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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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米罗山营地(6)

还有一个参加镇维持会举办的茶话会的日本兵派发起宣传小册,他说这是日军空投的,上面画着英国士兵在喝酒跳舞参加圣诞舞会,而那些殖民地的印度步兵和其他种族士兵正在大雨泥泞中为了活命而战斗在前线。

“这就是为什么英国人会输了战争。”这个日本兵说,“他们给狗吃肉给猫吃鱼,给亚洲人吃的却只是米和蔬菜等没营养的食物。”他握着边上一个华人青年的手举起来说明:“我们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我们的文字也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把其他种族的白人赶出去呢?”这个日本士兵说的是流利的中国话,有人认出他战前是怡保市区Hughlow街一家富士照相馆的东主。

在这个宣传活动结束之后,一个日本士兵声称肚子饿了,表示自己要去抓一只鸡吃吃。那个和孙九玩卡脖子游戏的日本兵一把抓住孙九的手腕,要他带领去寻找可以抓到鸡的地方。孙九只得带着日本人转到后街一排低矮的屋子前面去找鸡,何天福等人则尾随着他们看热闹。日本人看见有几只鸡在灌木丛里立即开始去追赶,用步枪的枪托去驱赶并猛击它们。何天福等人看见了孙九也挥动木棍像日本兵一样驱赶和击打着鸡群。这个时候那些鸡的主人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鸡,因为这是日本皇军需要。现在他们不仅所有的财产,还有自己的生命都被捏在这些横冲直撞的日本兵手里,谁敢吱声?

这个夜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不仅是对日本兵,对于甲板街53号何天福这一群青年人也是一样。屋里飘散着鸡汤和烤鸡的香气,何天福和孙九等人围成一圈正在享用着美味的晚餐,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了。因为战争爆发后粮食紧张,养鸡的人根本舍不得吃鸡,要卖出去换点钱买米。王金山问何天福:“你是怎么搞到这么多只鸡的?眼下食物多缺少啊!”

“你得感谢孙九的父亲。”何天福打趣地说,故意把功劳推给非常穷困的孙九父亲。“他父亲是非常地富有,这些鸡是他老人家慰劳我们这些受饥饿的人。”

“你们不要谢我父亲,应该去谢那个日本兵。”孙九说。“那个家伙强迫我钻进树丛里把鸡轰出来给他。当他用枪托猛击鸡群的时候,我也用木棍击杀了几只鸡,悄悄把鸡藏在草丛里面。当日本兵走了之后,我偷偷回去把自己的战利品拿了回来。”

“其实有一些鸡是我们自己家的。”马来才说,他是这群年轻人的头儿,在米罗山那边已经加入了游击队,现在是潜伏回来发展新队员。“今天晚上我母亲清点早上放养出来的鸡只时发现少了两只,而这两只鸡是最近阉割过的,长得特别大。我母亲一直在诅咒那些偷了她的鸡的人,说吃了以后会马上死掉,还说阉割过的鸡如果没超过一百天吃了是会生麻风病的。我母亲在诅咒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会吃上她心爱的鸡,我现在倒是有点害怕她的诅咒会显灵呢。”

“没有人可以确认是谁吃了你家的鸡。”何天福说。“日本人一定是拿走最大的鸡。你不是说你家的鸡阉割过长得特别大吗?那么一定是日本人而不是我们吃了你家的鸡。我们吃的鸡一定不会让我们生麻风病的。”

隔了数天,一个闷热的早晨,何天福被邻家青年蔡黑林叫去参加活动小组聚会。蔡黑林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管埋头走路。他的哥哥蔡罗文则性格活跃,喜欢说话。何天福跟着他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大片水稻田向山边走,接着登上一座表面像月亮一样布满圆坑的高地,对着那山谷走去。这里布满了橡胶园,有几座早已被人遗弃的木头房子,里面长满了茂盛的藤蔓和野草,其中一座就是出名的鬼屋。这个屋子几十年没人住了,听说屋主建造了房子后家人一个个死去,现在成了何天福他们小组活动的地方。

何天福跟着蔡黑林到达时,看到孙九和金良已经在打扫地板。地板上的尘土约有两英寸厚,还有大量的树叶和垃圾,大家把垃圾装在一个大袋子里面一起抬着扔掉。

等他们的领导马来才和另外几个人到达之后,会议正式开始了。这个聚会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只是讨论形势和宣传,但是这一次是有着具体的行动目的:去收集蔡黑林的哥哥蔡罗文藏匿的那一批英国军火,然后把它们运送到一个僻远的山洞里藏起来。

