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铭的假期也快结束,临近假期尾巴,杜晓晗越觉不舍,他们夫妻聚少离多,每当赵亚铭回趟家,他们总免不了奔忙着做这个事那个事,赵亚铭还要恶补跟女儿久别缺失的功课,与杜晓晗安安静静相处说话的时间十分有限。签好购房合同,付了首付的当晚,他们夫妻坐在床上,相互依偎着说了半宿话,说到店铺,杜晓晗顺便提到李吉安的帮忙;她提到李吉安,赵亚铭没像过去那样表示出反感,还主动提出请李吉安吃顿饭,杜晓晗既意外,又高兴,可算算时间,安排不过来:“那就下次吧。”赵亚铭说。“你不担心什么了?”杜晓晗笑问。赵亚铭说:“我相信你。”杜晓晗若有所思,赵亚铭见状,问怎么了,她想了想说:“那我也该投桃报李相信你是吧?”赵亚铭问:“此话怎讲?”“你一个人在外面……”赵亚铭斩钉截铁:“你百分之百应该相信我。”可赵亚铭走后不到一个礼拜,杜晓晗心里的别扭又死灰复燃,压抑着的疑窦呼呼冒了出来。赵亚铭这次回来,收发短信明显比过去多,而且都背着她。杜晓晗越想越觉得心头有根刺顶着,有颗沙子硌着。
事情虽未水落石出,但已隐隐有受重创的感觉了,有这个感觉,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烦恼,店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她得打起精神应对。生意不景气,每月支出却少不了,还得跑国税,劳神劳力却无回报。她打出转让广告,前来谈判的人,出的价低得伤心。杜晓晗万没想到自己店里的东西竟这么不值钱,一落千丈叫人灰心丧气。因不甘于投入的资金全军覆没,付出的辛苦颗粒无收,她打算挺一挺,眼看将到支付下半年铺面租金的节骨眼,难道还把租金支付出去继续挺?李吉安得知这个情况,说:“如果你还想撑段时间,租金我来帮你想办法。”杜晓晗说:“不只是租金的事。谢谢你了,吉安,你已经帮我够多的了。这店子,我肯定不做了。”再打转让广告,前来谈判的人出价更低。杜晓晗心一横,暗说:“以后再不做开店铺的傻事了。”店铺脱手,人却委顿。给赵亚铭打电话,他那头正忙,约定晚上打电话。晚上杜晓晗等到10点过,赵亚铭的电话仍不来,她干脆拨了电话过去。赵亚铭那头,一没和他的同事打牌消遣,二没和谁在谈事儿,那为什么不按约打电话?赵亚铭说,哟,忘了。
这就是回答?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忘了?杜晓晗突感赵亚铭离自己远得不能再远,他的情况,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一无所知。他是否和某个女人在一起?她这是多心,还是冥冥中准确的直感?跟赵亚铭说说话的愿望消失了,他们泛泛扯了几句,挂了电话。她不让自己多想,却觉得心绪沮丧。过了数日,仍是沮丧。这天李吉安过来了。见面说了几句话,喝了几口茶,李吉安说:“你气色很差,前段时间太累了吧,要不我们到附近找个景区去走走,休闲一下?”“我们俩?当天回来?”“住一夜嘛,各住各的房间。”杜晓晗心一动,是该出去走走,呼吸两天新鲜空气,好好放松一下。和李吉安出行没什么大不了,住一夜也不是问题。到了周末,吃过午饭,把照照托付给吴姐,和李吉安开上车,去到城南四十公里外的枇杷沟。枇杷沟为两山相夹的一条纵深沟谷,两边山不高,却也峰回路转,山上和沟里栽满枇杷树,也零星种了些桃树、李树、杏树,间或有笔挺的柏树和参天的杨树,满山满谷绿意葱葱,景致清爽,杜晓晗看着欢喜。车由李吉安开着,一路向里,枇杷已经下树,倒有红绿相间的桃子挂在树梢,偶尔跳入眼里,十分可人。
