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学期下来,飞飞成绩是刚好过关,而且明确声称,将来不打算当老师。读师范怎么了,未必就一定要当老师?他学习稀松得很,花钱手笔很大。杜德诠死不承认,自己在教育孙子上失败了。本来上个三类大学没什么,以后还可以考研究生嘛,可是飞飞一系列令人应接不暇的表现,让杜德诠备受打击。杜晓晗电话里劝解说,飞飞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爸爸,你总不可能守在他身边天天监管着他吧。”杜晓晗是听父亲谈飞飞谈得最多的人,对飞飞的了解甚至超过杜超夫妇。飞飞考上大学,从此摆脱了杜德诠日复一日冗长沉重的说教,只这一层,她就替飞飞愉悦。飞飞跟着爷爷奶奶,有人关照和宠爱,内心却十分孤单,他真正的心思,被谁倾听过呢?不唯孤单,还有泰山一样的杜德诠高高在上,还有爷爷与母亲的万年冰封的敌视,这些阴影长期笼罩在他头顶,这孩子也遭罪。
一旦解脱了羁绊,表现出性情的逆向陡转,做些跟原来行为大相径庭的事,并非不可理解。但飞飞的这种变化也令杜晓晗感到,来自飞飞的麻烦可能还在后面。很快飞飞迎来了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到爷爷奶奶家,飞飞又回到顺头顺脑的模样,杜德诠说什么,都听着,杜德诠又舒心起来。尤其令杜德诠高兴的是,飞飞到了他跟前,不像电话里那样冷淡不耐烦,有问必答,还比过去爱说话多了,被问到学校里的生活,将来的打算,他不是顶撞说,你们打电话不是问过了吗,而是侃侃而谈,说起他们学院毕业的几个知名人物,有的自己开公司,有的与人合伙开公司,有的成为外企或什么影视公司的中坚力量,说得很带劲,言下之意,那些生龙活虎的先驱就是他的榜样。杜德诠听得如沐春风,看来孙子是有想法有理想的,这便足以让他安慰了。每次将爷爷说得龙颜大悦后,飞飞乘机向爷爷要钱,无有不准。
这个冬春交替之际,杜晓晗则差点被可怕的心情击倒。赵亚铭于春节前的一周回了家。他们夫妻早就在电话里说好,赵亚铭回来后,全家人到温暖的北海去旅行一趟,看大海晒太阳吃海鲜,过几天神仙日子。去北海的计划,杜晓晗早早透露给了照照,照照非常向往,天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终于赵亚铭进了家门,杜晓晗当天便打电话给票务公司,订了后天的机票,同时订了北海那边的宾馆。次日,机票送来不到一小时,赵亚铭变卦了。他要推迟两天走。赵亚铭回家的当晚,杜晓晗就发觉他举止神秘,跟五一节那阵一样,总在收发短信,还走到阳台背着人打电话。杜晓晗故意开玩笑问:“短信来往得这么热闹,什么短信呀?我可不可以看看?”赵亚铭说:“业务上的,没啥好看的。”赵亚铭说了要推迟行程的话,杜晓晗问为什么,赵亚铭不答只说:“你们娘儿俩先去,我过两天就来。”杜晓晗坚持问,为什么?原因呢?赵亚铭说,他一个投资合伙人那边出了点急事,他得去和他处理一番。
赵亚铭这两年,除了公司里的工作,也和朋友合伙做做项目,这些情况杜晓晗知道个大概。但赵亚铭这一说,杜晓晗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在说谎。她忍住恨不能一口戳穿他的谎言,那就全家人都推迟行程。照照大失所望,出于小孩子天真的担忧,怕这趟期盼已久的旅行要泡汤,不禁两眼含泪。赵亚铭乘势劝说,你们先去吧,我就迟两天而已,不然匆匆去了又回,你们不能尽兴。杜晓晗说,你不和我们一起,我们能有什么兴味?赵亚铭说,我就晚两天——最多三天,就赶过来了。杜晓晗直视赵亚铭:“这又改成三天了?不要我们到了那边,你说过不来了。”赵亚铭:“肯定不会。”杜晓晗看看女儿一双期盼的大眼睛担忧地眨个不停,同意了。整个旅行度假,杜晓晗的心一直像落进了搅拌机里,没有一丝一毫心情。
