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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恶毒的斧头岂能容它向红色的檀香树挥舞 (4)

刺眼的镁光灯以及众目睽睽的眼光使土尔吉有些不自在,希望仪式早点结束。在穿上军装以前,参军的所有藏人习惯性地爱把右手揣在右胸开襟的襁褓里,突然这种伸手找不到襁褓依托的感觉令土尔吉和贡布别扭,无论右手垂着还是放在任何一个位置都很别扭。土尔吉排在第二排的中间,贡布高大的身材被安在排头兵的位置,双手直直地下垂像其他新兵那样手掌紧贴着裤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没被大风刮过的树,被动地接受着与所有新兵一样的被万人瞩目的感觉。

欢送仪式上,穿青布长衫佩戴胸花的留长胡子的曾县长开始了他的临别赠语,大声说:“同胞们,在民国前的历朝历代,康巴仅仅是偏安一隅的蛮荒之地,而今天,在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这里的人们却毅然决然不需鼓动就参加了抗日大军,而且决心用生命去报效自己的国家。第二批三十六名即将远行的远征军战士们,在这个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大喜日子里,我要隆重介绍一件让我们大家足以感动一辈子的事。什么事呢,康定城的阿婆们做了一件令全城人都无比感动的事,也是即将载入史册的一件感人之事。”他稍事停顿,用手捻了捻足有五寸长的山羊胡须,微微笑着说:“康定城的阿婆们自己掏钱和拿出黄金,在金店专门定制了戒指,为我们的远征军战士一人赠送一枚。”

县长的话音刚落全场即刻响起铺天盖地的掌声,同旁边轰鸣的河水声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和声,经久不息,“好的——好的——好的,请大家静一静,即将踏上抗日征途的战士们,一枚八克重的金戒指代表了康定各族妇女们的浓情厚意。更为重要的是,战士们,戒指上刻着的四个大字,‘精忠报国’,意义非凡啊!我代表康定各族各界,向她们深深三鞠躬。”说罢,年近花甲的县长转身向十几位妇女代表三鞠躬,礼毕,用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指向身后的妇女们并说道:“现在,请捐赠金戒指的充翁拉姆阿婆讲话。”

经过县长的再三邀请,木雅藏人打扮的充翁拉姆雍容大方地走近麦克风。老太婆细密的皱纹均匀地散布脸上,高直的鼻梁两边凸起的颧骨衬托出年轻时的瓜子形脸蛋,透出曾经有过的迷人韵致。她用红头绳将黑色的发辫扭成麻花状盘在头圈,毫发不乱的精致程度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家境富足有品位的女人,一对龙头形嵌珠耳环吊坠在耳垂上,穿一件咖啡色外装,一条深绿和粉红搭配的腰带扎在腰际,腰带上系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耳环、钥匙串、藏装下摆和挥动的雪白的翻卷袖口双臂遥相呼应,沉稳的步态告诉人们岁月带走了她青春时的容颜,却带不走当年风姿绰约的韵致。

她站定后刚要说话就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急忙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埋下头轻微地左右晃动几下,显然在责备自己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以致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但她很快从自己“自造”的尴尬中调整过来,定定神后直奔主题,说:“我们这些老太婆都是当奶奶的人了,俗话说,酥油是用鲜奶搅出来的,欢乐的家庭是用和气换来的,看见这些娃娃们就要上战场打仗了,要用生命去换来家园的安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句话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这么多要去打仗的孩子,都是父母所生啊。”充翁拉姆说到此声音有些哽咽,泪珠大颗大颗地挂在脸颊上,女人的泪水是有传染性的,她身后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地用手帕在眼窝上抹来抹去。她急忙用手在脸上一抹,一滴泪珠恰好挂在鼻尖上,老太婆很是难为情地挤出一点笑容。

