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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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颜青梅摇头说:“不理解。”

她真的不理解。杜超和父母的关系有点不像父子母子,像什么呢?老师和学生?养子和养父母?她拿养子的话跟杜超开过玩笑,杜超只憨憨一笑,并不辩解。

颜青梅收到了她父母的信,果不其然,她父母的欢悦跃然纸上,问她何时带人回去给他们瞧瞧,何时办登记结婚,是否要搞婚礼,等等。收到信的中午,颜青梅约杜超见面,把家信给他看了。杜超眉开眼笑,颜青梅说:“我父母这边没问题了,你那边呢?”杜超说:“下午你等我电话。”

下午刚上班不一会儿,杜超电话来了,说:“晚上到我家吃饭吧。”他跟他母亲说了,他母亲很是高兴,提出晚上见一面。颜青梅问:“要是见了他们又不满意呢?”

杜超胸有成竹地说:“怎么会。”说他母亲是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后,才“迫不及待”要见她的。他这么说给足了她面子,也相当于给她打气,不过颜青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今晚就见面?自己的穿着得体吗?鞋子呢?头发呢?是不是该回去另换一身衣服?杜超说不必,他父母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再说你秀外慧中,怕什么。”杜超这样一说,颜青梅内心越发不自信,他父母在她脑子里已形成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的坚固印象,他们对自己儿子的要求都那么高,那么严,对儿子未来的媳妇少不了挑剔。

好在她办公室里没其他人,估计杜超也是找了个方便说话的电话机,两人才可以尽兴说话。

“万一你父母就是不喜欢我呢?”

“你就争取让他们喜欢嘛。”

“怎么争取?”

杜超在电话那头吭哧几下,说:“不知道。”

“你这个笨蛋。”

那头杜超呵呵一笑,说一会儿他下了课先回父母那边,帮着拾弄晚饭,等她下了班,先到一个约定的地方,到时他去接她。他把程序安排得环环相扣,颜青梅又问了一句:“不能改个时间么?”杜超说他母亲打过电话征求他父亲的意见,他父亲今晚恰好可以按时下班,这个时间正合适,否则说不定他们哪位有这个事那个事的,时间又得后拖。颜青梅只好答应。

颜青梅内心其实早就时刻准备着了,他父母再不好接近,也不是老虎狮子,她要做的是慎言慎行,礼貌勤快,若那样还讨不得他们的欢心,她只能听天由命。跟着杜超到了他家,进门时,客厅里只有杜超父亲,坐在沙发上喝茶读报;杜超母亲在厨房忙活。客厅的布置十分简朴,家具多是深色的,墙壁光秃秃的没任何装饰,整个房间一副落落寡欢的调子,好在饭桌上已摆上的几道菜发出了亲切的香气腾腾的欢迎气息。杜德诠起身招呼她,他高眉深眼,很有派头,说话的口吻从容和气:“小颜来了?来坐来坐。”把她让到沙发上,全然没有她担心的肃穆冷淡。曾芹闻声从厨房走出,一样以“小颜”相称,眼光迅速从她的头看到脚,请她坐下吃水果,转身又要进厨房。杜超阻止母亲说:“妈你歇会儿,我去弄吧。”出门去接颜青梅前,杜超已把饭菜做得大半,剩下不多的活儿才交给母亲继续。颜青梅屁股刚落座,听杜超说要去厨房,马上弹身站起,说,“我也去帮忙。”

曾芹大幅度摆手:“都不要来!就一个汤了,不用你们帮什么忙,你们坐着说说话。老杜,招呼小颜吃水果。”

这次见面,颜青梅印证了她最初对杜超父母的想象,他们骨子里严肃,但对人客气,很关注她的工作和学习。杜德诠夫妇对颜青梅的总体印象也不错,这女子衣着素净,貌不出众——她要是花容月貌他们还不放心呢;懂礼貌,不咋呼,虽说出身一般,但学历、工作都够格,人也勤快,吃过晚饭主动要求洗碗,当然,这是不是第一次登门刻意的表现也难说,究竟她性格是好是差还得靠时间说话,不过好好坏坏都主要是杜超今后自己去受的。看杜超的神情眼色,对颜青梅无疑是巴心巴肝地喜欢,看来这女子完全把杜超降住了。

