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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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恶毒的斧头岂能容它向红色的檀香树挥舞 (3)

在同绒布寺的对比中,寺庙大院内时高时低地传来钹鼓声,土尔吉站在大门外徘徊着,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心想,“进去还是不进去呢?自己是被寺庙逐出的扎洛啊。”

他习惯性地从手腕上取下佛珠拿在手里,一颗颗佛珠在拇指的驱动下慢慢从食指上滑过,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感到此刻的心情空前地凄凉和备受煎熬,扎洛的邪恶幽灵被寺庙的力量拒之门外。但眼前的一切——寺庙白墙上那凹凸不平的石灰浆、白墙上那些透光的绛红色窗框、窗框上方随风翻飞的帷幔、高大白墙四周的棱角处伸出的廊檐上挂着的风铃、围住寺庙墙体顺时针转动的信众……这些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看到感受到的一切——信众、声音、味道、气息、光线等等,这些挥之不去难以割舍的关于佛的世界、佛的场景,此时此刻变得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脚被最恶的魔鬼“赞”的力量镇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他站在大门外久久凝视着院内拥挤的人群,无意中看见从院内走出一个手持佛珠的中年人。中年人在一件过膝的泥巴色藏袍里套着白色府绸镶金边领的衬衫,衬衫的胸前挂着一串龙眼那么大的红玛瑙,玛瑙中间还特意挂了一颗猫眼石,一走出庙门便戴上水獭皮做的四瓣瓜皮帽,光彩照人,一看就是藏族富商的打扮。中年人从土尔吉面前过的时候还十分礼貌地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大哥,请问里面在做什么佛事活动?”土尔吉问。

“在替那些在抗战中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诵经超度,超度完后,还要举行驱鬼仪式。”

“驱鬼,驱什么鬼?”他又问。

“吱吱吱,亏你长着一副藏人的面孔,难道驱鬼都不知道?”中年人冷冷一笑,生气地说:“驱那些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寺庙正在念咒经驱逐魔鬼,祈祷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没等土尔吉说出致谢之辞,中年人便快步扬长而去。尽管这位中年人对土尔吉的态度有些不屑于顾,但还是认真地告诉了他寺庙今日做法事活动的内容,而且,中年人一定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文绉绉地透出一种贵族似的傲慢。他面对中年富商的轻蔑心里也冷冷一笑,心想,“有钱人啊,你恰恰错了,寺庙里的佛事活动,就没有我土尔吉所不知道的,包括每一个细节的展开。钱真会把人变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就是下地狱也得进去看看。”

就在他勇敢地迈腿踏上大门的第一个台阶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肘,回头一看原来是贡布。一看见贡布似笑非笑的滑稽模样,他突然感到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亲切而温暖,眼泪不由自主地滚出眼眶,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幸福地摇起头来。

土尔吉的眼泪那一刻像流进了贡布的心里,把他平日里那豪迈刚劲的躯体软化了一样,弄得鼻子里酸溜溜的,他的牙齿用力地挫动使腮帮上的皮肤不停地嚅动着,“你这个见肉就不认朋友的野狗!”说罢就对着土尔吉的胸脯轻轻一拳,“你这个心里装着菩萨的扎洛。半天找不到你,一猜就知道你来这里凑热闹了。”沉默片刻后又在土尔吉的胳膊肘上重重地拍了几下,说道:“好了,一起去征兵处。”严肃的表情和关心的话语透出当哥的高姿态。

“你才是一个见肉就不认朋友的野狗。”土尔吉反驳说,说完两人开心地笑了。笑得像一娘生下的双胞胎,同样的笑颜同样的眼神。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去了征兵处,在路过县党部的时候,看见吴正生同十几个公家人在大方桌上整理摞成山一样的什么慰问信,他说这些信都是写给滇西抗日将士的,由党部的人员归类就寄往前线。他正忙得像一只搬家的蚂蚁,他把我带到一个戴眼镜的人那里,告诉戴眼镜的人说我是城防司令直接关照的人。那人就问我,你叫土尔吉还是叫贡布?我说我叫贡布,戴眼镜的人对我说,告诉你的同伴,你们俩被录用了。另外,戴眼镜的人说,奥登、杰克他们昨天走了,走时留下一封信,我请他帮我念了信里头说的话,信上说杰克在保山146步兵团当教官,记住这个地址就可以和他联系了。奥登去了叫什么太平洋战区的地方,说不定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来中国了,奥登说他会想念我们的。”

“奥登是一个讲信义的男人,我们应该谢谢他和杰克。”土尔吉用怀念的口气说。

没等土尔吉说完贡布格外兴奋地拽住他离开寺庙,他顺从着他的高兴劲没有推辞,被有力的大手拉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斜靠在空气中向前“飘”动。身后一阵紧密的鼓钹敲击声再次响起,土尔吉从鼓钹的紧密度就能判断出,此时驱逐日本魔鬼的仪式正接近尾声,神巫正拿着刀将事先做好的放在三角形的木架里的魔鬼肢解,第一刀下去魔鬼的脖子被砍断了,接着,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五刀六刀,魔鬼的四肢离开身体,整个身体很快成为残缺不全的碎块,接下来神巫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猛烈地抽搐着,猛烈的鼓钹敲击震耳欲聋,驱鬼仪式逐步走向高潮……

走过城南的公主桥,土尔吉一路上都在回味寺庙熟悉的钹、鼓、号还有用糌粑做的魔鬼俑像被焚烧的景象,但耳边不断隐约传来贡布的话,“嗨,我的话你在听吗?”“嗯,什么?在听。”他随意应承着贡布大声的提醒。

“嘿嘿,这就对了,你又走神了,我告诉你,上午省政府门前的募捐比在色甲果看见的捐款场面大多了,康定真像商人们形容的那样是一处流金淌银的地方,这里的人太有钱了,啊啧啧,一位三代在这里定居的陕西商人,代表家族捐出了可以买半架飞机的那么多钱。”

土尔吉听后一惊,问:“啊麻麻,菩萨,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啊!”

