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诠正想摔下电话,颜青梅慢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我配不配,也不是您说了算。”杜德诠气炸了,再不多说,直接摔了电话。电话摔到沙发上,曾芹把它从沙发上拾起,放回机座。杜德诠怒气难消。曾芹刚说一句:“摔什么电话嘛,要是摔到地上,不得摔烂了?真是的。”杜德诠暴喝一声:“你有完没完?成天计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嘴碎得要命。”一边说一边用指关节将桌子敲得嘭嘭响。曾芹强忍愤怒和悲戚,这老头简直疯了。老夫老妻生活几十年,曾芹虽对杜德诠的脾气了如指掌,但过去,他的脾气不会冲向她,多数时候,都冒烟不燃火,还算有个限度,如今杜德诠的脾气日益怪诞,一方面比原先好说话了,对孙子飞飞更是耐心无限,一方面却更加暴烈,一件不足一提的小事就能使他暴跳起来,脾气一点就着。特别是,如今家里除了孙子没其他人,杜德诠烈火熊熊的脾气便又准又狠地对着她曾芹来,她就是块铁板,也会被他的机关枪打成筛子。
有时曾芹忍不住想以牙还牙,也冲杜德诠嚷嚷:别在我面前端你的架子,你工作了几十年我也一样,你劳苦功高我难道就是坐享其成过来的?要说操劳辛苦,我比你辛苦多了!我一面要工作一面还得顾家,家里的事你担待过几样?等等等等,恨不能说个洪水滔天。这些话,前些次的吵架中,她都说过,虽说过,却没说够,也说不够,而且每一次,都说得百感交集,说得推陈出新。然而这一次,尽管她非常想一吐为快,又怕杜德诠急火攻心,出个什么不测。杜德诠的眼珠瞪得快要暴出眼眶,这副样子可招惹不得,他若气出什么问题,还不得她来承担。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老头!曾芹坐在一旁生气,而杜德诠因刚才颜青梅的话堵在心窝,对颜青梅这个女人彻底看白了,痛定思痛,愈发痛不堪言,只一个心思:不能再和那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他们杜家不能有这样的人。要与颜青梅断得彻底,就得要求儿子废掉这个儿媳。
这既是耻辱带给杜德诠必须雪耻的决心,也是为维护家庭的体统非得做的门户清理。如果说上一次要求杜超离婚,杜德诠心里还有可谈判的余地,这一次,杜德诠是铁了心,要立刻责令杜超拿出决断。可拨打电话又让杜德诠踌躇,电话打过去,很可能接电话的是颜青梅。他不愿自己打电话,暗中希望曾芹打,曾芹却凛然坐在一边,根本不与他说话。杜德诠长叹一声,默然回到自己书房。半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起来,曾芹接起电话,颜青梅的声音传了过来。颜青梅再打来电话,是要把未完成的谈判进行下去,要得到一个结果。这是颜青梅花了半个小时平静自己的愤怒并排解自己的屈辱后,才忍辱负重再次打了电话。颜青梅对曾芹说了刚才的意思,陈述了自己的理由,理由没提杜德诠,而是就孩子说孩子,并说他们那头做好了接飞飞回去的各项准备。
在孙子问题上,曾芹和杜德诠一样,舍不得放走孙子,说:“这个事得商量啊。飞飞在这里习惯了,学校啦同学啦,还有生活啦……”杜德诠从书房走出,命令道:“不要跟她废话。”曾芹望一眼杜德诠,杜德诠发布了第二道命令:“叫杜超接电话。”曾芹对着电话说:“青梅,叫杜超接接电话吧。”杜德诠把电话拿到手,对着话筒说:“杜超,飞飞得跟着我们,我们对他是全面负责的,他跟着我们,他待在这里,可以好好的受教育,好好的成长。把他交给你,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杜超听出了端倪,挣扎说:“这边还有青梅。”杜德诠说:“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个问题。你妻子刚才怎么说话的,你听见没有?”杜超正待解释,杜德诠说:“你不用解释,她这样一个人,这么低的素质,对长辈都如此不尊重,不要说对其他人。对其他人客气,那是伪善。这样的人能当好母亲?我怀疑。我希望你对你这个婚姻好好想一想,我的观点很明确,我不希望我们家有这样的儿媳妇,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杜超在那边急了,一急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杜德诠逼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杜超只是沉默,而后说:“不知道。”