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抗战时代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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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傅筱庵热衷做市长

南京沦陷 民心动摇

和谈开始 国军布防

旧官请出 新官上任

市府开支 仰给日方

沪西歹土 潘达上任

伪府开支 财来有方

七十六号 谈虎色变

杀人魔王 坚请出诊

枪击不中 刀下无情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十二月十七日,日军攻入南京城,那时上海的市民多数觉得抗战已受重大打击,前几个月的欢欣鼓舞高唱抗日论调,至此已成泡影,大家心头都觉得难过。

这时上海虽有一个“大道市政府”,但对租界范围之内,一点也不起作用。不久,大道市政府陷于终结状态,新政府易名“上海特别市政府”,改由傅筱庵当市长,本节就由他上场讲起。

南京沦陷 民心动摇

南京沦陷之时,一场大屠杀,不但上海报纸大登特登,外籍记者更纷纷拍电报发向世界各地,把日本军人奸淫掠杀的情况描述得非常详细,各国外电都译成中文再转刊在上海报纸,大家看了都咬牙切齿,格外增加了对日军的仇恨。日本人对这件事也慌了手脚,为了转移世界人士的视线,忽然公布一张进军南京所获枪炮军器的数字报告,这张报告的全文约有一千五百字,都是军器的数目,大抵说,所获卡宾枪几万几千支,机关枪几千挺,步枪一百几十万支,小钢炮几千几百尊,迫击炮几百门,重炮几十尊,还有坦克车装甲车几百几十辆,运输车一千几百辆,至于弹药的数字都是以吨计的。

这张数目单,在电台上公布出来,报告的时间,达半小时之久,日本人办的《新申报》还出了号外。这段新闻公布之后,有识之士就想到这些数字不甚可靠,但普通人不懂得军事,算不出军队应该有多少武器,只知这大批军器被日军掳去,抗战的希望更渺小了。日本人这种宣传,打击了中国人的人心,大家细细一研究,觉得战事再也打不下去了。

向来日本人在租界上的宣传,大家总是不睬不理、充耳不闻,唯有这段新闻公布之后,无不奔走相告,没有一个人不沮丧到心灰意懒。这时节租界上还有船只来往香港上海,因而逃出上海的人更多。

和谈开始 国军布防

国军撤出南京之后,日本军方认为大局已定,军人在南京肆意取乐,他们以为战事告一段落,国军再也打不起来。日本政界的意见,也认为适可而止,不要追击得太厉害,所以等待着时局的自然变化,他们很希望国民政府肯低头软下来,取得一纸征服性的和约,那么可以不必再兴师动众地打下去。

这时节,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倡议和谈,这个呼声,不但得到日本人赞同,中国政府也表示不妨谈谈条件。于是陶德曼就居间调停,时间拖了几个月之久。在拖延期间,日本人只在芜湖当涂打了一仗,轻轻松松地把当地国军赶走,此外就没有什么军事行动了。

国府一面谈,一面防着日军进攻,就在长江马当方面加以封锁,使日本军舰不能由南京开入长江以上。

在和谈期间,国军得到喘息的机会,整编各地军队,重新布下了一道新防线,这时杭州也沦陷了,国军便退到钱塘江南岸。

最紧张的一幕,就是留在浙江的军队数字极大,辎重极多,那时节钱塘江大桥还没有通车,但是已完成大部分,军事当局下令所有火车和车头,聚集在杭州,一夜之间,将军人和军器粮食都搬上车,在黑夜中通过钱塘江大桥,运入杭州南岸,这时浙赣路本已通车,偷偷地运了两日夜之久,待到所有车辆抵达对岸,就把钱塘江大桥加以破坏,所以有人说钱塘江大桥造了好多年,只用了这两天。直到后来长期抗战达八年之久,与这次迅速大撤退极有关系,陶德曼的和谈奔走,实际上是给国府一个重新部署的机会。

旧官请出 新官上任

日方重视前线军事,对后方政治工作可以说是束手无策,所谓上海大道市政府和市长苏锡文登台之后,一筹莫展,什么政绩都没有。伪市府设在浦东东昌路,居民都是乡下人,市库收入微乎其微,一切开支都向日方领取,所以大道市政府徒有其名,教育局只管一座浦东中学,学生少得可怜,维持治安的警察局,规模也很小,不要说中国人看不起,连日本人也不把它放在眼内。

苏锡文唯一的工作,就是雇用了一班浦东土老儿,穿着长衫马褂,扮成绅士模样,专做迎送日方要人的工作,仿佛是大道市政府的仪仗队一般。久而久之,日本人看来看去总是这班人,也看得乏味了。

日本人又组织了一个党部性质的机构,叫做“王道会”,原想以这个会出面来组织民众,可是民众对这个王道会也毫不理睬,而王道会的会员,只是计划开设赌档和烟窟,所以对民众运动更起不了作用。

