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杜晓红也满腹狐疑,事情好像是哥哥自作主张不当干部了,让父亲大为失望。以杜晓红之见,哥哥杜超也真不像个能当干部的人,他太老实也太不威武了。哥哥的老实形象,很早就形成于杜晓红的头脑。一般而言,上有哥哥的女孩总能享受哥哥的庇护,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能靠哥哥罩着,靠他为自己出头。她这个哥呢,可别奢望他在这方面给她长脸撑腰。小时候杜晓红跟人打架,杜超来了,只会劝架,最多帮她推搡两下就顶了天了,想要他雄风一振出手相拼,那是白日做梦。
杜晓红倒不为此埋怨哥哥,一是打架的机会少,再者大部分事情她自己能够摆平,此外哥哥爱帮她分担家务事,还是她取乐的对象,不也挺好的?说到当干部,哥哥不行她则是行的,杜晓红从小至今一直做着学生干部,班长啦文体委员啦,她成绩并非拔尖,但活动和组织能力高人一筹,也受老师器重,父母当然把这些看在眼里,并对之满意。至于说父母的呵责一样会不客气地君临她的头顶,杜晓红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即听即忘。不然干吗,还窝在肚子里发酵么。再说不及时清理库存,哪有空间迎接下一次训导?另一点是,上有哥哥,他是挨骂的先锋,受罚的大将,要是她和杜超共同犯错,事情好办了,斥责的枪林弹雨自有哥哥顶去大半。哥哥不能替她打架,却能为她挡骂,也算有哥哥的好处。她没什么想不通的。小时候她班上有俩同学的爹妈更吓人呢,动辄棍子巴掌的就上来了,还不分地点场合时间。父母嘛,杜晓红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就该拥有特权。回到哥哥辞官的事情上,杜晓红觉得父亲不是小题大做,而是——怎么说呢,有点不切实际。
杜晓红不跟妹妹解析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晓晗好不心焦,心焦也没办法,眼下这节骨眼上去问哥哥,欠妥当。她总不可能又拿块新手绢去安慰哥哥吧。
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杜超则有另一份担心,假如父亲要求他把刚刚辞去的“官职”要回来,那才是丢人丢到了家。如果父亲强硬地要求,他怎么办?他蓦地想到上次杜晓晗跟他说的“离家出走”的话,难道他将走到那一步?杜超悲愤之下想到一个词:逼上梁山。
事情却没有向他担忧的方向发展。第二天,父亲对杜超不理不睬,他的眼睛把儿子当做了空洞。被当做空洞的杜超神不守舍,整整一天都盼着傍晚快点到来。千求万盼的傍晚总算到来了,他可以回学校了,走前他向父母说:“我走了。”父亲瞟也不瞟他。
下个周末杜超回家,父亲照样把他当空洞。本来杜超思谋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父亲把他当空洞,他就做个空洞好了,只要父亲不逼他去要回“官职”。父亲的沉默相当于默认了他的“辞官”之举,父亲退了一步,他就该知足感恩,哪还能去计较父亲的脸色眼神。想是那么想,可进了家门他就感到心虚气短,像欠了父亲的重债,这感觉太糟糕了。
更糟的是,父子俩半年里建立起来的彼此认可被一笔勾销。
杜晓晗看到,在父母面前,哥哥又缩回了沉默的壳。乃至于后来哥哥跟她单独在一起时说话都不再从容,不再有滋有味。
那层微微闪亮的银光从词句上消失了。
春去秋来,好几年时间飞逝而去。
而记忆的河床上,不觉间便堆积下了大大小小的往事的鹅卵石。
杜德诠一家已经又进行了一次搬迁,来到拉萨。那是杜超辞去班长不久之后的事,杜德诠接到一纸调令,调入自治区最高政府机关任职。全家除了杜超,皆随杜德诠迁移。次年,杜晓红也考进了农大林学系,成为杜家的第二个大学生。
家里只剩了杜晓晗一个孩子。她长高了,当她升入初中一年级,几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身段苗条,胳膊腿细长,皮肤被户外阳光晒成了浅棕色。读书她成绩比哥姐都要出色,性情也让父母暗中欣悦:她不像杜超那么木讷,也不似杜晓红那般轻狂。在父母面前,杜晓晗从没撒过娇,也从没为什么要不到的东西闹过。母亲曾芹觉察到这个特点时,咂摸出一些奇怪来,她跟丈夫杜德诠谈论说:“你说晓晗这女娃子是不是有点太闷了?”杜德诠问怎么了?曾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有哪点不对劲,后来咂摸出来,是杜晓晗的眼睛,那双10来岁小孩的眼睛,似乎有着一点点和年龄不相称的东西,什么东西?沉重?忧郁?曾芹没往下想,什么沉重啊忧郁啊,哪扯得到小孩子身上去?
