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枫心情很好,每当工作时他的心情都很好。
他是一名下水道维护工,经常在城市的黄金地段迷路,可是在黑暗曲折如迷宫一般的地下管道中,他却闭着眼也不会走失。
十几年的工作经历,他在单位算得上“老资格”,可离开单位,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甚至与家人吃饭,他都有一份“单独的碗筷”,而且从不让他上桌。
对于王承枫而言,工作以外的圈子他根本无法融入,所以每天上班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很快做完了例行检查,王承枫和同事便返回地面稍作休整,此时已到了早高峰时段,做了警示标段的窨井口所在路面,车流穿梭不停。
每当这时都是王承枫最放松的时刻,他喜欢看各种车辆在眼前来来去去,他喜欢打量车里坐着的各式男女,十几年的时光每天如此。
今天王承枫如往常一样,坐在井边观察车流,不过很快他的笑容便凝固了,因为他发现一个人从窨井口爬了出来,但这个人却不是他的同事。
只见此人脸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贯通伤疤,左耳缺了一大块,鲜血不停从伤口冒出,淌得满脸都是,他瞪着一对满是愤怒的大眼,四下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人除了脸部的伤口,背后和胸前纵横密布着许多细小的鞭痕,就像是刚被人鞭挞一般,大腿外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伤处的皮肉翻卷裂开,里面血红的肉,白色的骨头看的清清楚楚。
他浑身衣物都已烂成布条,可怕的是他左手居然提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大型砍刀”,刀身同样也染满了血液。
这人忽然将刀举过头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嚎声,表情也变的狰狞恐怖。
这一声“怒吼”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犹如从地狱里逃脱的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些忙着看热闹,或受到惊吓的驾驶员们,接二连三的追尾或对撞,这个路口眨眼发生了四五起交通事故。
这是一起在早高峰时突发的事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拿着一柄沾满鲜血的砍刀从下水道入口爬了出来,之后因为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倒地,三名下水道维护工人首先发现了他并报的警。
R市刑警队长徐大海,表情严肃的听着手下汇报情况,男人身上和刀身上的血液检测结果也出来了,显示血液分为三部分,有他自己的血液,有别人的血液,甚至还有狗血。
“还有狗血?”徐大海糊涂了。
“没错,确实是狗血。”
“目击者呢?现在人在哪儿?”
“在笔录室录口供。”
徐大海立刻赶了过去,只听一个人道:“我早说有人在哪儿吼了一嗓子,你们都不信,要我说就是闹鬼了?你看那人浑身上下的惨样,要不是遇到鬼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闹鬼肯定是不会,但很有可能涉及重大刑事案件,你们进入下水管道时,确定没有看到这人?”
徐大海走到三人身边坐下,掏出烟一人散了一支。
“马骁骁说他听见有人声,但我和陈朝申肯定没听见,下去后也没发现他,不过当时他应该就在我们附近。”
说到这里王承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漆黑的地下管道内,一个浑身是血,手提砍刀的人就在他们身边,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确实够幸运的,如果这人真是杀人犯,你们三个可能都有危险。”
“这工作我是不敢继续做了,回去就辞职。”马骁骁面有惧色的说道。
“警察同志,那人为什么会弄的这么惨?为什么会在地下水道?”王承枫问道。
他也有些忐忑,虽然工作的十五年间,他在地下的时间比地上还要多,但王承枫一直以为,黑暗的世界,比光明的世界更加安全。
然而,“辖区”内忽然出现了一个浑身是血,手持血淋淋砍刀的陌生人,对于王承枫而言,他的“桃源”在瞬间崩盘了。
“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并不比你们多多少,伤者还没有恢复意识,不过我希望你们配合警方做一件事。”
“您说。”
“我们打算搜索下水道,肯定需要你们的配合。”
“没问题,我一定配合。”
经过近十二小时的抢救,伤者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因为失血过多,脑部受损,可能再也无法醒过来。
徐大海得到消息后,颇为无奈,只能安排警员先通知伤者家属。
经过调查,伤者名叫余丛,夫妻两都是R市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丈夫是饲养员,妻子是单位会计。
两人的工作单位,虽然不能和银行、电力等大型国有企事业单位相比,但动物园也属于事业单位编制,一家三口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也不困难。
两人在动物园均供职二十年以上,是资格最老的员工之一,伤者妻子说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会弄成这副模样,虽然在出事前几天,丈夫表现的确实有些反常,但也只是话说的不多,情绪有些低落而已。
不过余丛生性老实憨厚,没人能想到他受伤,以及进入城市下水道的原因。
徐大海组织警力对R市的下水道系统展开搜索,谁知这一查,居然查出了不少问题。
先是西城区的地下管道中发现有人居住,经调查发现,这些人中背景复杂,有城市流浪者、甚至还有吸毒的瘾君子。
几十个人挤在一段废弃的下水管道中,男女混居,环境既肮脏又混乱,当干警驱逐人群时,甚至发生了骚乱。
废弃的管道虽然不会再有水流通过,但空气中却能闻到一股恶臭味,虽然一年四季温度变化不大,却十分潮湿,管壁四周满是水渍苔藓。