这时候,日方就想到市政府的市长,一定要用真正的中国人,而且还要是真正的上海人,知识分子既然不肯上钩,因此就想到商界方面的领袖。要有金融知识而兼有政治的组织能力,于是就想到一个上海商界领袖又是真正的中国人,那人就是傅筱庵(官名宗耀),他曾经做过招商局总办,上海总商会会长,又当着上海通商银行总经理,论资格与地位远远在苏锡文之上。

傅筱庵[6]本来不是一个亲日分子,只是一位“长袖善舞”的政商两界活跃分子,在清朝末叶,盛宣怀(杏荪)在上海置业和经营,都由他全权办理。清朝的官吏卸任后,多数有点积聚,而盛宣怀独多,他在上海租界上拥有极多地产,以及招商局大机构的股权。盛宣怀去世之后,其妻庄老太太最器重傅筱庵,他主持的中国通商银行,也很有成就,所以他不但在上海商场中有领导能力,而且很早就被推选为总商会会长,那时节上海一般商界闻人,多数还要追随在他的左右。

民国初年(1911年)至十六年(1927年),军阀割据各省,傅筱庵周旋于几个军阀之间,很是活跃。招商局以上海为根据地,航线远至北方海口,南至广州香港,那时上海被操纵在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势力之下,傅和孙传芳来往很密切。国民革命军北伐开始,矛头指向江浙两省,孙传芳不敢轻敌,委托傅筱庵在上海采办军火,他用招商局轮船一批批运送,所以北伐军到上海之后,首先通缉的就是傅筱庵。

傅筱庵住在上海租界上,虽有租界庇护,但是禁不住精神上受到的威胁,一天,他的浦东住宅被没收,由五区党部占据。他感觉到情况不好,而且租界方面的法院、国民政府的势力也伸展了进去,所以他只好搭了日商轮船逃往大连和天津日本租界,托庇于日本人势力之下以求自存。

傅筱庵到了大连和天津日本租界,经营商业,和日本人的来往更为密切,他特地请了一个中国籍的日语翻译。不久他又成为大连、天津两地日本租界上的中国商界领袖,这时日本人对他早有深刻的印象。

所以改组上海市政府时,日本人就请他出来登上市长的宝座,他也因国民党对他有宿怨,欣然接受这个任命。

傅筱庵做上海伪市长之前,对日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市政府要改称“特别市政府”,不能设在浦东,要设在市中心区旧日的上海市政府原址,这是一座宫殿式的大厦,市政府包括十个局,局长的人选由他全权支配;第二,因为南市的国军业已撤退,傅筱庵要求日军退藏于密,由他的警察局来担任南市治安工作,不要日本人参与其事。日本当局一一答应。

傅筱庵登场的那一天,上海一部分商界中所谓场面上的人物前去道贺,日本人看在眼里,更认为他比苏锡文强多了。

傅筱庵当伪市长时,每天早晨一早由虹口住宅坐了一辆大汽车出发,前后有护卫车四辆,浩浩荡荡,直达市府大厦,坐在从前吴铁城、俞鸿钧坐过的市长室中,四周由装备精良的警卫队保护,显得声势雄壮、很讲派头。

附属市府的各局局长,他都选择仪表堂皇、薄有声誉的人物担任,虽然那时节没有什么公务可办,但是每天上午总是像模像样地各人伏案办公,中午时节就算一天的公务完毕,回到公共租界九江路乐乡饭店进午餐。

乐乡饭店是他的同乡胡雄笙创办的,当时因资本不足,由傅筱庵玉成其事,所以他未做市长之前,每天都在那里吃中饭,陪同他进餐的都是商界知名之士,多年来习以为常。

乐乡饭店是供应法式菜的西餐馆,那时普通西餐每客仅售六角半、八角半,沙利文售一元二角半,而乐乡饭店竟高达一元六角,所以去进餐的人并不多。

傅筱庵在乐乡饭店中,有一个固定的座位,他坐的是一只特制的藤椅,他做了市长之后,仍然准时莅临,不过四周布下了几个警卫,门外也有人防守。

他对上海各方面的人认识很多,每天开了名单邀约各界名流到那边去进餐,有几天时间专门邀约世居南市的乡绅,这时节他们都避居租界,不肯回到南市老宅,经他力劝之后,这批乡绅心头也活动起来,但是仍然有几个人说,不愿意看见南市几个闸口的日本防军,因为要脱帽鞠躬,极不甘心。傅筱庵当下答应想法子教日本防军撤离。

傅筱庵每天下午都和日本人周旋,晚间总是到虹口吴淞路“六三亭”艺妓馆去请客,到的是日方的军政要人,他们对傅筱庵的建议,往往言听计从,又因为日军在后方人数不多,傅筱庵既肯负起防守责任,也就采纳了他的要求,把南市防军撤去。

不久,南市的乡绅们陆续迁回南市老宅,一般居民见到乡绅们都已回家,大家纷纷跟着搬回去,静寂的南市,又重新繁荣起来。

苏锡文当市长时,在浦东区曾经发出过一种“良民证”,表示拿到这张证的都是纯良分子,日本人要求傅筱庵也照办,傅筱庵只得顺从,所以南市居民也变成了“顺民”,有许多人是不以为然的。

