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山车上下来,杜晓晗脸上有了笑意。照照又去坐旋转木马。这漂亮的小丫头坐在转动的木马上,喜笑颜开,冲围栏外的爸妈频频挥手。杜晓晗和赵亚铭同心同德地冲女儿点头微笑,四只眼睛共同追逐女儿旋转的身影。杜晓晗感到有些疲乏,她的脸色被赵亚铭注意到,他问:“累了?”建议去旁边的木椅上坐坐,杜晓晗没反对。骑在木马上转圈圈的照照又冲他们快活地挥手,他们也对照照挥手。两人坐着,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赵亚铭喝光自己饮料瓶里的可乐,将空瓶扔到垃圾桶,走回来坐下时,有意和杜晓晗坐得近了点儿。刚坐下,手包里的手机响了,赵亚铭拿出手机,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怀疑是唐丹打来的。唐丹总是变换着号码给他打电话,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没接,把手机放回手包。短信接踵而至。因这个接踵而来的短信,他肯定十有八九是唐丹。他不看,也不敢看。但他发现杜晓晗的脸色变了,知道不能相瞒,对杜晓晗说:“可能是她发来的短信。你看看吧。”说着把手机递给杜晓晗。
杜晓晗似乎没听见,神色冷淡,赵亚铭尴尬地拿着手机,收回来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他说:“你看看吧。”杜晓晗的表情令他心慌,他在任何人面前从没这样怯弱,更没这般随时头皮发麻地紧张。他说:“我没有再和她联系过,真的。只是她隔一阵儿又会发短信过来。你还是看看吧。”杜晓晗恨自己不争气,她接过他的手机。翻看一会儿,还给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确实让她也很难受。”对话到此结束。其后时间里,赵亚铭一直没得到和杜晓晗单独说话的机会。他们玩了别的项目,出了游乐园开车到文轩书城,给照照买了一套科学故事书,然后三人一起吃了一顿美味的比萨。他不断揣测杜晓晗那句话,琢磨她如今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你确实让她也很难受”,这语气可以理解为亲人对亲人说的话,那就是说从情感深处,她并未把他割舍。
可再一想,又不乐观了,这个信息太朦胧,而他不是能从朦胧中获得安慰的人。照照已问过爸爸在家待几天?赵亚铭很想说,两天。可他不能冒犯杜晓晗,未征得她同意,擅自对孩子承诺就是对她的冒犯,他只好说:“明天爸爸就要走。”这是合情合理的回答。既然明天才走,从比萨店出来,照照理所当然地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坐上他们的车回家。回到家里,赵亚铭陪照照看刚买的科学故事书,听照照弹琴,一边心头盘算着,今晚有无可能就住在家?若这个可能性实现,他和杜晓晗的关系就有了重大转机,意味着向和好的方向迈进一大步。然而等照照洗了澡,出来跟爸爸妈妈互道了晚安,被吴姐送上床后,杜晓晗不等他说什么,便开口淡然说:“好了你回去吧。明天我会跟照照解释,说你一早就走了。”六一之后,暑期接踵而至。飞飞放了假,他没有直接回爷爷奶奶处,而是先去了父母那边。
去父母那边,并非他想念父母了,而是他交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子想去拉萨玩玩。按飞飞的理想,要是有足够的钱,根本不去住父母家,但那只是“假如”。他们没住宿的钱。飞飞跟颜青梅的关系,不像母子,不像亲戚,说不清像什么,他们相处总是生硬的,别扭的。幸好相处时间短暂。对自己的妈,飞飞的感情一言难尽。两个姑妈都对他说过:“你妈也可怜。”可怜么?他不知道,也不想追问详细。高中之前他很难见到母亲,而今他暑假期间完全可以到父母那儿去住一段,这是爷爷默许的,但也没增进和母亲的感情。他大学第一个暑假来临前,杜超给杜德诠打过电话,请求后者同意让飞飞到他们那儿去住几天,杜德诠的回答是:“看飞飞的意见吧。”飞飞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我无所谓。”杜超说:“那就说定了你过来。”然后把机票钱寄给了他。按飞飞的逻辑,如果母亲颜青梅对他好,他可以对母亲亲热点儿。
