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暑假来临,杜晓红回家来了。这一次,她不是回家过暑假的,她拎着箱子,揣着毕业证和单位接收函,她兴高采烈地毕业了。身穿无袖衬衣和白色裙子的杜晓红进了家门,看上去挺拔秀丽,额头光亮,眼圈下浅浅的雀斑也失踪遁形,一张脸光洁得令杜晓晗羡慕。杜晓红这次是彻底回家来了,她分配到一个师专教林业课,成了一名高校老师,而且将有一间自己的宿舍。
“看来我们家跟教育工作有缘。”曾芹说。
曾芹说话不惊不喜,脸上的笑意却表明了她对大女儿衣锦还家忍不住高兴。曾芹挨边50岁,眼角有了扇状的皱纹,脸上也起了丝丝纹路,皮肤干燥,面庞松弛,腰身鼓胀。杜晓晗看看母亲,再看看一旁生气勃勃的姐姐,突然感到母亲老了。
母亲老了,父亲杜德诠则一点不见老。他腰背挺直,精神健旺,身材一直保持着紧凑,如同有股内吸力把皮肉紧紧吸住,不给肥肉滋生的空间;虽说部分地方也开始了松懈,却不影响大局。杜德诠头上添了些白发,那些匍匐于青丝中的白发不是衰败的象征,而是威严的领头羊。杜德诠向来注重仪表,衣服穿得合体,头发梳得齐整,虽然曾芹给杜德诠裁制购买的衣物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穿在杜德诠身上就是能显出气度。这样的仪表与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强劲的工作作风相得益彰,三年内,他由处长提升为副厅长。
职位上的稳步高升,使杜德诠为人更加严谨。家里不时有人登门,求办事的,拉关系的,反映情况的,谈这个说那个的,他一律热心平和地接待,只是客人离去前,定要他们把带来的礼物拿走。这方面,曾芹照样和丈夫同心同德:“带回去带回去,我们老杜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倘若客人迅捷脱身,硬把礼物留下,第二天曾芹便会带着礼物登门送还人家,让它们来于何处,归于何处。
家里人来人往,父母笑容可掬,杜晓晗却不觉得这气氛令人惬意。这是一派硬生生嫁接到家里的杂乱热闹,只能把她更频繁地驱赶到自己的角落里。直到姐姐杜晓红回家,她才感到真正亲昵的热闹回来了。杜晓红前脚回家,不几天杜超后脚也跨进了家门来过暑假,家里的氛围浓郁许多。在制造声响方面,杜晓红一个人顶得上两三个人,她喜欢哼歌,念了大学后,更喜欢唱了,如今大学毕业,她唱得更加大声又畅快;还有摆弄衣服,还有打电话。家里安装的电话随着杜晓红的回家也变得生气勃勃。父母对之表示了容忍,她大了么,进入社会了么。不过电话打得频繁也是要不得的,对父母“适可而止”的警告,杜晓红吐吐舌头,化解掉他们的不满。吐舌这一有着四两拨千斤功效的调皮小动作,在杜晓红是小菜一碟,在杜晓晗则好比高难杂技,如果杜晓红的情况被她遇到,她的舌头是怎么也做不到灵活地一伸一吐,来取巧地化险为夷的。
在外地小县城当中学老师的杜超,这番回家带来了一个打算:想调到拉萨来。想跟家里人靠得近点。
杜超在波密工作正好两年。他在饭桌上对全家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杜晓晗一听就积极叫好:“太好了,哥你快回来吧。”
一家人看向杜德诠,杜德诠面上声色不动,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像在慢慢咀嚼儿子刚才的话,然后他问杜超:“这边你找好接收单位了没有?”
杜超说:“还没有。”
杜德诠依然不动声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事情杜超是想过的,跟父母通气,能得到父母的帮助当然最好,但也不抱太大指望。假如父母不施援手,就当向他们汇报一声,只要不遭到反对就好。杜超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反对,父亲没反对,让他绷紧的弦暗暗一松,可也难说接下来父亲的态度会不会转向。听到父亲的问话杜超忙说:“我想托大学同学帮帮忙。”
为儿子着想,杜超想调过来的想法杜德诠是赞同的。这个事情他若出面,不难解决,但这一来,难免有以权谋私之嫌,即便是有章有法地为儿子铺路架桥,也会造成所料不及的负面影响。杜德诠是看重自己名声的,平时他对部下对职员的要求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的行为都要经得住检验,既如此,自己哪能身先士卒地违规?杜晓红面临分配工作前,也跟家里通过气,当时杜德诠二话不说,叫曾芹在回信中写下一句话:把你分配到哪你就去哪。
杜德诠最后说:“那你自己先跑一跑吧。”
当晚曾芹和杜德诠躺在床上,谈杜超调动的事,谈到两人眼皮酸沉,勉强凑出个结果:若到最后实在不行,就由曾芹出面为儿子找找渠道。主意打定,曾芹说:“等儿子调动顺利办过来,也该考虑结婚成个家了。不知他现在谈没谈女朋友?”
