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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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缓了缓情绪,说:“我不是硬要跟你爸做对,事情的解决也得讲个策略,不是现在,等一段时间吧。”颜青梅说的“讲策略”,究竟要讲个啥策略,杜超没问,不过颜青梅要争口气的意图是明显的。颜青梅不是个不能承受委屈的人,也有她的敏感之处,更有她的尊严。问题是,她不打电话,杜超所承诺的老婆要打电话来道歉的话,落了空。这落空,在杜德诠心里是一个缓慢但坚决的失望过程。颜青梅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和晚上,有亲戚过来串门,亲戚来后,自然问起怎不见颜青梅,杜德诠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只说:“不要提那个人。”口气里的嫌恶,显示着背后大有文章,自然引得亲戚好奇,因好奇而小心探问,杜德诠挥挥手说:“以后再说,过年期间不说那些事。”杜德诠不向亲戚们抖落家丑,是抹不开自己的面子。面子可以保全,心情就没那么容易哄过去了。颜青梅在那头僵持,杜超也不吭不哈。

杜德诠久违地再度看出儿子的懦弱无能,勾起内心对这个儿子失望的全部记忆,温故而知新地发现,儿子连自己的媳妇都说服不了,遇到任何事情毫无解决办法,仍旧是那个提不起的刘阿斗。杜德诠认定,杜超头天所说的颜青梅会通过电话来和解的话,纯属编造。编造了虚辞,又想无为而治,以无声无息的方式让事情不了了之。杜德诠的耐性是有限的。大年初六的晚餐时,杜超在餐桌上说了一些家常,本来自颜青梅走后,杜超像一步退回到遥远的过去岁月,退回到那个谨言慎行的小子的状态,很少开口说话;这天晚上开口说了几句,就引起杜德诠的不快,杜德诠岔开杜超的话问:“你的工作呢?怎么不谈谈你的工作?你说你这几年谈过自己的工作么?是有什么进步还是一直原地踏步?”杜德诠话一出口,不单杜超,连杜晓红和杜晓晗以及曾芹都惊讶莫名,怎么几年不提的老话题,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

杜晓晗首先开口说:“爸爸,我们另外找个时间来谈这个话题好不?”

杜晓红响应道:“就是。”

这“就是”二字激恼了杜德诠,杜德诠一放筷子问:“就是个什么?你们看看他这个样子,工作工作不行,家事家事处理不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还有你,”这是指杜晓红,“精神状态散漫懈怠,你说你才多大年龄?……”杜晓红做举手投降状,而后一言不发举筷吃饭。杜德诠收了口,话没说痛快令他极其不快。这席话他本没想在餐桌上说的,一时没忍住说了出来,全家人个个噤若寒蝉。噤若寒蝉不表明他们把他的意思领会了,更不表明他们对他的话心悦诚服。杜德诠伤感地看清这一点,也伤感地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这个家呀。隔了一夜,杜超收拾箱包离开了。离开前杜超对父亲说,他回去劝劝青梅。杜晓晗回父母家的一腔高兴早化为乌有。父亲后半个春节里,一直在硬朗地生气。

父亲的硬朗,叫杜晓晗紧张,同时对父亲又有些奇怪的佩服和感谢,倘若杜德诠因这个事一下子病倒,或猛地显出垂垂老矣、偏偏欲倒、病病歪歪之态,他们真还不知如何是好呢。父亲雄赳赳地生气,起码他身体上不叫人焦虑。但杜德诠想不开,要找人诉说,找人不找曾芹,而是找杜晓晗。杜晓晗春节总共在父母家待了十天,后几天,每天都要听杜德诠讲颜青梅。看来父亲是气伤心了,把颜青梅过去的桩桩件件事情翻捡出来,逐一分析,分析出颜青梅骨子里的不堪。今天说,明天也说,杜晓晗听得头重脚轻,四肢发麻。劝父亲几句,反引出他更多的话,也不敢轻易劝了,就等他说。几天下来,杜晓晗觉得自己耳朵肿,脑袋也肿。在父母家度假的最后一天,杜晓晗买菜回家,经过父母楼房边一个小休闲场地,一眼看见父亲正和一老头说得激动异常。杜晓晗走近,只听父亲说:“无耻!”这是说颜青梅了。