傅筱庵对于饮食之道颇有研究,中午喜吃西菜,晚间喜欢吃本地菜和他家乡的宁波菜,他在私宅中也常请客,其中有一个厨子叫阿朱,是山东人,后来傅筱庵的一条老命就是送在这个阿朱手上。

市府开支 仰给日方

上海公共租界的行政收入,最重要的税收,就是巡捕捐,数目相当大,任何居民,年租可欠而巡捕捐是欠不得的。房地产项下的税收,叫做道契税,更办得精密。其他各项税收,都有条例,所以公共租界的经营,年年都有盈余。

从前国民政府时代的上海特别市政府,税收年年都在整顿之中,房地产的税叫做“宅地税”,因为产权不确定,所以税收也不稳定,好多老乡绅十年八年都是欠的,土地局成立了好多年,一般业主都不肯换取新地契,所以市府的收入,为数极微。南市、闸北、浦东都属华界,向来没有巡捕捐的制度,所以警察的饷银都无着落,不过市民要缴付一种清洁费,因为从前上海的房屋,都没有抽水马桶,家家都用木制的马桶,一清早由市政府雇的清洁工人来处理,市民对这笔清洁费是非缴不可,所以市府只有这一项收入,倒是相当可靠的。当年上海还有一位姓马的“粪大王”,即是以倒马桶起家的。

其他税收,除了货物税的收缴略有成就之外,所得税还是推行不开,市政府也只好眼开眼闭,采取认捐制,由商家包认了事。所以上海市政府的开支,向来是要靠中央津贴的。

八一三事变发生,华界的人民,有能力的都逃入租界,华界的商业全部陷于停顿状态,所以傅筱庵当上了伪市长,只有庞大的开支,而没有可靠的收入。初时傅筱庵到市府旧屋去看过之后,一切装修布置以及办公桌椅,都由他自掏腰包,连办公室中的地毡,都是自己搬进去的。各局成立之后,人员众多,开支浩繁,虽然其中若干局略有收入,但是警察开支全无着落,即使各局设法向人民榨取,也是入私囊的多,归公家的少。

所以傅筱庵当了几个月的伪市长,贴的钱真是不少,日本人也知道这件事没有适当的解决办法,这个市政府是支撑不下去的。

在八一三之前,中国银行曾在日本东京开设了一家分行,行长是经济专家戴蔼庐,因为戴精通日语,对日本人向多往还。事变一起,南京失陷之后,戴投靠日方,日本人请他回到上海,办理一个经济机构,他长袖善舞,接收了日方掳掠来的许多财富,然后运到了日军占领区的政治部门去。

傅筱庵对市政府的经费没有解决办法,也要仰仗戴蔼庐来维持。

沪西歹土 潘达上任

这时节,上海四郊日军占领区,情形各有不同:闸北得一个“穷”字,浦东得个“苦”字,南市可以说得个“安”字,沪西的情况,却不能拿一个字来概括。因为这时的沪西,已经有大大小小的赌窟开设,来来往往的都是赌客,而支撑这个局面的都是黑社会人物,不过,租界上大部分洁身自爱的居民轻易不敢走入这个地区。

沪西本属华界,有几条极长而又宽阔的柏油路,这些路是租界当局斥资越界建筑的,所以上海人称这个地区为“越界筑路地区”。这事由来已久,每逢中国政局不安靖时,租界当局便乘机筑路,所以路线越来越长,幅度越来越广。在未筑路之先,原本都是耕地,一经筑路后,两旁的地价便直线上升,所以拥有耕地的人,也唯恐租界不来筑路,筑路之后立刻便成为富翁,同时筑起华丽的大住宅来,路旁都栽有树木,显得格外幽静高雅,很多有钱人都在那里置业。

中国官方明知租界当局侵犯主权,但是这些地区经过租界筑路之后,就异常繁荣,道契税、宅地税、警务捐不在话下,令华界当局也有一笔丰富的收入,所以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任由筑路,不予理睬。日久之后,这个越界筑路区就成为高档住宅区,住在那里的人,一方面要缴租界的巡捕捐,一方面还要缴付华界的税捐。

最滑稽的是,在街头维持治安的是租界上的巡捕,而路旁范围仍由中国警察驻守,虹口北四川路就是这种情形。至于沪西越界筑路情况,更是广泛。

八一三战事一起,租界当局最着重防守租界中区,以静安寺为防守的终点,表面上将越界筑路置之不理,事实上,还是不肯放弃,每隔数日还有警车巡视。

国军撤退之后,日军在沪西开纳路(今武定西路)设有防军本部,有时租界的巡逻车开到那里会受到干涉,但是租界当局尽管受到阻挠和干涉,警车还是不断进入该区,表示对越界筑路不肯放弃。