杜德诠说:“如果他谈了,就不会想办调动了。”
曾芹由杜超的调动,想到他交女友的事。杜超念大学期间,他们夫妻俩总是叮嘱儿子,上大学机会难得,莫把大好的机会和时光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指的就是谈恋爱。现在杜超工作都两年了,曾芹猛然意识到,儿子的婚姻到了该抓一抓的时候了。她曾催问过杜超两次,杜超含含糊糊的,看来还得加紧催促。曾芹倒没去想,他们夫妇从反对到催促,这一步跨得是否有点陡,中间没个铺垫。按她的思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已满24岁的杜超到了这个山头的时候,却迟迟没唱响个调调,这岂不又是一桩让人操心的事。
杜超想要调动的真正的缘故被他隐瞒了。
想跟家里人在一起只是一个借口。这么多年他的意愿就是离开家,所以毕业后自愿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城,孤独感当然会有,不过多数时候,他则感到神清气爽。
之所以想调进拉萨,是为了一个叫颜青梅的女子。
他恋爱的曲调,已秘密地奏响。
颜青梅是杜超的大学校友,在拉萨工作。两人的恋爱是在毕业后谈上的。读书时颜青梅跟杜超不在同一个系,年级也比杜超低一级,两人本不认识;有次颜青梅跟一位女同学到男生宿舍找人,误敲开杜超宿舍的门,杜超耐心指点她们,顺走廊的哪个方向去找,可能找到她们要找的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其后他们在学校礼堂、食堂等地又照过面,彼此点头打过招呼,说过寻常的只言片语的话,但相互都没留下太深印象。颜青梅长相平平,细眼丰腮,眉毛疏淡,下半身比上半身瓷实,走路慢腾腾的有点摇摆,说话声音略哑。杜超更是貌不惊人含蓄内敛的人,从不可能叫人过目难忘。
去年初秋,颜青梅随她的领导到波密检查工作,和杜超偶遇。大学同学意外相逢,颇感惊喜和亲切。两人约了一个时间叙旧,叙旧不是坐在一个地方叙,而是杜超带着颜青梅,一边参观小城,浏览周边景色,一边漫步聊天,从各自的工作,到波密县的风景和资源,到大学往事,越说越投缘。小城的傍晚清爽宜人,太阳跌下山头,余晖从山尖后扩散出来,透出妙不可言的光晕,即将消融于夜色的柔软光芒使傍晚愈发显出透明的质地,撩人心脾。颜青梅感叹:“这儿真美。”
“美景是我们这儿的特产。”
颜青梅灿然一笑,很欣赏杜超的妙语。她头发扎成马尾,几丝散发从耳旁逸出,被傍晚的微风拂动,她不时抬手将随风舞蹈的碎发捋到耳后。她下半张脸很丰润,一对眸子被太阳余晖照成了折射光芒的宝石。杜超的心晃动起来,感觉近在身旁的她气息逐渐盛大,犹如谷地浓酽的雾气升起,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他命令自己把精力集中在说话上,但那些话语显然是从他意识的网眼里奔泻出来的,他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只糊里糊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之多,前无仅有。
颜青梅呢,觉得杜超谈吐相当风趣,对当地的植物动物矿藏以及地理和景致了如指掌。他谈着冰川、湖泊、气候、波密境内的十大名山,颜青梅说:“你都可以当向导了。”
“我现在就是给你当向导么,就是你时间有限,去不到那些地方。下次再有机会过来,我带你好好到处走走。”
这话说出口,杜超自己都吓一跳,“我带你到处走走”,这话里含有相当亲密的意思,是一对一的圈定,是男人的昂扬气概在不由自主发功施力,是始料未及的殷勤向一个女子的勃然出动。
颜青梅羞怯地说:“好。”
杜超心跳加速,血液涨潮,惊涛拍岸的声响震耳欲聋。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走,默默看,傍晚光线宁静如水地从他们的眉梢发际、从万物的表层和边缘退去,消失。夜幕登台,原本一片薄纸般的月亮渐渐充盈胀满,洒下万丈清辉,撑开辽阔天宇,四面的山峦以影子的姿态默立,围成一圈深邃的屏障。虫鸣四起,和着风声和远方传来的朦胧之声,更显大地寂静,万象神秘。在冷清小城里漫步的他们两个,此时无声胜有声,话语都传到了身体内,血管里,像两条影子般的秘密河流,透过皮肤、透过毛孔往外冒,在无形中交融、冲撞,像两个躲在幕后的小孩,在激烈地窃窃密语。都好像明白相互在说些什么,又都好像晕头涨脑完全不知说了些什么。
