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
9746900000005

第5章 米罗山营地(5)

日军的轰炸机不断在避难所上空盘旋,当敌机飞近时他们就隐蔽在竹篱下,总算没有炸弹掉落在附近。市区已经十室九空,看来每个人都潜藏在周围的郊野。日军经过几次猛烈的空袭,地面部队也步步推进过来。这个时候卡迪卡素夫人得知英国军事总部将撤离怡保南下。其中一位军官建议她家同行,但她感觉到此地比别处更用得着医疗服务,因此婉拒了。抑制着不让声音显露痛苦和悲伤,她送别英国军官并祝他们一路顺风。军队开走了,表明英国统治就要结束,他们何时还能回来?

至此,卡迪卡素一家决定远离怡保到乡间去避难。由于诊所的病人几乎全已离去,他们留在市镇不再有所作为,而且AC医生在疗伤期间也需要休息。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家人加上几个助手开着三辆满载的汽车,加入潮涌的难民队伍,在南下的路上前行。每一天日军飞机都从上空袭击路上各种交通工具,不分军民肆意轰炸和以机关枪扫射,许多家庭的逃亡就这样悲惨性地终结了。卡迪卡素一家的车队在行驶中特别留意天空,见飞机出现在上空就马上拐离大路躲到乡村的树林里。傍晚时分他们身处一个名为甲板的小村子,藏身在路边橡胶园里躲避空袭。

卡迪卡素一家在甲板绝处逢生。当天空恢复平静时,他们从躲藏处走出来,遇见一位印度裔朋友拉特南先生。拉特南先生曾在怡保做事,后来成为卡迪卡素夫人一家的好朋友。了解卡迪卡素夫人的困境后,他伸出援手,让出他屋子的一半空间给逃难的客人们居住,屋址是甲板大街74号。就这样,卡迪卡素一家成为甲板镇的居民。

卡迪卡素夫人偶然居留下来的甲板小镇一度是近打河区域人口最多的中心。但那是在早期,那时华人锡矿工在绵延不绝的丛林中一小块一小块地开发。当整个山区都能通达而矿区分布整个山谷时,甲板的繁荣趋势便逐渐消退,被数英里外的华都牙也镇遮蔽了。最终怡保又取代华都牙也,成为近打河流域的主要市镇。这时的甲板除了一条大街已所剩无几,大街蜿蜒长约半英里,两旁是店铺和住宅。镇上有一座菜市场、一所华人学校和警察局。警察局位于小镇的入口,一位班长带着数位警员,组成了警察部队。

卡迪卡素夫人一家来到甲板还不到一天,消息就已在小镇传开,病人就开始来了。因为战乱时期很多人生病都找不到医生,很明显这里需要医疗。但此刻AC医生和卡迪卡素夫人只有急救设备和少量的药物,那是匆忙离开怡保时随身带来的,大批的药物和仪器都还在怡保市区的药房里。看到这里这么缺医少药,卡夫妇决定潜回怡保。于是在后面的三天里,卡夫妇和帮助她的人每天驾驶三辆汽车进入怡保,带回来药物和仪器,还有衣服、日常用品和其他必需品。两位司机不愿随他们留在甲板,已经告辞,AC医生只好自己驾驶大型的雪佛兰,虽然他伤口的针线还未拆除。这几趟奔波十分危险,好几次遭到空袭时他们必须就地寻找掩护。有一次在加油站添加汽油时,一架日本飞机俯冲过来袭击他们的车子,密集的机关枪子弹扫射在路上,幸好车辆和人员没有被打中。

卡迪卡素夫妇的冒险得到丰富的回报,当最后一趟车开回到甲板,他们终于能够宣布药房重开,从等待帮助的伤病者眼中,他们看到了信任和感激。

甲板大街74号,原是一排华人店铺的第一间,粉刷成蓝白色,是马来亚每个小镇都看得到的那一类房屋。当时它刚建好不久,两旁边都是空地。它高而窄,门面大约二十英尺宽,两侧是没有抺灰的砖墙,也没有窗子,等着还没建造的邻屋和它连接起来。楼下的屋身从路边挪入五英尺,而楼上的房子则向前延伸而由走廊的拱柱支撑,形成所谓的骑楼。门内是一间大房,房的远角有一道门,开向房子的后部,而另一边角是直达楼上的梯级。楼上是两间房,比楼下的空间大,原因是多了楼下前部走廊上面的空间。楼下房间的后门通向厨房,这厨房其实类似院子,部分盖屋顶部分露天。再过去是两个方形的小房,房外是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也没盖屋顶。它其实是厨房露天部分的延伸,两侧是九英尺高的砖墙。走道过了房门通向一个方形的小后院,后院的墙有一扇木门,出了木门就是与大路平行的窄巷。