那老头也是一退休干部,面红,谢顶,平时和杜德诠偶尔凑在一起下下棋,杜晓晗认得他,姓孙。孙大爷劝着杜德诠。而杜德诠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杜晓晗不由心中一叹:父亲老了。这点子家事,与家里人诉说还不够,竟忍不住拿出来与外人道。父亲精神上是不是有点出问题的苗头?杜晓晗蓦然心惊:这般下去,会不会越来越严重?〖=BT1(〗第六章23〖=〗杜晓晗回来后见到赵亚铭,赵亚铭说:“这年怎么过的?好像瘦了点儿。”杜晓晗一笑带过,没向他浓墨重彩讲述家里发生的冲突。过几天见到殷茱,倒跟殷茱谈了。殷茱说:“这个事,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父母把那小孩带走。”此时追问这个有何意义呢。殷茱安慰道:“你和赵亚铭结婚后过你们的日子,你父母过他们的,互不相干。”杜晓晗:“怎么可能互不相干呢,千丝万缕的联系总是有的。”想了想又说,“我嫂子和我父亲之间这个结,不知怎么才能解开;解不开,不仅他们两个不痛快,中间还牵扯到我侄儿和我哥;牵扯到他们,也就牵扯到我们。”

殷茱:“你想得再多再周全,也于事无补。换了是我,我的重心就是自己的生活。这不是不关心他们的痛痒,有些事情,作为旁人你只能尽力而为,不要奢望自己能拨乱反正,就算你想全力以赴把他们摆平,也摆不平。”

杜晓晗笑:“那是。我不是神仙。”她也不是非得搁平父母家那些事情才能开展自己的生活,即便殷茱不点明她的生活重心应该是什么,回到赵亚铭身边,她的精神重心自然就落到了自己和赵亚铭的生活上。杜晓晗纳闷儿的是,父母家那头的不愉快,反而促使她将一腔情感更深地投入到赵亚铭身上,对将要建立的小家愈发向往并依恋。殷茱问她,父母家发生的事情和赵亚铭讨论过么?她说:“只和他简单提过,我怕说得太多,让他心里有压力。”还有就是,她真不愿意赵亚铭知道,她的家里是那样一种情况。他们的婚事在6月初办了,没去赶“五一”的节点,两个人都不喜欢凑“举国同庆”的热闹,也没搞铺排一长串婚车车队和几十桌筵席那种排场,在他们看来,为了一份万众瞩目的虚荣,一场转瞬即逝的华丽,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没意思。

就仪式而言,他们的看法也是一致的:与其闹哄哄完成一个貌似庄严实则流俗的仪式,不如结婚那天两个人清清静静相互待着守着,把愿望许给对方,把誓言说给对方,让上苍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以便认真加以考量并心中有数。他们作了一次结婚旅行,从成都到杭州,从杭州到绍兴,从绍兴到舟山岛,又回到杭州,乘飞机到厦门,再从厦门返回。旅行前,请了两顿饭,一是请赵亚铭父亲和他那头的几个亲戚,次日又请殷茱等几个好友。此外给杜晓晗哥嫂、姐姐姐夫寄去了喜糖。杜晓晗父母那边,他们利用五一的假日回去了一趟。在赵亚铭拜见杜德诠夫妇前,双方已在电话里说过话,电话里赵亚铭的声音和谈吐,让杜德诠夫妇大体感到满意。可带赵亚铭回家前,杜晓晗仍不敢掉以轻心,她给赵亚铭打预防针。

赵亚铭笑了,说:“再不好对付,我也得对付是吧?”杜晓晗便将父亲和嫂子冲突的事比较详尽地向赵亚铭陈述了,之前她只说过自己父亲和嫂子发生了冲突,弄得年都没过好,赵亚铭也没详问。此时她非得向他详细交底,毕竟他是要介入她的家的。赵亚铭听后,安慰杜晓晗:“你父亲和你嫂子的矛盾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一码归一码。”还说,“放心吧,你父母说什么我都听着。”赵亚铭的“放心”二字,始终是杜晓晗在这个世上听到的最美好的语言,一个可以放心的世界,才可能是美好的世界;一种让人心安的生活,才会是令人倍加珍惜留恋的生活。而赵亚铭如此“顺从”,无疑是站在杜晓晗的角度为她预备做出的妥协。他随杜晓晗回家面见她父母,虽大体上是胜券在握,但也不排除危险的变数。杜晓晗问:“要是我父亲长篇大论地说你不爱听的事儿呢?”“我听着。”“要是他对你的什么观点表示不高兴呢?”赵亚铭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说:“那我会听听他是什么意见。意见不同的话,我就不说话,不过不是表示对抗,只是表示尊重。”

杜晓晗将赵亚铭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说:“我第一次发现,你挺英明的。”赵亚铭:“本来我该谢个恩的,可这么久了你才第一次发现我英明,我就不谢了。”