但颜青梅是古怪的,见了面,一不激动二不热情,当然,若颜青梅一见面就扑上来激动,他还受不了呢。一两天之后,颜青梅就对他从头到脚地施以关照,用心于他的饮食、营养、冷暖之类,可神情和话语却犹犹豫豫,欲说还休,还带着重重心思和莫名怨气似的,她的目光时不时黏在他身上,黏在他的衣服、鞋、手、头发和后颈,他一看她,她就躲闪开去。真叫人发疯。他想领情也做不出领情的样子,而他还没怎么表现出厌烦呢,就不知怎的把颜青梅惹恼了,对他又冷淡下来。冷淡算好的,也许她还想大喊大叫呢,那就喊叫吧,他才不怕呢。总之,母亲颜青梅看上去是既古怪又衰老,而父亲杜超则是既衰老,又懦弱。父母两个,飞飞都不亲;虽是不亲,也不惧怕跟他们打交道,比如这次女朋友想过来玩,他便毫无顾忌地带她过来了,理所当然地住进父母家。
跟父母介绍自己女友,飞飞只简单说:“我同学。”杜超夫妇哪看不出这一对“同学”的真正关系,他们对儿子的女朋友十分客气。飞飞本来打算好,如果出现不愉快,他带着女朋友拍屁股就走,来之前他跟女朋友说了,他和自己的妈关系不怎么样,要是住得不开心,他们就走。但那不愉快没有出现。颜青梅跟女孩相处倒比跟自己儿子处得顺畅,女孩子后来对飞飞说:“我看你父母挺好的。你妈也没你说的那么怪。”飞飞说:“那你就留在这儿和他们一块儿过吧。”女孩拍了飞飞一掌,说:“我呸。”又问,“那你是更喜欢你爷爷奶奶啰?”飞飞爷爷和妈妈之间的事,女孩略知一二,是飞飞说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时,顺带说出来的;女孩觉得这事情挺奇特,由此还觉得飞飞有点不凡。所以有此一问。飞飞答曰:“不知道。”女孩子一定要他说:“你说嘛你说嘛。”飞飞说:“少烦人。”
女孩想了一想,问:“要是以后他们都想和你住在一起呢?”飞飞:“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他们要是想你呢?”飞飞:“可以打电话。”女孩穷追不舍:“你究竟更喜欢谁嘛?”飞飞说:“你。”“除了我呢?”“还有我。”飞飞从没担心将来父母要和他共同生活,爷爷奶奶呢,他只想摆脱,现在也算差不多摆脱了,不过时间一长,他免不了还是有点想念他们。想念他们,以后也不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至于爷爷说起过要把他们的房子留给他,那就留吧,不留给他,能留给谁?对杜德诠夫妇而言,这个暑假,飞飞在外面延宕的时间特别久,先是在杜超那边玩,然后又去西安游玩。杜德诠是和杜超通了电话后,才知道飞飞交了女朋友。这孩子交女朋友,先不带到爷爷奶奶这里,也不向他们透露半点信息,只说他是和“同学”一起旅游。西安玩过,他又要去“同学”家那边。杜德诠伤心哪。他等待着,看这孙子要拖延到何时。
飞飞果然能拖,他回来时,假期都快结束了,而且是单独回来的,女朋友的事只字不提。飞飞交女朋友的事,曾芹从杜德诠嘴里得知消息后,按捺不住,想立刻搞清楚孙子交了个什么样的女孩,又是猜测,又是担心。好容易盼了飞飞回来,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你不问,他不说。曾芹耐不住,开口问:“飞飞,你交了个女朋友?”飞飞嗯一声。杜德诠和夫人曾芹一起看着飞飞。曾芹:“怎么不带过来给我们看看?”飞飞瞟一眼奶奶,说:“没必要。”曾芹被噎一下,依然强笑着问:“怎么没必要?”飞飞:“那是我的事。”“你的事,也就是爷爷奶奶的事。”飞飞站起来,吃了秤砣一般语气很重:“我的事就是我的事。”说罢丢下两个老人,径自回了自己房间。〖=BT2(〗38〖=〗杜德诠觉得自己老了。和孙子谈了小半夜,就感到疲乏不已,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情况。他们谈话开始不久,飞飞主动承认自己对奶奶说话不礼貌,他说,之所以不对老两口说女朋友的事,是因为他俩感情还不稳定,等稳定了,自然会跟爷爷奶奶说。杜德诠说,你能这么考虑问题,爷爷很欣慰。其实他心里并不欣慰。