两天后赵亚铭如约赶到了北海,是日晚上,杜晓晗强打起精神,再次装作找乐似的要求看看赵亚铭手机上的短信:“给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没有。”赵亚铭说:“没什么好玩的。”杜晓晗沉默,她沉默的神色令赵亚铭有些尴尬,可他宁愿在尴尬里挺着。杜晓晗感到,时间成了一口油锅,每一秒都在煎熬他们。直到赵亚铭手机铃响,他接起电话同时走到一边去听。一会儿他回来了,把手机交给杜晓晗:“你要看短信就看吧。”她知道,此时他的手机已经经过了净化,但她还是不争气拿过手机,当然,没什么可看的。从北海返回,假期剩下的日子里,她的心依然在阴霾的包围之中。一年了,自她发现他不对劲至今,整整一年,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她明白,这已不只是捕风捉影,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可悲的是她不能爆发,这是春节,若爆发了,照照将会是什么感受?父母家那边还要不要回去?转眼假期到了尽头,赵亚铭不明不白地走了,悲戚主宰了她。她向来以为自己这个家是幸运的。父母家、哥姐家那边,都事故频频,她自己的家则是喧嚣大海中一座安宁岛屿,她珍视这份幸福。结婚前后,她对他们的关系产生过种种忧虑,如果说那个时候的忧虑更多是多愁善感的情绪,婚后她的心很快在他身上安放稳了,她信任他,依赖他,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不愉快,但总能渡过险滩,使二人的关系变得更牢固。时间锤炼了他们的婚姻,锻造了他们的关系。可现在,那一切似乎都化为了乌有。上一次,赵亚铭说:“你百分之百应该相信。”说谎话也能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这话成了巨大的讽刺。她面临的,是自结婚以来,乃至有生以来最严酷的阶段。姐姐的悲剧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的想法不复存在,那已是幻想了,苍天无情,什么冰雹雪粒的不能砸下?三四月份,绵绵春雨一场接一场,把天地撕扯得混混沌沌。
雨气淤积在屋子里,她困陷于巨大的悲伤中,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大脑这部似乎经过超负荷运转而疲惫不堪的机器,转不动分毫。赵亚铭打来的电话很少,她也不主动给赵亚铭打电话。他们就要断线了?他曾经多么爱说“放心”,她很长时间没听到了,也许再也听不到了。孤独而沉重的心酸带着她直往下坠,不期然间,什么东西把她拦住了,那是她性格中刚硬的因子横空伸出枝条:不就是离婚么!又不是死到临头,又不是走到绝路,离了婚,她独自带着女儿难道就活不下去?她的脑筋运转起来,这份陡然到来的动力似乎是对命运的一次本能反击。她庆幸自己能够开始正常的思考了,第一考虑的是离婚的财产分配,是的,她要尽可能地让家庭财产归属到自己这边,而不是跟赵亚铭搞什么平均分配,这不是出于报复,而是为女儿照照计。
照照当然得跟着她,这是不容分说的;一个女人单独带个孩子,没有经济保障怎么行?若不是赵亚铭的过错,她能走到这一步?想到赵亚铭的过错,她不由得像姐姐杜晓红遭遇变故时那样,无法克制地去琢磨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拉走了赵亚铭的心,使得他背叛她,背叛他们的家。杜晓红离婚后跑到她这里来,哭着喊着要找出那个无耻女人,看看她究竟长了几头几臂,是个有什么魔道的妖怪,她当时力劝姐姐不要自寻烦恼,此时,那些话全部化为烟尘。她还不如姐姐,姐姐可以找她诉说一番,她找谁? 最要命的,是她阻止不了自己去想象赵亚铭和那个女人躺在床上的情形,想得自己肝胆俱裂,脑子也乱了,无法继续思考下去。4月中旬,温暖的气息轰然登场,气温倏然升高,太阳慷慨地露了脸。阳光似如一支强心剂,使她的心情有所提升。她不像过去的两个月那般,沉溺于对离婚的痛苦预想和其他胡思乱想,而是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去思考。连续几个夜晚,等照照和吴姐入睡,她独自关在小书房里,思索自己和赵亚铭的事。