这时,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叫潘志杰,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生,他的叔父是英商洋行的买办潘澄波,他的堂兄是潘志铨,都是家私百万、声誉卓著的人物。可是潘志杰的父亲并没有钱,所以经济上常捉襟见肘。潘志杰大学毕业之后,郁郁不得志,常向叔父借钱,屡被叔父责骂,但是外界的人,还以为潘志杰是一个世家子弟公子哥儿。

潘志杰在交际方面非常活跃,我年轻时和他很合得来,他又当上了租界上的“特别巡捕”。所谓特别巡捕,是业余性的警察,凡是地方上有身价地位的子弟才能参加。他常常穿着一套华丽的警官制服,威风凛凛,招摇过市。

日本人最初占领上海南市时,有一个神甫到南市去办理救济善后工作,潘志杰当过这位神甫的秘书,当然与日本军方渐有往来。后来他见到租界的警车进入沪西越界筑路区,时生纠葛,因此灵机一动,便进行三方面的活动:一方面向租界当局贡献意见,说是租界当局要保持越界筑路主权,应该设立一个沪西警局,由他来当局长,制服与租界警察的相同,那么以后警车出入就可通行无阻、平安无事,保持着租界警务还存在越界筑路区。潘志杰本是租界特别巡捕,对训练警员组织警署都是熟手,租界当局表示同意。另一方面他与日本军方接洽,就说沪西区幅员广泛,要有一个警察局才可以维持治安。日本军方也答应了,不过要在沪西警察局中安插向来在租界当警务的日籍人员,潘志杰也答应了。第三方面他与傅筱庵接洽,他说越界筑路区是一个富庶区域,他拟议中的沪西警察局,要由市府委任,将来的收益,以三分之一贡献市府,傅筱庵也答应了。

一天,沪西警察局成立,潘志杰改名“潘达”,警局设在沪西长宁路,他当了正局长,副局长是一个日本警官。沪西早就被上海人称做“歹土”,这时候他就签发几十张赌台执照,并勾结日方特务机关的小林,在短短的时间内,他成为红极一时的新贵。

潘志杰和我同年,还有一位以写《秋海棠》小说成名的秦瘦鸥也是同年,我们在二十岁左右时,常和摄影家林泽苍、画家胡伯翔结伴出游,彼此都有相当的交谊。潘志杰一提起他的叔父潘澄波,便咬牙切齿地骂其毫无叔侄情分,一点不照顾他,所以他特地办了一份周刊,叫做《现世报》,请小说家徐卓呆当编辑,周刊中有一长篇小说,暴露潘澄波的家庭隐私,他的叔父看到了,大骂潘志杰是“现世宝”。这本刊物亏耗极大,出了没有几期就停办了,而他和叔父就因为这本刊物结下了不解之仇。

潘志杰生得英俊,面目清秀,平时衣着考究,所以女性很喜欢他,事实上他的口袋中常常不名一文。

有一次,潘志杰拉着我去给他父亲看病.那时他父亲住在新闸路一个很小的阁楼中,他父亲生的是伤寒,其时病势已很危笃,他的母亲只在床旁流泪,说:“潘志杰日夜不回家,天天在外边鬼混,一旦老头儿倒了下来,连儿子都找不到。”我当时诊视了他老人家的病,觉得责任很大,但是碍于情面,脱不了身,后来老人家渐渐好转,神志清醒时对我说:“志杰和他的叔父闹到我们老兄弟都不相往来,我又没有固定收入,志杰只做一些保险生意,家用常感不足,要是我一旦不测,只希望你们几个好朋友为我料理后事,我对他早已气出肚皮外了。”

潘志杰和我们往来渐疏,八一三事端发生,连消息都不通。一天秦瘦鸥来告诉我,长宁路沪西警察局局长潘达,就是潘志杰,而且告诉我上面所说三方面接洽的情况。照秦瘦鸥的意思,想请他吃一次饭叙叙旧。我就说:“这事千万做不得,我们应该远而避之为宜。”

一天,潘志杰的父母到我诊所来,他俩容光焕发,衣饰煌然,见了我便打开皮包,取出一包用红纸包好的一百块银元,那时银元重量是每块钱七钱三分,所以一百块银元分量极重。他说:“从前请你看病,多少年来未付过诊金,现在我境况好转,这一百块钱请收下吧。”我心中为之一怔,自以为是读过正气歌的人,认为这种钱是有“血腥气”的,万万收不得,乃婉言拒绝。

两位老人家拗我不过,他们便说:“钱不要,就算了!我们要请你吃一次饭,你一定要赏光的。”我也再三地婉言称谢。过了几天,潘志杰的父母送来十个请帖,除了我,还有秦瘦鸥、林泽苍、胡伯翔等十个老友,帖子上写的是“席设本宅”。老人家口头又说:“大家聚集在你的诊所,到时我有汽车来接。”临行前再三叮嘱切不可以不给面子。

