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梅抱起胳膊:“很好,狡辩得有条有理,厉害哈?那我问你,你一下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接着变了声调,严厉从那声调里鼓出经脉,“我即便现在不问你晓红姑,也可以肯定地说,那个钱是让你有什么日常花销用的,不是让你随便拿的。你还是小孩么,不知道随便拿别人的钱是什么行为?”“拿了就拿了。我不拿,晓红姑也会打麻将输光的。”颜青梅惊讶了:“这是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她会拿去打麻将输掉?”“爷爷说过,晓红姑就爱打麻将……”颜青梅一个愣怔,不想再说任何话,转身走了。收尾工作,是杜超跟飞飞谈。但飞飞跟母亲吵了嘴,觉得没意思,执意要离开。杜超无法说服儿子。说服不了儿子,回头颜青梅那边又得给他冷脸。杜超了解颜青梅的心理,她其实是矛盾至极,一方面跟儿子有隔膜,一方面何尝不希望跟儿子多待一段时间。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先对付儿子这头的问题。飞飞从这里走开,又到哪儿去他不能不管,飞飞能到哪儿去呢?直接回犍为,他不乐意;杜晓红那儿,他也不愿去。杜超掂量并跟儿子商量之后,给杜晓晗打电话,杜晓晗说:“那先到我这儿来吧,来住几天再说。”〖=BT2(〗31〖=〗杜晓晗自己家这头,有一摊子事。家里保姆换了,新的保姆来了不几天,开始让杜晓晗头疼,头疼也不能索性辞了她,另找保姆不是个容易的事。换保姆是照照4岁生日之前,先前的小保姆离开了。当年赵亚铭把小妹从老家请来时,就承诺到时候帮她找一份长远点儿的工作,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该有自己的前程。这些年里,小妹一边做家务,一边学打字,学上网,还在杜晓晗指点下看看书。
照照3岁过后,小妹开始偷偷出去应聘,应聘两次,学到了经验,也自己做简历,有了打印好的简历,仍然出师不利,频频受挫,回到家精神委靡。杜晓晗看出小妹的心思,对赵亚铭说了,赵亚铭说:“我来想想办法吧。只是你舍不舍得小妹走?她走了,能不能马上找到合适的人接替她?”杜晓晗说:“舍得舍不得,小妹都要离开的。找来的人合适不合适,也得找来再说。”赵亚铭把小妹介绍到一个朋友的公司做办公室内勤。小保姆走后,新保姆上任了。头两三天,新保姆的表现让杜晓晗挺高兴,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姓吴,杜晓晗叫她吴姐。吴姐会带孩子,会做饭,待人蛮和气,杜晓晗交代什么事情,都妥妥当当应承下来,并不讲条件。又会梳头扎小辫儿,给照照扎的小辫儿一天一个花样,让照照在幼儿园里十分吸引眼球。吴姐饭量大,喜欢吃肉,虽能吃爱吃,倒也小心翼翼的,和杜晓晗一家同桌吃饭,有意速度慢,等杜晓晗母女吃得差不多,才放开架势,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
几天过后,杜晓晗发觉自己高兴得早了点儿。吴姐打扫卫生马虎,生活卫生习惯不合要求,委婉地说了两次,不见效果,却也不能说得太密集,毕竟吴姐四十多岁的人,也是要面子的。再一个是吴姐看电视的习惯。不论早晚,只要事情做完,吴姐便往沙发里一坐,打开电视直看个天昏地暗。阻止她么,又让她如何消遣呢,杜晓晗为吴姐想,人家也不容易,身边没个亲人,也没个说话的伴儿,你要她怎么样呢。想通后,杜晓晗就随她去,只吩咐她,照照从幼儿园回家到睡觉这段时间,不要看。吴姐嘴上答应了,但吃过晚饭收拾完厨房后,她百无聊赖,东站站,西蹭蹭,只等9点照照上床睡觉,好再打开电视。杜晓晗看着都闹心。看电视之外,吴姐家里的人也鱼贯而至,先是她儿子,再是她女儿,再是她什么亲戚。吴姐的儿子在一所烹饪学校学厨艺,女儿在老家上初中。
吴姐来到杜晓晗家不到两个月,她女儿放暑假,奔波百十里来看自己的妈,总不能看一眼就走,还得待几天,这几天,住就是个问题。吴姐期期艾艾向杜晓晗提出请求,能否在主人家里借住几日。杜晓晗稍作考虑,同意了。吴姐感激过后,提出女儿过来住,吃的喝的她用自己的钱买,消费的水电气从她工资里扣,杜晓晗笑道: “能花几个钱呀,你就别分得那么清了。饭也一起吃,别另做。”她这么说不是充大方,要算,算得清楚么?不如做个好事。善待他人,也获得吴姐对这个家的亲近感,以后做事尽心尽力,对这个家有一份发自内心的责任就好。赵亚铭没回来之前,杜晓晗总是需要一个帮手的,尤其是家里遇到个什么急事,身边没个人不行。杜晓晗只当那女孩子住个三五天就走,哪知一住住到第九天,那女孩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概是吴姐的女儿觉得,在杜晓晗家里住着又方便又惬意,不说要走。