这房屋备有电灯、自来水和电话,还蛮符合卡迪卡素夫妇的需求。拉特南先生和他的家人只用院子后面的两间小房,楼内其余的空间就交给他们,让他们开设药房,并以屏风间隔出他们的起居室。这里有个电插座,正好可连接消毒器具,还有一张藤制卧榻、一张木制长凳、一张桌子和一些架子。楼上还有个储物间可存放药物、粮食、衣服,以及无线电收音机。他们把汽车停到屋后,把它们尽可能掩蔽在橡胶树和椰树林中。

卡迪卡素夫人每天都收听新闻广播,新闻报道英军在日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她一家的希望也日渐渺茫。

她几乎没有察觉圣诞节的到来。24日晚上,五岁的小女儿朵恩走来对她说:“妈妈,今晚我可以把袜子挂起来吗?圣诞老人会给我礼物吗?”

卡迪卡素夫人抱着女儿亲她,告诉她,“圣诞老人今晚不来了。”

“为什么呢,妈妈?”

“因为日本人把他带走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们会祈求耶稣快快送他回来。”

每一天日本飞机都会出现在天空上,它们在寻找和攻击英军的防守点和在赶路的军队,或飞过这里去空袭新加坡和吉隆坡。在甲板不时会听到炸弹的声响,还有日军向南逼近时的重炮声。

避难地数英里之内的血战造成大量伤员。卡迪卡素一家落脚此地的消息传出后,大量的病人到来求医,不只是甲板本地的居民,还有来自附近的小镇和村子的病人。另外还有产妇要求接生。一天,卡迪卡素夫人被接到十英里外的村落给一个已有九个孩子的华人产妇接生。那产妇在没有窗口的草叶房顶楼承受了五天的阵痛,一直产不下来。为了要有充足的光线和空气,卡迪卡素夫人叫人把部分的棕榈叶屋顶移开。产妇在卡迪卡素夫人的引导下拼死挣扎,就在最紧要的关头,忽然听到一架日军飞机嗡嗡响着在上空盘旋。那日军飞行员机大概看到半开的屋顶而疑心大起,以为里面藏有防空武器而俯冲过来用机关枪猛烈扫射。卡迪卡素夫人全神贯注于正艰难从母体内挤出的小婴儿,全然不管子弹的致命射击。最后危险终于过去,母子平安。后来得知日机的攻击目标是一批沿着附近道路撤退的澳洲军人。

工作量增加了那么多,因此卡迪卡素家每一个成员都非常忙碌。小女儿朵恩负责不间断地供应干净的罐子,以便分发药物;卡迪卡素夫人的母亲负责接待病人和让病重者先接受医治,其余则轮候;大女儿奥尔加负责药水过滤和器具消毒;养子威廉姆则负责搬运物资和清理卫生。卡迪卡素夫人主要做配药的工作,而AC医生则要诊治病人,甚至要做外科小手术。

一天一天过去,附近的空袭停止了,但还能看到日本空军飞过上空去攻击南方的目标。重炮声渐渐微弱,最后因战事的转移而消失了。卡迪卡素夫人曾经盼望新加坡的增援部队能够扭转局势,这个希望变得渺茫。最后,电力中断,连无线电广播和电话也中断了。她在那一刻感到与世隔绝。而这时,日本的地面部队已经到来。

十二月二十八日午夜,卡迪卡素夫人被惊醒,听到重型车辆开进小镇的声音。她起来从门缝中窥视。在模糊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卡车上挤满了士兵,他们矮胖的身体挂满各种武器和配备。

日本人来了。除了这些入侵者,街上死寂沉沉。在窥视中,卡迪卡素夫人想到街道旁的每一扇门窗前也许都有日本兵向内窥视,对于屋内的情况充满兴趣。不过这个时候日本士兵没有试图进入任何房屋。他们在这死城一样的地方过了一晚,黎明前就开走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一支日军分队又回到小镇来,挟着刺刀寻找汽车。日本人喜欢汽车,每个有点官衔的日本军人都想拥有一辆汽车,从他们汽车的大小和贵贱可判断他们的级别和地位。卡迪卡素家的汽车收藏在椰园和橡胶园中,可以躲过空中侦察,但没有办法避过地面的搜查,最终被日本小分队发现了。这是一支先头部队,几乎所有士兵都能说马来话。领兵的军士看到卡迪卡素夫人家大型的雪佛兰车雀跃万分,说这正是他们司令需要的车子。有此收获他大为开心,当卡迪卡素夫人向日本人解释她的工作需要车子时,日本人容许她保留小型的奥斯汀,但另一辆道奇牌车子也随着雪佛兰被掳去了。

