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她从一条小街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在一个住宅区背后,相当宁静,街边植物带宽阔,植物带后面是零星的几家幽静的小茶馆,屈指可数的客人在里面打麻将或扑克,声音使静谧的夜晚更显宜人。一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高挂空中,这个城市,不论昼夜,云翳才是天空的主角,像今晚这样清朗无云圆月高挂的时刻,少之又少,这圆月的清辉立刻把她的心,把她周身的细胞扯回到过去,仿佛一个秘密的连接器,将此刻的她和过去的记忆连接一体。当年在那个高原之城,那个与天空无限接近的城市,圆月、星辰和太阳一样,是那么慷慨又不知疲倦地日日登台,把它们或热烈或神秘的光芒洒下,让大地和人间随时饱饮天空的光芒。她想,什么时候她要和赵亚铭一起去往那里,她要带他去走自己年少时走过的路,向他描述当年的感受,让他看到年少时的她。想到那个绚丽的高原城市,又想到了哥哥杜超和姐姐杜晓红,于是拿出手机,给杜超拨去电话。一听杜超的声音,杜晓晗的心立刻一抽。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喑哑、委靡,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子,杜晓晗听出了哥哥那竭尽全力也提不起来的心绪。杜晓晗问哥哥是不是病了,杜超说,这些天他总是耳鸣,别人说话有点听不清。杜晓晗不由闭了闭眼,刚才洋溢全身的劲头一泄而光。哥哥才多大年纪,就开始耳鸣耳背了?这不仅仅是身体不好的缘故。赵亚铭出差回来,当晚杜晓晗就说了准备后天回一趟父母家,赵亚铭说:“你是家里的老幺,倒成了最操心的人了。”杜晓晗叹口气。赵亚铭说:“不要被你们家里的事搞得这么伤神。”杜晓晗说:“我父母那边的事情,我也只能勉力试试;但愿我们以后不要出这样的问题。”赵亚铭:“咋一下想得那么远?”杜晓晗:“最亲近的人,是最容易带给人伤害的。”沉默横亘了十来秒。赵亚铭说:“我明白,你放心。”想想又说,“你是在给我套紧箍咒。”杜晓晗说:“没有。
我不是想给你施加压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我在情感上精神上越依赖你,这个关系对我来说就越构成威胁:一旦某一天出个什么意外,我能怎么办?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我的情感不可能不依赖你,对不对?依赖你,跟你融为一体,这让我感到幸福,我不会要求自己停止。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或许是幸福使人胆怯,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吵架,不想和你同床异梦,也永远不希望你对我疾言厉色。即便某一天、即便有一天……”赵亚铭揽住她的肩,阻止了她推测“即便有一天怎么样”。而刚才一番话,杜晓晗自己也不知是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说这么“露骨”的话,赵亚铭听了并没有逃避这份热情,他柔声说:“对你是这样,对我难道不一样?”这是一句呼应她、回吻她,充满柔情的话,可杜晓晗偏要说:“不,男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向外的,一个才是家庭和感情;女人当然也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在爱的情感面前,一切都不由靠后站。