我拿了这十个帖子,自己也难定去与不去,帖子又不能不转,于是我就打电话给每个人,其中最高兴的是林泽苍和秦瘦鸥,其他人也不表示去否,只说到时再商量。那天商量尚未决定,两部汽车已到门口,潘志杰从车上一跃而出,走进我诊所客厅,见许多老友在座,他便嘻嘻哈哈地同各老友握手道故,问长问短,接着就拉拉扯扯把我们拉上车子,风驰电掣般而去。

当时我们没有想到所谓“席设本宅”的“宅”在哪里,谁知道车子驶出静安寺防区,一下子已开到沪西忆定盘路(今江苏路)他的住宅,其地花木扶疏,环境清幽,一派豪华气象,他的父母早已双双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等到宴会完毕,有人说:“沪西本是旧游之地,已有好久没有来过。”潘志杰接着就说:“我带你们去玩一下。”车子离开了忆定盘路,到了愚园路(今华山路以西)。愚园路本是高档住宅区,晚上很清静,谁知道这时期,两旁全是霓虹灯,开了无数游乐场。所谓游乐场,全是公开的大赌场,我们的车子停在一个“好莱坞游乐场”门口,大家跟着下车,门前的警察见到局长驾临,大喝一声,立正行礼,我们的汗毛都竖起来。这家“好莱坞”原是一个大型花园住宅,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千百赌客,灯光照耀如同白昼。潘志杰带我们进入餐厅,由赌场老板请客,他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贵宾。

这一幕情况,令我们非常受刺激,沪西变到如此模样,真是住在租界中人所意料不到的,我虽深深地悔恨有此一行,但也亲睹了“歹土”的真面目。

我们大家回到租界之后,互相谈论,有人说潘志杰现在的住宅,就是他的叔父潘澄波的产业,潘澄波想到潘志杰摇身一变成为局长,一定会对他不利,所以自动把这座花园洋房送给了潘志杰的父母作为养老之所。

同时还知道沪西歹土赌场中的赌客,大部分都是从租界去的,因为喜欢赌的人什么都不怕,只要有得赌就如蝇逐臭,但是不喜欢赌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

在报纸上,常常见到有抨击歹土的消息,最惨的是一件自杀案。一位外交官的太太,名字未经刊载,外交官在八一三逃离上海,而太太仍住在租界,临走时他给太太一个银行保管箱钥匙,里面有美钞两万元、墨西哥金币一千元,说是战争会延长下去,日常用途可把这些外币陆续兑用,吃十几年是没有问题的。谁知道这位太太好赌成性,进入歹土短短几天就全部输光,不要说再无面目去见丈夫,连日用开支也无着落,于是自杀以了一生。

从前上海自杀案件并不常有,人命关天,偶有发生,报纸便大登特登,尤其是这个新闻更是骇人听闻。其实居民们受到赌场之害,后来死的人也不知多少,此时便传出好多赌场闹鬼的故事。

那时节在越界筑路区,任何人自杀或被暗杀,租界上的报纸是不登出来的,但是这十多家赌场,每天抽头,很多人倾家荡产,也是意料中的事。

有人见鬼的事情,闹得歹土方面都信以为真。那时节上海有一家“祥生汽车”,是规模最大的的士公司,常有搭客从歹土跳上汽车,司机明明见到有男有女上车,但是到了指定的地方,车内却杳无一人,从此凡是由歹土上车的搭客,都要先付车资然后开车。据传说有几个司机拿到的竟是“冥钞”。这类故事,传说纷纭,不一而足,当然不可深信,但也足见赌台害的人多,疑心生暗鬼,大家都信以为真。

伪府开支 财来有方

潘志杰带我们一行人去“好莱坞”玩了之后,眼界为之一开,原来所谓歹土,竟是这般情况,当然有人也见到我们和潘达同行,过了几天有一个潮州籍的病人来看病,问我:“你怎么和潘达相熟?”我说:“因为我们从小是朋友而已。”那位潮籍病家就很郑重地对我说:“这是一条很广阔的财路,你大可以利用一下,我们有许多人专做押当、赌台和鸦片生意,要是你能请他签几张执照,我们可以同你合作。”

我一听情形不对,便顾左右而言他,那位潮籍病家就说:“现在傅筱庵的市府开支,全靠沪西的红、黄、蓝、白、黑,所谓红是红丸,黄是黄色艳舞,蓝是赌场,白是白粉,黑是鸦片,这五种收入,每月直线上升,为数极为可观。”最后他要求我设法请潘达认一些干股开几家小押当。我说:“潘达和我玩过一次,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他。”那人便失望地走了。

