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晗把头靠在赵亚铭肩上,这一靠,两人内心都是山高水长的情意,此生何求的慨叹。他们商定,春节过后开始装修。装修好房子后,赵亚铭将随杜晓晗回一趟她父母家,接受她父母的审阅,而赵亚铭父亲那边,赵亚铭说:“过两天就见一面吧,紧张吗?”杜晓晗说:“干吗要紧张?”赵亚铭说:“果然是将门之女。”赵亚铭很少说俏皮话,也不长于此道,可偶尔来一句,叫杜晓晗莞尔。〖=BT2(〗20〖=〗对于父母和父母的家,杜晓晗一直有种矛盾的感情,在爱和不那么爱,在依恋和不那么依恋之间徘徊不定。她一个人在外的年头,并不经常想念父母,可每到春节回家之前,念家的心情又十分汹涌,回家的心情总那么迫切。哥嫂一家和姐姐都先她回到了父母家。杨刚和瞪瞪没回来。杜晓红的儿子瞪瞪今年9岁,一直跟着奶奶生活,春节被杨刚杜晓红夫妇带回姥爷姥姥家只有三年前的一次。
杜德诠夫妇返回老家三年多,如今是第四个春节了,见到外孙的次数唯有那一次。瞪瞪不回来,一个原因是瞪瞪奶奶不习惯大过年的,孙子不在身边;还有个原因是杨刚不愿随杜晓红回家,杜晓红又不会带孩子,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乘飞机,换汽车,路上家里的照顾他,杜晓红头疼。 按道理,杜晓红春节应该在公婆家过,可杜晓红一放寒假,就要往内地跑,她不喜欢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回了内地,春节顺便就回父母家,过完节,还可以到其他地方玩玩。杨刚也不强求她。杜晓红这两年衰老得有点快,眼角起了皱纹,鼻翼和眼圈下的雀斑死灰复燃,皮肤也不再光彩奕奕。杜晓晗对姐姐的变化有些纳闷不解,杜晓红的生活比起别的人来说,要轻松多了,孩子不用她操心,工作不让她劳神,教书每年都是重复同样的东西,好比开车,永远都在同一路段上跑,最后闭着眼睛也能开。
要说是高原的阳光和寒风所致,杜晓红又是很注重皮肤保养的,用的护肤品都是品牌货,从眼霜、控油爽肤水、营养液到防晒奶液,从晚霜、洗面奶到祛斑霜,应有尽有,杜晓晗要了解化妆品品牌,还经常从姐姐那里取经。杜晓红36岁的年龄,不该这么快就显衰败之相的。上次春节,杜晓晗就发觉姐姐的状态也变了,懒懒散散,也不像原来那样爱哼歌,爱说笑,只对打麻将和打电话有兴趣。打麻将,在杜德诠夫妇家一无氛围二无人手,杜德诠和曾芹都不打麻将,杜晓晗要为全家人做饭,杜超也要下厨,还要帮着母亲拾弄一年积攒下的杂物,清理瓶瓶罐罐,请人来修理不好使的电器、家具等等,其余时间,杜超要和儿子相处,带老婆儿子一家人出去逛个街什么的。颜青梅一年见儿子次数有限,舍不得把时间耗费在陪大姑子娱乐上,所以杜晓红想拉起一个娱乐队伍的想法,只是白想。
正因为此,杜晓红尽管假期长,一般都并非一放假就奔回父母家,而是直等到春节临近,才拖着行李箱回家;一过完大年十五,买张车票就走了。走也不是回拉萨,而是在成都待下来,逛街,购物,找人打麻将,找朋友喝茶聊天。在成都,杜晓红能一呼百应,左右逢源,她好些同事朋友,老家就在成都;在父母老家,杜晓红没了朋友的土壤,在家只能看电视,翻言情小说,煲电话粥,没法不觉得无聊。杜晓晗回家一般都是在忙乱中度过。一回到家,她就成了家里的厨师,另一个厨师是杜超,杜超做中饭,她做晚饭。年夜饭也是他俩的任务,颜青梅帮着打打下手。洗碗主要归颜青梅。杜晓红只做个观望者,或者当拉拉队,站在厨房门边说“好香”,说“糖醋排骨,我哥的手艺是一绝”之类,看看什么菜炒好了炖得了,最多将盘子端上桌。曾芹说:“从小就只会择菜端盘子,三四十岁了还只会这个。”