男人不一样,很难说他的两个人世界哪个对他更重要,即便都重要,那他也有一种潜在的自我平衡能力:一条腿瘸了,还有另一条腿呢,临时找个拐杖,照样行动自如。而且用不了多久,受伤的腿也就复原了。”这个比方,把赵亚铭逗得发笑。一笑之后,他说:“如果对你是致命伤,对我也一样。”这并非随口应和,尽管他和她从相识到结婚,中间看似并无太大曲折,可他深知杜晓晗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这个家在他内心世界的比重。两人都没料到,谈恋爱时,他们都没说得这么披肝沥胆,这么淋漓尽致。他们说了好久,才回到她去父母家的话题上,赵亚铭向杜晓晗提了一点建议:“这次回去,你不要指望把所有的事情一并解决,先解决最主要的一项,或者,最有把握解决的一项。其他的事循序渐进。样样都想解决,反而一样都解决不好。”杜晓晗以为然。到得父母家中,情形却出乎她意料。父母的精神状况看上去不说挺好,也算不坏。老两口彼此之间也看不出什么裂隙,尤其在飞飞面前,还你呼我应一派和气。见到杜晓晗,老两口都蛮高兴,母亲曾芹张罗着给女儿炖汤,父亲杜德诠问询女儿和赵亚铭的生活啦,工作啦,身体啦。
这种状况,既让杜晓晗有些发蒙,又让她感到精神顿时放松下来的愉快,原本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草稿的话,倒没处说。千思万虑,确实没考虑到此一时彼一时。不能说父母彼此和睦是假象,都是真的:时而和谐互敬,时而怒目相向,只是从这个极端到那个极端,类似殷茱描述自己父母的那样,令人不知所措。当天晚饭后,杜德诠又拉着杜晓晗说飞飞的学习,趁父亲说完一段,杜晓晗小心说:“爸,我有个建议想跟您说,是刚才您在谈飞飞时我想到的:不管您和我嫂子彼此怎么看,最好不要在飞飞面前批评他妈妈——这是为飞飞着想。”杜德诠鼻子里哼一声,道:“你认为这需要你们来提醒我吗?”杜晓晗笑着说:“爸,这就好呀。”但杜晓晗知道,杜德诠和飞飞朝夕相处,很难做到不谈及飞飞父母。作为一个小孩,母亲和爷爷闹僵,本来应该共同保护他的人成了两个敌对阵营,就算爷爷闭口不谈孩子母亲,飞飞绝不可能毫无感受。一个孩子夹在大人的争斗中,那份痛苦和茫然无措,杜晓晗完全可以想见。她到飞飞房里,和飞飞单独聊了几分钟,装作随口谈及的样子说:“飞飞,我知道你妈和爷爷之间因为有些误解,相互不太愉快,我希望你不要受影响。
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他们的问题会慢慢解决的。你只需要记着这一点:大家都是关心你爱你的,也都是希望保护你的。
话说回来,其实遇到问题也未必尽是坏事……
飞飞:“不关我的事。”飞飞的回答这么干脆和无情,杜晓晗能够理解,这其实是小孩的一种自我保护心理下的本能反应。
她说:“是,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不去理会,不过……”她想说的是,不过,这不意味着学得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就可以躲避麻烦,不意味着你不关心他人,就能让自己受益。但飞飞一个十一二岁的未成年人,这话如何说得深入浅出以便让他听进去?还有一点,希望他关心身边的亲人,爱他们,又不为他们烦忧,明明就是个矛盾。杜晓晗想,自己身临其境尚不知如何是好呢,于是对飞飞说:“飞飞,说真的,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也苦恼,所有人都苦恼,但苦恼没啥用,所以我们还得学着心胸开阔一些,坚忍一些。总之你要相信,不论你妈妈爸爸,还是爷爷奶奶,还是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情况不近人意呢,耸耸肩就是了。小伙子嘛,潇洒一点。”飞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潇洒?”杜晓晗:“是吗?那是我多虑了?”飞飞耸了耸肩,杜晓晗扑哧一笑,拍拍飞飞的头。
这亲昵的举动,并未启动一个顺畅交流的程序,也许是平时杜德诠巨细不遗的教育已把飞飞塞得太满,令他厌倦,使他失去了和大人对话的兴趣。他压根儿不想和自己的小姑多说什么,杜晓晗本想和飞飞说说她自己小时候的烦恼,想和他说说,有些事情,也只能拿出“随他去”的心态,可说到底,这种心态是多么被动,多么无奈啊。这些话不知如何说得顺,杜晓晗却觉察到飞飞的情绪,于是草草收兵说:“那好嘛,以后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飞飞哼哼了一声。和飞飞谈话究竟有无效果,杜晓晗不清楚。在父母之间做和谈中间人的任务,也没按预想的计划实施,不过杜晓晗这趟回家,还是做了一件实事。父母在她回来之前看中了一套房子,杜晓晗陪父母去考察了那个修建中的楼盘,自己又对开发商和建筑商的信誉资质做了些了解,陪着父母签下合同,付了订金。房子将于年底前交付。