我在这些谈话之中,方才明白傅筱庵的市政府,不仅靠戴蔼庐的日本机构来支持,后来还靠歹土的津贴来维持开支。

七十六号 谈虎色变

在傅筱庵当市长时期,沪西歹土上虽然无恶不作,但我们住在租界中人,却还是平靖无事,偶然也会发生一两起暗杀案件,究竟哪一方杀人,一般人都不甚了了。

此外,开始发生的几件绑票案,被绑的都是富翁,藏票的所在,一部分在沪西歹土,一部分在浦东乡下,因此有钱的人提心吊胆,深恐轮到自己身上。

一天报纸上爆出了一件大新闻,说是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与大西路交界的租界闸口,警察防守岗位,见到有几辆汽车由歹土方面开来,防守的警察照例命令车辆停止,上车检查。万不料这时车上就有人开枪,击伤了十多名警察,击毙了一名印度巡捕,于是防警也予以还击,一时枪声大作,路人争相走避,秩序大乱。报上说这些开枪闹事的暴徒,全是“沪西七十六号”派出来的特工人员。

当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七十六号,就由这一事件开始,上海人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七十六号机关。

报纸上还说明设在极司非而路(今万航渡路)七十六号一间大洋房中,是敌方的特务机构,我见到这段新闻,就想到七十六号这座洋房,原是从前陈调元汇款三十万,委托杜月笙代购的产业,这座住宅虽很广大,内部却陈旧不堪,杜月笙为他代购之后,找不到适当的人去居住,空置着好久。杜月笙弄得没有办法,房租分文不取,四面托人找寻住客,我也到这座洋房去看过,只见一个又破又旧的大厅,可供居住的房间并不多,所以去看屋的人,都茫茫然而去之。

某年,陈调元到上海来做寿,便将那个住宅加以粉刷,一连在大厅中唱了三天戏,南北名伶被邀而来的很多,我拿到几张座券,又去过一次,曾在园子里盘桓一下,内部房屋大致都看过。

自从七十六号的人和租界警察开枪之后,纷纷传说七十六号内幕,主持的人叫吴四宝,是一个杀人魔王,提起这人大家都谈虎色变,我起初并不知道这人是何等人物。

杀人魔王 坚请出诊

后来有一天,我诊务刚毕,家中约了两位广告界老友,一个是郑耀南,一个是陆守伦,大家正商讨晚上到哪里去吃一顿晚餐。突然有人拍门,进来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说是要请医生出诊。我一看那人的行径,有些异相,推说疲劳已极,不再出诊,而且那时节刚发生过一件绑票案,国医公会印过一张出诊的保单,凡是不相识的人请出诊,一定要有“铺保”,我便把这个规矩告诉那人。那人便说:“陈医生你怎么不认识我?我是从前世界书局排字工头金阿六。”我仔细端详一会儿,觉得依稀面熟,因为多年前,我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版权是卖给世界书局的,在排印期间,我常到大连湾路(今大连路)世界书局编辑部去做修正和编排工作,所以这人认识我,他还背出书局中许多人的名字,说是董事长沈知方,总经理陆高谊等,历历如数家珍。因为这个关系,我倒不好意思严词拒绝。交谈之时,他忽然说出:“现在请你出诊的人是吴四宝!”我问:“是不是七十六号的吴四宝?”他说:“正是。”我当堂就发呆了。他说:“吴四宝说和你很熟,你怎么想不起来?”我说:“我向来不认识吴四宝,何以说和我很熟?”他说:“四宝,就是沈知方从前的汽车司机。”我连声说:“不认识!不认识!”他接着又说:“四宝在为难时,是你为他的老母诊病的,所以四宝一定要请你去一趟。”当时在旁的郑耀南听到“吴四宝”三字,面孔立时变色,陆守伦听见这个大名,比较镇定,为我婉转地说了许多话,那人面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他说:“只要花一小时就办妥了,而且现在许多人都想认识吴四宝,陈先生为什么坚拒不去,岂不要伤感情?”这般相持了很久,那个金阿六就打电话给吴四宝,吴四宝亲自对我说:“现在有一个要紧的人有病,必须你走一次,包接包送,决不为难你。”我答复他:“我们二人多年不见,你的声音我不记得,是真是假,叫我怎能相信?”吴四宝说:“我找出一个和你相熟的人来做担保,你总不能不来一次。”金阿六在旁边听得很明白,只能坐着等候,不肯离开一步。

隔了大约一小时,袁履登[7]打来一个电话,袁是公共租界的华董,是所谓“海上三老”之一。他一口宁波口音,我是听惯的,陆守伦也是宁波人,抢了话筒就和袁履老对话:“陈医生实在是胆小,不肯走出租界一步,你既然来电话,可不可以用你的汽车送去送回。”袁履老一口答应,而且说:“我正在一品香旅店为魏廷荣的侄儿证婚,你们一起来,我陪陈医生同去同返。”于是我就坐了陆守伦的车子带了金阿六同去,袁履老见了金阿六,开口叫他科长,随后大家就登车直驰沪西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

