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晗忍气说:“奉太太,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话说得从容,可杜晓晗心尖却一阵抽紧又一阵发虚,面前这个女人突然叫她一阵毛骨悚然,假如这女人一下子发起狂来,不由分说一巴掌甩来,或拿起面碗冲她扣来,那她脸就丢大了,她能跟她对打?能跟她撕扯?她提出“换个地方说话”,不过是急切中想找一条逃生之路,避开这劈到面前的可怕一刀,但这是不是一条真可逃生的路径,她全无把握,非但全无把握,可能还是条死路,换个地方她跟她说什么?能跟对方说什么?再者提出“换个地方说话”,岂不是自认了自己有问题?对方敲着桌子道:“不用换,话我就在这里说。你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别厚皮老脸蹚浑水。
他是有家有老婆有儿子的,请你自爱,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再让我看到,我就没这么客气了。”说罢扬长而去。这女人就这么走了?她一走,杜晓晗脚底发虚身体发软,胃口尽失,周围的食客大概都在对她侧目,她毫无知觉,浑浑噩噩走回公司,整个下午什么事儿都干不了。当天晚上,奉江涛没打电话来解释白天的事情。事情明摆着,倒也无须解释。只是接下来几天他一无电话二不露面,杜晓晗度日如年。度日如年一是自己受了惊,奉江涛那头没个消息,她心头的惊惶兀自不退;再者是奉江涛回家,受到了老婆怎样的逼问,事情发展到何样地步,她一概不知,是个疑案。按说他不打电话,她可以打个电话过去,又因为不断想到那天中午,奉江涛临阵一溜烟撤退,溜得那么果断那么迅速,只求自保不顾他人,忍不住心头蜂拥而起一团怅惘失意。怅惘失意下,也没那份心情打电话了。
之前,她和奉江涛在一起,为的就是个爱,至于别的,没去想更多。而且把爱看得很纯粹,照她内心所想,爱就是要为对方承担奉献乃至牺牲,是要把对方看得比自己宝贵比自己重要,谁曾想遇到事情成了这么个状况。奉江涛的行为,哪怕有千万条理由来注解,也抹不去一丝腌臜污痕;而整件事情更让她意识到,这份感情不光明,没气数。奇怪在于,她理智上虽决定就此了结,不再和他继续下去,心里却期盼着他的电话。期盼他的电话并不是盼着他打电话来时,互相说声再见,而是期盼说依恋。一日电话不来,这事情就完结不了。奉江涛的电话是一周以后打来的。杜晓晗一接起电话,奉江涛就说:“晓晗,以后我不能跟你见面了。”他声音沙哑,语气晦暗而生硬,似乎要表明是迫于无奈,受了天大的委屈。杜晓晗听出的是,他内心一门心思,只想尽快摆脱此事,图个脱身干净。并且他语气里,好像他的麻烦一大部分是她造成的,是她的错,她身为过错方,没条件好讲,对他的提议不得反对,执行时不得有误。
如同雪水泼心,杜晓晗半晌说不出话,她沉默,电话那头的奉江涛也沉默,但他的沉默绝非要在沉默中爆发,无非想在沉默中潜逃。一股刚硬之气从杜晓晗下腹升起,她淡淡道:“悉听尊便。”这场恋情,不是分手的结局,而是奉江涛的举止言行,使她大受内伤,并在很长时间里恢复不了元气。〖=BT2(〗16〖=〗数年时间里,男友没碰到合适的,女友却结交了不少。殷茱和她最投缘知心。殷茱身材高挑,比杜晓晗高出半个头,容貌平平,宽额薄发,五官脸型都说不上动人心魄,可一旦说话说到兴头上,又像变了一张脸,显出照人光彩。殷茱不是随便见到谁都爱张口,更不是说什么都能说到兴头上。对不熟悉的人,她会给人高傲难以接近的印象。一开始她留给杜晓晗的,也是这个印象。杜晓晗从广告界横跨到报业界,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造就的。一次聚会上,她听到某人说某某报社正在招聘,就起了前去一试之心。一试试成,次日背着包过来上班了。这是一个四开周报,以哗众取宠的法制案件、社会新闻和奇谈怪事为版面内容,办公地点租的一家经营不善的商场的几个陈旧房间,编辑发行都在这墙角有霉斑的办公室进行,出胶片、印刷则在隔街一家本地报社的印刷厂。
编辑部里三个编辑,既是文编也是美编,他们编好稿子,通过审稿,自己校对,自己动手用版样纸画版,再将文稿和版样送到印刷厂。
