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837400000004

第4章

一个月之后,杜晓红在已然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得到了一件新衬衣。母亲不承认这是向大女儿屈服的结果,对于带回家的那段布料,她说明是同办公室的一位老师因某种原因转让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并非一个有心之举,而是一个意外所得。

不管布料是怎么来的,杜晓红立刻一声欢呼,“还是我妈好。”声音喜滋滋的。

布料红底白花,不是杜晓红梦寐以求的那种耐得住反复细看,越看越滋味无穷的花色,但远远胜过没有。杜晓红对于花布的图案色彩有自己的一套审美趣味,她喜欢层次错落的图案,深浅变幻的颜色,花朵图案呢,她更欣赏牵枝挂蔓、有朵有苞的图形,不过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掌管全家人衣着大事的母亲,几乎从来不征询她的审美意见。杜晓红也只能随遇而安。

“父母当然是为你们好的,”

曾芹开口道,不放过顺便到手的教育机会,“你们明白这一点,知道自己争气就好。我们都不指望你们以后怎么孝敬我们……”

“我们会孝敬你们的。”杜晓红快嘴说。

曾芹鼻子里哼一声。

曾芹是个严肃的女人,她中等身材,圆脸,微胖,常年留一头短发,用夹子别得规规整整。按照多年来流行的严父慈母的标准,曾芹在几个孩子眼里可算不上慈母,但要说严厉,她严厉的程度又逊于丈夫。曾芹未曾思忖过自己在孩子眼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头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她也犯过踌躇,是相对于丈夫的威严,做一个温和慈祥的母亲,以取得一种平衡呢,还是与丈夫并肩同进,一唱一和。思想斗争没个明确结果,她的言行却自动蹚出了一条跟丈夫同气相投的路,一步步登上了严肃的高台。特别是丈夫日益变得严厉以后,她的严肃也逐步提升跟进。跟子女交谈上,曾芹从不赞同更不鼓励孩子说轻浮的甜言蜜语,她欣赏朴素的情感,而朴素是不会摇旗呐喊的。不过每当大女儿杜晓红说出几句贴心润肺的话来,她心里还是暗暗受用,无非很少喜形于色。此时杜晓红快嘴快舌地表决心,曾芹只当耳旁风,并无任何回应。她转身做小女儿杜晓晗的思想工作,对杜晓晗说,没有多的布料给她也做一件新衬衫,希望她不要跟姐姐攀比。

“我不要新衣服。”

杜晓晗说,“我有衣服穿。”

曾芹欣慰地说:“这就好,还是晓晗懂事。”

杜晓红在一旁做个鬼脸。

杜晓晗乐意获得母亲表扬,不是为了争宠,而是她觉得那种时候,父母是可亲的,气氛是轻松的。家庭开支上,她真心实意为父母计,她并不懂得家庭开支这个大课题,只是隐约明白这是让父母煞费苦心的事,有时母亲顺嘴说到家里每个月伙食的花销,有时母亲小声跟父亲谈着家里这样那样的支出,父母两个神色凝重,杜晓晗就感到心情凝重。她不想给父母增添负担,她甚至想过怎么才能使自己累人的重量变轻一点?从这一点说,姐姐着实不知体谅父母,不仅对衣服用品有要求,在文具上的耗损也大,在一切可以理直气壮耗费的东西上,杜晓红都有点大手大脚。杜晓晗一方面烦恼姐姐不体谅大人,一方面烦恼父母的喜怒无可捉摸。现在,布料扯来了,姐姐的新衣就有了,母亲的爱意拨开浮云,洒下几缕金光——父母的爱意就是这样,在云层中穿来穿去,时隐时现。杜晓晗幸福快乐的感觉里,却掺杂着复杂的说不清楚的难过:要是之前没有母亲闪电般落到姐姐脸上的那个嘴巴,要是父母的好情绪永远艳阳高照,该多好啊。

考上大学是一个里程碑。按说跨过这个标界,对杜超而言,来自父母的压力就该解套了,进了大学么,就意味着一个自由疆域的拥抱,这是人生对一个经过艰苦跋涉终于走到成熟年龄段的人的礼赠。不过杜超压根儿没奢望过一种完全的自由,他就读的是他父母任教的大学,父母近在身边,家就在附近,每个周末他都要回家,父母对他学习生活的过问还是日常课业。

