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六角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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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木木……”

“木木……”

“木木——”

卡季娜向着黑沉沉的松花江面呼喊着,开始是哽咽的轻声,后来放开嗓音,最后终于变成哀号。

仲夏夜的松花江,敞开着她宽阔的胸怀,把卡季娜的哭号,连同哭声里浸透的悲伤、痛苦,全都接收下来,连一点点的回声都没有。

许久之后,卡季娜终于转过身来,用双臂抱住六角街灯那暗绿色的,铸铁制成的,带有浪花飞卷底座的灯柱,像对着木木一样哭诉——

“我想了你这么久,我盼了你这么久,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你,你……你却那么早就离我而去,我亲爱的人啊,你违约啦,你真的违约啦……”

江面仍旧一片沉静,寂闽无声。

“我的亲人,你说话啊,哪怕答应一声,辩解一声……”

卡季娜的哭诉,让我的心也碎了,木木死去三十五六年,我第一次为他流泪了。

“卡季娜,别伤心了。夜里江风很冷,当心别着凉。”

“诺诺,木木死后,是怎么安葬的?把情况告诉我,一切我都想知道。”

“元旦过后第二天,木木的尸体被运回场部。他在农场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朋友算是最亲近的人,农场让我以死者亲友身份料理后事。我验看了木木的遗体,看到前胸中了三颗子弹,后背同样中了三颗子弹。他的衣服,肩上斜挎的哥萨克索带,还有我给他带的馒头,全浸满鲜血。右手搭在胸前,大概是中了第一颗枪弹后,不自觉地用手去捂伤口,结果,手掌和手腕又被后来的两颗子弹击中,手腕上带的那块带有内指南针的欧米茄星座表,被子弹击穿,永远地停在了一九六四年元月一日夜十一点五十五分……”

“在他的内衣贴胸口袋里,我发现了你从莫斯科寄来的第一封信的信封,那上面印着的六角街灯图画,也染着片片鲜红的血渍……”

卡季娜放开怀中的六角街灯灯柱,用手抚摸着灯座那铸铁浪卷。

“六角街灯啊,难道,在你这厚厚的绿色漆皮下面,都是有情人的鲜血吗?难道,在你发出的黄色光芒里面,都是苦命人临终返照的回光吗?难道,你的挺拔,你的忠贞,你的温馨,都是用无数人的灵魂和苦难,筑成的吗……”

“后来,木木被草草埋葬在友好村外。”

“现在你还能记得埋葬的地点么?”

“记不清了。几十年啦,就是我记得当时的方位,现在也找不到了。听说那里变成中俄沿边旅游带,荒丘野塚,都被铲平,搞什么景观建筑了。听说很多人只为登上这景观楼,眺望一眼对岸风光人烟,千里迢迢,赶到友好村去呢。哎,对了,卡季娜,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木木是最了解我的。父亲死后,我确实去了霍锡特牧场,找到了工作,当牧场的兽医。当地的人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是奇怪我年纪轻轻,为什么会一个人过日子。其实,正像木木猜测的那样,我确信木木对这个地方印象很深,如果来了,一定会到这里找我。后来两国关系越来越紧张,一切信息都断绝了……”

“是啊。一九六九年三月,就在松阿察河下游乌苏里江珍宝岛,中苏之间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双方死伤二百余人。此后,两国隔绝二十年,什么信息都不通了。”

“这二十几年,我就在无穷的等待中生活。终于等到苏联解体,俄罗斯和中国关系正常化,双方可以通邮了,我就往哈尔滨发了不少信件,查询木木情况。我往木木爸爸的单位写过信,往你们学校哈工大写过信,甚至往哈尔滨市公安局写过信,但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你给木木爸爸单位写信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在木木死后,不到一年时间,他的爸爸就患肺癌去世了。至于哈工大和哈市公安局同样不会有木木的记载,因为他被迁往边疆,从未回归,根本不属他们管辖了。你到现在还一个人生活吗?”

“是啊。我一个人生活,但也不孤单,因为我皈依了东正教,灵魂总算有了安顿之处。”

“你又为什么办起了私人牧场呢?”

“苏联消失后,俄罗斯实行私有化,我原来工作的霍锡特牧场被分块出售,不再雇用专职兽医。我没办法,只好也买了一小片牧场,养起了奶牛。牧场开始时,与谢苗薇拉的菅草岭牧场差不多大。可能我总算是专业本行吧,有点这方面的知识技术,这些年,牧场才成了现在的样子。哎,光顾了说我,你怎么样?和周艳梅结婚了吗?”

“结了,还生了个儿子。”

“多么好啊,真令人羡慕。”

“唉,也不尽然。现在我们已离婚十年,她带着儿子去美国啦。不论何时,她总是弄潮儿,我赶不上。听说现在给人当保姆,但从没联系过。”

“人的命运总是这么难测啊……”

“那么,你的焊接建筑工程还做吗?”

“当然要做,这件事,我们明天再仔细商量吧。”

我和卡季娜离开六角街灯,走过高高的防洪纪念塔,走上了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中央大街。

万没想到的是,卡季娜,不,卡秋霞,竟弯腰脱去脚上的旅游鞋,很自信地,拎着鞋子,光着双脚,踏上了中央大街那光溜溜的石头路面。

我也试着学卡秋霞的样子,光脚踏在石头上。

夏夜里的方石,温温的,爽爽的,滑滑的,走在上面——

就像在走过童年,走过青春,走过千千万万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