“七十六号”这次去时,情形就不同了,他们把陈调元的住宅大大地扩宽了,四邻的房屋,都打通了连在一起,因此进入大门后,内部房屋情况,与前时截然不同。屋内刁斗森严,令人不寒而栗。我进入第二道大门时,他们便把铁栅上锁,不一会儿,有两位荷枪实弹的人,跳上汽车,弯弯曲曲地进入内部一所小洋房。车子停了之后,迎面站着的,就是那位吴四宝。他见了我,很坦白地自我介绍道:“我从前是世界书局总经理沈知方的司机。”我听了他这话,只得说:“啊!我认识。”一面说一面他就陪我进入内室。

我见到室内有一个病人,俯伏在床上一张小茶几上,不停地作呃,两目凝视着我,似有招呼之状,但是看他的神情,已无力出声,大约是经过了疾病的折磨,令他眼目无神,全身疲乏无力,作呃的情势,每次相距时间极短,几乎成为连续状态,每一作呃,全身颤震无气力,一味用手指着喉头,意思叫我从速替他止呃。旁边侍候的人,对我说出他的病情。说他半月之前,天天发高热,延请过西医治理,发热已经退清,可是在热度退落的那一天开始作呃,一切针药完全无效,一直到今天。

我查阅病历,知道病者的患病经过,最初患的是斑疹伤寒,一共发热十四天,在第十四天热度突然退落时,开始作呃,起初作呃时断时续,后来竟然整日不断作呃,如是者已有三日三夜。患者本来是身强力壮的人,但到此地步,两眼凹陷,目定无神,他觉得生命有不能支持的征象,哀哀切切地泪盈于眶。

看了这般情形,我认为医疗问题只占一小部分,而人事问题,倒占大部分。如果治愈此人的病症,不过是完成了医者的责任;要是病人有三长两短的话,可能给你戴上一个帽子,扣留禁闭起来也说不定,因为那时他们是完全蛮不讲理的。

我又想到这病人,可能在片刻之间,心脏衰弱,大汗虚脱而亡,进服内服剂,有害死他的嫌疑,我就用了一张中国纸(即学生们练习写大楷的黄色土纸,内地称做表心纸),卷成一根烟卷模样,燃着了火,令病者当纸烟一般吸食,这种纸质,完全是植物纤维,点着了之后,呼吸时有浓烈的青草气息,一口浓烟进入肚中,会觉得到极大的刺激力,通常可以令胃神经受到剧烈刺激,影响到横膈膜神经,这是古老的止呃法。可是这位病人吸了之后,依然作呃。

我接着又在口袋中摸出一枚铜元(这是当时上海市通用的辅币,铜质圆形,比香港五毫硬币稍大)。我就用这枚铜币,向患者项背部刺,脊椎骨的第一节之上,在中医书上是名为“大椎穴”的所在,用力摩刮,患者似痛苦,又似爽快,就从那时起作呃渐渐停止。病者欣然作声,说是:“毛病有救了!”我说:“你要闭目静养。”大约又刮了一小时,病者由俯伏小几,改为平卧床上,不久竟然入睡,这是因为他已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作呃一停,终于倦极而眠了。

这位病者作呃停止后,大家高兴得了不得。接着知道,原来这位病者,是掌理警务和特务的高级人物,患病后不敢入公共租界的医院中,所以在七十六号的机关中,延聘三位西医为他治疗。他们对这几位医生的态度,表面上相当优待,实际上当他们俘虏一般,不问他们同意与否,强制留在该处,疾病一天不愈,一天不准离去。三位医生,个个苦口苦面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觉得病者的作呃,虽已暂时停止,但我身入牢笼不易脱身,如果也被他们禁守在魔窟之中以观后效,那么此症以后是否有变化,也未可逆料,夜长梦多,前途未可乐观。因此我同三位西医,互相交换意见,共同作出一个决定后,才向病者家属说:“此症寒热早已退尽,作呃也已停止,只要在病室中静卧,因他已三夜未得睡眠,要他断断续续地睡眠,睡眠充足后病体自能恢复的。”幸亏在旁照料的人,已经十数天日夜不得安眠,所以答应我们可以回家。

临走时,吴四宝约定次日早晨七时一定要找我和西医两人,再去诊视,袁履老看出我们都有些不豫之色,就对我们说,以后来往都由我的车子接送。他这样一说,我们就放心多了。

在车中有一位西医同我讲,他们在七十六号时,每晚都听到鞭笞声、叫喊声、啼哭声,这环境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此人要是患病死亡,诊病的医生一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如是者六七天之后,那个病家日有起色,隔了半月,吴四宝具了一张请柬,请我和袁履登等去吃饭。吴四宝轻轻地对我说:“当初请你,你坚持不肯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一个胆小的朋友,怕绑票。所以我今天请了八个陪客,都是各路人马,你吃过这次饭之后,就没有人敢向你动脑筋了。”入席之后,原来潘达也在座,吴四宝为我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第四科科长。”我说:“他是我从小的朋友。”其他七人都不认识,介绍后各人的姓名也转瞬即忘,只有一个叫做“丁锡山”,这人我闻名已久,但是想到这人在浦东专业绑票,横行不法,所以我默不出声,只想从速离开宴会,而且想到上海不是安乐土,最好要离开上海为是。