从父母家返回没几天,杜晓晗发现自己出现了怀孕的反应,到医院一查,证实了这个事实。关于孩子,她和赵亚铭原是打算等她30岁时再要,要孩子之前,先过两年甜蜜的二人世界。可孩子不打招呼跑来了,也是天意,赵亚铭首先欢天喜地,他的神态让她一望而知他是多么盼望一个孩子,她也一样。二人世界虽充盈美满,可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仿佛一株礼花,骤然使他们的星空更加绚烂,让他们内心憧憬无限。他们马上接受了这份爱的礼物,一起畅想孩子的性别,孩子的模样,还说将让他(或者她)上什么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如何带他(她)认识这个山高水低的世界,如何让他(她)快乐而健康地成长。这个半是梦想、半是未来计划的话题,有滋有味地消磨了他们一个又一个夜晚。赵亚铭说:“看来我得更努力挣钱。告诉我,这辈子有多少钱你就可以满足了?”杜晓晗没想过这个问题,赵亚铭提出来后,才想了一想,然后说出一个数字。
赵亚铭哈哈大笑:“你很容易满足嘛。”她特别喜欢这样恬淡的心心相印的甜蜜,并从甜蜜中吮吸到快乐十足的劲头。有时候,她是那么想一把拥住赵亚铭,使劲儿吻他的腮,吻他的嘴,感激他带给自己的幸福和安稳心态,感激他使她在安稳中可以慢慢品味生活的涓涓细流,让他明白她的激情有多大的能量,而激情常常在即将隆起之时,又一个猛子扎入水流深处,化为看不见的水底暖流。赵亚铭是个不会疯张的人,许多夜晚,他扑到书桌上琢磨图纸,看资料,看书,自学法律和软件编程,她抱一本小说在一边看,有时她自己心里做游戏,眼睛不看他,心里却在暗暗使劲,期待自己的心力对他产生影响,使他抬起眼睛看一眼她……等她觉得时间酝酿到足以揭开谜底之时,便偷偷瞟一眼电脑桌上的赵亚铭。
如果赵亚铭正好抬起眼睛,她就会忍不住得意大笑,乃至扑倒在沙发上手舞足蹈,弄得赵亚铭莫名其妙。即便莫名其妙,赵亚铭也不多问,只自言自语般说一声:“什么让你笑成这样?别疯了。”她心里有些遗憾,很快又想通了,告诉自己不能要求太多,干吗得陇望蜀呢?有一片芳草地,该满足了。这天,杜晓晗接到杜晓红的一个电话。她以为晓红是来说父母哥嫂的事情,可晓红压根儿不提,只说:“我要出来休假,先到你家住几天,方便不?”杜晓红过来几天后,杜晓晗才明白,姐姐出来休假不假,但主要原因是来躲避杨刚。躲也没躲得了,几天后杨刚奔来了。〖=BT2(〗25〖=〗杜晓红和杨刚谈恋爱之时以及结婚之初,不说毫不怀疑幸福生活万年长,起码坚信和杨刚不会过得乏味。不料,乏味像个阴谋家,像个韬光养晦的猎人,静悄悄张开大网,一步步把他们收罗在网中央。
也不能绝对地说,乏味就将他们整个制约住了。起初,杜晓红觉得他们两人都是潇洒的,对付探头探脑的乏味,如同对付生活中其他琐事一样,手一挥眼一闭,就能把那讨厌的烟雾驱赶开。然而时光推移,杜晓红逐渐失望地发觉,像烟雾那么轻飘飘软绵绵的东西,其实并不容易驱赶干净,把它们从这边赶开了,它们又从那边冒了出来。他们的潇洒渐渐疲软,失去了飒爽气质。很多事情上,杜晓红是个没心的,杨刚也是个没心的,都不在心里窝事儿。问题是,两个没心没肺的人在一起,未必就能让婚姻生活一路过关斩将,逢凶化吉。由此反推经历过的那些事儿,未必就那么不落痕迹,只是大象无形,而无形之象并非永不显形,而是悄然扎出了一个阴沉的轮廓,到某个时候,猛地现出它的真面貌。吵架他俩倒是很少,都不屑于也不耐烦你一嘴我一嘴地争吵。若杜晓红不高兴了,只会对杨刚说:“走开走开,别烦我。”杨刚便不废话,拿件衣服,拉开门走掉。
若杨刚情绪不好,对杜晓红也是如此,杜晓红同样不吭声,自己到一边去,约朋友相聚或者煲电话粥,自娱自乐。
杜晓红想过,为什么不耐烦呢,可不耐烦就是不耐烦,没什么道理可言。偶尔她会进一步想,他俩的日子是否在越过越远。
杨刚向来不关心人的,哪怕对身为他老婆的她,他的字典里没有关心二字,做夫妻做成资深夫妻,他更是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