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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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都二十七八了,杜晓晗的恋爱史从未跟家里人透露过,原先父母问她,她只说,没碰到合适的;催她,提醒她年龄不等人,她倒月朗风清地说,急什么,二十来岁有二十来岁的人相配,三十多岁有三十多岁的人相配,就算到了四十岁,也有四五十岁的人相配,这世界上有的是人。当然,杜晓晗虽爱在肚子里打腹稿,却不是有心机耍心眼的人,正因为此,杜晓红从不觉得这个妹妹讨厌。只是杜晓红不喜欢别人故作高深,什么事都当个重大秘密似的藏着掖着,既然说到杜晓晗交男友的事,她就要一问到底。她说:“看来是有人了,而且你喜欢他得很呀,他是什么人?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杜晓晗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得很’?”杜晓红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到床沿上说,“我火眼金睛。”杜晓晗也不相瞒了,也是幸福压不住,便向杜晓红一五一十交代了赵亚铭。

杜晓红听罢,说:“你和他打算结婚?什么时候?”“就是今年吧。”“你们认识交往的时间不长嘛。”杜晓晗笑了。她笑,是杜晓红当年,跟杨刚认识交往的时间也不长,十来年过去,姐姐变成了母亲,质疑妹妹和男友之间彼此了解的程度。说到了解,杜晓晗认为,她跟赵亚铭交往时间虽不长,但对他基本的方面是有把握的。她说:“我心里有数。”杜晓红道:“别太自信了。”姐姐的这个话,细一品味,似乎潜伏着某种意味,是姐姐和姐夫杨刚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杜晓红从谈恋爱到结婚,从结婚到婚后这么些年,杜晓晗对姐姐的婚姻状况所知不多。杜晓红原本是个话多的,在自己婚姻这件事上,她和杨刚过得好不好,杨刚待她怎样,她却越来越话少,每当家里人问起,只泛泛答道,“还行,就那样。”这个“还行”和“就那样”,让杜晓晗隐约感觉到,姐姐和姐夫十有八九,进入了婚姻的疲软期。

近两年,杨刚成为和这个家的关系最为疏远的人,这个家似乎也安然把杨刚遗忘在外,双方都心照不宣似的,彼此相忘于江湖。对这种状况,杜晓红听之任之。过去,杜晓红作过努力,希望父母和杨刚彼此和谐,可一蹴不就,她就不管了。倒是杜晓晗觉得,老这么彼此疏远着,不是个事儿。她把话题转到姐姐身上,说:“姐,过年还是把我姐夫他们带回来住几天呀,总不回来,也不太好。”“他和爸谈不来,回来相互杵着,何必呢。”“爸的脾气这两年好多了。”“那是对飞飞。”杜晓红提到飞飞,杜晓晗就想起了瞪瞪,瞪瞪她见得少,多数时候是从照片上见到的。她问:“姐,你和杨哥就打算一直把瞪瞪寄放在他奶奶那儿?”“他跟着他奶奶比跟着我们好。”“为啥?”“我一个人哪照顾得过来,杨刚呢,根本不能指望他。”“他是工作忙?”“他是无事忙。成天这群朋友那群朋友的,忙着呢。”又说:“我们俩都不适合带小孩。”“你和杨哥又没正经带过瞪瞪,试一试呀。”“试不试都那样。”

“瞪瞪不想天天和你们在一起?”“他跟着他奶奶习惯了,我们得空也常去看他。”又说,“你没带过孩子,你可不知道带孩子多折磨人,夫妻两个齐上阵都还晕头转向,何况你姐夫那人,扫帚倒了都不扶的。瞪瞪回到我们身边,我可就彻彻底底没一点儿个人时间和空间了。”说这话,杜晓红早已忘了多年前还没有瞪瞪时,认定自己能当个好妈。即便记起来,她也不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妈,好妈的概念在杜晓红心里,并非事必躬亲,拿出一副做牛做马的姿态才配得上,有时候放开点儿,孩子和自己都好受。杜晓红继续说:“我当然也不是说什么都不管,瞪瞪的家长会我要去开,他遇到什么问题,什么不痛快的事,我也和他聊天,帮他分析排解……”杜晓晗笑道:“姐,你这是贵妇心理嘛,孩子吃喝拉撒的杂事甩手不管,只负责上层建筑。”这倒说到了点子上。杜晓红笑着说:“有分工有什么不好,等你有了小孩,可能也巴不得这样。”杜晓晗:“不会,等有了小孩,我肯定自己带。”“别说硬话哈。

