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说话倒是心平气和。总之,打架一事算是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杜晓红说,这是妹妹占了年龄小的便宜。杜晓晗对这份特权感到怀疑,不过她的心思游移到了另一条路途上,开始了秘密的、漫长的旅行。她常在放学后独自走到尼洋河边,走到小城外的草地上,对着水中的游鱼,或者一蓬抽穗儿的野草、几朵丝绒质地的野花,出神地培育内心地界上那株离家出走之念的幼苗。随着它枝干长高、枝条茂密,她的魂儿独自旅行到了很远的地方,顺着起伏的、发亮的公路走,沿着变幻多姿的草地和湖泊走,追着云朵飘移的方向走,到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被太阳晒成脱水的核,落到草丛里,再也找不到。还有一次,她在幻想中走到了南迦巴瓦峰,被山头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成一个雪人。她死了。
一天晚上她真的梦到自己死了,躺在一只黑色小棺材里,父亲和母亲站在棺材边伤心落泪。她绝无仅有地看到父母为自己流泪,感到无比的幸福。
这是一个快乐的、微微发热的秘密,它鼓胀为一只硕大的气球,给她升腾的满足之感。
但这只气球最终没有带着她飞升起来,一件事情的尖尖锥角把它戳漏了。
事情是,姐姐杜晓红挨了母亲一个巴掌。
那天傍晚杜晓红回家,衬衫的后摆处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这是杜晓红下午和同学搞活动时,衣衫不小心挂到一根棍子上给扯破的。这是一件小方领的旧衬衫,杜晓红一直嫌它花色不如意,样式也土气,早想把它废除,现在它被撕破,正是一个罢免它的好理由。母亲曾芹不那么想,曾芹的意思是,缝一缝可以再对付着穿一阵。杜晓红一听不乐意了,“这衣服本来就小了,而且我的另一件衬衣也是用你的旧衣服改的。我想要一件新衬衣。”曾芹说:“你想,你还想吃天鹅肉,我是不是也该弄只天鹅来给你吃?”杜晓红在衣服的问题上,没那么好通融,她跟母亲据理力争,母亲说她虚荣也好,喜新厌旧也罢,反正她是不穿腰背上缝着一条难看补疤的衣服的。她的心情曾芹也能理解,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是要好爱美的,不过曾芹更要考虑的是家里的开支情况,她甩出了杀手锏:家里没多余的钱。
杜晓红气恼极了,家里的财政状况她无法触及和了解,因此她无从辩驳。她被母亲将死的同时,认定这是母亲搪塞的借口。一个轻轻松松的借口,就让她的正当愿望憋闷而亡,让一件衬衣变得遥不可及,这太气人了。她赌气说:“我不用家里的钱,我自己去挣。”
曾芹惊奇道:“你怎么挣?”
说实在的,怎么能挣到钱杜晓红心里并无计策,那年头不似后来,经济开放搞活,想挣几个零散钱的途径很多,去当小工,去卖报纸,去餐馆里刷刷盘子都行;那时候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挣钱是件难以企及的事,好比一个连机场都进不了的人想坐飞机。但话都硬邦邦甩出了口,杜晓红只得不管不顾顺着这根摇摇晃晃的独木桥往下走。“我去采雪莲捡杏仁卖给药材收购站。”
药材收购站收购雪莲和杏仁,雪莲来自高山,杏仁来自杏核。把那浅褐色的扁扁的杏核砸开,里面裹着褶皱薄衣的心儿可以入药。
曾芹想也不想,将一个巴掌甩到杜晓红脸上。
干脆有力胜过任何言语。
杜晓红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关上。
站在一边的杜晓晗连受两下刺激,两个声音带来的,巴掌拍击脸庞的声音,门碰上门框的声音。
清脆,响亮,惊心动魄。
啪——砰——骤起骤落。
绚丽的夏季在节气上走到了尾声,不过天气仍然灼热,天空还那么明亮,花花草草照样生机勃勃,你追我赶地吐露缤纷色彩。夜里昆虫的合唱嘹亮高亢,它们拥有不知疲倦的喉咙,并且像小孩一样从不克制,它们构成了一个永恒的幼年世界:直抒胸臆,嚷嚷不休,声嘶力竭。
杜超高中毕业工作了三个来月,高考恢复了。
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事情被杜超赶上了,高考是必然要参加的。他该报考文科还是理科?选择哪个专业?杜德诠夫妇紧急商议这个事情。他们的商议把杜超排除在外。曾芹提出,是否应该让儿子去报考文科?那样或许更有把握一些。杜德诠的意见是,现在国家建设需要大量理工科人才,何况“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无论从国家需要还是个人发展,杜超报考理科都不容商量。
杜德诠自己,年轻时没受过正规大学教育,他17岁参军入伍,后来被送进部队军校进修马克思主义哲学,并做到团政委一职。他曾有过钻研数理化的理想,可惜没机会实现。他作为过来人,经风历浪,沧海桑田,儿子的人生箭头该怎么画,走什么样的道路更恰当,他当然有发言权。
他没理由白白浪费自己的人生经验。
曾芹说:“杜超这娃娃理科的几门功课都太一般,万一考不上呢?”“那就再考。”
杜德诠果断地说,“成绩一般他就用点功,一点吃苦的精神都没有他怎么成才?任由他遇到困难就退缩,一辈子都没出息。”
