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短刀还是康泽亲手送给姚大猷的,金丝缠柄,牛皮刀鞘,一拔出来立刻闪着熠熠的寒光。罗长天从姚大猷腰间拔刀的速度极快,姚大猷发现自己的刀被罗长天拔去时,这把刀的冰冷锋刃就已经按在他的脖颈上。姚大猷斜眼从刀锋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脸由于紧张,映在刀锋上有些扭曲。罗长天的声音并不大,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谁敢动一动,这把刀上立刻就见血,看是你们枪快还是这把刀快!几个卫兵端着枪站在那里,一下都不知所措了。也就在这时,罗长天的手下罗忠圭听到声音也冲进来。罗忠圭原是罗长天的一个远房堂侄,这几年一直在保安团里当兵。罗长天被任命为保安第五团的副团长之后,偶然发现了这个远房堂侄,才将他调到自己身边并很快提拔起来,成为保安团里最年轻的大队长。所以,罗忠圭也就对罗长天忠心耿耿。他这时冲进来一见姚大猷的几个卫兵都用枪指着罗长天,立刻也拔出枪对准那几个卫兵。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宋濂慢慢从桌前站起来。
宋濂不高兴地说,今天是我的七十大寿,各位总要给点面子吧。
罗长天看一看那几个卫兵,又看了看姚大猷,并没有放下短刀。
姚大猷瞟一眼宋濂,朝那几个卫兵挥一挥手说,你们出去吧。
几个卫兵就都收起枪,退到外面去了。
罗忠圭也收起枪,转身悻悻地走出去。
罗长天这才将短刀砰地一声插在桌子上,又坐下来。
姚大猷没说任何话,从桌前站起身就带上卫兵走了。
经过这一次事后,姚大猷和罗长天虽然没再说什么,心里却都一直记着这件事。现在,姚大猷没有想到,这个罗长天和自己一起投诚过来竟然是假的,而且还接到那边的命令,又要打到自己门上来。他想到这里哼地一声,用力喘出一口气。但姚大猷毕竟遇事很谨慎。他稍稍冷静了一下,又抬起头问杨三运,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杨三运自然不愿说出钟子庠,吭吃了一下说,是……是从给罗长天送消息的人口中得知的。
姚大猷立刻问,这个送消息的人呢,现在哪里?
杨三运说,因为动了大刑,已经……死了。
死了?
是……死了。
姚大猷点点头,踩着地上的碎碗碴来回踱着在心里盘算,如果照杨三运这样说,看来这件事的确是真的了,而倘若果真如此,那这件事也就非同小可,不仅自己的处境很危险,接下来还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立刻将这件事报到上面去?这样既可以解除自己的危险,或许还能在康泽总队长的面前再立一功?他想到这里就站住了,转身看看杨三运,刚要张嘴说话,杨三运却似乎已经看出姚大猷的心里在想什么,连忙朝前凑近几步说,这件事……团长还要再仔细斟酌一下,这样做的后果……
姚大猷看着杨三运问,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杨三运知道姚大猷平素的脾气,向来很自信,自己想好的事是决不允许别人说话的。但他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向姚大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说,如果团长抢先将这件事报到上面去,自然会占据主动,可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一旦上面追问起来,这个消息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而我们的证人又已经死在大刑之下,无法说出消息的具体来源,那罗长天再趁机反咬一口恐怕就被动了,康泽总队长也总要……给省府保安处那边一点面子。杨三运说,罗长天跟廖士魁的关系团长应该是知道的,倘若廖再介入进来,这件事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姚大猷听了迟疑一下,抬起头问,那……你的意思呢,这件事应该怎样办?
杨三运没说话,只是在眼里倏地掠过一丝凶光。
姚大猷看懂了,点点头说,对,先下手为强。
杨三运说,如果团长也这样想,办法是有的。
姚大猷立刻问,什么办法?
