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父母说调动时,杜超隐瞒了颜青梅。他打算等自己调动办成,看一个合适的时机,把颜青梅带到父母面前请他们过目。得到父母认可后,下一步就是着手筹备结婚。颜青梅不会过不了关:受过大学教育,有一份好工作,人也朴实,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关键是他工作调动的落实。
调动这件事情,最后还是靠了颜青梅的全力帮助才办成的。颜青梅打听到一所小学正需要数学老师。颜青梅陪着杜超跑上跑下,去见学校领导。最后学校同意接收杜超,调动马上就可以办。颜青梅说:“教小学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委屈了点?要不再等等,等个更好的机会。”
杜超说:“不委屈,挺好。”
他一心只想快点调过来,跟女友在一起。教中学教小学,不都是教书么,杜超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从头到尾都算顺利。
这一年,杜德诠一家又团聚了。时光打个圈圈,晚餐桌上又聚拢了一家人。杜超和杜晓红都没住在家里,两人各有宿舍。杜德诠夫妇赞同他们住宿舍,晚餐回家吃,工作忙的话,不回家也随便。
全家人团聚,是件喜事,杜德诠却有了另外的惆怅忧虑。
杜超杜晓红兄妹同一所大学毕业,同样的学历,结果是一个教小学,一个教师专,师专再怎么说,也算高校,这一来,对比就出来了。
儿子在小学教书,作为一个权宜之计可以理解,绝不该是长久之计。“文革”之后的大学毕业生都是紧俏人才,用武之地多着呢,哪知杜超到了那个小学,就随遇而安了,乐陶陶当起了孩子王,上课下课都跟小毛孩子混在一起完全没有再往前跨一步的意思。杜德诠有次看到儿子带着一帮小孩在城外放风筝,隔天杜超回家,杜德诠得知风筝是儿子领着学生们自己做的;又一次杜德诠路过杜超所在小学,看到儿子率领一帮男孩子在操场打球,跟那帮懵懂少年一样兴奋又投入,玩得浑然忘我。杜德诠认为,他决非不欣赏儿子爱岗敬业,但更希望儿子明白哪儿才是适合他的位置。杜德诠的期待早就驻足在一个高处守候着了,那期待守候已久,已然有了顽强的生命力,不愿落空倒地闭气身亡。假期到来,曾芹去了内地疗养,杜德诠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忙得没时间过问杜超假期都在干些什么。进入新一学期,杜超在父母面前没有半句话提到谋求更适合自己岗位的想法,只说学校里一位教美术课的女老师请了假马上要回内地生孩子,学校安排他把那女老师的课兼上。
“往后呢?”杜德诠问。
杜超一愣,一时间对父亲的问题转不过弯来,只得按自己的理解回答:“等她回来,她的课还是她上呗。”
“我问的是你自己,往后呢,就一直待在那儿教小学生?”
杜超明白了,父亲是看不上自己现在的工作,可再去尝试找关系找机会调动令他头痛。他学的这个专业,去搞研究他没能力,去教高等院校的课程,他吃不下来;在这个专业上,他从没有过自信,剩下的只有教中学了。要调入某个中学得有机会,如果机会主动前来与他握手他是欢迎的,如果没那样的好事,他也不觉失落。他不是那种伸长鼻子到处嗅机会,厚着脸皮四处求人的人,为办成现在这个调动,他曾单枪匹马地到处跑,求人受罪看脸色受够了。整个过程中他没打父亲的招牌,一是父亲不曾同意他打,二是他自己也不想沾父亲的光,他实在不想遭二遍罪吃二茬苦。再者现在这份工作他挺喜欢,上课驾轻就熟,跟学生也处出了感情,干吗要另谋他就呢。
杜超不言不语,杜德诠心里连声欷歔,即便读了大学,这小子骨子里还那副惰性,你希望他振翅高飞,他却像只老母鸡一般,找到一个窝,就安安稳稳趴下了。怎么说这个儿子?杜德诠觉出了困难,道理上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杜超一辈子都教小学也没啥可指责的,不能说没有价值,可话说回来,别人会怎么看待杜超一个“文革”后首届大学毕业生教小学这个事?教一年两年也就罢了,教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别人会认为你是甘于奉献,高风亮节?扯淡。别人的看法在杜德诠预想中形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从儿子的角度说,既然有了一个高起点,就不能白瞎了这个基础,这基础来得容易么?他心里对儿子说,即便你现在觉得待在小学校里没个啥,过上个几年,等你的同学都有所成就,挑大梁居高位,得到了社会的承认,那时你仍是一个小学教书匠,才有你好受的!杜德诠觉得,是儿子不懂得领会自己的意图,把自己逼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他无法把话说得没有破绽,脸一黑,饭也不多吃,扔下筷子回屋去了。