充翁拉姆鼻尖上挂着的泪珠引来土尔吉一阵心酸,阿妈和善的面容因老阿婆的泪珠浮现在记忆里,此时,土尔吉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溢满眼眶,只要一眨眼就会溢出。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模糊中似乎看见阿妈笑着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佩戴的铸拓(经过雷击后埋在土里的类似于铜片的金属,藏人认为这种铜片是最为珍贵的,佩戴它可以辟邪。),像捧菩萨一样递给他,说:“孩子,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承担,像我们这样一户穷家小户,要想得到丹贝大活佛亲自加持的铸拓是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这个用金刚结系作的铸拓是通过你在大活佛那里加持过的,现在我把这根最为珍贵的圣物转送给你,用它来帮助你渡过难关,戴上它菩萨会保佑你的。”

土尔吉伸手一摸,挂在脖子上的铸拓贴着皮肤牢牢地系在金刚结上,一种因遥远而倍加牵挂的温暖在体内扩散开来,心里默默地对远方的阿妈说:“我招惹的麻烦事要我走得越远越好,看见新兵同家人依依不舍的告别场面,我和贡布就像两只野狗一样,没有亲友、没有女人来依依道别,孤零零地不敢对望对方。贡布面无表情的样子同我一样孤独而难受,我们太羡慕那些有亲人送行的战友了!”土尔吉坚定地望了望天空,对天空说:“阿爸阿妈,还有心爱的贡觉措,尼玛拉萨,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心里向你们道别了,不管我走多远,即使在他乡变成了孤魂野鬼,我都会像星星那样看着你们。”

土尔吉从回顾中清醒过来时充翁阿婆的话变得格外地清晰,“……你们中站着的许多娃娃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看见他们穿上了军服,一夜间他们都长成大人了,心里堵着许多想要说的话,想来想去,即使有一麻袋豌豆那么多的话,也说不完我们这些老婆子的心意。前几天我们这群老家伙就凑到一起商量,这些娃娃们是代表康巴人去打日本鬼子的,谁都晓得,战场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有你们的参与就是我们的自豪。你们就要上战场了,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我们凑钱给你们打了金戒指,金子不重要,但上面刻着的四个字——‘精忠报国’你们可要记住了,不要给康巴人丢脸,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充翁阿婆的话引来经久不息的掌声。

欢送的现场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各族各界的代表们用最灿烂的笑容为三十六名战士一一戴上了铸有“精忠报国”字样的金戒指。交谈间一股股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许多人被呛得咳嗽打喷嚏,这是鞭炮的浓烟制造的特殊的欢送气氛,浓烟掠过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人们流泪的面颊,在微风的吹拂下向山间的树丛里盖去。

鞭炮声刚结束,一位瘦高个军官从军乐队的后面窜出来,双手用力把腰间的超宽皮带朝上一提,高声喊道:“新兵们,上车,准备出发。”顿时,场面热闹起来,气氛更加热烈,亲友们再次拥上前来同新兵们作最后的道别。美式道奇大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喧闹起来,孩子们一窝蜂地围在卡车尾部出神地看着消声器排出的烟雾。

欢送的人群里没有土尔吉和贡布的亲人或朋友或亲戚,因而他俩听到军官的命令后即刻跳上卡车,土尔吉用前胸靠在汽车的挡板上,贡布用手握住卡车的篷杆,从车上俯瞰告别的场景。人群中依依惜别的场面非常感人,极大地影响了他俩的情绪,一向不露声色的贡布也失去了从前的从容和淡定,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卡车上的孤独和卡车下的空前热烈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车下人群在晃动。土尔吉偷眼看见贡布一直看着一位抱孩子的妇女,他用胳膊肘碰碰贡布,问道:“你的孩子有这么大?”贡布点点头,说:“差不多。”只听见那位年轻的女人抱着女孩笑嘻嘻在给一位新兵说:“冬儿,快叫舅舅,嘿,小乖乖,叫舅舅。舅舅要去打日本鬼子了,老天保佑舅舅。”身着新军服的舅舅叫杨挺毕,他一个劲地用手指去摸小孩肉嘟嘟的下巴,或许是他用手指挠到了她的痒痒,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刚长上乳牙的小嘴角流出了一汪牵线的口水,这场面极大地感染了贡布。

那一刻贡布是太想雍金玛和儿子了,心想要是他们俩在该多好啊!那一瞬间贡布甚至想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压抑的委屈,思念亲人的委屈,此时此刻被车下母女俩送亲人的情景引发到极至,但他却把话锋转向了对土尔吉的提问,他问:“土尔吉,你想那个一路追踪你,为你死去活来的女人了吗?”