事情至此,杜德诠夫妇才明白他们以前担忧儿子找不到对象纯属瞎操心。曾芹自是快慰,不久前,她都开始托人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女子,准备出手给儿子介绍了,现在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她当妈的怎不长舒一口气。杜德诠的心情没那么简单。杜超调过来后,其工作的事情一直是杜德诠心里的一个结,交女友的事情是曾芹心里的一个结,现在他整了个女朋友来,曾芹倒是合了意,杜德诠却是喜与不喜参半。喜欢的原因与夫人一样,不喜的原因是他想得更远,杜超交下女友,接下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筹办结婚,置东西,生子,这么一路下来,他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在工作上进取;难道他就这么一直下去了?想到这一层杜德诠内心那一半的欢悦豁然消失。杜德诠无法陪同妻子一起高兴,曾芹体察出来,然后说:“哎呀,儿子大了,既然有了女朋友,就先等他把结婚的事情弄妥了再说。”

杜德诠不悦地想:女人总归是女人。

杜德诠周身疲乏,单位上累了一天,回到家还不得心闲,想了一轮,干脆合上眼睛睡觉,不管那么多了。

杜晓晗受罚的续篇被杜超颜青梅的事情覆盖并消解了。当晚母亲曾芹没有依言让杜晓晗继续面壁思过,第二天晚上,母亲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对她进行了补充性的告诫和教育,并要求她以后放学回家不得与李吉安同路。事情是过去了,可杜晓晗下了决心,等她考大学,一定要考到别的地方去,而且毕业后绝不回来。

杜超的婚事在春节期间办妥。他和颜青梅回了一趟后者的家,在那边举行了一场吃吃喝喝的婚礼,返回这边只简单操办了一下,请双方的家人(颜青梅的家人是她三叔一家)吃了一顿家宴,给单位同事散发了喜糖喜烟花生瓜子,就算把婚事办了。杜德诠也不希望儿子铺张婚事,如此简省行事最好。

杜超结婚置办家具用品,用的是杜德诠夫妇给的钱。他和颜青梅准备去登记前,杜德诠夫妇把他们叫进书房,曾芹拿出一笔钱交给杜超,其数目超过杜超的预想,杜超的第一反应是承受不起,惶惑推让道:“不用这么多,我和青梅也有点积蓄。”

曾芹说:“这钱说多也不多,是我们做长辈的心意,也是我们该拿的。结婚置办个家,要花钱的地方多,你们要处处精打细算。今后日子长,你们呢不要学现在有的年轻人,有几个钱花几个,不知勤俭持家。这钱是从我和你爸的死工资里省吃俭用省下的,多的我们也拿不出来。”

杜超二人唯唯不语。

背后颜青梅笑曰:“这也不是什么巨款,看把你感动的。”

杜超问:“你觉得少了?”

“把我当什么人了。”

有了自己的家,平时杜超就不回父母家吃饭了,只是周末带着颜青梅过去。颜青梅更愿意过二人世界,每次到了丈夫父母家里,公公婆婆对她客气是客气,却让她怎么都觉得不随意,不自在。杜超说:“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时光推移数月,颜青梅发觉这无疑是杜超说过的最不实在的一句话,习惯?连他自己都是硬着头皮在习惯,更不说她了。

颜青梅不是不想讨公婆欢心,她曾主动跟婆婆谈些家长里短、趣闻逸事、营养菜谱,不知怎么总有做戏之感,她像是做戏在说,婆婆像是做戏在听。杜德诠跟他们谈的永远是一本正经的话题,最新政策和形势,国家大事,国际局势,还有就是询问他俩的工作生活情况。就话题而言,颜青梅并不十分讨厌这类话题,但听公公杜德诠谈,最大的感受就是累。

另一层是公婆家没什么娱乐活动。杜德诠公务繁忙,有时周末也有工作,另外还有看不完的报纸和文件,曾芹忙完家务,没事时便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公婆俩能如此枯燥而又心安理得地打发闲暇时间,叫颜青梅觉得是个谜。一家人围坐餐桌边吃晚饭,少有谈笑风生、七嘴八舌的时候,哪像颜青梅父母家那边,饭桌上的一家人总是鸡一嘴鸭一嘴的,抢菜斗嘴不亦乐乎,公婆这边不说人人正襟危坐如用御膳,至少没多少生趣。吃过饭收拾了碗筷,顺着杜超父母的喜好看会儿电视,周末的全家相聚才宣告结束。

这个周末,颜青梅随杜超到了杜德诠夫妇家不一会儿,杜超被杜晓晗叫去请教数学问题去了。颜青梅给自己找了点事,拿了盘水果,洗净、削皮并切成小块。这时,杜德诠从书房踱了出来,颜青梅喊了一声“爸”,杜德诠坐下,颜青梅将牙签插在削成小块的水果上,将果盘放到杜德诠面前。杜德诠没动手,他不爱吃水果,颜青梅正想走开,杜德诠却要和她谈话,摆谈了几句后,说到杜超的工作,这次,杜德诠把话说明确了,他说:“你们俩现在生活走上了轨道,心思要偏重到工作上来,趁着年轻,找准事业的发展方向,该做的调整得去做,杜超性格疲沓,你要敦促他,不能这么得过且过下去。”

