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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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米罗山营地(4)

我们在下午二时抵达哥伦坡。锡兰警备军一名军官带领我们从码头上岸。在等待了些时以后,撤退委员会的一名委员,带我们到美以美女子学院去歇宿。午餐后不久,有人告诉我们须准备离开哥伦坡。美以美女子学院院长欧碧女士非常温和及恳切地赠送一张女学生集体拍摄的照片给我们留念。我们离开这学院赶往码头,主管军官拜登上尉说今天晚上不能走了。因此我们转到了天主教学院去住宿。

三月七日至十一日

今晨我们获悉须在今天上午十时左右离开哥伦坡前往印度。我们恐怕不能在印度将荷兰盾兑换成卢比,所以我立即去市区,经外汇统制官取得一张许可证,即前往渣打银行,终将荷兰盾兑换成印度卢比。事后赶紧到码头去。到了码头,同行人士尚没到来。拜登上尉说一辆巴士正派去接他们。十二点左右,他们抵达码头,但第一艘汽艇已经开航。约莫下午一点半,该汽艇驶返码头,运载我们到英国战舰“芝兰”号去。该战舰要在下午五点才开航。

战舰上的生活沉闷无聊。“贺伯”号上的澳洲水兵对我们的态度极其恳切,但“芝兰”号的英国水兵则迥然相反,待人冷淡。

三月十一日下午四点,我们抵达了印度孟买。上岸后,我们被带往运动场,并获悉中国领事馆将负责照顾我们。不久之后,一位陈先生来带领我们前往达达祖屋大厦歇宿。

三月十三日

今日的时间大部花在出外参观商店。傍晚,庄惠泉、胡少炎、黄素云和我同到METRO剧院去看电影。这是至少四个月来我看的第一部电影。这电影描述了一个口是心非的妇人的生活故事,由嘉宝主演。这电影是很好的喜剧,也消除了我心中逃亡异国孤单寂寞的忧郁心情。

我买了一本“著名作曲家的儿童音乐书”,给我的子女蕴玉及良玉,因为我希望这本书将能有助于激发他们对音乐的兴趣。

下午五点半,我们前往火车站。到了下午七点,我们乘搭火车前往加尔各答。这天晚上非常寒冷。

三月十八日

我们访问中国领事馆。来自领事馆的邝自修先生陪同我们到印度移民厅办理登记我们抵达加尔各答的各种手续。上午,我们一行拜访了郑介民和杜聿明将军。我们已经预定四月六日飞往重庆的机票,同时,我们必须获取若干冬季穿的衣物。我们计划在一二天前往大吉岭,希望在那里逗留到直至我们飞往重庆的那一天。

每日抵达加尔各答的难民愈来愈多,其中大部分是来自若干地方的中国领事馆官员。英倚泉于三月廿四日前赴昆明,现在谅已到目的地。

三月廿九日

我们已经到达大吉岭。今日雾气甚浓,周围一片朦胧,我们看不到绵环不断的喜马拉雅山脉,但我们所看到的景致非常之美。在每一个环境之下,我总是希望我是和我的妻子、孩子在一起。要是能按照我先前的计划全家一起撤退到加尔各答来,则我的太太珠娘在经过许多年的劳苦之后,将有机会享受这里的景致和气候,而我的儿女们也有机会继续求学。我已经决定,如果环境允许,我一定要偕同我太太珠娘和儿女再度访问这个地方。我们还将访问喀什米尔。我获悉喀什米尔的气候并不太寒冷,且风景异常优美。由于要在重庆获得值得去做的工作仍未能确定,所以我几乎要改变主意,取消我与中国航空公司预定的飞往重庆的飞机票,而暂居在印度的天堂。但我深恐我在这个地方的居留将使我异常怀念我的妻儿,并使我非常寂寞。尤其是当我无事可做整日闲逸之时……不要以为我已忘了儿女。我可以看到蕴玉在她的钢琴上练习;当我们叫良玉练习小提琴时他绷着脸的情景,振玉最初忍住不笑但接着就哄堂大笑的样子;怀玉淘气,傲慢地步行唱歌及面露愠色;蓝玉怕臊,说话很天真;爱玉时常惹恼我们;最后是可爱的秀玉,我能记住她所有的恶作剧——使眼色,拍手,露出她的脚,敲头等等。但不论相信与否,我不能清楚地忆起她的容貌,有如我能清楚地忆起其他儿女的容貌一样,我仅能模糊地记得她卷曲的头发及踢踏踢踏走路的样子……我祈望你们都平安。如果你们之中任何人受到伤害,我势必深感内疚,永不能宽恕自己。当我想起为了我的活动,日本军人可能对你们采取不利行动,而我无法将我的下落告诉你们,又不能获得你们的消息之时,我心中异常地痛苦。我获悉在我抵达重庆之后是有办法和你通信的。你可以相信,当我抵达重庆之时,第一件就是寄信于你。

