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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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果然电话里杜德诠说,我老了,想立个遗嘱。杜晓晗惊道,爸爸你说什么呀?杜德诠说,立了遗嘱,我也了了一桩心事。“我和你妈商量过,把我们这套房子留给飞飞,你们有没有意见?”杜晓晗说,我当然没意见,我相信晓红也不会有意见,不过,她说:“爸爸,即便立了遗嘱,您也不要就觉得自己不行了什么的,您这样想,我们会很担忧的。人到一定年龄,身体出点儿毛病是正常的,您身体哪儿不好,去看医生呀,要不到我这儿来,去大医院看看……”杜德诠担忧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担忧的是把房子留给飞飞,让颜青梅沾了光去。毕竟他是要走在颜青梅前头的。这个想法隐约透露出来,杜晓晗哭笑不得。杜晓晗说:“爸爸,都这么长时间了,您就别跟颜青梅计较了。”在父亲面前,她不能用嫂子称呼颜青梅,那要引得杜德诠生气。杜德诠气呼呼说:“可是她伤害了我。”

就算颜青梅“刺伤”过他,他们这位父亲可是在长期地伤害着他们啊。杜晓晗放下电话,猛然意识到,这种报复,这种彼此伤害,多么可怕。那么她和赵亚铭呢?她给赵亚铭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们谈谈吧。”〖=BT2(〗39〖=〗杜晓晗再见到哥哥杜超是三年之后。这三年的春节,头一年她和杜超都没回父母家;第二年是颜青梅父亲病重,杜超两口子到颜青梅父母家去了;第三年是杜晓晗和赵亚铭去了一趟珠海,在那儿消磨掉了春节大假的全部假期。去珠海只杜晓晗和赵亚铭两个人,这也是吴姐的提议。吴姐说,你们俩总也没机会单独出去玩玩,这回出去就别带照照了,照照让我带回老家,她挺喜欢我们那边的。杜晓晗很喜欢那趟旅行。她和赵亚铭重归于好一年多了,自照照出生后,这是他们夫妻过得最舒心最美好的一年。

一年多前,接到父亲说立遗嘱的电话后,她主动给赵亚铭发了短信,他们见面了。赵亚铭按时过来,杜晓晗一见之下,不由心头一酸。自出事以来,赵亚铭每次见她,都忐忑不安,精神委顿,不复为从前那个自信的、举手投足气宇轩昂的人,她一直看不见,现在看见了,为他的变化,包括他异常的瘦削和从骨子里透出的委靡,深感酸楚。赵亚铭心情七上八下。自六一节到8月中旬,杜晓晗态度上没啥根本改变,他每天给她发送短信,每周来看一次照照,其实也是看她,杜晓晗都不为所动。赵亚铭不知道,他们这样分居要到何时,这样把问题悬着要悬到何时,问题越悬越重,越悬越磨人。6月份他下过决心,再挨上一个月,一定找杜晓晗深谈一次;到了7月份,他推到下个月;到了8月份,又胆怯地把这个打算再往后推。现在,杜晓晗主动要见他,赵亚铭极为担心听到最不想听的话,可是坐在书房椅子里的杜晓晗,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张嘴说的是:“亚铭,我们把那件事忘了吧。”

赵亚铭什么话都说不出,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流泪,她也流泪。两个人在书房里相对泪流,都哭得默默无声。好一阵后,赵亚铭问:“晓晗,你确定你真的原谅我?”杜晓晗本来渐渐收了泪水,这一问,眼泪又哗地决堤。赵亚铭上前一把搂住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陡然复活的力量,他曾以为不可能再有的力量。两个身体又紧紧贴在了一起,杜晓晗的身体对赵亚铭拥有的所有记忆、依恋和渴望一涌而出。她的手攀上了赵亚铭的背,手指紧紧地陷进他的背里。当晚,赵亚铭留下了。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他重新回到了妻子床上,但他们没再说更多的话,都太累了,都太虚软了,他们一直手握着手躺着,直到昏沉睡去。杜晓晗也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一口气睡了八个小时。醒来时,赵亚铭已起床,坐在床边小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窗外,白昼早已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掌管,杜晓晗马上想起昨夜的事,这是新的一天了。她听见赵亚铭柔声问:“晓晗,睡够了吗?”她点点头,翻身坐起来。