在圣诞节之前日军还没来到时,蔡罗文被英国军队征召去开卡车运送军火。那个时候日军飞机轰炸得很厉害,押运的英国兵都不敢随车而行,因为这些车在公路上是明显的空袭目标,只是叫蔡罗文自己运到吉隆坡去。蔡罗文知道要是继续开车,一定会把命送掉的,所以他把车开到怡保附近的埔地镇一个小山洼里面的橡胶园藏匿起来。他准备如果英国人胜利了,就还给他们。要是日本人占领了这里,这批武器可不能落入他们手里,得处理掉。现在他们讨论的就是安排处理这批军火物资的具体行动。

会议的主持人马来才扫视着参加集会的八个人,对于参加集会的人这么少感到失望,本来他估计来的人会更多一些。这个小组的好些人其实开始是觉得好奇,参加了几次集会。但是后来知道了这件事的危险性,要是让日本宪兵队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所以就不敢来了。马来才看不会有更多的人来,就开始开会。他说这批军火如果不早点处理掉很快会被日本人发现的,他相信来开会的各位一定是自愿参加抢运这批秘藏而且运送它们到安全隐蔽的地方。那个安全隐蔽的地方靠近大山里面的华人游击队营地,他们已经开始迎头打击日本人。

他扫视着大家,没见有人反对。只有一个人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回答是今天马上开始。马来才要求每个人马上回家准备一下,不是去和家人告别,而是要去借一辆自行车或者是偷一辆自行车来,作为交通工具。

晚上七点半左右,大家在约定的地点铁路边的关帝庙旁边集合,每个人都搞来了一辆自行车。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有麻袋、绳索以及短木棍。所有的人中间只有周君泉和马来才带着武器。前者背的是一杆303里尔来复枪,子弹袋里有五个装满的弹匣;马来才背的则是汤姆式冲锋枪,两个弹夹可以装满24颗子弹。这两支枪是他们在铁路边的橡胶园里从被日本人炸死的英国士兵身上摘下的。

马来才已经好几次向人们讲述这两支枪的来历。他说英国兵个个都怕死。他们是把一条绳子系在高射机枪的击发扳机上,日本人飞机飞来时,他们躲在20英尺外的树林里拉动绳子射击,这样怎么可以击中目标呢?日本人从飞机上能看到他们的位置,马上俯冲下来,几个炸弹就把他们全报销了。这些英国兵都太年轻没有经验,他们是直接从学校里面征募过来的,不像那些日本兵一年四季都在打仗,他们已经在中国打了很多年的仗。周君泉插话说,他听人讲有一个日本士兵一个人独自偷袭英军阵地和英国人刺刀肉搏,一连刺死好几个英国人,最后一个因刺刀刺得太深拔不出来,他就丢下刺刀走了。他赶上了部队之后,军士长问他的刺刀哪里去了?他如实回答却被军士长扇了两个耳光,要他去把刺刀找回来。于是这个日本兵又跑了十几英里的路,在尸体堆里找回了自己的刺刀。

入夜之后,何天福跟着队伍出发了。他们先是沿着铁路走了一段路,后来担心会遇到日本人,改走了一条乡间小路,经过一段铸造翻砂工厂区,还经过了怡保育才中学门口。他们骑行两个多小时之后,进入了一条平整的道路,最后进入了一个学校,上面有英文和中文大字写在墙上“埔地华人海外华侨学校”。这个学校虽然已经被放弃,但是里面的建筑还保持完好。因为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和校友会都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校舍。他们从正门进入校门,穿过了校园,在后面的山坡橡胶树林里看到了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那里,上面包着绿色帆布和伪装网。把帆布和伪装掀开之后,他们看到车上装满了绿色的木头箱子,里面全是枪支和弹药。没有进行什么仪式,马来才就下令大家开始从车上搬东西。几个人爬上了车,把枪支和子弹都搬了下来,直到车上什么也没剩下。大家把一些绿色的木箱打开,开始往麻袋里装枪支弹药。麻袋很快就装满了,但是还有很多弹药枪支散在地上。尤其是两挺汤姆森多用轻机枪,非常吸引人,但最后还是留下了。留下带不走的武器被他们埋在附近的树林里,外面包上防水油布(就是刚才包裹卡车的油布)。这些事做好之后,大家用力把卡车推进了附近的水塘里面。那些水塘是以前的锡矿坑,非常深。在把车推进水塘之前,他们摘下了车上的电瓶,以备以后用于电报机和无线电台做电源用。