四月三日

清晨七时,我们抵达加尔各答。在下午一时三十分和昨晚午夜时,我们首次听到空袭警报。我们对于裁缝奈比亚深感失望。我们预料他早已制成我们所预定的所有衣服,但很显然,我们在大吉岭逗留之时他也在休息,并没有劳动缝制我们的衣服。在我们不在加尔各答的时候,据报告说这里曾被日军飞机空袭。我希望这次旅行的最后一段将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因为我们经过预订机票,将于数日之内乘飞机飞往重庆。此地银行在耶稣复活节假期皆已关门休业,中国银行却特别通融,开门让我们领出我们的款项。

四月十二日

今日搭飞机飞渝成行。计自新加坡撤出,至今历时两月。大家同舟共济,卒告安全飞抵中国抗日陪都——重庆。

以上为林谋盛写于撤退时的日记原文,当时写下的是英文,后来被人翻成中文。从这些日记里可以看出,他日后参加中英136部队时视死如归,乘坐潜艇回马来亚参加抵抗运动的精神来源。

第二节 从怡保到甲板

1941年,卡迪卡素夫人和AC医生及三个孩子住在马来亚北方城市——怡保。这一座因开采丰富的锡矿而迅速繁荣起来的城市,已经成为富饶的霹雳州的首府。怡保坐落在近打河旁,四周围绕着美丽的石灰岩山峰,圆顶的山丘在阳光下蓝白交织,在青翠的丛林树木之间像是松绿色的颜料刚从管子中流泻出来。卡迪卡素夫人婚前的名字是西碧儿·梅丹·达利,出生在靠新加坡一带的柔佛州,母亲是印度人,父亲是苏格兰人。她从小就一直想当医生,可家庭境况非常窘迫,因此无法上到大学,只能在一家护士学校学做助产士。在她18岁的时候,她在一次学生联谊会上结识了刚从医学院毕业的AC·卡迪卡素医生,两人一见如故。西碧儿19岁生日之后两人就结婚了。这时AC医生已经是医院的主管。1925年,AC医生被指派到北部彭亨州当医院院长。那个地方非常偏僻:房间地面铺着潮湿的黄土;夜里有野生的大象从门外的街路走过,还会把鼻子伸进水井里汲水喝;老虎的足迹也时常印在泥泞的街中心。在这个地方待了不到两个月,西碧儿觉得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她对AC医生说,必须马上回到城市,她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孩子在这个大象、老虎出没的糟糕地方待下去。医生只好去找他的英国上司。他妻子的要求居然获得了批准,很快一家人来到了怡保。

卡迪卡素一家人在怡保的波士打路141号买了一家两层宽敞的店铺,上面是住家,下面做诊所和药房,AC医生开始了私人行医。这个英国式的私人诊所很快就成了怡保城里知名的地方,亲朋好友、病人、还有来请求帮助的陌生人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卡迪卡素夫人是个十分慷慨爽直的人,她家的餐厅总是开放着的,遇上开饭的时间,来看病的人都会受邀共进大餐。她家里有专职的司机,经常会举办下午茶会。那个时候华人占马来亚总人口的四成多,而且华人喜欢建造城邦集体聚居,所以城市里以华人居多。卡迪卡素夫人很快就学会了华语,会说流利的普通话、广东话、甚至福建话,华人成了他们家诊所的主要的客源。1941年12月8日早晨,华人老朋友王先生来到他们波士打路的诊所,他带来一个消息:战争爆发了,日本人开始轰炸新加坡,英国的战舰威尔斯亲王号被击沉了……

卡迪卡素夫人一直惧怕听到这个消息,可事实上她和丈夫早就觉察战争会在马来亚爆发。卡迪卡素夫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个事实,她知道今后的日子将会变得很艰难。卡迪卡素夫人从小过着艰苦的日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过上了上流社会的生活让她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像是梦境假象。当战争爆发的消息变成事实的时候,她才明白她在怡保的短暂浮华生活只是赴难之前的慰藉。也许从一开始,卡迪卡素夫人就预知到自己是为苦难而生的,从她留下来的那张19岁时和丈夫AC医生的婚纱照上她那副严峻甚至显得愤怒的表情来看,她对未来的命运是有预知的。

最初的时候,卡迪卡素夫人想到的是怡保很快会受到空袭。她事先已在郊外的地方准备了一个避难所,那附近没有军事目标,受轰炸的可能性比较小。她在那里储备了足够的食品,配备了炊具和洗涤设施,还安排了一辆汽车和司机在这里守候待命。一听到日本人轰炸的消息,她就准备把她母亲和三个孩子转送到这里,而她和丈夫AC医生,准备好了被征召加入战时医疗援助服务队。