那个赵什么——你不是说他工作忙,还经常出差——到时候帮不到你,你就不会那么想了。”“他要是忙的话,我就多担待些。夫妻两个遇到事情,总要有人让一步,甚至作点牺牲也是必要的。”“嗬,嗬,说得轻巧。”杜晓红说,“你这是纸上谈兵说得响亮。让步,牺牲,那么容易做到的么?所有的让步、牺牲,都不是白做的,你以为自己忍辱负重可以不要回报,其实不然,一个人的潜意识里是有个账本的。”说到这里,姐妹俩都发觉,以前她们可没这么谈过话,杜晓红说起了兴,一鼓作气往下说:“现摆在我们面前的例子:爸和妈。你看,我们家的家务事爸从来不理会,主要是妈在操持,原先虽有我们几个帮着做,当然主要是你和哥帮忙,不过操心的是妈。妈抱怨过什么没有?有过斤斤计较不高兴的表现没有?妈对于爸,在这方面算是肯作让步和牺牲的吧?要是自己一辈子能想得过,也罢了,关键是,人走到某个时候,总会遇到想不过的坎儿。想不过怎么办?就那句老话,心里有气总要爆发的,那就是吵架。吵架还不是说吵眼下的事由,要翻老账,一翻起老账来,就是个没完没了。

你知不知道去年爸和妈吵得多厉害?他们吵嘴,多是妈挑起的。”父母吵架,杜晓晗略知一二,而姐姐说吵得厉害,让她听来确有些惊心。杜晓红刚才一番话,叫杜晓晗颇有些惊讶,杜晓红嘴巴灵巧,杜晓晗不陌生,陌生的是,姐姐也能说得纵横捭阖,鞭辟入里,解析问题像殷茱一样。看来人人都是生活的哲学家。生活哲学家杜晓红接着说:“如果你遇到的就是一个不着家的人,你能把他改造过来?不可能。一味相让?那是自埋祸根。聪明的办法是,不要委屈自己,他找轻松你也找轻松,他寻快乐你也寻快乐,这不是对着干,不是不负责,这恰恰是维护家庭和谐的长久之计。”说得杜晓晗不由得不笑。笑归笑,总觉得哪点儿有问题,不管哪儿有问题,她也困乏了,和姐姐道了乏,自去卫生间洗漱,上床睡觉。〖=BT2(〗21〖=〗那天晚上,杜晓红姐妹两个从杜晓晗的男友谈起,谈到小孩,谈到带孩子,又谈到父母的关系出现矛盾。说到父母间的矛盾,杜晓晗分析是,人老了,性情逆向转化,原来不计较的,开始计较,原来无所谓的,变得寸土必争。

父母开始吵嘴,也是老年综合征的另一层表现,不吵嘴,那么多时间如何打发?但父母吵嘴,以杜晓晗推想,应该不会一下子登峰造极,好比开手动挡的车,从一挡加到五挡,总得一挡一挡提速。姐姐说父母吵得厉害,也是相对于他们过去不吵嘴而言,到不了殷茱父母的份儿上。何况他们还要顾及到飞飞,既然有所顾忌,父母吵架就不会太过分。总之,以后见机劝劝母亲曾芹:有什么问题想不过,打电话给子女,让他们为她排解。吵嘴干吗呢,人老了骨质都疏松了,有力气养养身体,何必弄得伤筋动骨。这么想时,好像自己跟父母掉了个个儿,心下兀自一笑,不知劝母亲时,母亲能否听劝。第二天,杜晓红将赵亚铭的事公布出来,曾芹和杜德诠问了一连串问题,杜晓晗一一作答,大概是赵亚铭事业上的成就让杜德诠老两口欣悦,他们对这个未来的女婿无甚挑剔,曾芹还说:“大几岁好,知道疼人。”杜晓晗跟父母说,多则大半年,短则小半年,把赵亚铭带回家登台亮相。一家人为这件事喜气洋洋。谁知正月初三这天,家里却爆发了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争吵。争吵双方,不是父亲杜德诠和母亲曾芹,而是杜德诠与颜青梅,两人为了飞飞,拉开了战火。

事情是由颜青梅教训飞飞而起的。颜青梅和杜超是春节前的一周回老家的。

回家第三天,吃过早饭,杜超帮曾芹收拾阳台,杜德诠在客厅看报,颜青梅打扫卫生,擦各个房间的窗户玻璃。擦到飞飞房间,飞飞正翻看一本漫画书,颜青梅建议儿子和自己一起劳动。飞飞不愿意,理由是要写寒假作业。颜青梅看飞飞两眼,以玩笑语气道:“你不是想做作业,是怕冻着你的手了。”飞飞翻书不答。颜青梅又笑着说:“男孩子,不要把自己惯得那么娇贵哈。”飞飞皱眉说:“烦人。”颜青梅被噎了一下,马上联想到的是:飞飞还为昨天的事记仇呢。头天她看儿子的作文和日记,客观地说了他几句,飞飞就不高兴了,隔了一夜,气竟未消。她心有所思,精力不集中,身体一动碰到了小书架。那架子虽是靠墙摆放,却因为细窄,被撞之下浑身摇晃,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下来,有飞飞的书本,文具和各种玩意儿,还有两只墨水瓶。坏就坏在墨水瓶上,它们砰地落地,在瓷砖地面上粉身碎骨,深蓝色的墨水跟乌贼似的在地上游动,四面漫溢扩张。