曾芹把问题丢开,杜德诠更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这算个啥事呢?他们没精力去想那些不要紧的事。进入机关某厅任职的杜德诠,经常开会和出差;曾芹调进了党校做教务工作,从专业上说她转了行,但曾芹并不感到遗憾,她很乐意换个新鲜口岸。受丈夫耳濡目染,工作之余她把大量时间用来阅读跟党校课程有关的理论书籍上,工作学习的劲头都很足,满心满意要在事业上梅开二度。
杜超毕了业,分配到一个叫波密的小县城,当了中学数学老师。
家里两个大的孩子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正念着大学,杜德诠夫妇轻松了许多。小女儿杜晓晗是个省心的,但杜德诠却因为一件小事,意识到未雨绸缪的工作不可省略。
这是跟平常一样火辣辣的太阳天,杜德诠中午下班回家吃饭。他快步沿着熟悉的路线行走,沿路房屋低矮行人不多,两边积着些许灰尘的路面,被晒得通透发亮,几只闲散的狗趴在路边树荫下打瞌睡。杜德诠看到杜晓晗和一拨同学正从旁边一条路上走来。她一路走一路和同学说笑,一个男生说了句什么话,几个学生一起大笑起来,杜晓晗笑得弯腰舞臂,声音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杜德诠不禁心下一怔,那是他不熟悉的尽情尽兴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笑。他停下脚步,闪到路旁,观察到女儿和一个叫李吉安的男生说话动作都十分亲密。李吉安就住在他们家隔壁一幢楼里,个头和杜晓晗一般高,眉清目秀,皮肤比杜晓晗还要白皙,有点女孩相。这男生原先来过杜家找杜晓晗问作业题,偶尔也约上杜晓晗一道上学。
杜德诠不曾意料到自己的小女儿还有这么一面,矜持、沉闷之外的疯张。当晚,他跟曾芹说到白天所见,夫妻俩讨论开来,小女儿杜晓晗是不是当着他们和背着他们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他们管得太严,让杜晓晗变得心重?但对于杜晓晗,他们夫妇历来是比较温和也比较心软的,重话说得少,动手的情况根本没有,这一方面是杜晓晗比上面两个孩子小得多,一方面也是她自己自觉,响鼓不用重锤敲。他们对她不说区别对待,至少也相当委婉,那她为何会有两样表现?心里装着什么事他们夫妇没看出来?杜德诠夫妇讨论着,曾芹蓦然想到杜晓晗的眼睛,这是曾芹又一次想到女儿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杜晓晗的五官跟她姐姐杜晓红一样,都是从杜德诠的坯子上脱过来的,大眼睛,深眼窝,眉型较宽,可杜晓晗的眼睛跟其父其姐又不一样,她的眼睛像两汪湖水,恳切,自尊,许多时候还有点沉甸甸的,让人看不透,这丫头怪了。
夫妻俩议论到最后达成共识:议论不过是纸上谈兵,最好的办法是跟杜晓晗好好谈一次。次日晚饭毕,曾芹洗了碗,杜晓晗倒了垃圾。在杜晓晗开始做功课前,曾芹把女儿叫到自己面前,从询问学校的上课情况开始,逐渐说到跟同学相处。“跟同学相互友爱是应该的,但跟男同学接触还是要保持距离,不能没个分界,男生就是男生,不同于女生,你知不知道?”