这一餐饭,我吃得毫无味道,幸亏吃到一半,袁履登说另有应酬,起身要走,并且照顾我说:“陈医生你也有份的,要不要同去?”我心里明白他的用意,马上也站起身来,道谢而别。此后,我和这班人就没有再见过一面。

枪击不中 刀下无情

傅筱庵当了上海特别市市长,不久维新政府成立,他仗着日本人的后台,在上海称孤道寡,对南京不加理睬,维新政府的首脑梁鸿志,对他束手无策,特别派了陈群,邀约傅筱庵到南京去,作名义上的“述职”拜谒,费了无数口舌,傅筱庵坚拒不去。

本来梁鸿志想向上海市筹些款项,要他缴付一些税款,但傅筱庵提出一个反要求,说是“上海市政府开支庞大,除了沪西的烟赌有些收入之外,只在北西藏路桥(俗呼新垃圾桥)北堍办了一个蔬菜市场,每月有二十万元收入,其余还是靠日本人办的经济机构补贴着”,要维新政府给他钱。维新政府向他要钱,不但要不到,他还要南京每月给他二十万元,否则他决不到南京,梁鸿志弄得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允,他才到南京去拜谒一次。

维新政府一再要求日本当局更换上海特别市市长,日方始终没有答应,而且说明各地的政府,多依附在各个军区之下,南京有南京的军区,上海有上海的军区,两个军区的首脑,不愿意这类组织联系起来,只要维新政府挂着一面五色旗,上海特别市政府也挂上一面五色旗也就算了。所以梁鸿志对傅筱庵始终鞭长莫及,一点也指挥不动他。

傅筱庵在上海的工作,只是对日方百般联络,做着迎新送旧的工作,每天晚上大摆筵席,还要提供色情对象,他对这一套工作,做得确是八面玲珑、有声有色。

他的家中,有一个主持厨政的老厨子,名叫阿朱,跟随他已有多年,管理着各式厨师,轮流做着四川菜、北京菜、上海菜、广东菜,所有采办材料的事宜,统由阿朱负责,进益相当可观。阿朱是山东人,为人爽直而有烈性,每天晚上见到无数日本人挟着淫娃荡妇,丑态百出,而且几杯黄汤下肚之后,击掌唱歌,东倒西歪,实在看不上眼。

傅筱庵每天一清早,总是上市府大厦去办公,那座大厦是宫殿式的,前门有很宽阔的石级,他到达时,威风凛凛地走上石级。一天,他从容地步上市府石级,忽然间有一大汉对着他连开两枪,但是这人枪法并不高明,傅筱庵一点没有受伤,而刺客反被卫队包围起来,刺客紧握枪支,还是高呼要“打死傅筱庵”,傅筱庵急急忙忙逃进内室,惊魂甫定,传令下去,把这刺客乱枪打死。

这个刺客被打死后,傅筱庵召集几个秘书和卫队长研究刺客的来历,有的猜测是中央的特务,有些人疑心是日方的特务,突然间傅筱庵拍了下桌子说:“我知道了,不必追究,也不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把刺客埋掉就算了。”手下当然照办了事。

后来傅筱庵向秘书们透露说:“这刺客定是南京方面派来的。”

上海一般市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因有一个宁波朋友,在傅筱庵手下任职,当时他也在场,后来是他告诉我的。

傅筱庵受过这次惊吓以后,就有挂冠求去之意,但是他很相信算命的。其时上海新闸路有一个姓丁名叫太炎的星相家,傅筱庵便装往访,丁太炎替他排了八字,再看看他的相貌,顿时放下朱笔说道:“这是一品大官的命,最近曾经遭到杀身之祸,但是转危为安,有惊无险,而且以后还有十年大运。”傅筱庵听了他的话,心中暗暗佩服,付了相金就走。

就为了这位算命先生的一句话,他就打消辞意,决心依旧做下去,认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还有好运。

过了好久,一天,他没有应酬,悄悄地提早回到虹口住宅,不料当他跨进内室,见到一个内眷,正和他的厨师阿朱睡在床上。傅筱庵当时很镇定地默不出声,阿朱反而不好意思,向傅筱庵求情说:“老爷!我实在没有面目再做下去,可不可以给我一些钱,让我到别处去做小生意。”傅筱庵当晚就拿出一笔钱,说:“这钱就送给你,但是你要若无其事地再做一个星期,等我几次客请好之后再走。”阿朱当然答应了,天天清早上菜场办货,晚间督厨做菜。

到了第六天,这天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十月十日,早上五点钟,阿朱忽然烈性大发,手执菜刀,闯进傅筱庵房中,那时傅筱庵独居一室睡得正熟,阿朱提起菜刀,像宰猪一样把傅筱庵杀死了,阿朱走出房门时,还将房门带上,到厨房中拿了几个菜篮走出大门,当时与门前的几个守卫人员还含笑招呼,然后踏上脚踏车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傅筱庵竟是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