次日颜青梅一行还要在波密待一天,杜超下了课,胡乱吃了晚饭,到颜青梅等人住的旅馆去看她。颜青梅和一个年长的女同事同住一间房,那大姐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后,到隔壁房间打牌去了。杜超极想提议到旅馆外走走,这想法几番到了嘴边,又几番落回去,好像这是一个心怀鬼胎的提议,定会被颜青梅一眼洞穿其居心。他的紧张还有一个缘故,这天凌晨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惊讶不已又回味无穷,他梦见自己和颜青梅一起爬坡,坡道漫长,颜青梅体娇力乏,他向她伸出手去,她灿然一笑后,毫不扭捏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那柔滑软糯的手一触碰到他的指尖掌心,他浑身猛烈一震。这身体的地震他从未感受过,真是太震撼太美妙了。
他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梦,而是一个轰然落地的现实:两只手相碰,一碰定乾坤。
此时面对颜青梅,清晨的梦境使杜超一阵阵心跳,他笨拙地担心那个梦并没有随风而散,而恰是一张随时可能显影的图画,在他脸上暴露出来。
颜青梅也不提议到外面走走,尽管夜色在发出波浪层层的召唤。她要顾及影响。毕竟领导和其他同事近在咫尺,她连续两夜和一个男同学跑到外面散步,总归是不妥当的,再有老同学的关系做幌子也不好。两人坐在门扉半敞的房里,昨天顺畅无阻的交谈此时出现了断流,那条笔直的金光大道,现在隐入了沙丘,藏入了密林,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走投无路了。这是怎么回事?杜超试图找话来说,可今天他的唇舌被打了麻药一样,运转不灵,肚子里的话语成了一堆失去将领缺乏指挥的乱兵,只能原地打转而不能有序前进。
颜青梅也一样,她的舌头也休克了,眼睛盯着地面,要么盯向别处。不期然,他俩的眼光相互交接了,一交接,两人都尴尬地一笑,笑得歉然,笑得温馨。杜超心头一荡,问:“今天你们的工作顺利么?”
“你问过了的。”
“是的,问过了。”
他们又相互一笑。但这笑的气流不足以掀开尴尬的纱帐。尴尬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然铺天盖地,显出浓密严实的质地。他们左奔右突,怎么都不能让话语提气畅快奔跑起来。
在搞得人心衰力竭的尴尬中,杜超坚持坐着,跟自己较量,跟时间较量,跟屁股下坚硬的木椅子较量。他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丧失了勇气,他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颜青梅没留他,她送他到旅馆大门口。这十几二十步路的距离,杜超走出了千回百转的思绪,失落,沉重,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回天乏力;觉得自己痴心妄想,活该失望;又希望颜青梅突然说句什么话来逆转形势,带来曙光,但颜青梅什么也没说。到了旅馆门口,杜超心灰意冷地说出再见二字,迈出一步,猛地转过身来:“可以给你写信么?”
颜青梅嘴里蹦出的话不假思索而且由衷欢欣:“嗯,好!”并大胆地伸出手来,“那就说好了。”
这是一个令他一辈子都感激不尽的动作,把一个即将画上的句号拉成了分号;把一个即将完结的段落变为了承上启下的句子。他们开始了通信,打电话,信里的言词由闪闪烁烁、半吞半吐到直抒胸臆、气势磅礴;电话里的通话也灌入了情意绵绵的浆液,虽然比起写信来,要含蓄克制得多。相思的苦楚,相依相恋的甜蜜,把他们相互拴牢了。这关系,是毫无疑问地确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