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皇太后去刑场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刑场上跪满了霍氏家族所有的罪犯。前排是霍显、霍禹、霍山、霍云;中排是霍家的女儿、女婿任胜、邓广汉、霍竹、霍菊和任宣;后面是霍光的姊夫,官拜给事中的张朔家族和霍光的孙女婿中郎将王汉家族,再后边是王子方、冯子都和霍家的总管李赏、院公、驭手、侍女、厨师、侍从……共计有三百余口。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只有上官雄昂首挺颈,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脸,上了铁锁似的紧紧闭着嘴。
张安世身披红氅,腰挎宝刀从监斩台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酒盘的士兵。他首先来到霍禹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杯酒。霍禹摇头拒绝。张安世痛心地说:“我和你父亲同朝奉君二十多年,又深得他的重用和提拔。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他的后代,深感失职和愧疚。你喝下老叔这杯酒吧,也算是我给你的最后送行。”霍禹只得接过酒杯把酒洒在地上,看了张安世一眼,不知是感谢还是怨恨。张安世又走到霍显面前呈上酒。霍显推开张安世的手说:“人间的酒肉我都吃饱喝足了,在临刑前只有一句话想说。”张安世说:“你说吧!”霍显说:“灾难前,我宁愿砍头也不想放弃既得的权力,现在想,哪怕当平民也不愿被人砍头,可惜一切都晚了。”张安世点了点头,恳求霍显喝下这杯酒,霍显也把酒洒在地上说:“霍大将军,我有罪,玷污了你一世的英名。”说着,向着西天磕了三个头。
监斩台上传来行刑官的命令:“准备行刑。”
“刀下留人!”
大家一齐望去,只见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蹒蹒跚跚地急急走来。张安世连忙迎了上去,搀扶着老人,说:“徐老,您怎么来了?”
徐老名叫徐福,为刘家守了一辈子的太庙。他因性情率直倔强、公正而德高望重,从武帝、昭帝到刘询,无不对他敬仰有加。他登上监斩台四顾,寻找不到刘询,质问张安世:“皇上呢?”张安世说:“你老有什么话,我代为上达。”徐福抖动着胡子气愤地说:“我早就上书皇帝,说霍家当权太久,显赫尊贵,对上倨傲,对下无礼,恶名昭著,已经到了恶贯满盈的程度。陛下如果厚爱他们,应只给他们厚禄,不给他们权力。而皇上对我的奏章置若罔闻,反而给他们晋官加爵,全族掌握了朝廷内外的权力以及宫廷上下的所有兵权和政权,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才导致了今天的阴谋作乱。按照他们的罪行应该灭族,可是,霍家犯罪并非是他们自己找死,皇上难辞其咎。”
“徐老,您……”张安世没想到徐福竟然这样大胆,把霍家犯罪的因果归咎到皇帝身上。他几次想打断徐福的话,徐福却滔滔不绝,不给他一点插话的缝隙,又引古喻今,指责刘询:“从前楚国宰相鬬椒作乱,率领鬬氏家族和楚庄王对阵作战,后来兵败,楚庄王不忍心鬬氏全族屠戮,留下了鬬椒的孙子鬬克黄。仅这一点盛德,就被后人称‘善’。可是我们的当今皇上不仅要对霍家斩尽杀绝,不给霍光留下一缕香火,还要诛灭他们三族,甚至连功勋卓著、善良忠厚的范明友也不放过,未免太刻薄残忍、绝情寡恩了。”
“住口,抨击当今皇上,您老可知其罪?”张安世终于忍耐不住,喝住了徐福。徐福无私无畏、大义凛然,抖动着胡子说:“霍家可杀,皇上也得自悟反省,我去见皇上,非要理论个湖水见底不可。”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下监斩台。
三声炮响,行刑官向张安世报告:“午时三刻已到,请大将军发布行刑命令。”张安世抽出宝剑向行刑队一挥,三百刀斧手举起了寒森森的屠刀。
“慢着!”魏相带着三十名禁卫军飞马而来。
张安世抬头一看,是宰相来了,忙收回宝剑,刀斧手们愣愣地把刀停在空中。
魏相在监斩台前下了马,禁卫军迅速分列在两边,太皇太后的凤辇落了地。张安世一看是太皇太后到了,慌忙跪地迎接,连声喊着:“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太皇太后从凤辇里走出来,魏相一边对张安世说“圣上有旨,暂缓行刑”,一边推开侍奉的宫女,搀扶着太皇太后向刑场走去。太皇太后回头问张安世:“大将军,哪个是上官雄?”张安世引导着太皇太后向上官雄走去。
正在低头等待身赴黄泉的霍云久久不见钢刀落下,抬头看见是太皇太后来了,惊喜地喊了声:“姑奶奶来了,我们有救了!”霍山翘首远望,果然是上官莹来了。他扭头看了看伯父叔霍禹,霍禹只看了上官莹一眼就又低下了头。霍山低声问霍禹说:“太皇太后是不是领了圣旨来救我们的?”霍禹无力地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我们家犯的罪谁都救不了。”霍显也看见了上官莹,高声喊着:“莹莹,外祖母一家都在等着你来拯救啊!”
太皇太后径直走到上官雄身边。上官雄昂首跪着,目不斜视。太皇太后审视上官雄良久,突然抱着上官雄大哭起来:“弟弟,我是你的亲姐姐上官莹啊!”
上官雄木雕一样仰着一副冷如冰霜的脸,毫无动容。太皇太后边哭边诉说着:“姐姐没有亲人,只有你这个弟弟。二十年了,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见到了你。我求求你,快喊我一声姐姐吧!”
上官雄动也没动。从太皇太后一走进刑场,上官雄就认定前呼后拥进来的就是他的姐姐上官莹。他知道自己犯的是弑君死罪,尽管姐姐是至高无上的太皇太后也救不了他的命。他不想在临死时给姐姐留下思念的悲痛,更不愿连累姐姐。为了让姐姐断了这念头,他摇着头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弟弟。”太皇太后气得拍打着上官雄,哭喊着:“不,你就是我的弟弟上官雄。你喊我一声姐姐,喊我一声亲姐姐吧!纵然我救不了你,只要能最后见你一面,姐姐死后在九泉之下也好向父母交代。”在上官莹的紧催急逼下,上官雄把头偎在了上官莹的怀里。
张安世提醒太皇太后:“时辰已过,臣再也不敢拖延行刑时间了,恭请太皇太后起驾回銮!”
太皇太后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上官雄。她路过霍显和霍禹身边,本想再停留一下,催命大鼓毫不留情地又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