在做好准备之后,卡迪卡素夫人平静地观望局势。圣诞前夕,怡保显得和往常一样平和宁静。卡车、巴士、脚踏车、人力车拥挤在街头,小贩在沙哑地叫卖,欧洲人、华人、马来人、印度人看起来像往常一样上班或上市场。学校正值圣诞假期,到处可见小孩拖着父母在商店门口张望橱窗内的夺目的宝藏。一个大型百货公司门口站着一位穿红袍的圣诞老人,点着头招引小孩入店欣赏玩具王国的奇观。他的身边有个邮袋,让那些渴望不会被忽略的孩子投下他们的信件。从早到晚圣诞老人被热切的人群围绕着,每个人都显得兴奋和欢欣。

这就是卡迪卡素夫人看到的圣诞之前的怡保街景,当时她正坐车前往朱毛镇(Chemor)去诊察一位华人孕妇。离开市区没多远,她看到了几架飞机老鹰一样在盘旋。这些飞机看起来不像当地人熟悉的英国空军水牛军机。卡迪卡素夫人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想到这可能是敌机。

不久后她忘掉了飞机的事而埋首工作。当她给孕妇检查完毕之后,孕妇的丈夫神色慌张从怡保开车回来,他说日本人正在空袭怡保,许多炸弹落入了城中。他还说看到波士打街卡迪卡素夫人的诊所也被炸得起火了。

卡迪卡素夫人顿时脸无血色,抓紧了椅子的背才站稳了身体。她决定要马上回怡保去。但那个孕妇的丈夫告诉她日本飞机还在空中,一路用机关炮扫射街道马路。卡迪卡素夫人执意要走,因为她的丈夫、三个孩子和她的母亲都在怡保生死未卜。

她回到怡保之后,看到街道还是一片混乱,很多房子都着火了,消防队正在喷水扑火。诊所的一个雇员告诉她AC医生受伤了。AC医生在日本飞机轰炸的时候在街上救治伤员,可他自己的腿也被弹片击中,失血很多,后来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卡迪卡素夫人立即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情况,得知AC医生刚动过手术。他的右鼠蹊有一道深入肌肉的伤口,是弹片造成的。现在他已无大碍,只是大量失血,人很虚弱。卡迪卡素夫人立即前往医院,看到刚做完手术的AC医生脸色苍白,说伤口还是很痛,可能腿里面的弹片还没取出。医院里的医生说他还得在医院待一些时候,做进一步检查。于是卡迪卡素夫人告别了丈夫,先回到家里做安排。

当她回到波士打路的住宅,感到说不出来的疲累。她在心灵上而不是肉体上被这一天的可怕演变拖垮了。有太多事情要做,可她不知从何下手。她上楼跪下向上帝祷告,祈求他的指引、给她力量在任何考验下遵循他的意愿行事。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恢复了精神和力气。现在她必须让雇员们回家,在轰炸机再次飞来之前她收取钱箱和药柜的钥匙,取出一大部分钱分给大家,然后告诉他们可以走了。“谢谢你们等到现在,”她说,“希望不久我们能够安然重聚。”

现在只有两位司机还跟着她。他们的家人都住在郊外,离开市区有段安全的距离,而他们也愿意留下来帮忙。卡迪卡素夫人让一个司机载着她母亲和三个孩子前往郊外的避难所,另一辆车子到医院接AC医生出院,也把他安置在那里。轰炸机飞离之后,街道满目疮痍,人们惊慌失措,到处都可见到一家一家把行李用绳索包捆搬上汽车、拖拉车和脚踏车涌出市区。救伤车还在来回奔波,把伤者送到医院,消防员在市区的多个地点救火,印度裔和马来裔警员指挥着拥挤的交通并提防有人趁火打劫。等安排好了一切,已经是傍晚。卡迪卡素夫人看到AC医生伤口还在淌血,纱布都湿透了。她替他换了纱布,让他舒适一点。然后她再次回到城内的药房收拾药物,她把药物妥当地装在箱子里,以便需要时可以即时取出。天已黑了,轰炸后的怡保停电了。她又累又冷又饿,穿过暴风雨回到避难所。一切都显得不对劲,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和疲惫不堪,默默承受战争的苦涩。

次日天明时日本轰炸机又来了。AC医生的伤口还在淌血,卡迪卡素夫人知道这需要进一步的诊察。乘着轰炸的间隙,卡迪卡素夫人把他送回医院。X光显示一大块弹片还遗留在伤口中。他马上被推入手术室,终于取出锯齿状的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