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慎摸。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三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摸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摸摸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慎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请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第六节 月光下的银匠
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
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叮咣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银匠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真正说来,那个时代社会还没有这么细致的分工,那个人以此出名也不过是说这就是他的长处罢了——他真实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时到处送信,没信送时就喂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个冻死的铁匠,就把套家什捡来,在马棚旁边砌一座泥炉,叮叮咣咣地修理那些废弃的马掌。过一段时间,他又在路上捡来一个小孩。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于是,他就把这孩子背了回来,对土司说:“叫这个娃娃做我的儿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说:“你是说我又有了一头小牲口?你肯定不会白费我的粮食吗?”
老家奴说不会的。土司就说:“那么好吧,就把你钉马掌的手艺教给他,我要有一个专门钉马掌的奴才。”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没有给丢在荒野里喂了饿狗和野狼。这个孩子就站在铁匠的炉子边上一天天长大了。那双眼睛可以把炉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种颜色,那双小手一拿起锤子,就知道将要炮制的那些铁的冷热。见过的人都夸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铁匠,他却总是把那小脑袋从抚摸他的那些手下挣脱出来。他的双眼总是盯着白云飘浮不定的天边。因为养父总是带着他到处送信,少年人已经十分喜欢漫游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山间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脚力日益强壮,和土司辖地里许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见多识广的人了。许多人他们终生连一个寨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还几次到土司的辖地之外去过了呢。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只要专门为老爷收拾好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别开了脸去看天上的云,悠悠地飘到了别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胡须,已经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着老年人都有点嫌他们麻烦的年纪了。父亲说:“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专钉他的马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他是看你聪明才这样的。”
他又去望树上的鸟。其实,他也没有非干什么,非不干什么的那种想法。他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对未来有了一点点预感。现在,他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呢,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他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们把你带走,可是他们没有来。让佛祖保佑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早我们上天去了。”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我想你是那种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取个名字吧。”
“土司会给你取一个名字的。我死了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谁。”于是,父亲就带着他去见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他们去时,他正手拿一匣书,坐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动不休呢。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丰富词汇的书,这书是说一个东西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还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叫法。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即将下山,东方已经现出了一轮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语中,人们把它叫做“泽那”,但土司指一指那月亮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当父亲的用手肘碰碰捡来的儿子,那小子就伸长颈子说:“泽那。”
土司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这书里可有好多种名字来叫这种东西。”
当父亲的就说:“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请土司赐你的奴隶一个名字吧。”土司看看那个小子。
问:“你已经懂得马掌上的全部学问了吗?”那小子想,马掌上会有多大的学问呢,但他还是说:“是的,我已经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女人们会想要你的。但你的内心里太骄傲了,我想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你还没有学到养父身上最好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永远不要骄傲。但我今天高兴,你就叫天上有太阳它就发不出光来的东西,你就叫达泽,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淡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做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叮咣!叮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人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说:“好好钉吧,有一天,钉马掌就不是一个奴隶的职业,而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官的职衔了。至少,也是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银匠一样。我来钉马掌,都要付钱给你了。”
这之后没有多久,达泽的养父就死了。也是在这之后没有多久,一个银匠的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钉马掌的年轻人。银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达泽从作坊门前经过时,那姑娘就倚在门框上。她不请他喝一口热茶,也不暗示他什么,只是懒洋洋地说:“达泽啦,你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或者就说:“达泽啦,你的靴子有点破了呀。”那个年轻人就骄傲地想:这小母马学着对人尥蹄子了呢。口里却还是说:是啊,会不会下雨呢。是啊,靴子有点破了呢。
终于有一天,他就走到银匠作坊里去了。
老银匠摘下眼镜看看他,又把眼镜戴上看看他。那眼镜是水晶石的,看起来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达泽说:“我来看看银器是怎么做出来的。”老银匠就埋下头在案台上工作了。那声音和他钉马掌也差不多:叮咣!叮咣!下一次,他再去,就说:“我来听听敲打银子的声音吧。”老银匠说:“那你自己在这里敲几锤子,听听声音吧。”但当银匠把一个漂亮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时,他竟然不知自己敢不敢下手了,那月轮一样的银盘上已经雕出了一朵灿烂的花朵。只是那双银匠的手不仅又脏又黑,那些指头也像久旱的树枝一样,枯萎蜷曲了。而达泽那双手却那么灵活修长,于是,他拿起了银匠樱桃木把的小小锤子,向着他以为花纹还须加深的地方敲打下去。那声音铮铮地竟那样悦耳。那天,临走时,老银匠才开口说:“没事时你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对我的手艺有兴趣的。”
第二次去,他就说:“你是该学银匠的,你是做银匠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就是上天生你下来就是做这个的。”
老银匠还把这话对土司讲了。土司说:“那么,你又算是什么呢?”
“和将来的他相比,那我只配做一个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