赵亚铭说:“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他说:“我希望你对我的原谅是彻底的。”她问:“怎么才算彻底?”“以后永不要提,哪怕我们吵嘴的时候。”他又说:“我要跟你回到从前。”当时她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还能恢复到从前。赵亚铭有了教训,她也有了教训,是的,她心有余悸。她承认赵亚铭是有道理的:只有把那件事彻底埋葬,对他发自内心地原谅,他们才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只是她没把握,不知道意愿和理性能否战胜那隐蔽的心理后遗症。然而很快,她发觉和赵亚铭的话越说越多,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原来两人也有过整夜说话的时候,却都不过一个夜晚的事,而今他们经常吃过晚饭后,从散步开始,一直说到回家,说到深更半夜。有时嘴上说累了,心头还在说。她不知是自己抵挡不住说话的愿望,还是因为她和赵亚铭闯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彼此间所有的感官都打通了,那些话语像被自动吸了出来,像流泻不尽的深潭,她再也无所顾忌,想说就说。这样一起无话不谈的感觉真好。

杜晓晗父母家、哥姐家的那些事,赵亚铭过去听杜晓晗说过一些,也亲眼看到、感受到一些,他曾有句话:“你父母是没办法讨好的。”当时杜晓晗一听之下,觉得可谓一语中的,尽管他的话和她的认可未免有些不敬,可这就是实情:即便在亲情中间,也存在微妙的力量抗衡,你自身必须有一股力量,否则难以将飘忽不定变幻莫测的感情的云朵牢牢吸附,使之化为稳固的爱的江山。拿杜超来说,他越是退让,越是牺牲,就越是叫父亲看不起;父亲的严厉与其说是天生的脾气使然,不如说是不由自主的情绪反应。问题是,颜青梅在与杜德诠的关系上,拿出了对抗的力量,却跟杜德诠闹得水火不容。这份困惑,她向赵亚铭说了出来。赵亚铭从未对妻子父母家那边的事了解得如此详细,他没觉得厌烦,不过对妻子提出的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他只说:“你看我们能为你哥嫂做些什么?”杜晓晗摇摇头,做不了。她哥杜超,快50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我爸不是个坏人,可是他这么多年,确实一直在给我们造成伤害。”“但你对你父亲还是很尽心的,对你父母都算得上尽心尽意,换了别人很难做到这一步。”“他毕竟是我父亲。”顿了顿她又说,“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身边真正亲近的人能有多少?我一直希望,亲近的人之间好好相处,好好生活。”他吸了两口烟,沉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他说,“我就是想再说一遍这个话。”晚上入睡前,赵亚铭突然又说:“我原来从没想过命运这个东西。”杜晓晗望着他,他说,“但今年的大半年时间,我觉得命运这个东西是有的,它对我的惩罚太要命了。现在我很感谢它。”他感谢的,不仅因为它使他再次得到了差点失去的婚姻和家庭,更因为使他认识到,自己拥有的是一个多么值得珍惜的妻子。他讲这样的话,是第一次,使用的,是他能够说出口的最抒情的语言。杜晓晗深深呼吸。赵亚铭说:“我觉得我是第二次娶了你。”杜晓晗压住几乎迸溅出来的泪花,微微一笑:“可我这个‘新娘’未免老了点儿。”

赵亚铭回报一笑,老老实实回答一句:“没觉得。”情感的滋养使他们都恢复了元气,他恢复了气度,她也恢复了皮肤的润泽。去珠海旅行时,他们去了海滩,海风的吹拂让杜晓晗飘飘欲仙,她甚至在金黄的沙滩上蹦蹦跳跳。一年前,她也到过海边,那时候与现在,犹如前世和今生。沙滩上众多的其他游客没有妨碍她,她眯起眼睛极目天边,心头极为舒展,不时抬手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她的举手投足都在赵亚铭关注之下,他好像中年热恋的男人,那样热心地欣赏自己老婆的每一分动人之处,感到她美不胜收。他想说,你现在拥有的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货真价实。但他没那么说。当她向他转过脸,伸手搂住他的腰,他问的是:“晚上想吃什么?”时间转眼两年。赵亚铭调动回来后,仍然有出差的差事,有时也会一走大半个月,但杜晓晗安之若素,她早已习惯了等待和忍耐,而今,更有一份坦然的心安。入夏不久的一天,杜超没事先打电话,突然过来了。杜超的模样变得叫人触目惊心,老了,一张脸被什么东西狠狠蹂躏过一般。

比之过去,杜超话更少,杜晓晗问个什么,只简单回上一句。他这次过来是为了看病,说来是个小病,痔疮,要做个手术。可在他们那边,杜超看过很多家医院,一家医院一个说法,他吃过各种药,做过各种治疗,均无效果,前几天他疼痛难忍,在颜青梅劝说下,这才下决心出来找个大医院看病。杜超过来,赵亚铭恰好到外地去了。杜超来杜晓晗家之前,先去过医院,做了检查,定下第二天再去医院手术。当晚杜超在杜晓晗家住下。在杜晓晗家住的这一晚,兄妹俩只是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没有更多的交谈。杜超去房间安歇后,杜晓晗走进自己书房,心头不由有些惨然。他们小的时候,她的这个哥哥说话是那么韵味深长,而今呢,话少得堪比干涸的河床。不但关于自己他没话,关于颜青梅和飞飞,都没什么话。杜超的手术很顺利,开完刀住了两天院,身体稍稍恢复,就回去了。杜晓晗送走杜超,杜超走了,她对父亲难言的情绪又浮了上来。赵亚铭说她对父母尽心尽意,这倒不是虚词,但她对父母尤其是父亲的情感绝非平稳如水,心情经常十分矛盾,这次看到哥哥杜超,心里陡然又生出对父亲的怨气。她两个多礼拜没给父母家打电话,而父母也没有电话过来。