因为自己女儿住在主家,吴姐在家务上,更加尽心,打扫卫生比原先细致多了。吴姐投桃报李,杜晓晗就比较踌躇,可遥遥无期地住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正想着怎么跟吴姐提这个事,飞飞要过来了。听说杜晓晗侄儿要来,吴姐主动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两天就让老二回去。”不费唇舌,事情解决了。杜晓晗乘机跟吴姐说,今后的寒暑假,吴姐女儿要来住的话,她欢迎,但最好有个时间限度。吴姐诺诺。接下来是飞飞。杜晓晗决定就留他住个三五天,然后让他乖乖回爷爷奶奶那儿去,毕竟他还在读书。电话里杜晓晗跟杜超商定,飞飞不想上学、偷偷拿钱的事,不跟杜德诠提。那800元钱,杜超让飞飞交了出来,还给了晓红。不向杜德诠说那些事,不是姑息飞飞的错误,而是担心杜德诠知道后,将不分昼夜,跟飞飞谈心。杜德诠那种谈心,堪比疲劳轰炸。站在飞飞的角度想,他常年跟着一对老年人生活,够辛苦的,按说他算是懂事的,自他妈和杜德诠闹翻,他就不爱说话了,杜德诠说什么,他做什么。
要是他真是个叛逆的孩子,几年前就会闹出事来,难为他一直憋着,憋到十六七岁,爆发了一下,也没心想事成,前后不过十天,就要回去。回去,是飞飞唯一的路。
哪知事情还是让杜德诠知道了。飞飞到杜晓晗家里第二天,颜青梅突然打了个电话到杜德诠那边。这是颜青梅连续两个晚上辗转难眠,心中块垒不吐不快。颜青梅由飞飞学说杜德诠批评杜晓红的话,推断杜德诠一定当着飞飞说了她数不清的坏话。这是确凿无疑的,就算不直接说,也会拐着弯儿说,颜青梅想到此,万箭穿心,愤恨不已。颜青梅拨通电话,正是杜德诠接的。颜青梅不称呼,也不问好,直接说:“你是想把飞飞教得除了你自己,谁都看不起对吗?你尽管在飞飞面前贬低我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让他看不起他父母,看不起其他人,你就满足心愿了,他就归你一个人所有了。这就是你的教育之方?那你就等着看他将来变成什么人吧。”说罢不听对方答辩,啪地挂了电话。杜德诠以为是在做梦。回过神来,双手打抖。曾芹从旁边听到话筒中尖锐的声音,听不清内容,只知是颜青梅打来的。
曾芹以为飞飞出什么问题了,吓得面无人色,问杜德诠,杜德诠只是喘粗气,而后举起一根手指,颤巍巍点着空气说:“疯了,简直是条疯狗。”曾芹把电话拨回去,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好像杜超家那边是一所空屋。赶忙又给杜晓晗打电话。杜晓晗听母亲说了情况,料到是颜青梅发作了。不禁心里喟然而叹,她担心的就是这个。飞飞来到她这里住着,她通过电话向父母做了很多工作,请求父母不要再多追究他跑掉的原因,“他大概觉得有些闷,你们也理解理解他。”父母答应了。本来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压平,颜青梅一个电话,又搅起波澜。杜晓晗借口先给哥哥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以争取点时间考虑对策。若不说出颜青梅那通电话背后的真正动因,父亲对颜青梅一定是痛恨到家,连恨带气,很可能闹出一场大病。
父亲拿颜青梅没办法,只会去向杜超施压,杜超一辈子过了什么好日子?但说出原因,飞飞那样的举动,也可能给杜德诠狠狠一击,他不能接受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偷拿人家的钱这个事实。杜晓晗没人可商量,想来想去,推翻原先的想法,干脆实话实说。想定了,把电话拨过去,是母亲曾芹接听的,杜晓晗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个详细,又说明飞飞拿钱的缘故,是和他妈闹了些矛盾,想筹备一笔买机票的钱,以便可以想走就走。这是飞飞自己说的理由。同时,她也客观陈述了飞飞拿钱比较肆无忌惮的心理背景,就是杜德诠评判杜晓红的那句话。说出这个来,是为了让父母自省一下平时说话的漏洞。一刻钟不到,电话铃又响了。这回电话是杜德诠打来的。杜德诠声明,他和曾芹从未在飞飞面前有意贬低杜晓红等人的形象,可话说回来,对于杜超杜晓红的毛病,有必要刻意隐瞒么?实事求是地说一说,飞飞听了,也能吸取点教训。还有,飞飞那句“杜晓红打麻将”的话,真就是他毫无顾忌拿钱的心理动因?等等。电话说了整整三个钟头。