然而,即使是这辆奥斯汀他们也不能保存多久。两三个星期之后,卡迪卡素一家在半夜被一名怒气冲冲的日本兵惊醒。他以一连串的手势和令人不解的日语吼叫挟持着他们到停放车子的地方。虽然这日本人不会说马来话和英语,卡迪卡素夫人还是明白他要知道谁是车主,并要车主马上把车子交给他。卡迪卡素夫人拿出先前取走其他车子的军士发给她的许可证,但这证件显然不能使这个日本兵信服,他把它撕碎并加以践踏和咒骂。卡迪卡素夫人被迫交出车钥匙。在这之前,AC医生每晚都从车子里取出一个必要的小零件,使车子不能启动,以防盗窃。那日本人狂乱地尝试开动车子却徒劳无功。最后他走了,一小时之内他带来一辆军用卡车和拖绳,不客气地把奥斯汀车子拖走了。几天之后,一位朋友说他看见驻怡保的日军司令官坐在她家的大型雪佛兰车里头,车盖上插着一面日本大旗。而卡迪卡素夫人一家已无车可用了。

在甲板唯一的大道上,有一个门牌是53号,位于卡迪卡素夫人诊所的斜对面。这里是何天福的家。何天福的祖辈从中国福建来到甲板开锡矿,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了。何天福的父亲做过生意,但是后来一蹶不振,家里十分穷困。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家里十分得宠。他是那种富于幻想、性格内向的人,十分向往英国殖民者那种富裕高贵的生活,所以读书十分认真。他读完了英国牛津标准高等中学,算是方圆十几里华人中最大的才子,后来在怡保的学校当上了中学英语教师。他还喜欢英式足球、网球,结实了一大批朋友。但是日本人开始进攻马来亚之后,学校停课了,他只能回到甲板,和镇上一群刚成年爱闹事的青年混在一起。这些青年中各种思想都有,经常会吵得不可开交,可在反日这一点上倒是完全一致的。他们整天在讨论形势,准备参加游击队,和日本作战。但何天福一直相信大英帝国的力量,看着那些高大的白人士兵,吹着苏格兰风笛开赴战场,觉得日本人哪里是他们对手?

但是日本人还是来了。在十二月二十八的深夜里,所有甲板镇上的居民和卡迪卡素一家一样,听到了重型的军用车辆开过了屋子外边的马路,在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提心吊胆地察看日本人的行动。何天福在窗后的缝隙里守望了一阵,听着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开走了,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又三三两两开始上街。但是看不见有年轻的妇女,连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躲藏起来了,怕日本人还会来。在这之前到处都传说日本兵最为好色纵欲,见到年轻女性不会放过。

当何天福到了镇上的广场和一群年轻人汇合在一起,再次听到日本人军用卡车驶近的声音。何天福看到了镇管理委员会的屋顶已升起了日本太阳旗,城镇维持会的委员出现在市政广场,每个人手里挥动着日本太阳旗,欢迎着从卡车上跳下来的日本兵。日本兵对所看到的场面感到挺满意,他们很快就分散到镇上各个地方。首先他们询问这里是否还有英国士兵隐藏在附近的丛林里?得知没有英国士兵之后,他们开始变得放松了许多。当居民无法听懂意思时,他们在沙地上用日文写字询问,日文和中文有点相似,有时能看出意思来。他们在沙地上画了带辫子的姑娘。

这一批日本兵对本地居民看起来还是比较友善的。何天福发现他们是那么低矮、粗俗难看,就像战前香烟盒上和报纸上所印的漫画。起先,居民还是充满畏惧,和日本兵保持了距离,直到有一个士兵招呼何天福等人过去和他一起站在马路边。何天福的邻居孙九走了过去,站到了日本兵的旁边,另外还有个胆大的也站到了日本兵身边。孙九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这个时候做了一件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的事:他伸手摘下日本兵的军帽戴到自己的头上。何天福担心这个日本兵一定会发怒,因为在马来亚人的风俗里,这样的举动是对人家的侮辱。与其相反,日本兵显得很开心。他把手里的三八大盖步枪放到了身边的墙上,挽起袖子用他的右手臂从后边使劲卡住孙九的脖子直到他透不过气来大声喊停。日本兵让孙九照他刚才所作的动作来对付他。何天福和一群观望的人恨不得孙九会勒死他,可是尽管孙九已经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那日本兵却如金刚一般照样呼吸正常。

看来这个日本兵是个“人来疯”,看到有人围观,又让孙九和他比赛扳手腕。日本人赢了。他让所有的人排成一队轮流和他比赛,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扳得过他。何天福和他扳手时,觉得这个矮小的日本人手腕像是铁制的机器一样有力。这个时候何天福才明白,为什么这些矮小的日本人能打败高大的英国人了。同时,他也为他们所讨论的参加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仗一事感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