杜晓红做个鬼脸,说:“家里有勤快的能干的,我就靠边嘛。”洗碗的工作本该由杜晓红承担一半,但曾芹看不得杜晓红洗碗,洗不干净不说,洗碗液倒一池子,马马虎虎用洗碗巾舞弄两下,就敞开水龙头冲洗,费水费物,浪费得酣畅淋漓。曾芹一看杜晓红洗碗就紧张,要站在一边监督,一边监督一边动嘴批评,指出这不对那不好。杜晓红听烦了,便说:“这些事儿就该请个保姆来做。”曾芹一听不乐意,说:“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花钱你比谁都大方。放下放下,我来洗。”正中杜晓红下怀。这两年,变化最大的要数母亲曾芹,外貌上的变化倒在其次,主要是性情上的。原先曾芹就不怎么打扮,如今更把节俭奉为最高政策,衣服只拣便宜的买,不仅给自己买衣服只一个硬标准:唯便宜是从;给丈夫杜德诠买衣服也一样,只有对孙子飞飞手头大方些。
也爱唠叨了,不但唠叨儿女,还唠叨杜德诠,杜德诠用水多么浪费;下雨不知关窗,老记不住关灯;出个门十有八九要丢样东西,不是雨伞,就是老花眼镜、钢笔,更有一次丢了钱包,令曾芹痛惜万分。曾芹性情的另一个变化是,该扔的东西都舍不得扔,飞飞喝过的可乐空瓶、杜德诠喝过的酒瓶要留下不说,连茶叶盒、糕点盒也不扔掉,一切看着稍微像样的包装盒子或瓶瓶罐罐,都留着。可乐瓶和酒瓶能够卖掉,其他的盒子罐子却无人回收;处理不掉,就堆积在阳台上,唯一的作用,是满足什么时候将它们派上用场的幻想。上一个春节,杜超兄妹劝过母亲,这些东西占地方不说,还成了藏污纳垢积攒灰尘的厌物。曾芹说,这些好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杜晓红说,第一年我们回来,这阳台还能搭张钢丝床住个人,现在呢,别说搭床了,放把椅子在这里坐坐都不行。杜超专门为母亲做了个架子,摆放那些百无一用的累赘玩意儿。
说到住宅,杜德诠夫妇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平时就老两口和飞飞住着,空间富足,一到春节,房间就不够分配了。总得有人睡客厅,睡客厅不说,不论谁都觉得没个私密空间,处处人挤人。杜晓晗记得,父母返回老家的第一个春节,他们兄妹几个包括各自家眷都回来了,杜德诠夫妇的房子挤得快要爆炸。近两年,杨刚不随杜晓红回家,一个理由就是,杜德诠夫妇这边的房子装不下携家带口归家的儿女部队。总之这房子一到春节,也真是挤得够戗。杜晓晗进了父母家的门,寒暄招呼,给家里人分派了礼物,接下来是安顿房间。去年的方案是这样的:杜德诠夫妇的主卧派给杜超颜青梅和飞飞住,飞飞的房间则让出来给杜德诠夫妇住,剩下杜德诠的书房,里面摆放了一张小沙发床,给杜晓红和杜晓晗姐妹使用。小沙发床容不下两个人睡,晚上姐妹俩只有一个睡在房间,另一个去客厅睡沙发。去年是杜晓晗睡的客厅,住书房的,只是她的私人物品,换言之,那房间不过是她存放东西和换衣打扮的地方而已。
今年,杜晓晗以为还跟去年一个住法,要把旅行箱拿到小书房去。
杜晓红说:“今年咱俩住飞飞房间。”
杜晓晗:“那飞飞住哪儿?”“跟爸妈住。”
杜晓红指的是杜德诠夫妇。
“那哥嫂怎么住?”
颜青梅说:“我们住书房,晚上你哥睡客厅。”
杜晓晗说:“这样你们不方便吧?还是我姐和我住书房,晚上还是归我姐睡书房里,我睡客厅。”
颜青梅说:“别争了,本来该飞飞睡客厅的。”
飞飞说:“我才不睡客厅呢,我也不想跟爷爷奶奶挤,我就想住自己的房间。”
颜青梅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先前不都说好了吗?不许争了,再争,就让你住客厅。”
飞飞说:“客厅是我小姑住的。”
颜青梅说:“谁说客厅就该由小姑住?”
曾芹也道:“飞飞,将就几天。”
飞飞顶道:“跟你和爷爷挤一间,我复习功课做作业不方便。”
颜青梅说:“怎么不方便?你真想学习哪儿不能学?何况也就是这么几天的事,再说,珍惜时间也不在这几天,你平时抓紧点儿不就成了?”
