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安的家,杜晓晗不是第一次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般晴空霹雳的事情会突然发生:她和李吉安在他家里嬉笑打闹时,曾芹的一声厉喊破窗而入,连名带姓的三个字的高腔:“杜晓晗!”声音亦惊亦怒,薄如刀片。
杜晓晗头皮一下炸开。
母亲这种嗓音杜晓晗从没听到过。她一把推开几乎压着自己身体的李吉安,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从头僵到脚。呆立中,母亲的声音又从窗外传了进来:“回家!”
这是再次削来的刀片般的声音,锋锐的刀尖上挑着两个字的命令。
这天下午放学早,杜晓晗和李吉安回家路上,谈论起《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李吉安记忆力过人,他背得书中所写的木牛构造:“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杜晓晗记不得那么清楚,她小学时看过《三国演义》连环画,那是当年父母买给杜超的,那套图画书尽管被杜超珍视,却挡不住时光之手的折腾,变得或缺或残,后来他们搬来拉萨时,让父母给丢弃了。李吉安背诵木牛构造之法,令杜晓晗暗暗惊叹其非凡的记忆力,同时觉得那些语句听来十分陌生,原先看连环画时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让李吉安重复,一边和他探讨“一脚四足”什么意思?一脚就是一只脚,怎么又来四只足?“头入领中”呢?是说脑袋安在颈子上,还是脑袋埋进颈子里?这牛画出来是什么样子?他们先在路边画了几下,李吉安说不如到他家去,把书找出来详细参考。
李吉安家里收藏着一套《三国演义》的小说。两人到了他家,他家大人都还没下班回来,李吉安找出书来,翻到“诸葛亮造木牛流马”一章,他们并头而看,直看得七荤八素地糊涂。“曲者为牛头,双者为牛脚,横者为牛领,转者为牛足,覆者为牛背,方者为牛腹……”这“转者为牛足”,就是说牛足应该是轮子吧?轮子才可以转动;那“双者为牛脚”又是何意?牛脚到底是一只还是两只?到底长在什么地方?
杜晓晗试着在纸上画,李吉安指指点点,他的眼睛凑到了她的眼睛前。“你的眼珠上有两朵向日葵,”李吉安双目凝神,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是褐色的。只有中间的一点是黑的。”
杜晓晗也反观李吉安的眼睛,同样有两朵向日葵,眼珠不是黑色而是褐色,中间的圆点才是纯黑的,那纯黑的瞳孔里,有微缩的她自己。杜晓晗记起小时候从牛的眼睛里也看到过这样的微缩图景,她笑起来,一笑不可收拾,一方面是联想到牛的眼睛而觉得有趣,更多的是抵御尴尬。她和李吉安凑得这般近,两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她要用笑声把这团尴尬捅破,让它瘪下去,消散开,故意笑得比平时响亮。
笑声恰好被曾芹听到。
曾芹经过李吉安家的那排房子回家时,无意间听到了小女儿放纵的笑声。她走近传出杜晓晗笑声的窗口,听得一个男孩的声音说:“你的眼睛好好看啊,这叫杏仁儿眼。”
“真的?你的眼睛也很好看。”这是杜晓晗的声音。曾芹心一沉。下面的对话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男孩要求再看看杜晓晗的眼睛,杜晓晗推拒,突然两个人嘻嘻笑起来,杜晓晗说:“讨厌!别碰我。”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的稀里哗啦声,还有连笑带喘、推推拉拉的声音。曾芹听得眼前发黑,胸腔里一声暴喝飞将出来:“杜晓晗!”
杜晓晗心情从未如此低沉。她和李吉安确实“动手动脚”了,李吉安突然伸手挠她的痒痒,她经不住痒地笑起来,边笑边躲李吉安的继续进攻。李吉安也是疯了,杜晓晗没见过他这么张狂,她都躲到墙角了,李吉安还在十指为爪地做抓挠状,硬要扳住她再看看她的眼珠。杜晓晗和李吉安嬉闹之时,颇有些心慌意乱,李吉安说动手就动手,这外形俊秀甚至有一股柔弱之气的男生,此时好像被一股疯劲控制了心神,他不仅挠她的腋窝,抓她的手腕,被她甩开后,也不听她请求“别闹了”,偏要再接再厉,都快扑到她身上来了,杜晓晗正想着要不要用手肘顶他,母亲的呼喝像一盆雪水猛然把她浇了个透彻。
这天晚上杜超和杜晓红都有事没回家来,曾芹不要杜晓晗做饭,只让她回屋先把作业完成。曾芹认为自己是克制的,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晚饭结束。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杜晓晗竟然跟一个男同学待在他家里,搞那种名堂!他们才多大年纪?什么“杏仁儿眼”、“讨厌”,不到一定关系他们能这么说话吗?