报纸印刷出来,打成捆的报纸一部分搬运回报社,一部分运送到“新闻一条街”背后的一条小巷里,那小巷专事报刊批发。搬运报纸的工作,编辑们也得参与。用殷茱的话说:“在这儿做编辑不是做编辑,是做全能运动员。”殷茱是报社的老编辑,说老,不过比杜晓晗早来大半年。第一天杜晓晗来到编辑部,遇到的就是殷茱。几天后杜晓晗才知道,自己应聘之所以马到成功,是报社刚走了两个编辑,报社急着用人,也不在乎有无编辑经验。这报社是个小报社,人手原本不多,编辑却走马灯似的来去,原因不外乎,工资低,条件差,总编还是个心胸狭窄专制刻薄之人。杜晓晗过来之前,哪知道这些。应聘时,她对工资待遇没一点要求,令总编欢欣,拍板用她。因她是个无经验的生手,主编定下用她时说,“你过来先编文摘版。”第一天上班,殷茱将一大摞信件交给杜晓晗,说:“这都是读者推荐的文摘稿,你选吧。
”一个上午杜晓晗拆开信封,细读荐稿,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拨人,专门订阅各种报纸,然后用剪刀将某些文章剪下,装入信封,投寄到有文摘版面的报社,赚点零碎的荐稿费。这些人,多为离退休老头。而整个上午,殷茱除了把信件交给她的那句话,再无别的话语,只坐在她座位上埋头做事。看看到了中午,殷茱才站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收拾桌面准备去吃午饭,抬脚走出办公室之前,问了杜晓晗一句:“你有地方吃午饭吗?”杜晓晗问:“哪儿可以吃午饭?”殷茱介绍了几个地方:商场内有食堂,自带饭盒可以去打饭;若没带饭盒,下楼出大门向左,第一个巷口拐进去,小巷里有好几家面馆和快餐店;又介绍某家面馆的味道不错,某家小饭店的价格不贵,等等。说罢也不提一同去吃,自己走了。而方才说那番话时,殷茱脸上并无热络的笑容、交友的表示,只是一板一眼,就事论事。下午回到办公室,殷茱继续伏案做事,也不说话。一连两天,皆是如此。杜晓晗编辑上遇到什么问题,问询殷茱,殷茱倒也有问必答,只是说话还是简省。
伏案累了,殷茱便自到门外去站一会儿,休息一下眼睛,并不找杜晓晗攀谈。到第三天,杜晓晗正想自己这同事真有些傲气得紧,殷茱问她话了,殷茱问:“你是从拉萨来的?”杜晓晗和殷茱成为朋友,是从两个人谈西藏开始的。两人从西藏谈到成都,从成都谈到更多话题,越谈越知心。而她们能够在办公室畅谈,也是编辑部空缺的那个编辑迟迟不到位,办公室就她们两个人。缺的人手不到位,用主编的话说,是没有合适人选,殷茱后来跟杜晓晗揭底:“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是想节约人力成本。看我俩拼一把也能把这些事拿下,他乐得不招人。”殷茱一人编辑三个版面,成天伏在桌上修修改改,杜晓晗画版画得熟了,将殷茱编好的稿子接过来画版。编文稿,她要学的东西很多,画版样,她上手极快,并能推陈出新。殷茱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工资却涨不上去,杜晓晗问:“你怎么不提要求啊?”殷茱说:“这需要提么?我们承担了多少工作,梁总又不是看不到,他就是那么个人,你提也没用。
不提还好,提了他反倒觉得你工作上不用心,只知计较待遇,不是良民。”又说:“他善于画饼,至于那饼子最终谁能吃到,那只有天晓得了。”又说:“你来之前的两个编辑,之所以一齐走掉,也是觉得太受气。”杜晓晗问:“那你不觉得受气?”殷茱笑道:“我等机会,要走就去一个好地方。”什么是好地方呢?殷茱说了她的看法,反正不能再是什么小报,小报都差不多,都摆脱不了蝇营狗苟的气质,在小报间跳来跳去,跳不出光明前景,倒把自己弄得疲惫心灰。殷茱先前,也在其他报社做过,这话是经验之谈。“不是说吃不得苦,不肯帮衬着老总一步步由小做大,而是你越尽力越失望。”虽是如此,杜晓晗却很喜欢这份工作,更喜欢有了殷茱这么个朋友。她们在一起,话说得越多,谈得越深,越觉得有更多的话要谈。她们谈旅行,谈报纸,谈社会,谈文化,谈艺术,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谈随着市场经济的活跃风起云涌的各路草莽英雄。