“得过且过”这个词轻轻刺激了颜青梅一下。她和杜超婚后生活惬意,还真希望就这么轻轻快快到天长地久。杜超脾气好,体贴,宽让,有时颜青梅故意欺负他一下,他也不生气。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很会哄她,聊到很多话题也常有让她信服的见解,他的话不多,却有盐有味。生活上杜超能做肯干,做饭做家务什么的不说了,收录机出毛病瘫痪了,他也能摆弄几下使它复活。他们结婚前请人做衣橱和矮柜,都是杜超自己画图设计的。买回的家具哪里不对劲,他就敢大刀阔斧地用锯子斧子修整,家里那两把藤椅买回来,颜青梅嫌它们高了点儿,坐着不舒服摆着不好看,杜超就借来锯子把椅子的腿锯短,再钉上胶皮,合适得很。他的毛病是过分地与世无争,人家把他怎么着都无所谓,他就是这么个好好先生。

颜青梅读书时也有过崇拜英雄想入非非的时候,梦想有个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青睐自己,慧眼独具从她平凡外貌下看出一颗闪光的灵魂。随着年龄成熟,那个原本不强烈的梦幻吸取不到维持生命的养分,早已枯萎消失,如今在记忆的峡谷中几乎找不到痕迹。有了杜超,她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俩的相遇结合是老天的恩赐,他和她从哪方面说都不算高人一筹,可处在一起却能营造出轻歌曼舞、如诗如画的景致,他们能不乐在其中么?至于说杜超的工作,说起来是不怎么样,可杜超自己觉得还行,收入不算低,那不就成了。他俩商讨过,走一步看一步,以后若能遇到机会,再顺势而为,当然,也要看那个工作那个单位杜超是否喜欢。不过现在既然公公点明了这个问题,颜青梅也不回避,干脆把自己的想法抖露出来,她说:“爸爸您说得对,那您看您能不能想点办法,让杜超去一个好点的单位?我们俩没什么门路也找不到什么关系。”

杜德诠不客气说:“凭关系走后门,不要有这个想法。”又说,“这个‘好一点的单位’的说法也不妥,我们希望的是他所做的工作能够发挥他的所学,能使他得到锤炼不断进步,不枉受这么多年教育,并不是说他现在这个工作就不值得好好干,而是不希望他一辈子原地踏步。”杜德诠理顺了思绪,事实上他是在说话中修正了原先的思路,不论杜超在哪个领域工作,只要能够干出些名堂,那也是好的。他说:“这些话我们从来没有少敲打他,现在他和你成了家,你该敦促他的地方要敦促。”

颜青梅意料到可能碰个软钉子,没想到这钉子很硬。杜超说他父母太正,看来真是硬得刀削斧劈都不烂。颜青梅不是杜超,不至于那么不敢说自己的意见,她赶在公公稍作停顿的当儿,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就是她和杜超谈论过的那些想法,杜德诠听后呼出一口重气,颜青梅心头一紧,坏了,她是不是说得太直接把公公给得罪了?此时电话铃响了,杜德诠接听电话,颜青梅看看到了做饭的时间,赶忙溜进厨房,避开了谈话。

回自己家路上颜青梅对杜超说:“我看你爸的意思还是想让你换个工作。”杜超闷了几秒钟,吐出一个字:“咳。”颜青梅问:“咳是什么意思?”杜超只捏捏她的手。颜青梅知他对答不上,想挤对他一下又不忍心,她这丈夫看着大男人一个,在爹妈面前却是憋屈得紧。不唯杜超,杜晓晗也是话不多的,只一个杜晓红算个另类,有她在的时候,屋里倒有几分唧唧喳喳的活力,可颜青梅看得出,杜晓红言谈举止也还是小心收敛着的。这就是所谓知识分子和大干部家庭的家风吧。颜青梅此时想,她一个外姓人,以后还是别那么放肆,今天对杜德诠说的那番话叫她颇有些后悔。她对杜超说:“你爸大概觉得我辜负了他的期待,从此要对我‘另眼相看’了。”

接着又说,“你父亲是为你好我也知道,但也不能强求别人呀。”杜超道:“他没把我们当‘别人’。”颜青梅瞄一眼杜超,道:“你倒挺会想。”

是的,他是善于用冷幽默和善意的想法从难题的边沿绕开的。他只是对他父母如此,还是对所有的麻烦事都如此?这究竟算大度和智慧,还是算软弱和无能?他们默默走了一阵,颜青梅说:“下次我们不回去了吧。请几个朋友来家玩,聊聊天打打牌聚个餐,或者我们去逛商场,我想买点线钩两块桌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