不管怎样,大学生活释放出的魅力,令杜超日渐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除了专业学习耗费心神,让他颇感吃力,其余的全是松快的、新鲜的:上课并不总在同一间教室;何时吃饭、吃不吃饭全凭自己高兴;同班的学生年龄落差很大,大家的为人、气质和想法五花八门;恣意张扬的个性在校园弥漫,随心所欲的装扮在校园流动;从宿舍窗口倾泻的吉他声,破夜而出的怪叫,带足了力比多的动力……这一切构成一个强大的活力四射的气场,又似如一股摧枯拉朽、别开生面的劲风。杜超感到自己的精神气质伸展开了一些,又伸展开一些。伸展的感觉真好,跟父亲说话时,他都比过去自信、有气派,父亲对他也比过去多了几许宽容。虽然隔膜仍然夹在父子俩之间,但一些状况在改善: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有保留的承认,节省的承认。即便不充分,杜超已经觉得改天换地了。

在父母面前,杜超谈论自己比以往主动了好多。他谈到大学上课的感受,谈到宿舍生活,他第一次住集体宿舍,宿舍生活是一件新鲜事,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一个有吸引力的话题。第一次他说着这些事情,听到父母和两个妹妹的笑,心底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另一条嗓子在说话,是一个让他自己鼻子都发酸的人在说话。一个皮影般的人在说话,在跃跃欲试和探头探脑。

而他真实的自己,蹲在一个角落惊奇。惊奇这份说来就来的其乐融融,这份蒙头遮脸的讨好谄媚,惊奇自己被感动,是的,他是感动的。

顺心的日子只过了一个学期。他内心不声不响向上攀升的自信,难得复苏的昂扬情绪,很快在一件事情上折戟触礁。

下半年新学期开始,杜超向班主任提出让出副班长的位子,给更适合的人去担当,得到了应允。

他的副班长是班主任指派的。不论以成绩,以经验,还是以领导才干,这头衔都不该落到他头上。杜超明白,他之所以被老师指名为副班长,全是老师看在他是本校子弟的分上。在老师指派他的当时,他就声明自己不够格,也不行。这不是出于谦虚,而是出于惶恐。班主任不为所动,杜超只得硬着头皮上任。一学期下来,他让位的初衷未消。他不想自欺欺人,假冒自己有号召力。论号召力,同寝室的一个男生比他强十倍,该男生为人豪爽,身形俊逸,一副好嗓子,能言会唱,又是球场上的精英,男生拥戴,女生倾慕,杜超自愧弗如。成绩中下也是杜超的一块心病,尽管大学不似中学,考试只要过关,没人去在乎分数高低,可顶着副班长的帽子,成绩偏下总让他觉得是个隐痛,使他无法挺直腰杆。他命令自己下苦功,再怎么下功夫,成绩还是一般。

人贵有自知之明。杜超心里的自知之明总在他耳朵边喋喋不休:不是这块料,就别顶这块招牌,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他这张圆脸,肿起来也不好看。杜超向班主任陈述理由,班主任沉吟一下说:“既然你一定要让贤,那我也不勉强你了。”

杜超无官一身轻。一阵轻快之后,又感到有些不踏实。

周五下午杜超回到家,杜晓晗已经放了学,在家门外跟几个小孩玩踢房子。见到回家的哥哥,杜晓晗从吵吵嚷嚷的小孩中分身出来,跑到杜超身边问晚上能不能包饺子。如周五杜超回家得早,晚饭一般仍由他来做。

“想吃饺子了?”他问。

“是的。”

“好办。”

杜晓晗欢天喜地。

面食是他们全家都爱吃的主食。他们这个南方家庭饮食口味上的变迁,归功于杜超,杜超制作面食的高超厨艺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他擀出的面条筋道柔软,蒸出的馒头又暄又韧,包的饺子更是没说的,哪怕没肉,他也能包出美味可口的素馅饺子。杜晓晗最喜欢哥哥包饺子,一是饺子好吃,二是过程好玩。兄妹二人出门去买了白菜和一点猪肉,回到家便挽起袖子大干起来。不一会儿杜晓红推门而入。讨厌择菜洗菜的杜晓红,对包饺子则是另一番态度,也喜欢,她放下书包洗了手,加入到劳动行列。肉剁好,馅拌好,面和好,白嫩的饺子一只只包出来,在案板上桌面上列队。杜晓红干着活,嘴也不歇,评点兄妹三人包出的饺子,她的饺子是玲珑俊美的,杜超的饺子是平头正脸的,杜晓晗的饺子是肥胖而傻气的,一系列的大胖子小胖子,不规不整,怎么看怎么傻。