最终,不是赵亚铭的低姿态和他理性克己的处事风格,而是他特意拎上了两瓶茅台,敬献给未来的丈人,首先博得了杜德诠的快慰。杜晓晗有些讶异地发现,父亲原来也是有虚荣心的,尽管父亲看重的未必是茅台的昂贵,却免不了依赖这种物质形式的象征:以物品的贵重体现出的子女辈的出息和建立在这种“出息”上的郑重的敬意。他们兄妹三人的婚姻中,杜晓晗的婚姻是父母认可得最痛快的。父母认可了,新生活起步了,杜晓晗啜饮到的是举世无双的绝妙佳酿,这佳酿由甜蜜与充实调配在一起,由可靠的现实和柔软的梦幻交织在一起。她为赵亚铭做晚饭,晚饭后两人手拉手出门散步,成为黄昏朦胧天色里,浓密树荫下柔情蜜意的伴侣;他们相依着看碟子,看电视,说话;他们一同还房屋的按揭款。赵亚铭每月把工资尽数交给她,对她持家的能力表示出充分的信任。

想到有一个美好的人属于自己,她的感觉是那么好,他的呼吸,他的表情,他晨起刷牙、洗脸、穿衣,他吃饭、走动、坐下,他每天按时出门,黄昏或早或晚回家,他的声音和气味,他的拥抱和言语,构成的都不只是片段风景,而是整个世界。赵亚铭的那位前女友也没有再度出现,给他们黄金般的幸福天空吹来一股冷气。不知是赵亚铭做了什么,还是那个女子自己想通了,总之她不再也并未变成让杜晓晗烦恼的源泉。杜晓晗颇感幸运地体会到,她和赵亚铭不仅在生活理想上能够达成一致步调,在生活细节上也没有尖锐冲突。

婚后的很多事情不论对她还是他来说,都是新奇的,虽说婚前他们已开始同居,但真正结合到一起,生活新篇章的鲜活气流还是使她浑身充满朝气,她筹划每个月开支,有计划地存下一部分收入,以不断累积的数字增加他们的自信以及对物质享受的快感;她和他在高档物品消费上,都节制而谨慎,食物上,他们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购买最好的;衣着呢,她则随意而朴素,赵亚铭从不以自己的审美标准强加于她。他自己对衣服唯一的讲究,不过是拥有不同季节的几套体面外套。如今,她一举一动都有了为两个人负责的沉甸甸的责任,如同他真心实意把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赵亚铭不抽烟,不打牌,很少喝酒甚至不喝,他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嗜好。他虽不是勤于家务的男人,却以对妻子劳动的敬重维护着家里的整洁。他喜欢看杜晓晗在厨房忙活,视之为温暖家庭最核心的内容和最迷人的景象之一。唯一让杜晓晗有点喜忧参半的是,赵亚铭的男权作风。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骨子里其实有一股霸气,对家庭中的一些事情,也只顾按他工作上的作风去大刀阔斧。她既喜欢赵亚铭身上的男性气派,有时也难免因他忽略掉她敏感感受而苦恼。

不过她很快掌握了一种委婉表达抗议的手法,打他的屁股,赵亚铭对这游戏般的小小惩罚配合积极,常导致他们进入一场始料未及的欢爱。说到欢爱,杜晓晗是满足的。他们的夫妻生活和谐而不泛滥,他们住到一起后,就有了平稳的鱼水之欢,她尽量去体会那清泉潺潺流动、雨露滋润大地的快感,让自己尽可能摆脱对这事的畏惧和忐忑。幸福日子的暖流平稳流动到7月,杜晓晗接到母亲曾芹的电话。母亲的电话,又把她扯到父母家那些看上去似要永恒纠结的矛盾上。母亲的声音十分喑哑,让杜晓晗一听就暗感不妙。原来母亲和父亲发生了激烈争吵,这争吵前面,还连着另一场争吵,父亲与颜青梅的争吵。父母的争吵,就是由前一个争吵引发的。杜德诠和颜青梅的矛盾,半年时间不曾消解。颜青梅一直不肯认错,电话也不打,连最简略最含蓄的妥协的表示都没有。

她如此表现,杜德诠当然窝心。半年后,颜青梅主动打电话了。电话打到杜德诠夫妇家,杜德诠接听了,那边的颜青梅张口就提出要为飞飞办理转学事宜,并说在那边已联系好学校。半年里颜青梅没和杜德诠说过话,半年后的这次通话,她一无铺垫,二无问安,拒人千里地说了声“你好”后,猛地甩来这样一个决定,不由得不使杜德诠恼怒。他话不转弯直接说:“我们不同意。”通话中,颜青梅始终没喊过杜德诠一声爸。听到杜德诠强硬的回复,她的口气也强硬起来:“我跟您商量,是出于尊重,但不意味着在飞飞的事情上您说了算。”杜德诠再也压制不住,厉声道:“你给我再说一遍。”“再说十遍我也是这个意思。飞飞是我和杜超的孩子,我们才是他的父母,他的监护人是我们。”“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