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盛、张文焕/口述 张水洲/搜集整理
拜师求学
春燕北返,秋雁南飞;炎阳迎夏来,风雪送冬归;周而复始,年年如此。七年多的光阴像东横河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罗文已八岁了。
桂花飘香时节。罗士雄与高兰英望子成龙迫切,经过反复商量,他们把孩子送到当地有名的私塾伍家板桥的王秀才家去念书。这天,罗文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王秀才家,他先跪拜了孔子的像,后跪拜了王先生。
“他的名是我取的。”王秀才看见罗文胸前挂着的那块三角形白玉,一边回忆着,一边走到他身边。然后,他把白玉放在手掌里,仔细瞧了瞧,对罗士雄说:“我记得这块玉是五磊寺方丈托郑建良和尚送的。”
“是!七八年来,我儿无病无灾,真亏得这块宝玉啊!”
“当年,郑师父按‘消灾避难’之意,取字为‘隐’。”
罗文按父亲的暗示向先生叩了三个头。
“这孩子挺聪明的!”王秀才称赞着。
“王先生,拜托了!”罗士雄从袋里摸出一些银子,放在桌子上,向王秀才告别。
“请放心,我会好好教他的!”
从此,罗文开始了寒窗生活。清晨读书,上午认字,下午习字,晚上对课。头一个月,除了偶尔安排一些游戏活动外,几乎天天如此。
后来,他认《百家姓》,识《三字经》;读绝句,念律诗,以至诵词唱曲。练书法,从学描红至练颜体;写楷书到书草体。学对课,渐渐地加字,由三言、五言加至七言、九言。罗文非常聪明,先生一教,他就学会;先生一念,他就记住。王秀才非常喜欢他。
光阴似水流,日月如梭穿。一转眼,三个春秋和冬夏已过去了。
罗文学业长进极快。三年来,他识记了近万个汉字,练就一手好字,能背诵三百余篇诗文。他对课思路敏捷,对仗工整;作文落笔千言,一挥而就;吟诗韵律精通,出口成章。同窗羡慕,先生表扬。罗文父母亲也非常高兴,逢人常说:“我儿肚才交关好。”
有一天,王秀才教六书造字法。“小小土是尘,小头大尾合成尖,人依树木在休息……”他一边讲,一边提着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出了十来个字,接着对围在身边的学生说:“这些都是会意字。你们看它们都是由两个或几个字构成的,这些会意字中的每个字的意义就是所构新字的意义,要记住!”然后,王先生叫学生每人各找三个会意字,分别来谈谈它们的意义。
一学生列举了:炎、森、磊。另一学生说:“歪、囚、众,这三字也是会意字。”但是,他们没有把会意字的意义讲出来。
轮到罗文时,他把想好的六个会意字,编成了顺口溜,一口气说了出来:“双木成林,人言为信;飞鸟有口早晚鸣,日月连出昼夜明;目边水滴真是泪,木上有手把果采。”
王秀才听着颔首赞许,等罗文念完,便夸奖:“真聪明!连字的意义也编成了歌诀。”接着,对其他弟子说:“你们要向罗文学习,多动脑筋呀!”
同窗们都向罗文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罗文转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难料祸福。
罗文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得了重病。求医、买药耗尽了家里的钱财。可是凶恶的病魔还是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
从那时起,罗文家境很困难了。母亲虽然有缝衣的好手艺,但是因为三北连年倭患和旱涝灾害,人们生活一年不如一年,很少有人来请她缝新衣裳。为了供罗文继续念书,还少量的债,还为了糊口度日子,高兰英不得已卖掉了五亩水田。第二年春天,高兰英和姑娘们一起到田间挖荠菜,割马兰;夏天,和赶海的人们一道去海涂捡海货;冬天,跟男人们上翠屏山砍柴……在这一年里,由于水灾和旱灾长时间相连,尽管高兰英起早贪黑地干活,省吃俭用地持家,还是难供罗文继续求学,也免不了受冻挨饿。失学,这个悲惨的命运,正等待着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春节过后,开学的日子也随之来临。这一天,高兰英和罗文母子俩怀着痛苦的失学心情,默默地去王秀才家辞学。
一路上,罗文想起以往背诗文受的表扬,父亲临终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他非常留恋美好的读书生活,多么想回到可敬可爱的王先生身边,多么想跟亲热的师兄、师弟、师妹一起读书、习字、作文啊!但是,他想起眼前家中的困境,想起慈母的劳苦,想起番薯干与野菜组成的年夜饭……再也不忍心去读书了。两颗晶莹的眼泪夺眶而出……
高兰英也浮想联翩,嫁到罗家后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婚后的幸福生活,婆婆死前想见孙子一面的愿望和表情,产后三天和尚送玉……特别是罗士雄离开她之前,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说的一些话,好像就萦绕在身边:“兰英,罗家三代独子,罗文好学而聪明,我死后侬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罗文会有出息的,将来会成为圣贤……”想着,想着,她咬了咬牙脱口说:“就是卖掉屋也要给你读书!”