无须看父母的铁青脸色,杜晓晗也知道事态严重。站在父母面前,她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认真交代了一遍,父母不厌其烦地作了最为详细的审问,不放过一个细节,怎么去到的李吉安家,怎么开始打闹起来,那姓李的男生的手碰到了她什么部位,为什么她不阻止,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主审官是母亲曾芹,父亲作为陪审,话不多,但神态极为严峻。坐在主审位上的母亲,审讯时大有父亲的风采,她回溯过去,翻检历史,由古而今,由点及面,痛心疾首:“我们信任你,你就这样回报我们的信任?”“我们有没有告诫过你,女孩子要洁身自好,要自尊自爱,我们的话都是耳旁风?你什么时候学成这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想过没有?你的脑子呢?”“上次你可答应得好好的,跟男同学要保持距离,你这是怎么的,说一套做一套?你还三好学生!你说你这样对得起谁?”
杜晓晗已经听不见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中。在父母的盘问下,她所描述的、所不断补充细节的事情在无可奈何地、不可逆转地变形、走样、膨胀,她每回答父母的一个提问,就感到事情被歪曲了一分,事情不是这样的,可它偏偏变成了这个样子,越描越黑,越说越可怕,好像她和李吉安真的居心不良,真要干什么恶心勾当。她被推向了绝境,这绝境是:她百口莫辩,丧失了自尊,以致怀疑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父母说累了,进入一言不发的状态。伤心欲绝的神情仍摆在母亲脸上。这伤心欲绝是她惹的,让杜晓晗难过并惧怕,可她的悲戚谁理解?她也是冤枉,自上次母亲跟她谈过那次话之后,她有意和李吉安等男生拉开了点距离,却特别不得劲,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作。过了好些时日她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次和李吉安到他家里,她是带着一丝弥补疏远之过的歉意而去的,不想被母亲逮个正着。关键是,母亲把事情想歪了。
杜晓晗的眼泪在眼眶里循环往复转悠了几个来回,她硬把那好几次快要脱缰而出的眼泪的烈马给勒住。她心里涌起一股硬气,就是不流泪。原先爱流泪的习惯被她死死掐住,她在这个时刻成为这样一个人:一手攥着根长绳,一手攥着那爱哭习惯的皮袋口,将细绳一圈圈绕着皮袋口打结,把它扎得牢不可破。
她有必要成为自己眼泪的主宰者。
杜晓晗没有痛哭流涕的悔过表现,让曾芹和杜德诠夫妇有点不知所措,这丫头还挺硬。她是心里后悔了但面上宁死不服软,还是打算以沉默来跟他们硬扛到底?不管怎样,曾芹杜德诠二人想到了一起:那你就尽管站着吧,时间有的是,愿意的话,你就站在那儿反省直到这个事的教训深入骨髓。
这状况成了一个半是对峙、半是无台可下的局面。杜德诠夫妇坐在椅子里,心情复杂,昏昏欲睡;杜晓晗万念俱灰,双腿并立,胸腹处鼓着一团被她活埋却半天不肯咽气的委屈。时间滴滴答答地一圈圈逝去,客厅只亮着一盏台灯,在黑暗的重压围剿下,灯光愈发昏暗虚弱。杜晓晗站得双腿有点抽筋,人也开始微微摇晃,坐在椅子里的杜德诠夫妇眼睛已合上,似乎蒙眬睡着了,困到这个分上,他们也坚持不下火线,顽强固守他们的坐椅。杜晓晗的眼皮不听话地下坠,她一遍又一遍把酸重的眼皮硬撑开,撑开的眼睛无处可看,接着眼睛起了雾,眼前的沙发桌椅墙壁包括父母,都混沌不清。看来她不得不孤独地把这个黑夜站穿,这个残酷黯淡的前景却没把她的哭泣逼出喉咙。
她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离开客厅回房的。清晨的曙光如猫爪一般轻落到窗台上,很快声势浩荡起来,以帝王之势将黑夜一把推落,碾碎于脚底。杜晓晗站了一夜,曾芹从卧房出来,看女儿一眼,脸上没有流露诧异。她洗漱完毕,经过客厅去厨房时声音不大地吼一句:“就打算钉在这儿钉一辈子?你腿劲儿好晚上再来接着站。去洗把脸,一会儿吃了早饭上学去。不要以为一声不吭就可以把事情蒙混过关,没那么轻巧。”
杜晓晗头昏昏步沉沉走向学校,天已不再是往昔的天,学校也不再是往日的学校,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撤销了它的明媚和欢快,这事怎么才是个了结?到了班上,李吉安挨过来问她昨晚有没有挨骂,她只对他做个鬼脸,不置一词。做鬼脸是故意要显得轻松,可她心里堵得那个结实,连空气都进不来了。中午她既没回家,也没去哥哥或姐姐处吃饭,自己找了个僻静地方待了两小时,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梦里觉得肚子饿。下午放学后,她躲开李吉安,独自往回走,走到住处附近停了下来,往哪儿走?往哪儿走?她仿佛走到一个峭壁边沿,前后无路,进退维谷。徘徊中,杜超蹬着自行车过来了,一手扶车把,一手拎着肉菜,脸上笑呵呵的,看到杜晓晗他说:“怎么站在这儿?没带钥匙啊?走,回家。”