兄妹三人打打闹闹,边玩边干不亦乐乎。

杜超将包好的饺子分做两拨,一拨蒸,一拨煮。蒸出来的饺子可以存留到第二天,煮熟的饺子蘸醋吃鲜美可口,还能顺带煮出饺子汤,汤汤水水地吃饭,最是舒坦而且养胃。

杜德诠下班回家,饺子恰好上桌。杜超还在厨房忙活着。杜晓晗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杜德诠说她有事,要晚一点。

杜德诠脸色晦暗。他的脸是一块具有提示功能的幕布,预告他心绪不佳。方才满屋的喧嚣欢闹瞬间偃旗息鼓。杜德诠一言不发坐到桌边,杜晓红姐妹揣测,这是不是不等妈妈回家,就可以开饭了?杜晓红问了这个问题,杜德诠说:“饿了就吃,话多。”

很明显,父亲有心事,最好不要惹他。杜晓红准备醋碟,杜晓晗摆放筷子,杜超端出炒好的一个素菜,父子几人在一片无言的氛围中各自举筷吃饭。杜超见父亲吃得眉头半皱,疑心父亲醋碟里的作料不够,问父亲要不要再加点醋?杜德诠并不领情,沉声说:“醋多醋少有什么关系?”

杜超无言以对。

杜德诠接连吃了几个饺子,像是被饺子顶住了胃,放下筷子,看着儿子说:“你还挺高兴嘛,什么事值得你这么高兴?”

这句话平平淡淡,可杜超立刻明白了父亲话里有所指,他的心一下子吊了上来。

杜德诠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向班主任辞职?你犯了什么错误?”

杜超回复道:“没有。”

“没有?那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辞职?大好的锻炼机会为什么不要?你给我说说你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愿担当责任还是怎么的?”

杜超为自己辩护。扛着辩护的目的一张口,他就回到了过去那个他,声音稍高,会打抖;句子长了,会起皱。他理不顺心里的话语,伏不住喉管的气息,他胸腔发紧,一下被戳回原形,那个瘪瘪的、骨头成了碎屑的原形。他恨起自己来,连恨带惊,放弃了辩解,半途而废闭紧了嘴。

杜德诠手里的筷子猛地落到桌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摔打声。谁都能听出这声音势大力沉,来者不善。杜晓红和杜晓晗都停止了咀嚼,不由自主扮演起“我们都是木头人”里的木头人。她们是木头人,杜超更是木头人,唯一富有生气的是杜德诠。杜德诠倾力摔出满腹恼怒的同时,看到儿子从正上方滑落下来的头顶,他的恼怒化作心里的一连串叱责: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可以把为所欲为当个性,当旗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旗鼓噪,跳脚招摇?愚蠢!糊涂!自作聪明!

杜超感觉像被父亲当面掌了嘴,他空前绝后地想冲父亲也来这么一下: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一摔,挽回颜面,挽回自尊。他不是没头脑没脸皮的小孩了!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意。他大胆地抬起眼睛,跟父亲对视。这一眼望去,他马上被火炭烫了一下,父亲的眼神是火龙,是锥子,而他只是一只纸老虎,经不住烧,也经不住扎。

恰在这时,敲门声急速响起,有人来找杜德诠,说有什么急事请他去一趟。杜德诠起身走了。父亲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杜超胸腔里一个小小的声音随即释放出来:“官迷。”

杜晓晗睁大了眼睛,这是她有史以来听到的哥哥唯一一句对父亲的评判。贬义的评判。

杜超回了自己的屋。杜晓红吐出一口气,继续她的饺子宴,一口一口吃得跟先前一样香甜。杜晓晗忍不住问:“哥哥为什么说爸爸是官迷?”

杜晓红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啰。”咽下嘴里的饺子,告诫杜晓晗说,“你最好不要在爸妈面前搬嘴,免得哥哥挨打。”

饶是杜晓红没心没肺,也知道事关重大,要是杜超这开天辟地的大逆言词给父亲听到,那可不得了,天晓得会有什么结果。

“我什么时候乱告过状?”杜晓晗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