“娘!”罗文回过头来,抓住母亲的手,好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要说自己欢喜读书,劝娘不要辞学;他要说自己情愿辞学,劝娘不要劳累;他要说去赶海捕捞,让娘能吃海鲜;他要说去砍柴烧炭,让娘好取暖……此时,他无从说起,只蹦出了一个包含千言万语而充满真挚情意的字——“娘!”
高兰英注视着罗文的脸,深知孩子的心,真切地说:“儿,我是送你去上学,不是送你去辞学了。”
“娘,我的亲娘!您怎么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怎能忍心看着您受苦受累啊!”
“辞学,我对不起你已故的奶奶,对不起用心教你的王先生,也对不起你的父亲呀!不要再说了,听娘的话,好好用功!”母子俩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来到王先生家的墙门前。
王秀才的家坐落在伍家板桥的高背山麓。朝南五间正屋,砖木结构的;两侧是厢房,东侧两间是罗文读书处,西侧两间厢房是王秀才弟子的寝室;东西厢房的山墙由围墙连接着,围墙中间有双扇墙门,围墙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内有两个花坛,花坛里栽着几种花木,如开放的迎春和红梅、凋叶的白菊、常青的石榴和女贞子等;围墙外是一条卵石小路,路边是一条溪,溪水在潺潺地流动着;溪南面是较宽广的田畈,屋外东西北三面绿树与竹林环绕着,在这幽静的私塾里读书,罗文怎不喜欢呢?
母子俩跨进墙门,正遇上从堂屋出来的师母罗氏。她见罗文母子俩忙上前迎接:“啊!是罗文母子,进屋坐!”
“新年好!师母!”母子俩异口同声。
“是罗文兄来了吗?”王秀才女儿王玉蓉听到罗文的声音,从屋里像彩蝶似地飞了出来,“我刚说过,罗文兄快要到了,果然是,娘,您看!”院子里响起了百灵鸟叫似的嗓音。
“丫头,算你猜对了,快去倒茶!”
“是!”彩蝶似的身子一上一下地跳动着进去了。
“不用了!不用了!”
罗氏和母子俩入堂屋坐定,王玉蓉端上三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罗氏说:“端给舅妈和师兄,要学会招待人。”
高兰英接过茶,夸王玉蓉能干聪明,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并感叹:“要是我女儿在世的话也有八岁了。”
罗氏也在高兰英面前夸罗文聪明好学,成绩优越,是个好弟子。
罗文一方面急于想见到先生,另一方面觉得听夸奖不好意思,便对师妹说:“我们还是到书房里去吧!”
王玉蓉正求之不得,说:“好!”
师兄妹俩出去了,高兰英问罗氏:“先生呢?”
“先生前天去余姚,至今还未回,我真担心他能否租到书房。”
“到余姚租书房做啥?”
“兰英呀!都怪这讨厌的年头,接连几年的水灾、旱灾和倭患,人们连生活也难过,哪里读得起书呢?”
“是呀!”高兰英深有同感。
“兰英呀!先生此地教书二十多年,以往每年总有二三十名弟子求学。近三年来,因为灾祸弄得人们日子也难过,弟子逐年减少,到去年底连玉蓉在内也只剩五人了。正月初三,王孝康和罗永海两个弟子来辞学,为了生计问题,王孝康只好去上林湖做窑工,罗永海不得已出海去打鱼捞蟹。这两个弟子虽比罗文年纪大了,但干这种活儿,我看还吃不消的吧,现在不知怎样了。前天上午,小张贵的父亲也来辞学,说是家贫难以度日,只好叫孩子给人家放鸭去。”
“那怎么办呢?”高兰英十分焦急地说。
“先生想,这学今年是办不下去了。因此前天早晨老长工来上工,也当面辞掉了,三亩水田今年租给他耕种。两亩山地打算让邻居张丁去种。为了谋生,前天下午,先生去余姚城租书房,若能租到书房,先生打算今年去城里教书。”
高兰英听了这消息,好似听到一声响雷,发出一声“啊!”她失望了。
“兰英,有条件的话先生打算把罗文和玉蓉带到余姚城里去读书。”
“听说,城市里学费昂贵,读勿起的呀!”