经过漫长时间的自我折磨,理智使她渐渐恢复了元气,她承认,从人性的角度上说,即便赵亚铭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也不该对他立判死罪,不该太苛求他,只是感情上,她依然迈不过这个坎儿。无论如何,她得打起精神来,不为她自己,也得为照照。照照秋天就要上学了,她和赵亚铭早就定好了一所小学,那是全市最好的重点小学之一,问题是,那小学不在他们生活片区,要进去,不只是交择校费,还得托关系。去年底杜晓晗就开始行动,找了关系,请了客,送了礼。眼下到了关键时刻,那所学校还没开始新生报名,她必须不断打听消息,不敢稍有懈怠,还得做第二手准备,万一那边有什么变故呢?4月底这天,赵亚铭突然打来电话。杜晓晗在书房里,看着电话显示屏上的号码,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之前有一次,她没接他的电话,而后他也没再打来,好像他俩心照不宣地在配合着走向末路。这一刻,他的电话蓦然到来,给她制造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接,还是不接?良久,她才把话筒拿起来。赵亚铭说:“我感觉你最近情绪不太好。”她想说:“明知故问。”赵亚铭说,五一他回不来,不过6月份他可以回来一趟。
杜晓晗这才恍然发觉,又临近五一了。回来不回来又如何。她心里说,你尽管假期不回家,尽管跟外面那个女人享受你们无耻的乐趣,等你回到家来,你才知道没有不买单的晚餐,你才知道这个被你视为安乐家园的地方也会土崩瓦解,你也将知道什么叫当头一击。那当头一击不仅会使她自己头破血流,也必将是他难咽的苦果,他俩这才叫患难与共呢。她心里冷笑一声。这个决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对赵亚铭五一不回家问都不问一句为什么。赵亚铭说,等6月份他回来,他们好好谈一谈,他已准备明年夏天之前撤回来,到明年,他就彻底回归了。杜晓晗有些发蒙,他这是什么意思?赵亚铭又问照照入学的事,她说了说大概的情况,然后挂了电话。挂了电话,脑子依旧发蒙,直到吴姐提醒她该去接幼儿园放学的照照了,她惊了一下,吴姐第二次喊她,她才答应一声,声音奇怪地比过去几个月说话都轻盈亮堂几分。她告诫自己,就算赵亚铭要回来,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事情可以简单解决,他和她中间夹杂着第三个人。他回来,是打算斩断那个关系,完全地回归家庭呢,还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无从判断。
赵亚铭说明年一定会回来,语气里透露的对回到她们母女身边的期待和十拿九稳的把握,使她的心情一转,之后,又沉落下去。起起落落延续数日,仍是折磨人的日子。她趋向于抱以不太乐观的态度,以免使自己陷入盲目。基于这种悲观的心态,不几天后接到父亲电话,听他一如既往地絮叨飞飞和杜晓红的事,杜晓晗又有另一番心情。尽管父亲说话依然冗长沉闷,说的仍是那些纷杂琐碎扯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却让她感到,她和父母之间,有一份牢靠的关系,这个关系给她以莫大慰藉。在她心情动荡最感凄惶的时候,有父母老两口在,她就不至于孤立无援。万一她真的不幸走到离婚那一步,哪怕往后的生活并不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实际的帮助,可有来自父母的关切,起码就是一股温暖之流。比如杜晓红,而今最关心她过得好不好的,还是父母,虽说那关心的另一层意思,是无能为力。飞飞的学费生活费由杜超夫妇支付,那笔钱不够他的花销,他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的一个主要内容是要钱。钱,杜德诠不是不愿给,也不是没能力给,他们老夫妇的退休金,在曾芹厉行节约的生活方针下,每月万无一失地有不菲节余;但考虑到不能纵容孙子大手大脚的习惯,便持以谨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