等她觉得这情况有些反常,拨了个电话过去,才知道父亲刚刚大病了一场。杜德诠的心脏病是上楼时不期然发作的,一下跌倒在楼梯上,曾芹去拉他,他竟然人事不知。吓得曾芹手足无措,央了邻居帮忙,忙忙送进医院,诊断为心肌梗塞,打针用药,推进观察室观察。医生说病情倒是不太严重,可是上了年纪的人,马虎不得。曾芹给杜晓晗打电话,杜晓晗正在给照照开家长会,手机关闭了。又给杜超和杜晓红电话,两人竟然都没接,过后也没把电话打过来;给飞飞电话,飞飞倒是接了,在电话那边发急,杜德诠接过手机说,不严重,在医院观察两天,开点儿药,就可以回家了。飞飞大学临近毕业,正满世界找工作,他说:“过几天我抽时间回来看您。”杜德诠说,不用,你找工作的事要紧。我过两天就回家了,不是大问题。当晚,曾芹又要给杜超兄妹打电话,杜德诠说,算了,我又没死,就不要给他们说了。飞飞第二天打了电话来,说他在网上查看了心肌梗塞,只要心肌组织没坏死,就不用太紧张,但要戒烟戒酒,保持身心愉快,等等。又对奶奶曾芹说:“有什么事,您随时给我打电话。”但没再说回来的话。

杜晓晗回到父母家,父亲身体表面上看不出病态,却不怎么说话了。原先什么事他都要说,如今来个逆向大转变,一句话不说,哪怕杜晓晗主动说起飞飞,说杜晓红和杜超,父亲也不接话。父亲不爱说话了。母亲也不怎么唠叨了,更多的是唉声叹气。仿佛生过大病的不是杜德诠,而是她。杜晓晗在父母家待了十天,离开之前,给他们买了条小狗。赵亚铭的意见是,“要不我们考虑换一套更大的房子,把他们接来和我们住吧。”坐在电脑桌边的杜晓晗拿起一支签字笔,咬在嘴里,问:“你真愿意和我父母一起住?要是住在一起不愉快呢?”“总比让他们老两口单独在那边好。”要不要把父母接来住,杜晓晗比较踌躇,但不接过来,父母年纪大了,疾病高发,无人照顾是叫人不放心,谁来做照顾他们这个事?杜超夫妇不可能,杜晓红就更不可能了。杜晓红去年找了个男朋友,两人正在磨合阶段,那也是个离过婚的,两个四十多岁的人,一人一身毛病,就算能万幸地走入婚姻,也难说要多长时间才能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杜晓晗说:“好,我们换房。”究竟换一套跃层,父母接来后住楼下,还是换两套紧邻一起的房子,父母和他们各住一套?商议中,两人都觉得后一种方案更合适。

如是后一种方案,不如就在他们所住的小区选一套二手房,这样他们就无须费劲地搬家了,只是有两个问题,一是这个小区里的都是120平米以上的大户型,房价又升得很高,资金上他们有些吃紧;二是暂时没有要出售的房源,只能等待,要等到何时,不得而知。杜晓晗说:“这头的房子我们在中介挂个号,我也四处跑跑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新房子。”一直到7月下旬,都没看到满意的房子。这天晚上,杜晓晗和赵亚铭正说着房子的事,电话响了,是杜晓红打来的。杜晓红开口一声长叹。杜晓晗马上紧张,是父亲怎么了?不是。

是她和那个男友怎么了?也不是。是瞪瞪。杜晓红说,“晓晗你不知道,他现在简直变得不像我儿子了。”杜晓晗不出声地听姐姐说,原来今年以来,瞪瞪性情几乎来了个逆向大转变,这个暑假回来没几天,就跟杜晓红大吵了两架,平时说话的态度和行为举止,非但不像过去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而且到了气死人的地步。怎么回事呢?杜晓晗问。杜晓红说,天知道。说着哭了起来。是不是杜晓红交了男友,瞪瞪心理上一直不能接纳?杜晓红说,但去年前年,他都主动跟我说过,妈你要是碰到合适的,我没意见哈。怎么说变就变了?杜晓晗也叹气,父母还没有接过来,新一轮的麻烦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