“罗文不同于一般的弟子,先生非常喜欢他。再说,我与罗文爹是堂姐弟,虽远了一点,但毕竟是本家,王先生是罗家的女婿,你交不起学费,先生肯定不要让你交的,他就当少教一个弟子。”
“上城读书吃的东西贵于乡下,要读书难呀!”
“不要着急,等先生回来,让他想想法子。”
在客堂中,她俩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语,心里都埋怨着这讨厌的年头。
师兄妹俩欢快地来到书房,谈过一阵寒假分别后的情形,也谈到今年的读书问题。罗文听了玉蓉的叙述,也好似响雷轰头顶,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玉蓉只好劝慰他:“师兄,爹说过你是很有前途的人,他一定会让你去余姚读书的。”
“读不起呀!”罗文感叹后,书房里长久寂静无声。
正当两人沉默无语时,墙门口响起了王秀才的嗓音:“玉蓉——玉蓉——”
四个人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出屋去迎接院中的王秀才。
“先生!”罗文先到王秀才身边。
“你们都等急了吧?”王秀才摸着罗文的头对出来迎接的人说。
“到这辰光才来,怎么不着急呢!”罗氏埋怨。
“先生,书房租到了没有?”高兰英问。
“进屋去,我向你们讲。”
“哎!”王秀才走进堂屋,坐下来就叹气地说:“城里与乡下一样,读书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就是租到了书房,若没有二十来个弟子也不成,因那里开支太大了。”
“开支大,也得把学馆办起来呀!”罗氏说。
“今春,城里有五六个学馆因为弟子少,收入薄,难以支付不得已而关了门。”
高兰英焦急地问:“那怎么办?”
“乡下弟子走了,城里弟子不来,学馆是开勿成了,幸亏我找到同窗好友王俊,否则今年生计都成问题了。”
“是前年来我家吃杨梅的那位吧。”罗氏愁脸转喜。
“王俊是王阳明的远房侄孙,在城里声望极高。因此,那些学馆关门后,想继续读书的弟子纷纷托人求情转入了他的学馆。弟子一多,王俊忙不过来,正想雇一名教员。这一次,我就同他讲好,今年在他的学馆中教书。三天以后我就要去任教。”
“文哥,我们好上城念书去了。”王玉蓉高兴地跳了起来。
“玉蓉,这不是为父开的学馆,你去念书要多费用的,我的一点点俸禄只供父女俩花了,让你母亲喝西北风去啊?”
“哎,这年头……”罗氏叹息着。
“玉蓉,你伴母亲在家度这大荒年,明年读书的人多了,为父再开学馆,让你与罗文一起去念书。”
“兰英想卖掉房子后,供罗文去念书,我看我家也变卖一点,让师兄妹俩继续去念书吧!”罗氏说。
“兰英,这年头谁买得起,若有人来买,能卖几个钱呢?没有房子,将来母子俩在何处栖身……”王秀才摇了摇头说:“人还小,辍一年学是不要紧,有时间温习一下过去所读的书也是需要的。”
“先生,我对不起死去的罗文爹。”高兰英绝望了。
王秀才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愿辍学,还有一条路:我到彭桥黄家祠堂去跟族长太公求个情。”
“那是黄姓弟子的学馆,半天读书,半天去祠堂田间干活。”罗氏向兰英介绍。
“恐怕族长太公勿会答应吧!”高兰英忧虑地说。
“我会对太公说‘罗文是我的得意门生,为人聪明,勤奋好学,非是一般凡人俗子,将来定成大器……’我了解太公惜才之情、怜人之心,相信他定会破个例。”
罗文感激地说:“多谢恩师操心!”
“先生,拜托您了!”高兰英无限感激地起身告辞。
罗氏说:“等吃了饭走吧!”
“辰光还早,等下次吃吧!”高兰英说。
“玉蓉,去书房把《论语》和《孟子》两本书拿来送给师兄。”王秀才说:“罗文,这两本书是儒家经典著作,它会告诉你许多道理,有空多念念吧!”
“弟子牢记!”
罗文接过玉蓉送来的书,想起几年来在学馆念书的情景不禁流下了眼泪。
非是凡人
在王秀才的恳切求情和极力推荐下,黄氏族长太公破例同意外族弟子来寄读一年。这样罗文又获得了求学的机会。
上学那天,罗文和王玉蓉一起,在师母罗氏的陪同下来到彭桥黄家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