父亲撂筷子一走,杜超也吃不香了。这次回家,他原是想跟父母提一提颜青梅的事情的。这件事情早该提了,一开始,他想等自己工作做得顺手了再说,接下来,又不想马上提出来。他和颜青梅的二人世界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安适,他们没有公开关系,没有大张旗鼓地你来我往,却丝毫不影响那份妥帖严实的惬意与迷醉,事实上,那惬意与迷醉因此而更加浓郁。他不想外人介入,只愿把这个纯粹的美好时光多拖得一时算一时。颜青梅跟杜超心心相印,半遮半掩交往的感觉让她觉得非常好,美不胜收。他们并非天天见面,甚至不能经常一起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星期六下午杜超一般都要回家,偶尔他找到个借口不回去,他们才能带上水壶干粮,一起骑上单车或乘上汽车到城外去游玩一番。
平时他们一般都晚上见面,在夜幕中散步要防备野狗的袭击,城里街道上到处是游荡的野狗,它们追逐起人来很快会形成千军万马的气势,不过这也更带来刺激。一些夜晚杜超把颜青梅送回宿舍后,自己骑车回学校的途中会被野狗给盯上,先是几只狗不紧不慢尾随他的自行车小跑,渐渐越来越多的狗加入尾随的队伍,他越骑得快,那些狗就越发跑得疯野,人跑狗追在夜幕下惊心动魄。有次一群野狗追他追得兴起,一路跑一路腾跳吠叫,作势扑咬他飞速蹬车的小腿。杜超顺一个斜坡冲下去,那群狗也呼啸而下,坡底横亘着一个单位的院墙和大门,杜超冲到大门口时一捏刹车,同时双腿向上一抬,那群狗已跳跃起来,没扑到他的小腿,穿过他的腿让出的空当,直接扑到了铁门上。杜超毫不停顿,落下双腿调转车龙头一溜烟骑开,把那群狗甩在了身后。
这些事情杜超回到宿舍,当晚就在信纸上写下来,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寄给颜青梅。他们同住一城,杜超仍保留着写信的习惯。第一次颜青梅意外收到已跟自己同城而居的男友的信,颇感惊讶,等她打开信读过两行,只觉一阵幸福的激流横冲过来,冲得她眼泪花花。
这样的交往是如此的幸福和甜蜜,颜青梅被融化了。晋见他的父母?那可是比高考还严酷可怕的考试,往后拖吧。她一点儿都不催促杜超。
这大半年是杜超有史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段金色时光,女友近在身边,工作稳定顺心,住呢,有间小小的宿舍,清静整洁。他知足常乐,笑口常开。这天下了课,他到颜青梅宿舍找她,两人潜入夜色散步。他们的散步已然跨过了拉手的界限,有了拥抱和亲吻的实质性进展。拥抱和亲吻是如此摄魂夺魄,如此诗情画意,大大超越了想象。他们的嘴唇一旦相互触碰上,就成了彼此的磁石,成了压过周遭一切的魔物,使他们都觉得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对方柔软的双唇和甜美的拥抱,那里,可以寄托整整一生的幸福,可以消磨地老天荒的时间,可以让他们永远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这天晚上,颜青梅在和杜超相依相抱意醉神迷时,抓住杜超的手,把它按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颜青梅的胸脯比起她的下半身来,不算很丰盈,却也足以在相互拥抱中让杜超晕眩,他的前胸透过衣服,感觉到颜青梅弹性的胸,两个微硬的凸起物像两只小小的烙铁,烫穿了双方的衣衫,烫开了皮肤,直烫进他的五脏六腑,而软软的肉团又把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融化,他跌进了一个棉花堆,一团销魂蚀骨的云絮,他跟一个神奇的秘密连在了一起,他的命跟她的命焊接在了一起。而眼下,当她以一个大胆的举动让他的手掌握住她胸前神秘的肉团,他手心嗞地被灼穿了,脑子里轰然一声,身体立刻有了万马奔腾的冲动。他被惊呆了。颜青梅身体微微扭动,那身体似乎想要挣开纽扣的羁绊,让胸脯无遮无拦贴入他的手掌。她的身体在说话,想为他奉献自己,想跟他血肉相交,这热切的密语使他血气冲顶,他将颜青梅搂得几乎箍进自己肉里去。颜青梅也同样紧紧地搂住他,回应他。都只有动作没有言语,山盟海誓的激流却冲撞得如火如荼。好一会儿,杜超说:“我们结婚吧。”颜青梅软软地应道:“嗯。”