杜超被叫到父母跟前。杜超的身高没超过父亲,18岁的他看样子也难以再长个了。他的上唇两边生出了浅浅的唇髭,不齐整,不茂盛,不显阳刚,反使他显得潦草委顿。杜德诠怎么看,都觉得这儿子像一幅没画好的草图。他没料到,他的打量把杜超看得毛骨悚然。杜德诠对站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垂手静立的杜超问道:“想好没有,考什么专业?”
用不着想,杜超的愿望是美术学院,但这绝不会得到父亲同意,那考什么就随便了。在“随便”的水流淹没过来之前,杜超还是为自己争取了一下,“我想考——中文系。”
“理由?”
杜超不能说,这是“随便”之下一个勉强的候补,或者说,这是在他想来比较合乎自己口味的一个专业。“合乎口味”并非一个铿锵有力的理由,凭空设想更会受到斥责。如果他这么说出来:“我想……”那么父亲杜德诠定会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施以批驳:“你‘想’,‘想’是什么意思?怎么来的?什么理由?说说你的一二三。”回答不出,就是凭空设想。
一定如此。
杜超的踌躇,引得杜德诠又开始隐隐冒火。他声音里增添了冷峻:“你是没有理由,还是没想好理由?要多长时间才能想好?”
“多长时间”是一根有着刀锋边沿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走动,迅速,冷漠,寒气飕飕,青光闪闪,逼得杜超不知所措,冷汗沁出额头。
“多长时间”的问号终止在一分钟左右之后,杜德诠不打算再耽搁时间了,他说:“说不出理由我来替你说,你无非就想找一个轻松的好玩的学科来学……”
杜超已具备了这样一种素质:从父亲歪曲自己的评说旁边滑过去,从他自己的委屈、不满和愤怒的外围滑过去,似如小心翼翼并尽量靠边地绕过一堆熊熊大火。他把自己挤扁,挤成一个菲薄的影子,以影子的虚无迎受扑到脸上的呼呼灼浪。
其实在盯着儿子看的那一瞬间,杜德诠心里是有些动摇的。儿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他们夫妇面前总是大气不敢出,懦弱性格木已成舟。怜悯之情在杜德诠心头涌出几分。虽然以他们夫妇的高标准严要求,这儿子远远够不上优秀,可至少儿子的品性是端良的,从不惹是生非。但这就行了么?杜德诠不觉中又焦躁起来,他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不说期待他出人头地有多大作为,起码不能沦落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庸才,可惜呀可惜,杜超越来越像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朝气活力和机灵劲儿的窍眼,仿若都给糨糊封死了,他到底长没长心窍?他又不是心智不全,又不是无人管教,为何走到这样一个地步?杜德诠很想认真跟儿子谈一谈,每次谈话,他都抱着推心置腹的愿望,期待拂开儿子性格湖面上的覆盖物,深入他思想的核心。他问儿子想考什么专业,是以交心的姿态而问的,只要儿子给出正大光明的理由,他们或能达成一个折中的意见。是什么把这场谈话毁了的呢?儿子仍旧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说话仍是一副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口气,让杜德诠越看越生气。不快和不满携手而起,杜德诠发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向着严厉滑去。一旦接上了严厉的铁轨,喷着灼热蒸汽的火车便轰隆隆地阔步前行了。
谈话没有耗费杜德诠预期的时间。谈话的结果是:他勒令杜超苦下功夫,填报志愿必须考虑理工科类的专业。
杜超奉旨头悬梁锥刺股,每天复习到深更半夜,最终以略微高出录取线的分数,考上了父母任教的农大数学系。
杜德诠为自己几个月前的决策感到满意。杜超入学在春节之后,他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喜事,给家里吹进一股暖洋洋的和风。曾芹想办法买到了一只鸭子,用锅子炖得香气四溢。白茫茫的雪一场比一场下得飘逸透彻,在银装素裹的氛围中,父亲杜德诠的脾气也被冰镇了。
而杜晓红早已和母亲和解,巴掌事件的第二天,她就自我复原了。但是事发当天晚上,杜晓红赌气拒绝吃晚饭,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抵制饭菜的诱惑以及哥哥妹妹的召唤。而母亲拒绝受女儿威胁。“不吃就不吃,看她能饿几顿。”
父亲杜德诠不发表意见,他不发表意见,就是对妻子无声的声援。杜晓晗吃罢晚饭,让母亲检查了作业,回到和姐姐同住的卧室。杜晓红躺在床上,保持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僵硬姿势,她的姿势让杜晓晗觉得姐姐超然物外,与周遭的人和事没有关联。杜晓晗轻声告诉姐姐:“我们给你留了饭菜,在厨房里。”
“不吃。”
“那你不饿吗?”