这些人无一不是面黄肌瘦,身上、床上肮脏的就像是垃圾堆里的垃圾。
一名支队长汇报情况,因为要驱散这些人员,对方不服从管制,甚至朝警察投掷杂物,所以准备强制实施驱逐,就等徐大海下令了。
当徐大海亲眼见到这些人恶劣的生活环境,他叹了口气,刚硬了十几年的心肠顿时软了。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老百姓,和地面上那些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人一样,都是组成这个国家的公民,人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住在这种地方。
于是徐大海召集众人后,阐述了警方的要求,他们无意打扰任何一名守法公民的正常生活,但是涉毒人员,跑反的未成年少年必须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或是帮助。
经过一番交涉,管道内“管长”接受了警方的提议,让警方带走了吸毒者和离家出走的少年,这些下水道的居住者,不仅西区,R市各城区下水道系统都存在,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情况被发现,余丛的遭遇,没有丝毫头绪。
“安排人,从余丛身边的亲戚朋友处下手,调查这件案子。”徐大海对副驾驶的刑警队副队长罗长坤道。
“这案子也是奇了怪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伤者究竟是受害者,或是罪犯。”罗长坤道。
“甭管是凶手还是受害人,咱们都得把这案子查清楚了,下午咱两去余丛单位一趟,他用的刀,是机床专用切割刀改造的,这说明余丛是专门定制的刀,他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去下水道,但愿在他同事那里我们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余丛所在单位位于市区东门,是R市唯一的市立动物园,由于现任馆长经营得当,R市动物园在整个东山省的市立动物园中,是数一数二的,也是R市的象征之一。
说能做到这份上也是极为难得,而动物园的员工,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其收益也是大幅攀升,成为了R市“走后门”就业的热门单位之一。
外单位车辆不允许进入园区,两人只能步行,只见占地极广的动物园内各类珍禽异兽琳琅满目,动物们都享受着充足的食物,舒适的笼舍,仅仅是长颈鹿园区,就分拱桥、喂食、合影三个游览区域。
而猛兽区更是极有创意的采取“玻璃通道”的游览方式,只见偌大的猛兽区,狮虎两园由一条钢化玻璃构建的通道隔离,即区分了狮虎的生活区,也让游客可以最近距离的和两种猛兽接触,既新奇又刺激。
“可见一个好的领导,对于企业而言意味着什么了,这些年动物园的福利待遇,已经超过市局了。”
“要不然咱们打个报告,调来动物园当保安得了。”罗长坤笑着附和道。
很快两人就见到了这位能力突出的“动物园长”,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园长很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岁出头,动物园其余管理层人员也基本到场,足见园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毕竟浑身伤痕累累的余丛,是动物园的元老,许多在职园区领导,和他都是同期工作的老同事,只是性格内敛的余丛,并不太懂得相处之道,所以至今只是一名饲养员。
但这并不妨碍余丛对于工作的热忱,在他的家里,徐大海见到了满墙的奖状,除了余丛儿子从小到大的个人奖励,也有余丛在单位获得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等等荣誉,一个人对待工作的最高境界不是他做出了多大的成绩,而是他对于本职工作的热诚和尽心尽职程度,这样一名员工出了大事儿,动物园的压力可想而知。
短暂的寒暄徐大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希望有人能够提供余丛出事前的一些异常状态,,他需要知道这样一位好好先生的员工,为什么会浑身是血的从下水道里钻出来。
结果却让徐大海失望,所有人只能说清楚余丛的好,却没人能说清楚,在此事发生之前,余丛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
两人有些失望的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按原路返回,忽然徐大海拍了罗长坤一记肩膀道:“我们错了。”
“什么意思?”罗长坤有些不太理解。
“我们一开始就选错了调查对象,和余丛每天工作在一起的人是他的同事,而非这些领导,应该找饲养员。”
“没错,这些人应该比园区领导,更了解余丛的日常状态。”
“等他们下班后,直接去员工的家里,找他们了解情况。”
出了动物园,他们并没有离开,一直等到下班,而整个园区地处市郊,动物园安排了员工车将他们载出园区,直到最近的汽车站。
徐大海道:“他们每天18点下班,咱们得找到余丛搭班的同事。”
罗长坤想了想道:“他老婆都没觉得余丛行为异常,按理说外人更不可能知道了。”
“未必,男人不是所有事儿都对老婆说的,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有路就走呗。”
通过余丛的妻子,两人了解到和余丛搭班的年轻人叫吴一尚,家住东门太平街,今年刚过二十五岁,参加工作三年。
余丛是猛兽区组长,吴一尚刚刚当上副组长没几天,不过以余丛的伤势来看,他晋升组长的日子指日可待。
徐大海给吴一尚提前打了电话,年轻人很早就来到楼下等着他们,进了小区徐大海故意放慢车速,并没有第一时间和他接触,而是在车里观察着吴一尚。
只见年轻人来回踱着步子,紧皱眉头,似乎心事重重,徐大海道:“你看他的行为动作,说明他与此事是有一定关联的。”
说罢将车停在他面前,互相介绍之后,他道:“上车吧,咱们边遛边聊。”
吴一尚坐在后座,徐大海并没有立刻提问,而是开车上了二环,在郊外空旷的道路,他绕着圈子,与此同时他透过倒车镜继续观察吴一尚,只见他始终望着车外,两只手却靠着大腿内侧不停揉搓。
“你很紧张吗?”徐大海首先说话了。
“什么……不好意思,您能再说一遍吗?”