杜超看上去兴致颇好,他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脸上的阴云。杜晓晗没心劲儿探寻哥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她坐上杜超自行车后座,回到家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头昏体乏地一头倒下,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杜超喊醒的。醒过来一时间不知这是何时何地,接着,浓郁的饭菜香味激活了她的感官,耳朵里听见了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不止父母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声。杜晓晗来到客厅,父母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里,父母的神色已不是昨晚和今早的样子,他们和蔼亲切,见到脸上睡意并未退尽的小女儿,不改含笑之色,仿佛昨晚根本不曾有过那沉重而惨淡的一幕。杜晓晗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站起身,母亲曾芹亲热地说:“这是杜超的小妹晓晗。晓晗,这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叫她颜姐姐。”
杜超决意不管父亲态度如何,都要破釜沉舟把自己和颜青梅的事情向父母揭晓,为了他和颜青梅的幸福,他必须拿出行动。自他向颜青梅承诺立刻跟父母说明他们的事,说话间过去了一个来月,作出的承诺一天一天没有个下文,算个什么?每次他俩见了面,颜青梅嘴上什么都不问,可杜超明白她满肚子都是等待,等待落了空她也不提问,她越不催问他越是惭愧。十来天前,他终于拉着女友的手,抛开颜面跟她交底:自己和父亲闹了点摩擦,事情得等一等。颜青梅敏感地问:是不是跟她有关?
“不是。”杜超说。憋了好一阵,他说出是关于他工作的事。
“那你怎么办?”颜青梅问。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杜超说,“会不会也觉得我这个工作叫你没面子?”
“我的面子那么大吗?”颜青梅嘻嘻道,“我觉得没面子的话,你就会想办法调动?”
杜超低头不语,面容苦涩如同吞了黄连,那苦涩虽是强忍着的,颜青梅照样看得历历在目。她笑着拍他一掌,说:“好啦,我有那么势利么?”
杜超一把抱住颜青梅,这一抱把他的泪光带了出来。颜青梅手指插进杜超的头发里,杜超的头发柔软细洁而有些发干,发干是烈日照得太多的缘故。这个男人像个无助的婴儿将她紧紧抱住,让她心里大为感动。她懂得杜超的难言之隐,他面上随和自然,其实人很腼腆,又相当自尊,更不会为什么事儿厚皮赖脸跟人磨,要他反复求人相当于剥他的皮。她手指轻柔地在杜超头发里犁过来犁过去,杜超把头埋进了颜青梅的胸脯,起誓说,“我这辈子非你不娶。一辈子都不跟你分开。”
颜青梅也泪花点点,她问:“要是你父母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也要和你结婚。”颜青梅心下暗叹一口气。
她已给自己父母去了信,她父母都在内地,在拉萨她只有一房亲戚,是她三叔一家。给父母的信中颜青梅把杜超的一张照片夹了进去,她父母那边她心里有底,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颜青梅的家是一个人多嘈杂的大家庭,父母都是工人,家里五个孩子中她是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嫁了人,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读大专,一个上高中。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被父母当回事,没被当回事就意味着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再说比起两个姐姐所嫁的人,杜超的条件不知要好到哪里去,所以颜青梅只担心杜超父母对她不满意。
杜超谈自己家庭和父母的话语不多,一开始,他关于自己家庭的寥寥数语让颜青梅心生好感和敬畏:知识分子的家庭呀,比自己的家高级多了。随后她日渐觉察到,杜超那个家和她所了解的一般家庭大不一样,他有那样一对可引以为傲的父母,言谈中却很少提及,提到时也毫无自豪更无狐假虎威的意思,这当然是他的优点,杜超性格中没有浮夸的东西,不论在波密还是在现在的学校,他的领导同事没谁知道他是副厅长的儿子;不过遇到任何事杜超都不想“麻烦”父母,从无一星半点把父母当后盾的心态,这就叫颜青梅不解了,好像他跟父母隔着一层。颜青梅的困惑在杜超办调动的事情上被推到了顶峰,这般重大的事情他父母丝毫不为儿子使力,一副袖手旁观之态,哪像做父母的?杜超解释说,他父母就是这样,太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