杜晓红以沉默回答。饿当然是饿的,可是骨气赋予了她能量。
杜晓红发觉,气是具有饱腹功能的。杜晓晗坐到姐姐床上,伸出手去握住姐姐的手。她怀疑,母亲出其不意的一掌,拍碎了姐姐体内的什么东西,如果那一掌落在她的脸上,她必将碎裂。
杜晓红眼睛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看到的是杜晓晗眼泪汪汪的眼睛,她抽回自己的手,正要嘲笑妹妹多愁善感,是一个眼泪大王,杜晓晗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雪白带花边的手绢,说:“这个给你。”
过年时母亲买给杜晓晗的一块新手绢,四角印有漂亮的蓝色小花,质地细密,素雅美观。当时杜晓红就想把手绢从妹妹手里哄过来,用自己的一张八成新的手绢跟妹妹交换,“小孩应该艰苦朴素。”她说。杜晓晗不答应,她同意艰苦朴素,但方式是把新手绢珍藏起来,压在枕头下,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把它重新叠一次,仅仅以这种方式“使用”它,平时还是用她的旧手帕。杜晓红嘲笑妹妹是个守财奴,让杜晓晗烦恼了好一阵。现在,为安抚姐姐,她大方地把手绢贡献了出来,杜晓红瞄一眼问:“干吗给我?”
“你喜欢就给你嘛。”
“你不喜欢了?”
“喜欢的。”
“那你自个儿留着吧。”
杜晓晗想了想说:“还是给你吧,你不要伤心了。”
“谁说我伤心了?我不伤心。”
杜晓晗判断不出姐姐的话是真是假。不论真假,姐姐对巴掌有比哥哥更强的承受力,所以她敢于和大人对抗。杜晓晗认为。
深更半夜,饥饿难耐的杜晓红乘妹妹睡熟的当儿,溜进厨房,把剩菜剩饭几乎一扫而光,她吃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量。第二天早晨曾芹起来做早饭时,发现头晚预留的做泡饭的剩饭菜所剩无几。曾芹心知肚明地笑起来,当笑话讲给丈夫听,杜德诠置之一笑。曾芹采取补救措施,另做了几碗面条。当全家人在早餐桌上聚齐,她故意问,昨晚剩的饭菜怎么少了那么多?家里出了耗子?“我吃的。”杜晓红头也不抬地说。“什么时候?”曾芹问,“都你一个人吃的?你长出了两个胃?”她表情显出略微的夸张。杜晓晗笑了,原来母亲也有幽默的一面。杜晓晗推想,母亲这一笑是不是一种致歉的表示?她情愿这么理解:这是一个改头换面的歉意。
杜晓红也笑了,虽然一笑即收,但她心里确实没多少气了,一夜好觉把昨夜她认定必将阴魂不散的气给睡没了。到傍晚放学回家,杜晓红又跟往常一样,该说时说,该笑时笑,只是由母亲补好的那件旧衬衣,她仅在做家务活时穿。她为那件衬衣划定了它的出场界限:在家里,在某些特定时间,它可以登场。绝不要指望她会把它穿到家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