两边山上,有农家小院隔步相望,都经营农家乐,供应食宿。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却有不少游人。他们沿蜿蜒道路一直开到山沟最深处,再沿一条分岔小路上山,找到山腰上一个相对僻静的农家院子,院子沿山势分两进,下面一进农家自住,上面一进有一溜人字顶的平房,共七八个房间,为客房。院里已坐着一群客人,男女老少五六个,围一张桌子打牌,还有两个小孩在枇杷树和油桃树下跳玩,看样子是一家人。农家主人说,这拨客人吃过晚饭就走,不住宿。杜晓晗二人进屋看了看房间,床铺看着挺干净,不仅有电视,还带卫生间,从窗户看出去,院外的坡上是蔬菜地和枇杷园。他们定下两个房间,也坐到院里喝茶。在时间安排上,他俩三言两语就取得了一致意见,这个下午剩余的时间,就消磨在喝茶上,游山可留作明天上午的节目。杜晓晗舒舒服服坐在竹椅上,这个时候的阳光已不再炽烈,晴朗空中云朵轻浮,周遭山谷风拂树梢,她感慨一声:“好舒服。”李吉安说:“你高兴就好。”又说,“时间过得真快。”没错,从他们联系上到现在,倏忽间几年就过去了。李吉安的思绪追溯到更远,追溯到他们上中学的时候,李吉安说:“我常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杜晓晗微微一笑。
李吉安提到当年他们在他家里的那次打闹,从那次打闹说到杜晓晗的受罚,说到后来他俩相互的疏远,怎么就疏远了呢?两人说来说去,相互责备,说得很亲热。杜晓晗倏然有点起疑,李吉安这次的回忆不单是回忆,而是铺垫,一砖一石,只为着向现在进发,携带着一个秘密的目的。他从过去迂回而来,为的就是找到机会把秘密敞开。杜晓晗有些紧张。果然,李吉安说:“晓晗,我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女人。”杜晓晗笑曰: “我也觉得自己挺好,可就是没做成个什么事。”“你还想做成什么事?”“也是,当了个孩子的妈,当了个男人的老婆,我这辈子就功德圆满了。”李吉安听了这自嘲的话后无话,俊秀的脸上似乎有点愀然不乐。杜晓晗说:“当然还有,做我的朋友们的好朋友。按殷茱的说法,我像块磐石样的待在一个地方,朋友们想找就能找到,也是我存在的意义。”李吉安呵呵一笑。杜晓晗说:“吉安,我挺希望你尽快找到个合适的人,以后赵亚铭回来了,我们两家人可以一起出来玩。”“等赵亚铭回来再说吧。”又补充说:“他回来之前,我可以陪陪你,你有什么事我也好帮忙。”杜晓晗静默一会儿,让起伏的心潮平缓下来,说:“谢谢你,吉安,可是你万万不要为了我耽误自己的事。
我对你,没有什么可回报的。”是的,这个话她必须说出来,必须说开说透。李吉安说:“你不欠我什么。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却又长叹一声,“晓晗,我在你心里一点魅力都没有么?”他想说得举重若轻,却适得其反,倒显得艰涩。杜晓晗也动了情,说,不是那样的。她说起他小时候的记忆力惊人,招女孩的喜欢,他的热心和诚恳,还有,他无疑也是个帅气的男人呢。像是在唱颂歌。李吉安听得笑了,这时候店家来问他们晚饭吃什么,两人点了菜。店家走后,他们接上刚才的话题,气氛已经轻松下来了。到傍晚,那些在院子里打牌的人吃了饭,果然开上车走了。杜晓晗二人饱餐了一顿农家土鸡,顺着山间土路散步。山谷里雾气氤氲,风静鸟隐,黄昏的光芒沉到山后,天空一片静谧的铅灰色。
杜晓晗深深呼吸,周身的细胞都张开了嘴,畅饮天地间浓酽又神秘的景色。她将胳膊插在李吉安的臂弯里,这举动发乎自然,正合此时美好而轻快的心境。此刻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干净,她身体里灌满了无声的喜悦,她要与身边的人分享。她喜爱这个朋友,没错,这个时候他们有权利借助景物的推力,彰显并尽享自然流露的情感。李吉安臂弯里安放着杜晓晗的胳膊,满腹心事向前走了一截,停下脚步,叫了一声杜晓晗的名字。杜晓晗在轻纱般飘移的薄雾中看到李吉安的脸,李吉安的眼睛,从他眼睛里读出的东西让她蓦地一惊,手腕从他胳膊里滑出。李吉安抓住她的手,放回自己胳膊,说:“我不会做你不希望我做的事。”“吉安,有你这个朋友我感到很幸运,我希望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李吉安沉声说:“为什么我们重逢不早一点呢?”他的感慨发自肺腑,杜晓晗心头顿时有些乱。