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红:“那我就耐着性子对付嘛,他发脾气,我只当耳旁风。”“我还以为你要说就不回去了呢。”“咋不回去?就算难受也要回去。”杜晓晗正想,姐姐还算有心肝的,不想杜晓红跟着一句:“我没打算跟老爷子闹崩,到时候我要在内地买房,还得请他们赞助呢。”竟是这个道理。这个杜晓红还真不吝把一份私心表达得直白坦荡。若老两口知道了她这份心思,还不气个肝肠寸断,肯定又要挖根溯源地分析,掰扯,直到最后一团乱麻的话,少不了生气叹息。听父亲讲电话多了,杜晓晗一方面开始反感听人说话,自己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话,甚至有时候跟女儿照照多说几句,也觉着累得慌,而照照恰是喜欢缠着大人问问题、说东说西没完的年龄;另一方面,又特别想跟一个知心的朋友好好说说话,说个痛快透彻,把心头郁积的东西都倒出来。可这个朋友在哪里?李吉安对她是一如既往的关心,电话是经常打的,尽管前段时间她明显对他有些冷淡,他却毫不介意,这叫杜晓晗心里很温暖。
但她还是告诫自己不跟李吉安走得过近,免得太依赖和他的关系。对一种关系的亲密度和依赖度,是成正比的,她发现,依赖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负担和危险。她甚至有意不让自己太依赖赵亚铭的支撑,如果她太依赖他,就会忍不住总想给他打电话,总盼着他回来;有盼望,就有失望。打电话呢,现在电话一接触到耳朵就疼,再说她必须有节制,不能像父亲给她打电话一样,想打就打;还有,她本能地希望跟赵亚铭通话,是愉快的,不想让他听她经常心情不悦地倒苦水,白惹他生厌。父亲杜德诠,倒是日渐依赖跟杜晓晗说话,每每他电话过来,开口就说,“晓晗,我想跟你谈谈。”父亲要谈,她就得听。从杜德诠这头,他没想到,三个子女中,最理解自己的,最能和自己沟通的,是小女儿。没想到,不是他觉得另两个子女更该当他的好听众,而是过去那么长岁月里,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主要听众,是几个子女。
而今,服服帖帖听他讲话的人——他过去的部下,下级单位的工作人员——不在身边,在身边的人不安心听他讲话,老婆曾芹,孙子飞飞,一个个都反了,飞飞倒不敢与他对嘴,可他态度中暗含的对抗,杜德诠看不出来?令人伤心啊。只一个杜晓晗,还算能为他解忧。〖=BT2(〗32〖=〗春天来临不久,杜晓红离婚了。杜晓红进入40岁那年,没感觉到什么中年危机。到了42岁,危机来了。这危机是杨刚带来的。杨刚开始酗酒,开始夜不归宿,更有甚者,在外面真有了外遇。结婚以来,杨刚的朋友走马灯似的更迭。但千变万化,都是同一类人,跟那些人,杜晓红也能说笑,内心却看不上眼;尽管她自己的朋友也多是麻将朋友,即便是麻将朋友,也比杨刚的酒肉朋友高个档次。杨刚的朋友除了喝酒聚会,玩麻将,还玩更厉害的,扎金花,输赢很大,杜晓红承受不起。她算胆大泼辣的,再胆大,也是女人,还是个不想陷进重重债务的女人,因此奉劝杨刚:“你别不知轻重地玩哈。”
杜晓红看不上杨刚的朋友,但对自己男人,算是有情有义,杨刚身上的问题,杜晓红从不和家里人说,杜晓晗也以为姐姐姐夫是另类独出的一对,可以把日子过得四分五裂而不断线,可以各自为政而又和谐统一。杨刚这次不似上一次,跟外面的什么女人,不仅仅是暧昧。但一开始,杜晓红没太放在心上,还以为就是上次事件的翻版呢。孰知杨刚越来越离谱,前些日子有次喝醉了回家,杜晓红说他两句,就挥起拳头。杜晓红第一次被杨刚打,懵了,可杨刚浑身酒气,似乎酒精把他的神经都烧着了,她不敢与之硬碰硬。杨刚打了两次,杜晓红清醒过来,对杨刚说:“你不打算跟我过了,就明说。”
杨刚:“不过就不过。”杜晓红也来硬的:“明天就去办手续。”杨刚打一声呼哨。杜晓红的离婚办得果断干脆,手续办完,杜晓红一个人回到空落落的家,看着灰扑扑的家居墙壁,觉得温度到了冰点。她像突遇海难,船碎成了渣子,茫茫大海一望无际,连根暂且抱着漂浮一阵的糟木头都没有。她不能相信真就离了婚,失去了家。然而相不相信这都是事实。她精神垮了,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由于虚弱,急切想抓一根救命稻草,一个电话打到父母家里。杜德诠接了电话,听杜晓红说办了离婚,倒也没多大的惊讶,只从头到尾详细询问,杜晓红满心的酸楚变做不耐烦,说:“爸你现在别问那么多好不,我心里烦着呢。”
