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江湖是个处处透着杀机的险地,一不留心就要被人吃掉,在人情世故的淬炼中,让燕幕城熟通人性,善恶美丑一目了然。
对方心里藏着的是一头恶狼还是一只纯洁的小白兔,都逃不出他那双被世态打磨得圆润如镜又锋芒如剑的眼睛。
眼前这陌生人很纯粹,笑容像清澈见底的山泉,这是燕幕城最喜欢结交的一种人,他已经好久没遇到这么令他赏心悦目的人了,这或许才是焉支山最动人的风景吧,所以,他欢快地牵马尾随其后。
……
在沿着满目苍翠的山脚,穿过一处颇为隐秘的紫色灌木丛之后,眼前豁然一亮。
这里竟然还隐藏着一片小型的草地,有两头奶牛和一群绵羊在安静地啃食着仿佛比大马营草原更绿的草叶,一条小河弯弯曲曲伸向远方,河边能看见一个女子正在洗衣服,一只小白狗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一见燕幕城就愤怒地汪汪叫。
女子转身抬头,是一张西域人面孔,纯白色上衣紫色荷叶边长裙,容貌清丽脱俗,宛若天山雪莲,看见胡人大汉温柔一笑,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燕幕城问:
“夫君,这位客人是谁?”
声音如泉水叮咚,说的是标准的汉语,这让燕幕城很亲切,如听乡音。
胡人大汉朗声笑道:“古丽赞,他是我新认识的汉人朋友,来焉支山游玩,我请他到家喝杯奶茶解解渴。”
古丽赞?燕幕城暗暗一惊。
这名字好熟,他好像在哪听过,终于记起来,驼铃山庄卡鲁力夫妇的独女不就叫古丽赞吗?那么…这胡人男子莫非就叫乌格?匈奴人乌格?
一想到这男人或许就是传说中无恶不作的匈奴人,燕幕城心理起了微妙变化,他选择不动声色,来看看现实中的匈奴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至少第一眼是满分。
……
那叫古丽赞的女子笑容也像冰山上的清泉,纯净无杂质,眉目之前既有女人的妩媚又有少女的天真,她喝住狂叫的小狗:“小白莫叫,再叫不给你肉吃。”
小狗汪呜一声闭上嘴,古丽赞从河畔直起腰冲燕幕城笑道:“欢迎欢迎。”
她将湿漉漉的手在裙摆上擦了擦,乌格放下钢叉和猎物快步走过去,将装衣服的竹篓抢先提在手里,又用手挽了挽黏在妻子两颊的发缕,两人相视一笑。
燕幕城心里感叹,好一对恩爱夫妻。
在草原和焉支山交界处有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枝繁叶茂,大树下有一间泥砖垒起的茅屋,这里就是古丽赞夫妇的家。
虽然看上既小又简陋,燕幕城倒是很喜欢,因为这里环境清幽人迹罕至,一家人远离世俗的战乱和勾心斗角,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恍如世外桃源。
夫妻俩殷勤地将燕幕城领进家门,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居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室、客厅、厨房样样都有,家具不多,都是木质的,但每一处角落都井井有条,显然是女主人持家有方。
燕幕城刚迈入家门时,一股浓郁的奶香就扑面而来,既不像奶茶又不是奶酒,倒像是刚挤出的新鲜奶味,
他这才发现卧房门口停放着一个木质的小摇篮,里面藏青色软布包裹着一个小不点,嘴角流着奶渍,睡得正嗨。
原来已经有宝宝。
燕幕城不禁放轻了脚步,胡人汉子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这小子吃饱了奶就特别能睡,雷打不动。”
为了证实这句话,他故意哈哈笑得很响,燕幕城刚说半句:恭喜啊,是个男孩——就听那小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胡人大汉顿时面红耳赤。
瞧这脸打的。
古丽赞狠狠白了他丈夫一眼,又对燕幕城笑道:“她是女孩子呢。”
这回轮到燕幕城脸上阵青阵红。
但这脸打得冤枉啊。
这胡人汉子明明叫她小子的。
果听古丽赞一边哄逗小孩子一边解释道:“他一天到晚想要个小子,我偏偏生个笨丫头给她,我就喜欢女儿!”
胡人汉子顿时面皮涨红,使劲抓着后脑勺辩解道:“老婆你冤枉好人,俺俺…俺比你更喜欢丫头,叫他小子是因为她哭起来傻门特别大……”
“她傻门大还不是因为你。”
古丽赞又对他丈夫翻了个白眼,冲燕幕城歉意地笑了笑,将重新酣睡的宝贝一掀门帘放进里屋里。
天伦之乐莫过如此。
燕幕城又在感叹,想起自己小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战乱,父亲被征召去服兵役,多年不回,母亲也不会带着五六岁的他千里迢迢来长安去找爹吧……
正在恍惚中,被胡人汉子拉到厚重的木桌边坐下,然后提来一个黑陶罐子两个陶碗,工艺很粗糙,燕幕城猜想是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只见胡人汉子暗瞟了一眼里屋,咬着燕幕城耳朵悄声问,
“兄弟,奶茶不过瘾,喝奶酒不?”