“不知道”几个字,杜超说得有气无力,杜德诠伤心得很,瞬间打定主意,这件事他就是要强硬到底,他和颜青梅,是不可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处的,虽说儿子两口和他们老两口分处两地,倒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那颜青梅顶着自己儿媳的名分,名义上还是一家人。她顶着杜家儿媳的名分,春节还可以回家,到时候他和这个儿媳怎么面对面?这个问题必须从根子上解决。然而他有决心,杜超却缩脑袋。杜德诠心想,缩你的脑袋吧,想逃避你是逃不了的,今后你打一次电话我说一次,直到你能对这个事情作通盘思考并作出决断。为此杜德诠也不多说,将电话用力扣下。扣下后,气还没消顺,摔了一个茶杯。杜德诠要求儿子离婚,接着又摔杯子,让曾芹很是不快。这老头子遇到事情,就拿东西出气,这些东西是好来的么?如今什么不要花钱?如今的钱也不争气,跟不上东西涨价的脚步,令人烦恼且心忧。
曾芹本来想先说儿子的事:你让儿子离婚,他不就成了孤家寡人?可话说出来,却先是摔茶杯的事。说茶杯,盘旋于她脑子里的关于钱的话便一涌而出。杜德诠指着曾芹道:“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你成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监视我。你不要做别的了,就当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数落的老婆子,啊。你活了一辈子,现在就这么个水平……”曾芹想不爆发,也压不住。老两口一顿大吵。听罢母亲诉说,杜晓晗心头一团乱麻,只得先劝母亲不要和父亲怄气,母亲曾芹说:“你不知道你爸有时候说话多气人,我简直不想活了。”杜晓晗大吃一惊,母亲怎么说这个话?接下来想到,父亲性格凌厉,母亲也一样,也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人,在其认了真的问题上之没有转圜,堪可与父亲杜德诠比肩。两人针尖对麦芒,结果是双方受到重创。杜晓晗在电话里宽慰母亲好一阵,放了电话,脑子里却好长时间驱散不了这件事。父母把日子过得烽烟四起,她也不得安宁。这个不安宁,不是说想赶走就赶得走的。
一年多前,杜晓晗和殷茱谈到父母问题时,殷茱为她父母的争吵烦忧伤感,杜晓晗还庆幸自己父母之间没那种折磨人的事,谁知风云突变,一变还变得这般剧烈,看来她得找时间回去一趟,搞清楚父母突然闹到这个地步究竟什么缘故,他们是偶一为之的吵,还是已呈现大火燎原的趋势?年初春节期间,杜晓晗就有个心惊的发现,父亲精神上好像有点出问题的苗头,是真出了什么问题?那该怎么办?事情归结到父亲,让杜晓晗陷入沉思。她对父亲的不了解与了解一样多,不了解是,父亲对家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的一生中究竟因什么而感到幸福,或者,是否感到过幸?当然,每个人都有其幸福感的来源,但杜晓晗豁然洞开地想到,父亲,以及母亲,其实很少从自己的生活、从身边亲密的人中找寻和培养快乐,他们被体制化了,与亲人相处的方式,也是体制化的。一旦回落到日常生活,他们就失重了。越是失重,越是不能平心静气与生活握手言欢,从心底把生活当做财富与珍宝。
意识到这一点,杜晓晗浑身一荡,一股兴奋的潜流从身体深处的某一处升起,如同一扇秘密的门打开,她穿门而过,感受到一束耀眼的光线。她恨不得马上与赵亚铭、与殷茱分享自己所思所想,终究克制住了打电话的冲动。和殷茱,可以另找个时间,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是她俩彼此分享头脑财富的愉快方式。和赵亚铭,可以晚上来细细对谈,她想象得到,赵亚铭会怎样带着笑,安静地听她说那些话。现在,她还得继续考虑父母家的那团纠结的问题,尽力找出一个或多个解决之道。还有哥哥嫂子那头,又该怎么办?站在颜青梅的角度去想,要不回儿子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可若嫂子坚持己见,与杜德诠强强相碰,只能使事情僵成铁板一块。想了半天,没个良策,杜晓晗便给姐姐杜晓红打去电话,跟姐姐商议。杜晓红第一句话是:“这个事,没辙。”杜晓晗说:“你先和我哥一起劝劝嫂子,这件事,不要硬来。”杜晓红说:“劝可以,不过没啥作用。”又说:“硬不硬来,都一个样。”〖=BT2(〗24〖=〗杜超的日子进入到最艰难的岁月。