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彼此能呼吸到对方的气息;杜晓晗陡然想起赵亚铭,赵亚铭的不对劲近来一直压在她心底,一时间那股埋于心底的阴霾翻滚涌动,她的丈夫,肯定是有问题的,他有问题,她就不能跟近在身旁的这个对自己情深义重的人顺其自然?放开点儿说,这并不叫苟且偷情,李吉安和她都不是那种随便乱来的人,他们若是迈出一步,倒可以说是情之所至。问题是,他们有了第一次,会不会有下一次?会走到哪一步?她不要自己的家了么?这个所谓“情之所至”,就不存在对赵亚铭回敬的心理成分?她可以如此“回敬”么?怔忡间,李吉安的脸和她很近。好像她是磁铁,他是矿石,使多大的力都抗拒不了她的引力。就在他们的脸快要靠拢时,杜晓晗猛地一把推开他,逃命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慢慢转过身,对李吉安说:“吉安,我想和你做长久的朋友。要长久做朋友,我们就不要做以后可能后悔的事。”
飞飞高中毕业,没考上一类大学,也没考上二类大学,考的是个普通师范。孙子考上大学,杜德诠心情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总算把飞飞顺利送进了大学。飞飞高二起,成绩明显滑坡,从名列前茅滑落到中等偏下,杜德诠跟孙子不断谈心的努力,几乎等于竹篮打水。飞飞高考能过关,能敲开一座大学之门,实属老天开眼。但飞飞毕竟上的是个太普通的大学,跟杜德诠原有的雄心,勾画多年的宏伟蓝图差得太远,是为令他伤悲。飞飞进了大学,颜青梅并没按过去不止一次设想过的,去找儿子,去跟他说过去那些九曲十八弯、勾连交错的往事,只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也就是“自己管理好自己”一类的话,飞飞是否听进去了,她也不问不管。颜青梅的心态,杜超捉摸不透,他只知道,她的日子苦得很。他们夫妇的日常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奇怪又惨淡的相依为命。两人话少到极点。
下班回家,做晚饭,吃完,碗筷洗毕,靠在沙发里看看电视,就到睡觉时间了。周末两人出去逛个街,买点东西;要么颜青梅陪杜超看病,上药店买药。她的情绪总是恹恹的。有时她自己父母或兄弟姐妹打电话来说事,说不了几句,她就不耐烦,挂了电话还说:“有事就找来了,平时都死绝了。”要么,“我能帮人,谁能帮我?”然而那边久不打电话,她又不得劲。若他们年轻一点儿,真该考虑再生一个孩子,然而为时晚矣。过日子上,颜青梅照样俭省,照样无心无绪也无打算地存钱,仿佛全靠有气无力的惯性的轮子推着,走过一天又一天。在外人面前,颜青梅从不表现出失意与抑郁,不知她家庭内情的人,常羡慕她好福气,他们夫妻不费一枪一弹,儿子就长大了又顺利考上了大学。颜青梅听了,只呵呵一笑,不动声色地说,我倒想把我的“福气”送给你呢。
颜青梅外出开会、学习或者出差的时候,杜超的日子并不难打发。岁月使他养成了沉思默想的习惯,也没具体想个什么,很多时候脑子里只是若有若无的思绪,那不甚明晰的思绪跟随流动的空气,跟随拉伸到天边的光线,走到很远,走到渺渺茫茫,走到稀淡寂灭。杜超除了沉思默想,其他的爱好都被时光吞噬得一丝不剩,画板早不见了,刻木头的锉刀也不知在什么旮旯里沉睡。某天,他不期然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几支画笔,覆满灰尘,笔头僵硬,恐怕很难再使之柔软。正想着要不要弄点水来泡浸一下笔尖,一阵凶猛的咳嗽袭击了他,咳得他心脏紧缩,几乎断气。待咳过,他精疲力竭地把几支废笔放回原处,收回刚才的一时之念。而飞飞上大学后则明显变了一个人。他不亲颜青梅,不亲杜超,也不亲爷爷奶奶。杜德诠打去电话,飞飞说不了两句,就借口有事,把电话挂了。问他上课与学习,他敷衍了事。问多了,他直通通说,好多课没意思,很多同学都逃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