杨三运就走到姚大猷的近前,压低声音说,罗长天的身边有一个贴身卫兵,叫王兴发,过去曾是我手下的弟兄,后来罗长天当了保安第五团的副团长,他见那边势力大才投奔过去,此人的身上有两个毛病,一是贪财,二是贪色,只要见到这两样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罗长天很信任他,平时无论走到哪里总让他跟在左右,这一次,我如果找他……
杨三运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看姚大猷,又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姚大猷听了稍稍想一下,哼一声点点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但立刻又说,不过……也有些冒险,如果他不肯干,事情就要泄露了。
杨三运说,即使真泄露了,还有泄露的办法,总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姚大猷皱着眉头,没再说话。
杨三运说,团长你下令吧,事情我去办。
姚大猷又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吧。
05
王兴发匆匆赶来牌楼街的灯笼巷时,杨三运已经等在巷子口。
天上仍然飘着烟絮一样的濛濛细雨,街上的一切都湿漉漉的。
王兴发身材高挑,身上的军装很合体。他过去曾在采茶剧的戏班里唱过小生,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再配上这身军装便越发显出几分英俊。他远远看到站在竹牌楼底下,身着便装撑着油纸伞的杨三运,便连忙朝这边走过来问,三哥这样急,找我什么事?
杨三运笑笑说,也没什么大事。
王兴发狐疑地看看他说,不……不会吧?
杨三运说,真的,三哥就是想你了。
王兴发的眼睛闪了闪说,三哥是忙人,如果没事不会想起我的。
杨三运没再答话,只是拍了一下王兴发的后背就带他走进巷子。来到小白桃这里,径直推门走进来。小白桃已将酒菜备下了,一见杨三运领着王兴发进来就笑着迎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兴发,转头问杨三运,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兄弟?
杨三运说是啊,你看我这兄弟相貌如何?
小白桃两手一拍说,可真是漂亮呢,我俩若换了衣裳,说他是个女人都有人信!一边说着就过来不轻不重地在王兴发的腰间推了一下。王兴发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早已在女人面前谙练,但毕竟每月的军饷有限,平时很少来灯笼巷这种地方,这时一见小白桃这样一个鲜鲜嫩嫩又敞亮风骚的女人,精神立刻一振,接着两眼就乜斜起来。杨三运笑着拉王兴发过来坐到桌前,小白桃就已经筛好了酒,然后一屁股坐到王兴发的身边,将一根软耷耷的白胳膊放到王兴发的肩上说,这位兄弟第一次来,我今天可要跟你多喝几杯呢!
王兴发自然是来者不拒,立刻也端起酒杯,就跟小白桃对饮起来。
杨三运只喝了一杯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桌前站起身对王兴发说,兄弟,你先在这里慢慢吃酒,姚团长上午刚交待了一件事,要马上去办,我去去就回来。他这样说罢又回过头去冲小白桃一笑,然后故意唬起脸说,可要把我这兄弟伺候好,让他高兴,要不然我决不饶你!小白桃嘻地一笑说,你把这样可人儿的兄弟放在我这里,还有啥不放心么?
杨三运也笑了,又朝王兴发做了一个暧昧的手势就转身出去了……
06
杨三运再回到灯笼巷时就已是掌灯时分。
王兴发和小白桃正斜倚在桌前吃酒,小白桃的鬓发松散,二人身后的床榻上也有些凌乱。杨三运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气息,这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制造出的一种特有的气息。王兴发由于刚刚志得意满,又喝了酒,清秀的脸上有些红润。杨三运朝小白桃瞟一眼。小白桃微微点了一下头。杨三运就眯起一只眼冲王兴发笑笑问,怎么样,这酒吃得还快活么?小白桃故意嘁地一声,就拉他在桌旁坐下来,为他筛酒。王兴发没有说话,跟杨三运连着喝了几杯酒,然后就放下酒杯看着他说,三哥说吧,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杨三运放下酒杯点点头说,好,痛快。
王兴发没说话,只用两眼盯着杨三运。
杨三运说,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吃惊。
王兴发看看杨三运脸上的神情,问,什么事?
杨三运说,就是你们副团长,那个罗长天的事。
王兴发一听杨三运说到罗长天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他当然知道罗长天跟姚大猷的关系,自然也清楚,杨三运是姚大猷的人。于是试探地问,罗团长……怎么了?
杨三运说,罗长天来这边投诚,是假的。
王兴发听了眉宇间微微跳动了一下,没说话。
杨三运看看他问,怎么……你不感到意外吗?
王兴发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他的卫兵,别的事与我无关。
杨三运一听就笑了,说,可现在有件事,就跟你有关了。一边说着又端起酒杯举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作为你的兄弟,我都替你高兴呢,来,先喝了这杯酒为你庆贺一下!
杨三运说着一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先干了。
王兴发仍然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杨三运。
杨三运也看看他,然后把酒杯放到桌上了。
他沉一下问,姚副团长这个人,你可知道?
姚副团长?