父亲电话里要求他离婚,没有商量的余地,但他能和颜青梅离婚么?不能。这个事情上,他心坚意决,哪怕在父子关系上遭遇最酷寒的严冬。可这个态度,却因为他在飞飞问题上的软弱,没能化解颜青梅的痛苦和不满。颜青梅极为痛苦。要回儿子的行动失败,看来不是一次的失败,似乎是要永久地失败。跟杜德诠夫妇打了那个电话的当晚,杜晓红过来了。对杜晓红,颜青梅只淡淡说一句:“你父亲现在完全把我当恶女人了。”杜晓红说:“老年人气性窄,我爸又是强硬惯了的人,他怎么想,你别放在心上。这个事情,你就先退一步,先忍耐一下,等机会吧。”事情一搁两个月,两个月后再打电话过去,杜德诠一听她的声音,就挂掉了电话。两个月间,杜超也不敢贸然打电话,怕父亲催问他离婚的事。这种情形导致的是双方内心其实都不愿看到的事实的形成:在沉寂中互不理睬。杜超的心境是焦虑的,却只能在焦虑中任由事态向糟糕滑去。但颜青梅等待不下去了,她想听飞飞的声音,想和儿子说几句话,即便杜德诠是个老虎隔在她和儿子中间,她也得越过虎威去接触自己的儿子。为此她宁愿退让一步,甚至宁愿硬着头皮喊他一声“爸”,也要和儿子说上话。
她又一次拨打了电话,可一听见杜德诠那令人不快的“唔”的一声,颜青梅的抵触情绪陡然涌起,喊不出那一声“爸”,不由自主以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就事论事说,她想跟飞飞说几句话。结果当然是被杜德诠粗暴地压下电话拒绝。颜青梅被惹火了,对杜超嚷道:“你爸究竟是个什么人,非得让我去起诉他吗?”杜超一筹莫展。颜青梅忍耐到了极限,说:“他有什么权力霸占我的儿子!”杜超半晌说:“老婆,我们再忍耐一段时间再说好不好?”颜青梅:“还多长时间?我们的忍耐还不够?”时间啊,时间煎熬了她几个月,事情并无半点改观,到现在,连跟儿子说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见杜超不答,颜青梅突然哭了,问杜超:“我们的儿子,还能回到我们身边么?”这个问题问得如此悲伤,连杜超也不禁潸然泪下。杜超往父母家打去电话。
他壮起胆子打电话,做贼心虚一般,总感到在受威胁,在作徒劳的防御。他从未这么憎恨过父亲,然而他的憎恨只能自我消化,毕竟他和父亲之间,不仅连着父子亲情,也关系着他自己的儿子飞飞。他还是一个偷偷摸摸的中间人,通过他,颜青梅才可以和儿子说上话。可这一次,他要求跟儿子说几句话时,杜德诠则按下免提键,颜青梅无法和飞飞说话。这个事十足反映出他的无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杜超忧郁沉重到极点。这种令人折寿的情形,使他度日如年。几把利剑同时悬在他头顶。对颜青梅,他心怀深渊般无法弥补的歉疚。对未来生活的走向,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茫然无助。无助也无法请求别人帮助。小妹杜晓晗刚结婚不久,作为兄长,他不可以用自己的麻烦,去干扰妹妹的幸福生活。
大妹杜晓红,那是对任何事情不上心的,何况她自己的家庭生活未必像她自己给人的印象那样,万事无忧。其他还有什么人能帮上忙呢?没有,一个都没有。总之,他眼下的这本经是怎么也念不动了。他的头发竟在几天之内花白一片。颜青梅看到杜超的头发,不禁放声大哭。颜青梅和杜超陷入绝望之时,杜晓晗决定安排几天时间回一趟父母家。主意打定,她却没立刻行动,不由自主往后拖延着。这个拖延,不是期待等赵亚铭有时间了,和她一同回去。来自她父母家那边的难题,她无意转嫁给赵亚铭。换个角度想,如果是他父母家那边长久地震荡不安,并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她会开心吗?她能有什么办法对付吗?再说,赵亚铭工作繁忙劳累,她没理由再给他增添精神负担。她拖延,是没想好回去后有什么解决办法。几天后杜晓晗打了个电话给哥哥杜超,这个电话之后,她决定不能再犹豫拖延。这天赵亚铭去了重庆,留下杜晓晗一人在家。赵亚铭不在家的晚上,杜晓晗并不中断晚饭后出门走走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