“我说你是不是有些紧张?没必要给自己压力,我们就是以朋友的身份聊聊关于余丛的一些情况而已,他对你应该挺照顾吧?”
“嗯。”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但眼睛突然红了,他略带哭腔的道:“余叔是个好人。”
徐大海知道机会来了,除非吴一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肯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便继续道:“可惜好人没好报,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被发现时,手里的砍刀沾有别人的血液,这对他是非常不利的。”
“你们不要怀疑余叔,他是个老实人,好人,我跟他工作了三年,在园区饲养班,没有哪个饲养员,有余叔对待动物的耐心,猛兽区内七只狮子、五头老虎、两头黑熊、两头棕熊都是余叔一手养大的,这些动物都认识他,看见他时非常亲密,这些天余叔不在,大花、麻老四就不吃东西,都愁死我了。”
“你说的大花和麻老四是指?”
“一头东北虎和一头棕熊,是余叔亲手喂奶长大的,动物园里没有规定饲养员必须喂奶,但有的动物因为天生比较弱势,抢不过它的同胞兄弟,所以余叔就会亲自喂养它们,多年来一直如此,余叔这段时间不在,它们两愣是什么东西都不吃。”吴一尚的表情越来越黯淡。
徐大海心里也满不是个滋味,继续道:“但任何一个老好人也有可能犯罪,因为犯罪的诱因很多,余丛平时生活中有没有过挫折?比方说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余叔连动物都不忍心伤害,会伤害人吗?而且两年前他曾放弃过一次晋升,他做饲养员,是因为他真的热爱这一行,他把动物当成孩子看待,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职务或是经济方面的事抱怨。”
“在你看来,余丛是非常优秀的,可出事当天,他不仅自己身受重伤,还握着一把沾满他人鲜血的大砍刀,这把刀不会是他捡的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情况,不过凭我和余叔这些年的交往,绝对不相信他是一个罪犯。”
徐大海道:“我相信余丛是个好人。”
吴一尚却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过这段时间余叔的心情确实不太好,而且……”说到这里他迟疑了。
“小吴,你必须明白,余丛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无法找到对他有利的线索,那他就是一名嫌疑犯,如果你真的想帮余丛,就不要隐瞒线索。”
“我所以会犹豫,是因为我并不确定这件事,说没把握的事,是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你放心,如果经过调查你所说的情况并不存在,我就当你没说过,反正也没有记录在案。”
有了这句承诺吴一尚才继续道:“其实这事儿我也是猜测,我们动物园的猛兽区从来不缺资金,动物吃的一般都比同级别动物园高一个档次,不过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猛兽区经常会莫名其妙死亡动物,二位在报纸上肯定也看过相关报道?”
“没错,去年不是出了一起老虎互食事件吗?说是一只老虎把另一只老虎给咬死了,但我记得动物园当时给的说法,应该是驯化不彻底,动物本能存在的地盘意识导致的惨案?”
“是的,不过从来没有饲养员亲眼见过,都是管理员事后告知,才知道有动物死亡,而且动物死亡时的状态,和园方说法也不太一样,所以一旦有动物死亡事件发生,余叔脾气就会变得非常暴躁。”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头,如果真是动物间的争斗导致死亡,余叔情绪不会失控,所以我觉得他可能知道一些我并不了解的情况,所以才会气成这样,私底下我也问过他,但余叔一个字都没说过,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动物园的园长是新任的?”
“没错,您怎么知道的?从年龄上判断出来的?”
“上一任园长是何时卸任的?”
吴一尚却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楚园长是在余叔出事后卸任的,而且新老园长的交接仪式上,楚园长也没有露面。”
送回吴一尚后徐大海道:“从小吴说的情况,你能想到些什么?”
“灰色利益,其实很多动物园都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只不过咱们这家经营状态实在太好,这叫‘一俊遮百丑’,其实回头去想,他们凭什么高创收呢?”
“没错,所以接下来要搞清楚的,就是他们创造灰色收益的手段方式,我想余丛受伤可能与此相关,他当了多年猛兽区饲养员,每一个动物都是他亲手喂养长大,如果园方真的采取残害动物的方式攫取利益,那么余丛就是最大的障碍。”
“砍刀在余丛手上,而且刀上的血也是别人的?”
“老实人不代表没有脾气,一旦底线被突破了,也会做出极端的行为,我觉得咱们应该从两方面入手,既然余丛是在下水道出的事情,说明我们对于下水道的调查并不详细,肯定忽略了某处区域。”
说罢徐大海沉思片刻道:“必须重新组织一次搜查,这次不要再让维护工人带路了,他们只会去自己熟悉的区域,所以我们不可能发现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地方,其次楚园长的问题看来很明显,搞清楚他离职的原因,或许真相也就大白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