杜晓晗放下电话,看看表,凌晨2点40了,外面漆黑一片,她洗漱后躺上床,半天睡不着。隔了一天,父亲的电话又来了。听父亲讲话,需要的不仅是耐心,更是头悬梁锥刺股的韧性。杜德诠一旦开讲,一定讲得洪水滔滔。若小心提醒:爸爸,这个我知道,您上次讲过。杜德诠会说,上次讲的不详细,这个事情还有一点要补充;或者:有些情况上次我还没讲出来。就得听他从猿到人步步演变地讲述。一件事,挖根溯源,把人生挖成了马蜂窝。说实话,杜晓晗也畏惧听父亲讲话。非但畏惧,还不免厌倦,有时心头还忍不住抗议,你有闹心的事,我们就没有么。你闹心便逮着人讲个没完,也不问问别人心情如何,想听不想听。好在她不用上班,还算有时间随时听父亲讲话。话说回来,父亲有话,不对杜超讲,不对杜晓红讲,只对她讲,杜晓晗想,父亲也是没人可说,也是蛮孤独的。
飞飞回到爷爷奶奶家里,杜德诠的电话依旧繁密。飞飞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他回去后,离家和私自拿钱的问题,转化成了另外的问题,就是对学习的懈怠,听杜德诠讲话时态度的懈怠,而且对杜德诠,也明显不爱说话了。杜德诠忧心而无奈。杜德诠处在忧心之中,杜晓红坐飞机到内地来休了几天假。到了内地,杜晓红顺便回了趟父母家,却跟杜德诠闹出了不愉快,原因还是与飞飞有关。杜晓红出来休假,把儿子丢在家里,在杜晓晗看来没啥道理。杜晓红跟儿子相处的时间就两个假期,这两个假期,她跟儿子也处不完整。寒假,杜晓红总是打发瞪瞪直接回他奶奶那儿。暑假不好再打发儿子去奶奶家消磨时间。儿子回了家,杜晓红又为做饭和照顾儿子头疼。好在瞪瞪懂事,不挑嘴,杜晓红做什么,吃什么,要么自己下面条,给自己的妈也下一碗,那是杨刚跑外地出差的时候。
瞪瞪的懂事还在于,知道自己安排时间,做什么,不要杜晓红操心。因此杜晓红每年暑假,还要跑出来玩一趟,好像不出来,就没过假期似的。往往不到暑假结束,瞪瞪也就回他学校了,杜晓红倒觉得松快。杜晓晗提醒过自己的姐,说:“你对瞪瞪也上点儿心吧,他一个人在那么老远的地方读书,你别说去看看他,连假期也不多抽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杜晓红:“我是让他自立自强。你说我管那么多干吗?我的经验是,少管,少干涉他,就是对他好,只要他不出什么问题。到现在为止,瞪瞪不是挺好的?”杜晓红这次出来,先在杜晓晗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又和她一个同事相约去了碧峰峡。从碧峰峡回成都,又从成都回老家看父母。回到父母家当天,杜晓红就跟父亲吵起来。杜晓红回去,杜德诠以为来了个倾听者。本来杜德诠说话,杜晓红不是他首选听众,可杜晓红到了眼前,是个活人,对她说话不但方便,而且有气氛。
杜德诠说的,自然还是飞飞的事情,杜德诠说了没几句,杜晓红就指出父亲的不对,说:“爸,你咋能这么说呢?”或:“这是你强人所难了。”等等。
杜晓红当年跟父母说话,注重谋略方法,如今越活越退步,把该有的谋略忘得彻彻底底,有什么话直着肠子说,这一说,杜德诠哪有个高兴,终于冲杜晓红吼:“你以为你能得很?你这么能干,自己的事怎么处理不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大学老师么?”最后说:“叫人看着就伤心!”杜德诠再打电话给杜晓晗,说到杜晓红,七八分的不满变做了十分。杜晓晗虽怵父亲打电话来,却也摸到了跟父亲说话的路数,他说的事,不是不能反对,而是看怎么反对,要顺着他的话,先表示肯定,意思是他的方向和方针是正确的,这样杜德诠就舒心了,再委婉说,“不过呢……”等等,杜德诠便不发脾气。她把这个经验通过电话说给已回到自己家的杜晓红,电话里杜晓红哼哼一笑,说:“我才不费那个劲去揣摩怎么跟爸说话呢。他不爱跟我说话更好,我省心。”“你总免不了跟他老人家面对面的么,哪能不说话?”“那就少说。”“少说也和爸爸犯冲呢?这两年爸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