“你就只知道你们熊朵草原虱子那么大点事。”贡布用拇指掐在小指的顶部说道,这个手势充满了对土尔吉孤陋寡闻的不屑。

“哼,你这个粗人,你还取笑我,单凭我在寺庙学的《大藏经》《般若八千颂》这一类的经典书籍的某一部分,就够你伸一年舌头了。”这番话在土尔吉的嘴里转了一圈,但没有说出来,而是朝贡布努努嘴带着不屑的笑意看着他,开口说:“其实,银子和精神应该是走着路的两条腿,是缺一不可的。”

贡布瞪大眼珠用充满疑问的表情看看土尔吉,似乎在责怪他又在他面前卖弄比自己脑袋里装得多的学识。

土尔吉笑笑说,“你看见的捐款仪式和寺庙里的驱鬼仪式,就像两条腿可以把一个人撑起来那样。寺庙的驱鬼仪式,让成千上万的人知道要把魔鬼赶出中国,除了有钱买枪和飞机外,人心的力量是要靠精神的力量来聚集的,人心齐了,是什么力量都不可战胜的。”

贡布听后一直没有说话,而是低着头一个劲闷头闷脑地朝前走,他在仔细琢磨土尔吉的话。闷着想了半天,直到顺着沿河街跨过中桥进入西大街的拐角处,才做出似乎开悟的表情转过头看着土尔吉说:“嗯,你说的那些拐弯抹角让人想来想去的话,的确有道理。看来,读过经文的喇嘛与牛场娃是不一样啊。”说罢,用凶狠的眼光狠狠瞪了土尔吉一眼,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你跟狐狸一样狡猾。”随后两人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朝征兵处走去。

1943年夏末的一天早晨,康定的历史翻开了值得记住的一页。土尔吉和贡布同一群藏人青年、汉人青年、藏汉混血青年、回族青年走进了这一页。他们穿上军服即将踏上远征的途程,代表这片土地的人们向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中华民族兑现抗日救国的承诺。折多河畔微微吹拂的和风见证了这个早晨。

“走,去东关海船石欢送远征军。”几天前这一消息被风传遍了全城,沿折多河的东大街、西大街顺着河流延伸,折多河与雅拉河交汇后向东流去,房屋也随河流的走向延伸。街上的墙壁和电线杆上贴着新近用糨糊粘贴上去的标语,标语上写着:“康巴儿郎当兵报效中华勇赴前线光荣”;“誓死保卫中华民族”;“同全中华一道把倭寇赶回日本岛”……

脱掉藏装穿上新军服后,土尔吉有些不适应,失去了藏人特有的习惯,新军服的领口要比藏装短一截,老觉得空空荡荡的,他看见贡布和许多藏族青年都把脖子扭来扭去的,跟他一样在找衣领贴着皮肤的感觉。

站成三排的新兵对面,一群脖子上挂着双镜头反光镜箱称为“莱卡”牌和单反镜头“蔡司”牌等名牌照相机的记者们,端着照相机在新兵面前不停地比画着。面对这一洋玩意儿,土尔吉和贡布已经不像其他战友那样好奇或面对镜头格外地别扭,有的甚至干脆低下头不敢去面对它。土尔吉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西装打领带梳中分头的年轻记者面对不敢正视镜头的战士直摇头,然后走到一位军官身边与军官耳语,军官一个劲地点头,随后军官高声对新兵喊道:“立正,稍息,立正,稍息。”军官示范性地做了立正稍息的动作,所有的新兵照着他的示范做了,军官停下说:“好,这就对了,你们全体都要记住,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你们都是军人了,你们要抬头挺胸两眼平视前方。这位省报的记者,他的提醒非常重要,要是你们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一个个都埋着头,委靡不振的,那像什么话?”

听见军官的大声训斥,新兵们不再低头了,但表情木讷,记者们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前来采访的七八名记者中,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十分出众,自然吸引住了新兵们的眼球。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根半透明纱巾,头上戴有一根压发条,发条的中间扎有一个蝴蝶结,那只蝴蝶像是带着她在飞一样。特别是她穿一件亚麻色大衣,穿来穿去的身影,被风微微撩起的下摆左右飘动,只要她每按一次快门,脸上的酒窝就会像按下去的快门一样深深的,格外引人瞩目。

女记者蝴蝶一样在土尔吉的眼前晃动,偶尔也因为她的缘故让他间或想起贡觉措,贡觉措的微笑、贡觉措的酒窝、贡觉措的笑容中两排洁白的牙齿、贡觉措的身段,以及他俩贴身在一起时她汗流浃背时的气息。为了深爱她,土尔吉即将远走到她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远方。眼前的令他眼花缭乱的仪式场面不停地阻断他的追溯,官员和各族各界代表的谈话和军乐队进行曲混杂成一片,但丝毫没有扰乱他对女记者的关注,直到他看不见她为止,讲话者的声音才在他的耳道内变得清晰,贡觉措隐退到记忆深处。

新兵们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站成三排,而记者们却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他们或蹲着马步或蹬着弓步,甚至干脆仰躺在地上按动快门,欲找到最佳的角度来记录这一珍贵的场面,镁光灯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