杜德诠说:“离都离了,烦有什么用?想想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杜晓红觉得,简直是废话。杜晓红挂了电话,以为父母一会儿要把电话打过来,给她出点儿主意。哪知电话一直沉默。
她不知道曾芹听老伴杜德诠复述了电话内容,一拍手说:“看嘛,看嘛,我就知道没个好结果。”两人坐在客厅,一五一十,说着杜晓红的婚姻,老夫妇向来认为,大女儿的婚事不好,找那么个男人,把她都带成了个混混。不好的婚事,完蛋了不值得惋惜。完蛋了,她正好可以重振旗鼓,只是,她又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呢?曾芹不禁埋怨起杜德诠当年不阻止杜晓红犯糊涂,要是当年拿出点儿严厉手段,何至于有今天?一说说得两人都不高兴,不高兴不是不欢而散,而是不欢而争。杜晓红昏昏沉沉过了几天,这才明白,有老公没老公是两码事,有个老公,哪怕他心不在焉,哪怕他对家庭不尽职尽责,但老婆心里是踏实的。只身一人太凄凉了,有孩子,孩子在外地上学;有房子,房子冷冰冰,更有绵绵不绝的回忆来围攻她,过去现今两对照,对照出万分苦涩。这苦涩如同水银灌满她的身体,她全身中毒了,嘴里一股苦味。找朋友诉说,杜晓红拉不下这个脸。本来在朋友同事眼里,她是最逍遥的人,和杨刚一起,构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现在好了,她去诉说痛苦,岂不相当于自己打脸?不说,自己要被折磨死了。干脆买了机票,飞出这片伤心地。跑到杜晓晗家里,杜晓红对着妹妹说一句,哭一声。事情讲完,呜呜哭了好一阵,哭罢,要追查那个夺走杨刚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妖怪,这叫死要死个明白。杜晓晗劝姐姐,别做那样的傻事了,追查出来,能挽回婚姻?杜晓红又是眼泪泉涌,说,“我哪点对不起他?” 杜晓晗安慰杜晓红之外,还得帮她打各种电话,请假,请别的老师代课,杜晓红没法自己打那些电话,一张口就要哭起来。此外,又打电话给杨刚,和他商议怎么交付儿子每月的抚养费给杜晓红,他俩办离婚时,只匆匆商定个费用数目,每月何时并怎么交付这笔钱,没来得及谈;其他还有一些事,都是杜晓晗为姐姐一一办妥的。这些事情办得差不多时,杜德诠恰好给杜晓红打来电话,这时候杜晓红的状态好多了,拿着手机说:“我没事了。不就离个婚吗……往后怎么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一句话没提杜晓晗为她做的事。大概是没顾上。
此后一段时间里,杜德诠给杜晓晗打电话,主要内容一是飞飞,二是杜晓红。杜晓红这个年龄上离婚,再找个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又犯同样的错误?她一个人在那边,如何过日子?看她自己造的什么孽——这话是曾芹把电话接过去说的。杜晓晗觉得这辈子简直跟电话脱不了关系了。这年春节之前,杜晓晗原本计划,等赵亚铭回到身边,她还是去找份工作,或者弄个什么事情做做。赵亚铭没实现他对杜晓晗的承诺,从重庆回来没多久,又被派驻到华北一个城市工作去了,仿佛他们公司就他一个可活动的棋子儿。赵亚铭越走越远,这个日子,她虽不是单独在支撑,也相当于只身一人抵挡方方面面的事。她不怨赵亚铭,如果不需要奔波便能挣到足够的钱,谁愿意离家那么远。赵亚铭是从小过过苦日子的,所以他要拼足力气为家里挣钱;他也有男人锐意进取的那一面,要打一片自己的天下。说千道万,他们还是有经济上的不安全感,不安全感逼着他挣钱,也逼着她要理解他。
