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说:“可是只有自由民才能做银匠,那是一门高贵的手艺。”
“请你赐给他自由之身。”
“目前他还没有特别的贡献,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是吗?”老银匠叹了口气,向土司说:“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就把这点算在他的账上吧。那时,你的子民,我的女婿,他卓绝的手艺传向四面八方,整个雪山栅栏里的地方都会在传扬他的手艺的同时,念叨你的英名。”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土司这样一说,达泽感到深深绝望。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土司说得太有道理了。一个远远流布的名字和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的区别又在哪里,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又在哪里呢?达泽的内心让声名的渴望燃烧,同时也感到声名的虚妄。于是,他说:“声名是没有意义的,自由与不自由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老银匠你不必请求了,让我回去做我的奴隶吧!”
土司就对老银匠说:“自由是我们的诱惑,骄傲是我们的敌人,你推荐的年轻人能战胜一样是因为不能战胜另外一样,我要遂了他的心愿。”土司这才看着达泽说:“到炉子上给自己打一把弯刀和一把鋤头,和奴隶们在一起吧。”走出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大门,老银匠就说:“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里来了,你的这辈子不会顺当,你会叫所有爱你的人伤心的。”说完,老银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光。他知道骄傲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把铁匠炉子打开,给自己打弯刀和锄头。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想做一个银匠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
他叫了一声:“阿爸啦!”顺河而起的风掠过屋顶,把他的哭声撕碎,扬散了。他之所以没有在这个晚上立即潜逃,仅仅是因为还想看银匠的女儿一眼。天一亮,他就去了银匠铺子的门口,那女子下巴颏夹一把铜瓢在那里洗脸。她一看见他,就把那瓢里的水扬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后一扇门也就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一句骄傲的话而在眼前关闭了。达泽把那新打成的弯刀和锄头放到官寨大门口,转身走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见太阳从面前升起来了,露水在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风把他破烂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骄傲又回到了心间。他甚至想唱几句什么,同时想起自己从小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开口歌唱过。即或如此,他还是感到了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出走之时的达泽甚至没有想到土司的家规,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后已经叫枪口给咬住了。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奴隶逃亡的样子。管家下令开枪,老土司带着少土司走来说:“慢!”
管家就说:“果然像土司你说的那样,这个家伙,你的粮食喂大的狗东西就要跑了!”
土司就眯缝起双眼打量那个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已的儿子:“这个人是在逃跑吗?”
十一二岁的少土司说:“他要去找什么?”
土司说:“儿子记住,这个人去找他要的东西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如果那时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颗心还要骄傲。”管家说:“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土司家增加什么光彩的,开枪吧!”但土司坚定地阻止了。老银匠也赶来央求土司开枪:“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匠的。”土司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于是,人们也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像逃亡的人,离开了土司的辖地。土司的辖地之外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啊!那样辽远天空下的收获该是多么丰富而又艰难啊!土司对他的儿子说:“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这个人没有死在远方的路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一个骄傲的银匠!你们这些人都要记住这一天,记住那个人回来时告诉他,老土司在他走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最后说一句,那时你们要允许那个人表现他的骄傲,如果他真正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银匠。因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小小年纪的少土司突然说:“不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儿子,你是配做一个土司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只是,你的心胸一定要比这个出走的人双脚所能到达的地方还要宽广。”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预言的那样。
多年以后,在广大的雪山栅栏所环绕的地方,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前所未有的银匠的名字。土司已经很老了,他喃喃地说:“那个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替一个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个活佛打制宝座和法器。土司却一天天老下去了,而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驿道。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少土司知道,父亲是因为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骄傲,不给他自由之身,才把他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长的人物了。于是,少土司就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话,那个人不会有眼下的成就的。但那个人他不知道,他在记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见他的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气死呢!”
老土司挣扎着说:“不,不会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给起下的。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会回来给我们家做出最精致的银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来不可吗?”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少土司立即分头派出许多家奴往所有传来了银匠消息的地方出发去寻找银匠,但是银匠并不肯奉命回来。人家告诉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见他一面。他说,人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会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回去的。他说,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条命的。去的人告诉他,土司还盼着他去造出最好的银器呢。他说,我欠他们的银器吗?我不欠他们的银器。他们的粗糙食品把我养大。我走的时候,他们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后一枪没响,土司家养得有不止一个在背后向人开枪的好手。所以,银匠说,我知道我的声名远扬,但我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银器,我就会回去的。这个人扬一扬他的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头颅下半部宽平,一到双眼附近就变得逼窄了,挤得一双眼睛鼓突出来,天生就是一副对人生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段时间,达泽正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睫起水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许是因为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
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那双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气的,所以,他要体面的,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的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银匠的耳朵里。但他一回到这块土地上就变得那么骄傲,嘴上还是说,我为什么要给他家打造银器呢。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土司不叫他学习银匠的学艺才愤而逃亡的。土司没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么。现在他回来了,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现在,他回来还债来了。欠下一条命,就还一条命,不用他的手艺作为抵押。人们都说,以前那个钉马掌的娃娃是个男子汉呢。银匠也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骄傲的头就高高地抬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这天,在路上过夜时,人们为他准备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后,那姑娘问他,听说你是不喜欢女人的。他说是的,他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任何一个女人都伤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诉他说,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银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姑娘也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你早点回来的话我就还是个处女,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话叫银匠有些心痛。他问,谁是你的第一个。姑娘就咯咯地笑了,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子,在这块土地上,除了少土司,还有谁能轻易得到呢。不信的话,你在别的女人那里也可以证明。这句话叫他一夜没有睡好。从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有姿色的女人求欢。直到望见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地方,也没有碰上一个少土司没有享用过的女子。现在,他对那个少年时代的游戏里曾经把他当马骑过的人已经是满腔仇恨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为这家土司做一件银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双手说,手啊,没有人我可以辜负,就让我辜负你吧。于是,就甩开一双长腿迎风走下了山冈。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人就在这时进来报告,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地下了山冈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