这话极大地牵动了土尔吉的心,因为就在听见贡布大声问他时,他的目光正从一对即将分别的一男一女身上移开,女的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玉佩递给男的,然后眼圈一红扭头跑开了。后来在大西训练营他才知道脖子上挂着玉佩的男子叫翁加,与他和贡布分配在同一个团的二营,关臣战役的第二天被敌军掷弹筒发出的炮弹击中,贡布掩埋翁加的时候看见那块玉佩的碎渣散布在他的胸腔周围。

当时的情景是土尔吉把翁加的女友同情人贡觉措联想到了一起,贡布的问话像是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土尔吉僵硬地点了点头,当着贡布无所顾忌地流出了泪水,他没有抹掉挂在脸上的泪水,而对贡布微微笑了笑,反问道:“你呢,你想雍金玛和小贡布了吗?”

土尔吉的泪水像一根引爆炸药的引线,终于“引爆”了硬汉贡布长时期憋在心里的压抑,为了不把流出的泪水让土尔吉看见,贡布咬咬牙说:“你还不要说,还真有点想他们了。”说完捏着拳头砰砰砰地重击了汽车的篷杆,试图用疼痛来掩盖思念的痛苦,心想,“自己的儿子目前还是一个睁开眼睛就寻找母亲乳头的婴儿啊,参加远征军的敢死队得到的赏钱是足以还清打死嘎多的命价的。为了妻子和孩子我一定要立功进赏!”篷杆发出钢响的同时剧烈地摇晃了几下,车下耳尖的人听见响声后纷纷抬头张望车上发生了什么事,土尔吉这才用袖口揩掉眼角的眼泪,贡布很快将目光移向郭达山山顶,向观望的人表示车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发出的声音不是他干的。

他看见贡布猛击篷杆的手关节凸起了红红的血印,心想,“平日里这个蛮刀都砍不进的铁骨汉子,也有心软的时候。人心都是肉长的,贡布也不例外啊。”

新兵们陆陆续续地登上卡车,就在土尔吉伸手去拉一位战友杨挺毕时,看见许多未参加远征军的青年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眼光,在众多的面孔里,他无意中看见了追杀贡布的仇人。复仇者的特征都很明显,络腮胡土道仍然斜背着叉叉枪,旁边的斜眼饶登像是看着河边其实他是在向车上张望,他用胳膊碰碰矮子降嘎,努努嘴提醒他朝车上看,在得到矮子降嘎的确认后,他凑近土道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土道听后做出非常吃惊的表情,然后迅速朝车上看,土尔吉迅速将身子靠近贡布,用头遮住了土道他们的视线。土道焦急地挪动步子想尽快换一个角度看清仇人。

此时,卡车后挡板上的之字形插销哗地合上,新兵已经全部登上卡车,等到络腮胡土道移动步子再看贡布的时候,土尔吉也挪动身子正对着土道,土道始终看不见贡布的脸。倒是斜眼饶登和矮子降嘎看清了贡布的脸,他俩异口同声地叫出了贡布的名字:“贡布,嗨,贡布,看你往哪里跑!”

嘈杂的人群中没有人能分辨出他们是复仇者,一阵尖锐刺耳的汽笛声盖住了所有的声音,汽车带着轰鸣声出发了。贡布这才在土尔吉的提醒下看清了他的仇人,他用手做出喇叭状高声喊道:“鹿子已经翻山,开枪有何用。狗腿子土道,等我挣到钱,我会回来赔偿命价的!”

等土道回过神来取下背着的叉叉枪握在手里时,几个宪兵蜂拥而上,将他按翻在地。土尔吉和贡布在逐渐疾驰的汽车上看见按翻土道的宪兵在慢慢地缩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