对,就是保安第三团的姚大猷副团长。
王兴发点点头说,当然知道。
姚团长想着要提拔你呢。
姚团长……提拔我?
王兴发有些惊疑。
杨三运这才将头凑过来,说出今天把王兴发叫来的真正目的。王兴发听罢脸上立刻变了顔色,腾地站起来,愣了愣,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杨三运先是看看他,接着也站起来,笑着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又将他按着坐下来。然后说,你毕竟曾是我手下的弟兄,这些年就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你每月那点可怜的饷银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觉得,这次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姚副团长说了,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你。说着又瞟一眼坐在王兴发身边的小白桃,歪嘴一笑说,这灯笼巷可是个男人的快活之地,到那时你天天来这里都来得起呢!
王兴发又低头沉了一阵,慢慢抬起头说,这样大的事……你得先容我考虑几天。
杨三运立刻说,不行,你现在就得答复我。
现在?
现在!
杨三运看一看王兴发,又似笑非笑地说,咱们弟兄明说吧,我今天既然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也就再没有旁的选择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接着又盯住王兴发,姚大猷的脾气,你应该是听说过的。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总得想个办法。
办法已经替你想好了。
杨三运端起酒杯,扬头一口喝尽,就将事先想好的计划对王兴发说出来。王兴发听了又想一想,说,办法……倒是个好办法,可罗长天鬼得很,我一个人……怕干不了。
杨三运说,那边的事我不管,只能由你自己去想办法。
王兴发低下头去沉默一阵,点点头说,我……再想想。
07
王兴发直到从灯笼巷里出来,才觉出后背已被冰凉的汗水溻透了。
尽管杨三运说的这件事有些突然,但王兴发在惊愕之余冷静下来,还是暗暗地感到高兴。杨三运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一次真是一个机会,而且是一个难得的绝好机会。王兴发一边想着伸手摸了摸自己军服的上衣兜。衣兜里正揣着一张两千银元的钱票。这是罗长天的,罗长天有事要用钱,在这个上午刚刚将这张钱票交给王兴发,让他这两天抽时间去钱庄把钱取出来。这时王兴发想,倘若真将这件事做成了,姚大猷那里的奖赏自不用说,这张两千银元的钱票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自己手里。王兴发这些年还从没见过两千块银元,他想像不出将白花花的两千银元摞在一起会是怎样一个壮观的景象。
此外,让王兴发感到暗暗高兴的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
王兴发想到了罗长天的夫人宋雪篁。王兴发跟宋雪篁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实他们是早在罗长天乃至姚大猷之前就已在暗中有了来往的。王兴发天生有一股戏瘾,所以那时一边当兵,没事的时候就经常跑去城里的采茶戏班里串一串角色。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扮相又俊朗清秀,唱小生很受欢迎。一次宋濂为夫人做寿,将采茶戏班请到家里来唱。宋雪篁一边看着戏忽然也犯了戏瘾,就跑到台上去跟王兴发合唱了一段《睄妹子》,自然是王兴发唱“米童”,宋雪篁唱“满妹子”,两人唱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台下的人看了都连声叫好。也就从那一次,宋雪篁就跟这个风流倜傥嗓音甜亮的小生勾在了一起。不过宋雪篁只跟王兴发在暗中来往,并没盘算过日后真要怎样,她只是想跟这个脆梨一样鲜嫩的后生玩一玩。而熟谙风月的王兴发自知与宋雪篁的身份相差悬殊,也就权当逢场作戏。后来在姚大猷跟宋雪篁走到一起之后,还是王兴发将罗长天引到宋雪篁跟前的。当然,王兴发这样做也有自己的目的,一方面是想讨好罗长天,另一方面也为自己日后与宋雪篁来往更方便一些。
这时,王兴发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高兴,竟随口又唱起了《睄妹子》。
但他只唱了两句心里又嘎噔一下,立刻站住了。
王兴发意识到,杨三运说的这件事也没有这样简单。罗长天为人狡诈,而且身手敏捷,所以要想将这件事做成也绝非轻而易举。他在心里思衬着,突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叫黄赖芳,也是罗长天的贴身卫兵。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因为偷了罗长天的一块怀表,被罗长天命人捆起来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罗长天原本还要给他更严厉的惩处,后来黄赖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让罗长天看在自己鞍前马后的份上饶过这一次。罗长天才勉强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但是,也就从这一次,黄赖芳的心里就暗暗地对罗长天有了怨气。
王兴发想,这时要找黄赖芳倒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