白天在办公室里,关于编辑做版的空闲相谈还不够,下班后常一起吃饭,吃了饭要么去殷茱的住处,要么去杜晓晗的住处,继续谈。殷茱是本地人,父母都在本市,上有一姐,姐姐嫁了人,家里只殷茱和父母。可殷茱却不住父母家,而是像杜晓晗一样,自己租房子住。杜晓晗去了殷茱的住处,才知道殷茱的住处条件多么简陋,那是一处位于城郊结合部的民房,只一个单间,冬冷夏热,离舒适十万八千里,生活极不方便,做饭只能用小煤油炉子,电炉用不上,电压低,一插上电炉就烧坏保险丝,房东也不乐意房客使用电炉。一个小煤油炉,炒菜炖菜费九牛二虎之力,殷茱干脆只做个菜汤,要么在外面凑合。洗澡更是麻烦。殷茱倒不以为苦的样子。杜晓晗第一次上门,殷茱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时说:“不忙喝,这水要镇一镇。水垢很重。” 杜晓晗看看杯里的水,白花花的水垢如雪花一般,在水中漂浮。“这水怎么这样?”杜晓晗问。殷茱说:“这边用的是井水,水质不好,水壶里烧出的水垢像钢盔一样厚呢。”“这能喝吗?”“将就吧,”说罢笑,“要不我出去给你买瓶矿泉水?”杜晓晗说:“你能喝我就不能喝?”不过还是觉得是个问题,对身体太有害了。殷茱说:“哪有那么讲究。死不了人。”
过了段时日,殷茱主动说到她那边水的问题,说近段日子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混浊不说,还有股异味,问题愈发严重了,“洗澡都让我心里恶心,何况喝呢。再喝下去,我说就得喝成块石头了。”
杜晓晗说:“那里住不得了,赶快搬吧。”
另找房子,凭殷茱现下这点收入,只能考虑便宜的。杜晓晗顺口一问,为何不住父母家,等收入好一些了,再自己找房子住?
殷茱倒也不遮不掩,直言道:“不想跟他们住。懒得听他们吵。”
杜晓晗问:“他们吵你,还是相互吵?”“多数时候是相互吵。”顿一顿,又说,“主要是我妈吵,我爸呢,当着我姐和我的面,一般不跟我妈针锋相对,可他是把心里的气攒着,攒到压不住了,就突然爆发,跟我妈大吼,跺脚,好像炸药库终于给点燃了——砰!唉。”说得杜晓晗笑,她自己也笑。杜晓晗听殷茱说过,她父母,一位是市政府的机关干部,一位是酒厂的高级会计师,都不是市井小民,还爱好吵架?可这是人家家里的秘密,杜晓晗不便深问。说到这样尴尬的话题,殷茱脸色倒不尴尬,开了话头,就有一吐为快的意思,她说:“我父母有时候让我想来,真是让人费解。说他们相互没感情么,几十年也是相依相靠走过来的,既然彼此离不开,那就好好过嘛,偏不,不互相制造点麻烦就过不去似的。自己痛苦,搞得别人也痛苦。”杜晓晗没想到,在父母这个问题上,她们也有共鸣,虽说她们烦恼的内容不一样,可在杜晓晗心里,跟殷茱的亲近感又拉近了一层。
殷茱说,其实她父母纠葛的都是家常小事,准确说,是她母亲喜欢纠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殷茱父亲动辄得咎,洗个碗,她母亲嫌洗涤液放多了;买个菜,几十年了都不会辨识好坏;拿个东西,动作不对。“你说拿东西有什么标准动作?我左想右想,问题的实质就是,我妈不爱我爸。”杜晓晗劝解说:“不要想那么多了。或者,你赞同他们分开?”殷茱说:“嗬,你的想法倒生猛。他们分不开的,何况在外面,他们给人的感觉还像是挺和睦的呢。
”苦笑一声,然后向杜晓晗问,“我这么说父母,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杜晓晗笑曰:“那是,绑起来脊杖四十!”又拉拉殷茱的手说,“我不会那么想。有时候最亲的人给人带来的苦恼和困惑是特别大的,这个我也有体会。”殷茱沉思着说:“我发现,很多人的婚姻给外人的印象是一回事,实际情况是另一回事。别看不少家庭给人的感觉很和美,其实那些人是在撒一个集体的弥天大谎!我的父母不说了,我有个大学同学,她父母已经退了休,那她父母才叫打得厉害,有次她跟我说,她父母吵架几乎都成了她父母的主要生活了,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不吵就活不下去,吵起来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她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就是他们做伴的方式——相互催命。’”
两人又一阵笑,殷茱继续道,“跟她父母比起来,我父母大概算好的了,还没到把吵架当饭吃的地步,可问题是他们彼此相处不好,让整个家都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