如今这年月,若自己或亲人生个病,家里出点什么事,没有足够的财力,那不要了命?再有就是照照的教育,他们想让女儿受最好的教育,那也得靠钱来说话。她对赵亚铭的念想,如今更多是情感上的,心理上的。好在那些寂寞的夜晚,她的情绪不总是消沉低落,尽管情绪不好的时候,她觉得这样打发掉尚还年轻的岁月,实在不那么美妙。她的生活内容都是些什么?带孩子,处理家务,为丈夫当后盾,听父亲讲话,对付父母及哥姐那边的一些事情,成天觉得精神疲累。而能给她补充能源的那个人,那个赵亚铭,不在近处。不过,她还是渐渐学会了这样来理解她的状况,这也是婚姻的一种,她远远地挂念他,思念他,回想他们在一起时的点滴,能感觉到某种幸福的暖流静悄悄流动起来,谁说这是虚幻而不实的?有时为了某件事情,自己在心里跟赵亚铭说话,想象中跟他一问一答;要么某件事情溜进她脑子,她会在慢慢的琢磨中觉出安详的温馨,这还是因为有赵亚铭,有这个家。
这个现实,这个现在,是一个含义丰富的点,唯有安安静静立足其上,才能充分体味它的丰富,并灵活地旋转,转向过去,转向未来。她能轻松地回到小时候,仿佛从夜晚这片安宁的海水中潜下去,推开时光之门,潜回到过去,那些她独自一人在天宽地阔的景色中徜徉流连的日子。连通了辽远的往昔,此刻的时光由此变得安谧丰厚,不再让她感到寒意刺骨,也不再让她觉得滞涩难挨。这时她会站起来,走出自己待着的小书房,在家里四处转转。犹如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照照睡了,吴姐仍半躺半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声音拧得很小。家里收拾得整洁。一般说来,一个家有了小孩后,保持屋子的整洁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这个家做到了。这是吴姐的功劳,也是她的功劳。吴姐依然看电视看得哧哧笑,要么哭得抽抽搭搭,手边放一块毛巾揩眼泪。吴姐本性上是一个厚道的人,渐渐与杜晓晗也磨合得好了,也是杜晓晗心宽,吴姐做卫生做不干净的地方,她倒自己动手。她和吴姐之间,慢慢生出了几分亲人的感觉。又是一年的10月份。天气仍旧暖和,仿佛漫长的夏季迟迟不肯落幕。但秋天自有一股辽阔的韵味,偶尔天空中能看到少见的鸟儿拍翅飞过,有时还能让她仿佛听到一支缥缈无声的歌,盘旋在远方,如同一缕轻烟。
这天傍晚将至的当儿,杜晓晗站在阳台上,观赏半空中鱼鳞状的云层,听到吴姐在屋里喊她,说手机响了。杜晓晗进屋拿起手机,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来电,按下接听键先骂过去:“死女子,多长时间没打电话来了?”殷茱在电话那头骂回来:“倒打一耙你!你不也没打电话么?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杜晓晗只顾高兴,没解释自己不想打电话的原因。这一两年来,她耳朵都被电话磨出趼子来了。殷茱问:“除了想听我的电话,还有没有别的愿望?”杜晓晗说了一大通愿望,殷茱气恼地笑:“这女人是多么可气,想发横财,想年轻十岁,想带着女儿挽着老公周游世界,就不想见见自己的老朋友。”“谁叫你离我那么远,”话未说完,回过神来,“你在哪里?”“你在家里吧?就在家好好待着,马上就知道我在哪里了。”不一会儿殷茱现身了。
比之过去,殷茱在美丽上大跨步前进,而且越来越会打扮了,头发烫得很洋气,看得出这几年她生活惬意。两个女人见面的欣喜劲儿无须多说。殷茱跟照照逗了一阵乐,让照照马上喜欢上了这个她已没印象的阿姨。殷茱和丈夫没要小孩,也不准备要孩子,对此殷茱跟杜晓晗说过她的观点,“算啦,我就不要弄个小孩到这不明不白的世界上来了,免得哪天我不留神死了,还牵肠挂肚死不瞑目。”又说,“我可不是暗示什么哈,你既然有了孩子,就好好享有子之福,我不要孩子,可以享逍遥之福。这就叫各取所需。”殷茱上一次回来,是前年春节期间,和杜晓晗没见着面。此番回来,她先生没和她同行。“他那边的工作脱不开手,”殷茱说,“他不过来正好,我当几天自由人。”她俩进到杜晓晗的小书房说话,一上来就说得喜笑颜开。首先说到殷茱的婚姻,她在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的生活,总之,殷茱在那边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