是的,不等了,结婚吧,结婚吧。杜超拿定主意,回家就跟父母通报。他猜测过父母听到他有女友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惊讶,急迫地想要一见,还是含而不露,平静地指定个时间,叫他把人带回看看再说?或者一连串的问题前赴后继,环环而至?结果他预想的情况一样都没发生,他肚子里的话还没冒出半句,就被父亲突如其来发表的对他工作的不满给压了回去。他深感沮丧。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跟沮丧相拥而叹,他找不出办法来转圜。
连续几天晚上杜超没回家吃晚饭。又一个周末到来,颜青梅单位上有活动,杜超上午在宿舍批改完作业,看了一阵书,中午煮了一碗面吃了,睡了会儿午觉。下午又做什么呢?百无聊赖下他干脆骑车出门闲逛。蔚蓝天空尘埃不染,火热阳光直射大地,他心里却另有一个小气候,半晴半阴,阴霾伏在天边,给天空镶了一圈不愉快的乌边。他想不理会那阴霾,又做不到视若无睹,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拜访的朋友,却没找到拜访他的劲头。回到学校,操场上多了一群打篮球的男孩,呼喊奔突,热气腾腾,杜超眼睛一亮,回宿舍换上了背心和球鞋,加入到打球的阵营,希望痛痛快快出一身汗。刚打了一轮,投进一个球,一转身,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球场外不远处站着父亲杜德诠。杜德诠见儿子看到了自己,话不多说,抬腿骑上自行车走了。
杜德诠骑的是妻子曾芹的车,他上下班有小车接送,但平时是不动用公车的。显而易见,杜德诠到小学校来不是没事路过,更非来看儿子打球的。他与儿子照面后转身离去的举动是一个无声的命令,杜超退出球场,回屋换了衣履,怏怏骑车回到家里。
家里的人在各忙各的,杜晓晗和母亲在厨房做事,杜晓红拖地,杜德诠拿着一张报纸从里屋走出来,杜超一见父亲,就想往厨房钻,他的身体语言被杜德诠读懂了,杜德诠说:“厨房里没你的事。自己到你屋里反省去。”
反省什么,杜德诠不说,杜超也不敢问。
家里保留着杜超的房间和杜晓红的床位,杜超如同俘虏走进自己房间。而今对他来说,反省的时间并不难挨,他可以一点一滴回味和颜青梅的相处,回味她的肌肤四肢五官头发,回味她的一颦一笑。回味使他伤感,他们的事到了瓜熟蒂落之时,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父亲就他工作的事情发难,他做好的打算好比欲待破土的种子给兜头浇上了一层混凝土。父亲怎么就消停不了呢。杜超打定主意:拖。他寄希望于时间。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否则那希望将流离失所。而眼下,待在自己屋里独处的时间好打发,吃晚饭的那十几二十分钟就如同受刑了,父亲一脸肃穆,其他人也不敢说笑,一餐饭吃得鸦雀无声,沉重无比。起初杜晓红还奋力说笑几句,但她的努力徒劳无功,那些话语不是能搅起涟漪的石子儿,倒像飘进空谷的树叶,带不出一丝声响。沉闷纹丝不动,杜晓红也不吭气了。
次日晚上,餐桌上的情形是昨天一幕的重演。这一幕反复上演几次,就成了铁幕。吃过晚饭,杜超不能立刻就走,一走就是有意的逃避了。他得在自己屋里挨上半小时左右,才可以讪讪离开。
杜超这个处境,让杜晓晗在一边看着都不舒服。她对杜超说:“哥,你就找个理由不要回来嘛。”
杜超苦笑一声说:“不行。”
杜超的确找不到理由,一次两次的可以逃避回家,一次两次之后呢,哪有那么多理由可供他源源不绝地使用?杜超束手无策,除非父亲公务缠身,心思无暇他顾,要么到外地开会,他才得以暂时的解脱松绑。
而杜晓红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了自己的意愿,日益频繁地不回家吃晚饭了。她的理由很多,很充分,父母也不怎么过多过细地盘查挑剔,很快,杜晓红就只在周末回一趟家,愈发逍遥了。
杜晓晗想不通哥哥为何这么不受父母待见,他为什么就拿不出点脾气来呢?要换了是她……杜晓晗万没料到,事情真还落到了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