飞飞道:“哪里是几天?明明是十几天。这么长时间没自己的房间,当然耽误学习了。”
曾芹眉开眼笑道:“瞧我们飞飞多有口才。”
颜青梅说:“妈您别老护着他,他在跟大人抬杠呢。”
杜德诠说话了,杜德诠说:“飞飞爱学习是对的,青梅你也不要认为飞飞是找借口,这孩子爱看书,看书学习是需要安静的空间,我们尽快考虑换套房子吧。”
父母换房子的事情,杜晓晗两年前就想过,想过却没跟父母提,因为搞不清楚父母的经济实力,那是要用钱来说话的。
假如父母财力不够,她自己又无力为父母分担多少,岂不给父母出难题?杜晓红是个指望不上的;哥嫂家的财政大权由嫂子颜青梅一手掌握,颜青梅人是挺好的人,可未必会在杜德诠夫妇购房上解囊相助。现在,父亲主动提出换房子的事,杜晓晗一听是个机会,过两天另找个合适的时间,得跟父母好好商议商议。杜德诠说话,最后落脚到房子,可整个话的意思却是向着孙子飞飞。杜晓晗何尝看不出,父母对这个孙子,那是视如心肝宝贝,百看百好,尤其父亲,当年对自己的子女何等严厉有加,对杜超那是万般不满意,现在面对孙子,则变了一个人。他们几个子女一回家,父亲就拉着他们说飞飞,飞飞的成绩,飞飞的作文,飞飞当了副班长,飞飞犯了个什么错,他是如何教育他的,等等等等,一说能说上三四个钟点。
去年杜晓红开玩笑对杜晓晗说:“怪不得说隔辈儿亲,爸整个人改头换面了。”还说,“说起他这个孙子就没完没了,精神头好得很。”杜晓晗笑道:“爸这是工作重心转移了。”杜德诠好像知道儿女对他的看法,话里话外,总在暗示飞飞是个聪明、有出息、必将成大器的孩子。飞飞已经11岁,个子一年拔高一截,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圆头圆脑地可爱,甚至变丑了,小眼睛,瘦猴样,蔫淘。飞飞两岁前,杜晓晗喜欢他得不得了,这几年,喜欢仍是喜欢,程度上不似以往,而且隐隐觉得父母对飞飞过于关注,未必是好事。问题是,父母不关注飞飞,又关注什么呢?母亲曾芹还有家务事打发时间,父亲杜德诠从来不沾手家务,他的精神世界如今只寄托在两样事情上,一是教育孙子,一是关心社会问题。
然而一关心社会问题,杜德诠就看出这个社会处处都是问题,是问题他又解决不了,徒添烦恼,他为老年活动中心的管理,为小区的公共卫生,为银行的服务态度,为公共交通的管理和调度缺陷,没少跟人争论,道理上获得了胜利,事情却并无任何改观,令杜德诠郁闷不已。唯有在教育孙子上,他能得到成就感。杜德诠也强调,他不是一味只看到孙子的优点,发现了飞飞身上的毛病,他照样是要说服教育的。既然父亲这么有板有眼,既然哥嫂都放得了心,杜晓晗便没去想得太多,再说了,在教育小孩的问题上,她有什么发言权呢。当晚,杜晓晗在和姐姐共用的房间里,一边收拾旅行箱里的衣服,一边想要不要给赵亚铭打个电话。她是中午到家的,下了长途车换上出租车,下了出租车,走进父母家之前,先在街上用公用电话跟赵亚铭报了个平安,因是打公用电话,两人不便说太多体己话。此刻,想和他说说话,却没法打电话,电话机在客厅,父母和其他人都在那里聊天看电视。电话打不成,脑子里还是想念着赵亚铭,这时杜晓红推门进来了。
杜晓红一进门,见杜晓晗歪坐在床头,一件毛衣放在腿上,神情入定,不知在发什么呆,便笑:“这么陶醉,是不是在想什么人呀?刚才爸妈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杜晓晗赶忙收回思绪,脸上一阵尴尬,嘴里却尽量应对如流说:“该带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带回来的。”杜晓红说:“这几年在外长本事了,说话跟个外交官似的。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你给我来个外交辞令。”杜晓晗兀自一笑,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杜晓晗这神色,杜晓红看在眼里,她的妹妹她了解,杜晓晗是个情不外露的人。身为姐姐,杜晓红比杜晓晗大了8岁,可在这个家里,向来是妹妹像姐而姐姐像妹。说杜晓晗像姐,不仅是杜晓晗从小懂得让人,承担家务比杜晓红多而且主动,还因为她说话做事沉得住气,遇事不爱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