做好了这些事情已是下午,这群年轻人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周君泉在埔地有一个同学,于是就去镇上去找他搞点吃的东西。不久后他回来了,带着半袋子大米,还有几个牛肉罐头。他们在学校的食堂生火做饭,大家吃了一顿热餐。

休整过后,他们把装满枪支弹药的麻袋绑在自行车上,开始了后半段任务,把军火运送到山区一个马来才早就准备好的石洞里面。他们先是沿着铺地镇的一条小路骑行,这是一条新路,是日本人为抄断英国军队的后路开辟的。虽然这路上比较危险,但是道路平整,适合骑自行车,所以他们还是无法挡住诱惑走了这条路。然后他们转到铁路边的路基推着自行车过了一座桥,就沿着铁路边维修工的平行小道往前骑。后来他们暂时离开铁路转到了山边的水库,进入附近一个橡胶园休息。

“我必须提醒大家我们将面对的危险。”马来才说道。“我们很可能会在路上遇上日本人巡逻队或者英国流散在丛林里的士兵。他们都会把我们看成是敌人。英国士兵战败后像是受惊的公牛一样,会攻击任何遇到的队伍,以为我们是日军的探子。而日本人更不用说,认为我们是游击队马上会杀死我们。”

“那我们如果遇见了他们怎么办呢?我们总不会坐以待毙,不加反击吧?”好几个人都问道。

马来才说现在他们运送的枪械和弹药足够武装一支小型的游击队,何不把麻袋里的武器取出一些来,装上子弹以对付路上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

但是问题还是马上出现了,除了马来才和周君泉会使用步枪和冲锋枪,大部分人以前都没有摸过真枪。蔡罗文说自己在被征召为英国军队卡车司机之后接受过射击训练,包括步枪冲锋枪手枪。他说其实射击这个事情很简单,每个人在小时候都使用过弹弓射鸟。枪支其实就是一种射得更远更准的弹弓,而且可以杀死人。

于是他们从麻袋里取出了一些枪支,每个人都武装了起来。没有用过真枪的几个人接受了最基本的训练。怎样把枪背在后背,怎样装子弹,怎么瞄准击发。现在,他们看起来已经是一支武装的游击队了。

他们离开了橡胶园,推着自行车向前,因为这个时候光线很暗,看不清这条马鞍状的小路路况。他们沿着小山腰慢慢向下,终于到达了山脚下,靠着霹雳河的河岸走路,看得清河岸两边是水稻田,刚刚收割过的稻草捆还散布在水田里。他们看见远方有一个人正沿着河岸向他们这边走来,他也是推着一辆自行车而且车的后架上有一个很大的镀锌铁皮桶子。这个从树林深处出来的人引起了大家的警惕。马来才让大家把背上的枪先集中藏在一棵大树后边。当这个人推车慢慢接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尽管他一直是对他们赔着笑脸。当这个人走到了何天福跟前时他停下脚步开口说话。何天福已看清自行车后面的镀锌铁皮桶里装的是一些有颜色的活鲤鱼,而且也认出了这个人以前是甲板的裁缝。有段时间这个人的裁缝店就开在何天福家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他变成了鱼贩子。

“你车上运的是什么东西?”鱼贩子问何天福?

“甘蔗。”何天福回答。“我们把甘蔗运到这里卖给收购商比在怡保那边价钱好得多。”

“我知道你以前受过英国式的教育,看你现在也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为生计奔波的小商贩,真是可惜。”鱼贩子笑了笑说,走远了。

现在他们又沿着水稻田间的小路向前,稻田里堆着一捆捆的稻草,农民最后会烧了它们做肥料放回到地里去。稻田里还能看到马来族的居民在收获稻米。一些稻草做的房子前,有居民把稻谷抛到空中让风吹走里面的空壳杂质。好多候鸟都飞来了,在空中寻找着可吃的昆虫,鸡和鸭也被放进了收割后的稻田,因为这里还有很多谷粒和小虫可以吃。何天福明白了刚才那个鱼贩子桶里的鱼是养在水稻田里的,收割过之后田里的水放掉了那些鱼就可以捉来卖钱。

这和平的田园景象只是一闪而过。天很快黑了下来,他们又重新在铁路边的路基下面行走。这是一段漫长的路。他们很幸运地没有遇见日本巡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