话音刚落,古丽赞从里面一掀布帘出来,瞪着胡人汉子,“乌格,你又想把人给灌醉了,上次喀图大哥是被人活活抬回去的!你不知道咱家的奶酒那劲道是方圆十里最烈的!你又来害人了!”
燕幕城别的话没听清,因为“乌格”两个字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心微微一跳,果然是乌格,匈奴人!
这乌格别看是一个身高八尺壮如棕熊的彪形大汉,可在娇小的妻子面前立刻化作不到一尺的小白兔,乖乖把黑陶罐放了回去,又重新提了个白陶罐,不过嘴里不甘心,小心翼翼地顶了一句:
“我看这位汉人兄弟一定是个酒豪,说不定比我酒量还大呢?”
燕幕城乐呵地问:“何以见得?”
古丽赞也好奇地看过来。
“你领子口袖子口到处都是酒味,那酒比俺这里的还烈……”
燕幕城露出惊讶的表情,今天中午是喝了酒,可是出门时自己明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好不,这样他都能闻得出来。
“你的鼻子还真灵。”燕幕城大赞。
“那当然,鼻子不灵打不着猎物,哈哈,来喝茶喝茶,我老婆做的奶茶一流,来来来,好兄弟一口干!”
燕幕城哑然失笑,这是在喝茶还是喝酒呢,端起碗一饮而尽,果然是好茶。
“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氏?”
古丽赞一边操持家务,一边问。
“长安。”燕幕城放下茶碗道。
“长安,哇,你们大汉国的京师,大地方哩!”乌格眼睛发亮,一脸羡艳。
这表情出乎燕幕城的意外,准确地说是有点小失望,对比长安的喧嚣繁华,他更喜欢此地的清幽宁静。
他尚未开口,古丽赞冷笑,“好啊,那你回去啊,我不拦着你。”
这“回”字引起了燕幕城注意,他不动声色暗想:莫非乌格以前在长安呆过?
乌格神情秒变,慌忙摆手道:老婆俺只是说说而已,你在哪儿俺就爱哪儿?”
突然想起什么,咦啊叫了起来,道把燕幕城吓一跳,就听他嚷道:“兄弟,俺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呢?俺叫乌格,这是俺媳妇古丽赞,也是城里人,她…哎呦!”
话没说完,就被古丽赞狠狠掐了一下耳朵,对燕幕城一笑,巧妙地转移焦点,将一碟金黄色块状东西递给燕幕城,“这是野蜂蜜,你尝尝。”
这扑鼻的香甜比草原上的野蜂蜜更胜一筹,燕幕城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一番,末了舔嘴咂舌,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这对小两口相视而笑。
“我叫燕幕城。”不知怎么的,燕幕城感觉在这对清纯如水的夫妻面前,说出任何谎言都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这里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燕幕城感觉非常放松。甚至在想,等老了,骑不动马拿不起剑时,留在这里放放羊,和这对淳朴的夫妻做个好邻居。
……
燕幕城的名字一说出,夫妻俩没有任何反应,让燕幕城笑得更放松,看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好,以免知道自己大侠的身份,彼此都受拘束。
“老婆,我和燕兄弟一见如故,就让我们喝一碗,就一碗,和男人在一起淡话喝茶不痛快!”乌格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燕大哥你酒量如何?”古丽赞不理老公,而是认认真真地问燕幕城。
“还可以,一斤烧刀子下肚,骑马回家不打弯。”燕幕城来点小幽默。
“行,那就让我老公陪你喝两碗。”古丽赞眼瞟着雀跃的老公说,又叉腰瞪向燕幕城,“不过你若吹大牛,喝醉了只能和在羊圈里和小白睡一起。”
小白就那只汪汪叫的小狗。
“中!俺晓得!”燕幕城傻笑着点点头,一口地道的河西土话。
惹得夫妻俩哈哈大笑。
……
一碗羊奶酒下肚,燕幕城感觉脑袋一晃,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不爱喝酒的人会痛地在地上打滚,酒道中人却是痛并快乐着,而且这酒不仅烈还有羊奶的香甜,这品味综合起来,口感比烧刀子又好上一分,燕幕城忍不住再干了一碗。
“燕兄弟好酒量!”乌格赞到,看燕幕城的眼神是越看越喜欢,如果不是因为他有老婆,燕幕城早就起了鸡皮疙瘩。
等古丽赞从厨房端上一盆炖羊肉给他二位下酒时,发现这两个男人手安安静静地放在大腿上,桌子上的酒碗早已空了,乌格正用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她。
目光中带一点小可怜。
“最多再来两碗!”她说完这句话,就摔帘走进里屋,嘴角翘起一抹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