杜晓晗声音轻微地答应着,曾芹眼睛不离杜晓晗,说,“那就给你规定三点:一,不能随便跟男生你拍我打的,过于亲密的接触不允许;二,跟男生说话要自重,嘻嘻哈哈的不成体统;三,不能单独跟男生出去玩,要玩也得有别的女生在一起。当然,这一不是说你不能跟男生正常探讨学习上的问题,二不是鼓励你伙着一帮人就可以敞开了手脚去玩,这一点我们相信你有自觉性,提出来呢,是要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也是给你敲个警钟,女孩子年龄大了,随着接触的世面增广,叫人分心的事情也多,这就需要你学会克制。说千道万,学习第一,精力要放在学习和品德修养上。现在是初一下半期,马上你就要进入初二,初二不但课程增加,而且难度也难得多,你不全力以赴是不行的。”
杜德诠在一旁听着,为妻子谈话水平日益精进而感到佩服。
杜晓晗不知道母亲这场谈话是有缘故的。这种常规家庭教育她不陌生,母亲对杜晓红也做类似的告诫。但很多时候杜晓晗并不希望父母过于关心自己,不论父母语气怎样语气平和,她都觉得不自在。他们是猎手,而她只想着尽快逃亡。说到跟男生的亲密接触,杜晓晗心里有点打鼓,她和李吉安还有班上的另一个男生关系很要好,虽说没到随随便便你拍我打的地步,可朦朦胧胧的相互吸引是有的。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这有什么不好,母亲突然提出要她和男生保持距离,让她茫然而紧张,随之她心情安稳下来:距离就距离,反正她没有越界也不会越界的。
当着父母和背着父母,杜晓晗的表现的确不一样,这并非故意为之。她性情中有着欢快热烈的一面,然而这轻盈鲜亮的部分,面对父母时,总是先自失了元气,气息奄奄,或者半身不遂。虽说半身不遂,却是僵而不死,到了相应场合又复活了,情不自禁蹦跳出来。她的心里话很少向父母吐露,即便有些心事胀得她胸口发疼,倾吐的意愿却跟被挑断脚筋的伤兵一样,爬行不动。上小学四年级时,她有段时间突然中了邪似的怕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那是一种来得突然并且来路不明的恐惧感。过去她也曾梦见自己死了,却很享受死亡的降临,彼时死亡是温暖的,像一个怀抱、一团烟雾;孰料陡然间情形一变,死亡狰狞起来,阴风飕飕,声先夺人,把恐怖的高压水柱激射到她身上。她被攫住了,挣扎不开。那恐惧的大火,大概是一场车祸的消息引发的,之前的某天,父母回家后说了一件事,某某和某某某坐小车回城的路上,从某个山腰处的转弯处落下了峭壁,被死神收了命。
某某和某某某是父母认识的,是活生生的人。被死亡的手指一碰,他们就不在了。
父母说了那件事情后,就不再提起。第二天晚上,杜晓晗发觉一片似是而非的阴影压上了心头,然后阴影加重,越来越重,把她的心团团围住。
是的,她不能随便坐车了。但父母可没这么谨慎,有一天父亲就要乘车出城,她一听心焦如焚,接着坐卧不安,她不愿父亲去冒险,不能去不能去!她只能那么说。理由呢?她说不出来,只是哭,大哭,最后被盘问出来,“出了车祸怎么办?”引得父母好一阵哭笑不得。
死亡是无处不在的,即便避免乘车,死亡也会以另外的形式展露头脸,龇牙咧嘴。它是跟她缠上了,一心一意要把她压垮。被压垮之前,她忍不住和哥哥说起了心中的恐惧。杜超没有嘲笑妹妹发神经,他只说,不用担心,有我们保护你,你怎么会死呢?
“那如果不知怎么的我就死了呢?”
“不会的。”
“万一呢?”
“我会抢救你。爸妈也会救你。”
“你们又不是医生。”
“我们不是医生,医院里有医生。”
“医生也救不了呢?”那翻车的两个人被送进过医院,不也没救么。“还有神仙。”
这话就是开玩笑了。可就是这个玩笑,竟像一帖奇异的解毒剂,一点一点,把她内心的恐惧慢慢化解开,尽管后来某些时候她发觉,那份恐惧就像盐化于水,看是看不到了,却是存在的。
时不时的,杜晓晗会想念哥姐。哥姐不在家,家里比以往冷清,可大部分时间她觉得挺自在,父母的忙碌给予了她相对的自由,哥姐不在家,她也少了“陪绑”的机会。好玩的有趣的地方那么多,住的时间越长,就有越多的神奇之处展现出来。这是一个交织着金色、褐色与各种明艳色彩的高原之城,离天空很近,几乎要融进上苍。转经轮的摇动声和低沉的诵经声日复一日弥漫空中,一切事物都闲散自然,不疾不徐。散淡的调子显出醇厚而恒久的韵味;任意一个角落都收纳着神秘与光芒,满足无限的好奇心。她来到这个地方,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宝库,一个迷宫,任她游弋;游弋中,鞋底磨薄,双腿劳乏,眼睛被夺目的阳光刺得发酸发胀,皮肤里接受了阳光的元素。一处一处的美景胜地被浏览过,抚摩过,一处一处的秘密被微微掀开过,握手,盛大的美景;握手,神奇的秘密;握手,脚底抹了油溜得飞快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