眼前的杜宇飞,个子比杜德诠还要高一些,更比杜超高出了半个头,杜德诠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确定孙子对自己情感究竟如何,对自己怎么看的,一时有些头晕眼花。这两年来,杜德诠的身体开始出状况了,心脏时而乱跳,时而憋闷,腰腿疼痛,呼吸短促,睡眠不佳,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不论春节还是这个暑假,孙子见了他,都没说句:爷爷你头发白多了。飞飞看不见么?还是因他母亲的事而开始恨他了?想到颜青梅,杜德诠如今对她的恼怒和反感不是淡化了,而是积淀得更深。不知从哪年开始,杜德诠的心思暗暗起了变化,希望颜青梅主动认个错,使得他们的对抗松动一点。他有此愿,多是为飞飞着想。飞飞一年年大了,好些事情必然要自己面对,杜德诠是无法替他罩着的了。杜德诠不愿看到孙子过多感受到来自家庭方面的难堪和痛苦,起码面上过得去也好。另一方面,也不再想看到杜超活得这么疲累,皱巴巴的像一截枯木。以杜德诠之见,儿子活到这个份上,跟颜青梅有莫大关系。颜青梅竟死扛着,时间不能撼动她,她没有道歉的意思,不从大局出发作态度上的任何调整。
她不认错,难道还要他一个老头子去低头弯腰么?何况他们的矛盾从根子上说,是颜青梅有错在先。这个女人哪。杜德诠问飞飞:“你觉得爷爷哪儿做错了么?”飞飞不看杜德诠,轻声说:“没有。”这个回答不让杜德诠满意,可飞飞并无更多言语。杜德诠便跟孙子谈起了自己。过去和飞飞谈话,主要是围绕飞飞的各种事情,现在,杜德诠向孙子回顾自己的一辈子,主要是后半辈子,全心全意都在孙子身上,为孙子鞠躬尽瘁,并不图孙子回报,只希望孙子走出一条人生的宽阔大道。“爷爷也知道,现在你大了,对很多事情有你自己的想法,将来也要独立去生活和奋斗,爷爷呢,这几年身体不行了,油灯将尽,但只要你好,我也没啥遗憾的。我和你奶奶一不会拖着你,二不会成为你的负担……”飞飞开始似听非听,后来听爷爷这么一说,受了触动,忙说:“爷爷,您说这个干吗,您虽然头发白了好多,但我觉得您身体没问题,会长命百岁的。”杜德诠叹一句:“谁能长命百岁?岁月不饶人哪。”
话说到这个地步,飞飞跟爷爷交心,他坦言自己的确想独自开始自己的生活,试试自己的身手,他是想过,毕业后到北京或上海,不过只要爷爷奶奶这边有什么事,他肯定会立刻回到他们身边来的……这一说,杜德诠受了感动,他再次获得这种感受:对孙子没有白费心。一感动,就想再度深入地了解孙子的思想、学习和生活,他问了一连串问题,都是过去他常问的老问题,但那也是常态问题,问题是老的,回答是新的,比如关于飞飞学校里的事,同学方面的事,现在还有他交的女朋友,等等。爷孙俩一问一答,说了小半夜。说得杜德诠心里熨帖不少。
心里舒服了,身体却是吃不消。当晚杜德诠睡到半夜,一阵心绞痛把他痛醒,醒来后浑身虚汗,手脚发麻。除了心脏,还有腰腿疼痛,除了腰腿,背部也日益频繁地出现剧痛,他是不是患了什么肿瘤?人哪,这是杜德诠近年来老想的问题,这一辈子总要结束的,死,杜德诠倒不怕,怕什么呢?孤独和失意?这两样东西,这些年对他可没怎么放松过。他有老伴和儿孙辈,内心却不时空落落的,这一点,别人是看不到的;孙子飞飞在跟前和不在跟前是两个样,这孩子一离开,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常常暗自跟孙子对话,可那些对话,飞飞哪里听得到呢。杜德诠作了两个决定,一是立遗嘱,一是开始写回忆录。
第二天,他给杜晓晗打了个电话。
近段时间,父亲杜德诠的电话使杜晓晗越来越明晰地感觉到,父亲满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和茫然,好像一下衰老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