灯火更温馨，更令人倾心眷恋。
一盏盏六角街灯，沿着江堤上的铸铁栏杆，颠连远去。而几乎每一盏街灯下，都有情侣相依相偎。
在情侣们身后，是江畔大道，放眼望去，不远处的青年宫、防洪纪念塔、江畔餐厅、友谊宫，还有半边跨越在江面上的游艇俱乐部，正歌声悠扬，舞影翩跹。
街路上，纳凉的老老少少，还在不慌不忙地散步。孩子们的欢叫声，时不时划破夜空，在江面上荡起回响。
江边的老树，把茂密的枝叶，流苏般垂下，为情侣们拉起了一道道爱情帷幕，容得下那些不为路人所知的隐秘。
“来吧，亲爱的，坐吧。这里六角街灯千百盏，只有这一盏，属于你和我。”
我坐在灯下朝向江水的石阶上，木木无声但很顺从地坐在我身旁。
夏夜的江风，轻拂我的面容，使我一天来焦虑悲苦而又印象斑驳的心，慢慢平静。
这季节的江面，很像那年洪水到来的样子，只是没那些狂风险浪，没那么逼人咄咄的气势，它很宽，很平，很安静。江边一排远去的六角街灯的灯光，投射在江面上，不像白天日光那样散射成万点金辉，把整个江面染的一派辉煌，相反，一盏盏六角街灯的灯光，在夜色幽暗的江面上，浓缩成一片片金色树叶般的光晕，在轻波细浪上，载沉载浮，若隐若现，仿佛在向情侣们倾诉着另一个世界的爱。
我无言，木木无声，我们相依而坐，静静地把目光投向脚下的江水。
良久，木木问我：“在想什么呢？卡秋霞。”
“我在想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的事，它使我困惑，也使我迷茫。”
“说说，什么事这么难解？”
“木木，许久以来，我觉着咱们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可是，为什么碰到的事，却都是坏事？我不明白，好人怎么会做出，对咱们来说，那么可怕的坏事呢？！”
“你说得很对。我们身边的人，都是好人，你的爸爸，我的爸爸妈妈，都是那么好的好人。他们虽然也给过我们一些压力，但很快就转而呵护我们的爱情。我们在最后几天的奔走中，遇到的人，也都是好人，像哈市民政局的人，省涉外婚姻登记处的人，包括苏联领事馆的布罗夫，还有副领事，都是好人。但最后，他们给我们的却只有绝望，冰冷彻骨的绝望。”
“我看得出，也听得出，在他们的心底，对咱们还是很同情的。但他们做那些可怕坏事时，却毫不犹豫。”
“……唉，大概，世界上就是这个样子吧。好人做的坏事，总要比真正坏人做的坏事，多上千万倍，所造成的损害，也要大上千万倍吧？！”
“是啊，好人做了坏事，给人造成了伤害，你却不知该反抗谁，怨恨谁。这不奇怪吗？”
“不幸的是，这坏事，这伤害，恰恰落到了我们头上……”
“……”
接下去，是一阵长久的默然。
我们二人就这么相互依靠着，坐在灯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更多……
夜静更深的时刻降临了。
一处处人群聚集的场所，灯灭了，人散了。
林荫道上，行人的脚步声停止了，孩子们的尖叫声没有了。
连一处处六角街灯下的情侣，也都消失了。
江畔陷入无边的闽寂和幽暗之中。
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远远超越拥抱和亲吻的欲望，慢慢从我心底升起，顺着血液，灌满我的全身。这种欲望，自从我与木木相恋，曾多次冲击我，不过那都是片刻就过去的偶然感受。但这一次完全不同，它是一种对一切无来由压抑的反抗，也是一种对一切无目标怨忿的冲击，它压倒一切，持久地燃烧着我，激荡着我，使我再也无法自持。
我缓缓倾倒在木木怀里……
“木木，我的亲人，咱们相恋这么久，你做了我的朋友，做了我的恋人，这些天的奔走，你也做过了我的未婚夫……现在，在我们分开之前，我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让你做一次我的丈夫，我真正的丈夫，哪怕只有一次，只有这一次……”
木木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贴近我的耳畔，却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我伸出一只胳膊，用同样颤抖的手指，去解木木领口的第一颗钮扣。
第一颗钮扣开了。
第二颗钮扣开了。
第三颗钮扣开了……
突然，木木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我的前胸和双臂，使我的手再也动弹不得。
“不，不，不要这样……”木木的口中终于吐出声音。
我又用力挣了挣，还是无法挣脱。
“卡秋霞，不要做傻事。它有可能给你带来无穷的伤害。我是爱你的，也正因为我爱你，我更要爱护你。我要尽一切力量，时时刻刻爱护你，保护你，使你不受到任何可能的伤害……我的好姑娘，我不愿做最后一个，对你做坏事的好人……”
我停止了无用的挣扎，重新安静地依偎在木木怀抱里。
静寂，静寂，一派静寂……
江水静寂，古树静寂，街灯静寂……
过了许久，见我一动不动，木木轻声询问。
“生气啦？亲爱的……”
“不是生气，我是在感动。我在想，老俄罗斯人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与中国人传承久远的高尚品格，怎么会在你的身上，得到了这么完美的融合？！木木，你知道吗，这是个奇迹，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啊！”
“卡秋霞，这里，哈尔滨，就是一个产生奇迹的地方……也许，再过一些岁月，这城，这街，这江畔的六角街灯，还有这里的人们，不论他们是什么肤色，来自哪里，有怎样的遭遇，包括你和我，你我的情和爱，都会凝结成一段故事，一段传说，甚至一段神话，由这温暖人心的六角街灯，向滚滚涛涛的江水，向未来一切懂得爱，珍惜爱的人们，娓娓不绝地讲述……”
我听着，倾心地谛听着。
眼泪再次涔涔而下，但我舍不得从木木的胸前，抽出自己的手，去擦拭眼泪。
也许，此时此刻，此天此地，能依偎在爱人怀里，任凭泪水涔涔，正是一种无法多得的最高幸福……
慢度吧，夏夜！
慢度吧，这六角街灯下的夏夜！
慢度吧，哈尔滨松花江畔的夏夜！
慢度吧，请慢度吧——
再给我们，留下多一点，哪怕只多一点点，这珍贵的爱情时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