颜青梅呀的一声,叫道:“糟了,大事不好,飞飞快去拿拖把过来。”颜青梅手忙脚乱移开书本,免被弄污。飞飞却只观望,不动弹。颜青梅方才那句“大事不好”,有意说得夸张,其实是不计前嫌、重振情绪的一个表示,飞飞的情绪却不受调动,一副隔岸观火状。她不禁皱起眉头,飞飞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但几乎同时,颜青梅发现,飞飞站起身并非因为她的皱眉,而是杜德诠出现在了门口。飞飞见爷爷来了,才站起身说:“我去拿拖把。”这件事,颜青梅过后想来,气得思绪万千。人某些时候免不了做一些面子活儿,颜青梅何尝不知其中的窍门,一件事不是不做,是要看人而做,或者,做某件事情不仅是做,还要让一些人看到,达到被观瞻,被注意的目的。这是大人的一套,颜青梅自己有时也不能免俗,但内心并不赞赏这一套。飞飞一个小孩,就知道看人行事,而且轻视的是自己的妈,是种什么品性?因为想不过,把飞飞叫到自己屋里训斥了一顿。

颜青梅问:“今上午为什么我叫你去拿拖把你不拿,爷爷来了才去拿?”飞飞:“没有啊。你叫我拿,我就去拿了。”颜青梅:“小孩子别那么不诚实。我也不是要批评你什么,只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飞飞:“什么都没想。”颜青梅:“你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心思了?”飞飞:“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吗?”颜青梅说:“你还挺会犟啊,哪儿学的?”飞飞昂然不答。颜青梅:“要不是看在过年过节,我真想揍你两下。”飞飞怒视:“你要打我,我就去告爷爷。”说罢抽身要走,颜青梅:“站住,话没说完你到哪去?”飞飞:“我困了,我想睡觉。”昨天也是这样不欢而散。她翻看飞飞的寒假作文和日记,发现飞飞的作文写得 “假”,遣词造句不是小孩该有的真率,反而老气横秋。老气横秋亦非小孩子幼稚的夸张,而是作古正经,夹塞着大话和套话。

比如遇到困难,他就“鼓起勇气,决不屈服”;在自习课上写作业,他“激烈思考”,和同学“热烈辩论”;看某部爱国题材的电影,他“热泪盈眶”;还喜欢写“这是一项充满挑战的任务”,“我冥思苦想”,“当我看到老师深邃的目光……”之类。颜青梅笑道:“儿子,你写的这些话有点太——那个了。你真是这么想的?”飞飞对这个评价很不了然,问:“什么叫‘太那个了’?”颜青梅说:“我的意思是看着有点像大话套话,不像你说的话。”飞飞说:“那不是我说的话,是我写的作文。”话是狡辩,却包含着几分机智,颜青梅欣赏儿子的聪明,也越发想要点拨儿子,语重心长道:“飞飞,你很聪明,可是写作文写日记,要抒发自己的真实感受,有感而发。”“那是爷爷教我的,老师都说好。”飞飞一下搬来两座大山,意欲压倒颜青梅。颜青梅怎会被儿子唬住,她说:“爷爷有爷爷看待事情看待问题的方式,如果这是爷爷写作文,那没问题,现在你写,不能用别人说话的语气当你的语气。”“那爷爷教我是不对的了?”“我是这个意思吗?”颜青梅调匀气息,对儿子耐心说教。说到中途,颜青梅蓦然止住。

她絮叨,飞飞一声不吭爱听不听,使得颜青梅陡然警觉,这太像公公杜德诠了,一说说成长流水,而听的一方被说成了水滴不穿的顽石。她怎么搞成了个杜德诠呢,心里暗自一叹,结束了没说完的话。正月初三这天下午,杜家人午饭过后,各去午休。午休起来,颜青梅见天气晴好,收拾了一筐衣服和两双运动鞋去清洗。其他人都在各自房间里。颜青梅开动洗衣机洗衣的同时,动手刷鞋,兴兴头头洗刷完毕,从洗衣缸里拿出洗净的衣服放进塑料筐,打算拿到院子里晾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