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词话(插图珍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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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国维与中国当代词学

——《人间词话》导读

王国维《人间词话》手订稿六十四则,最初刊行时间为1908年11月13日及1909年1月11日和2月20日(详本书《王国维治词业绩平议——〈人间词话〉前言》)。从这一时间算起,《人间词话》在学界流传,至今已有八十多年历史。八十多年来,凡是学诗词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人间词话》的;这是人人案头必备之书。那么,今日读《人间词话》,究竟应当注意哪些问题呢?——这就是“导读”所要说明的内容。

本书前言在评述王国维治词业绩时,曾着重说了三个问题:

第一,关于境界说;

第二,关于两宋词优劣说;

第三,关于治词门径。

王国维说词,千头万绪,本书所录词话一五六则,似已涉及到词学领域的各个方面,但从总体上看,王氏所说基本上可用此三个问题加以概括。因此,本文只对此三个问题作些补充说明。

一、王国维著《人间词话》,倡导境界说,标志着中国新词学的开始。

一般地说,自有词的作品问世,便有对于词作品的鉴赏、批评,或有关考订等工作,这一些就是所谓“词学”。中国有千年词史,因而也有千年词学史。这是毫无疑问的。千年词学史,其发展演变可以王国维为分界线:王国维之前,词的批评标准是本色论,属于旧词学;王国维之后,推行境界说,以有无境界衡量作品高下,是为新词学。王国维在中国词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这是今日读《人间词话》应当注意的第一个问题。

二、境界说与本色论比较。

以上我将王国维的境界说作为中国新词学的标志,对于中国词学所进行的新旧之分,其依据除了观念上的含义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模式,即批评的标准与方法。具体地说,以本色论词,着重看其似与非似,不一定都要落到实处,诸如“上不类诗,下不入曲”等说法,实际并无明确界限,这和只重意会、不重言传的传统批评方法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为“旧”;而境界说,不仅因其注入了西人哲思,而且只就境界而言,起码也有个空间范围在,所谓阔大深长、高下厚薄等等,似乎都可借助现代科学方法加以测定,所以为“新”。这是境界说与本色论的主要区别。以下说具体运用。

《人间词话》附录之二五则称: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当作‘乱’)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这里所说的是两首词:温庭筠(飞卿)的《菩萨蛮》和秦观(少游)的《画堂春》。如果从本色论的批评标准看,所谓当行出色,这两首词的优与劣,是不易说清的。但是,如果从境界说的批评标准看,两首词则不难一比高下。以下是本书对于王氏这则词话的“题解”:

少游《画堂春》有句“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乱燕泥香”,乃由温词“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脱胎而出,王国维以为有出蓝之妙。二者相对照,少游之不同于飞卿,不过是于飞卿所造物境再加上“芳草”与“燕泥”二物而已。就字面上看,二者实在难见高下优劣,但就全词所造意境看,少游添上二物,效果就不一样。原来,温词所写只有“斜阳”及“杏花”,一点明时令,一为眼前实景——零落之杏花,虽能与“无聊独闭门”时之主人公之心境相映照,使得词中所写“物”与“我”,境与意,互相切合,但其所造意境,其阔大、深长之程度还是很有限的。少游在此基础之上,平添二物,“芳草”与“斜阳”相接,显得无边无际;“杏花”与“燕泥”相合,更加可惜可怜。于是,词中所谓“无限思量”,其内涵就更加丰富。就两首词的意境看,少游确实高出一筹。

这是依据境界说的标准所进行的审美判断。我想,王国维的“出蓝”之说,应该也着眼于此。

当然,以本色论词,并非完全落不到实处,也并非不能言传。一千多年来,从宋、元间所出现的论词片断、词学专著,到明、清时所出现的词谱、词韵专著以及大量词话、词评,其中大部分都以本色论作为立论的依据。本文将境界说与本色论进行比较,目的并不在于否定本色论,而是为了说明:境界说与本色论,各自体现着不同的批评模式和方法;从某种意义上讲,境界说比本色论更加可感、更加切实,因而也更加具有一定的可行性。这是王国维倡导境界说的历史功绩,也是今日读《人间词话》所应当注意的第二个问题。

三、境界说的缺陷及其误人误世的表现。

有关境界说的缺陷问题,本书前言曾指出:

王国维以境界说词,往往将思路引向词的外部,在词外求取“解脱”办法。这一点,使王国维自觉不自觉地走向自己的反面,在新的分道口上,与自己的对手会合。这就是说,王国维倡导境界说,本意在纠正比兴说、寄托说所出现的偏向,结果自己在某些问题上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为填词诸公所不许的现象,即难免牵强附会。

并指出:

王国维反对比兴说、寄托说,片面强调艺术上的“不隔”,反对“隔”,对于传统艺术表现方法进行全面否定,这也是违背艺术创作自身的发展规律的。

这是境界说本身的问题,即其批评标准和方法所存在的问题。此外,还必须指出:

王国维的境界说仍然属于一般的诗歌批评理论,而并非词的本体理论。境界说关于有无境界的标准以及创造境界的方法等重要论述,只是涉及一般诗歌创作及批评的共同问题,对于词所特有的问题,诸如词的入门途径、词的结构方法等有关词体自身的问题,或者根本不曾涉及,或者已涉及而说了外行话,仍然未能帮助解决词的有关个性问题。

这是我在另一篇文章——《词体结构论简说》(载台北《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三卷第二期,第39—55页。1993年6月出版)中所说的一段话,指的也是境界说本身的问题。以上为境界说的先天缺陷,至其后天影响,亦即其误人误世的负面影响(详下文所述),也是不可忽视的。因此,对于王国维创立新说,既要给予很高的评价,进行充分肯定,又必须看到其不足之处。这是今日读《人间词话》所应当注意的第三个问题。

四、王国维与中国当代词学。

如上所述,王国维是中国新词学的开创者,因而,中国当代词学也是从王国维开始的。王国维堪称为中国当代词学之父,他的《人间词话》堪称中国当代词学的奠基作品。八十多年来,王国维的学说对于中国当代词学的发展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但是,在前四十馀年及后四十馀年这两个不同发展阶段,其影响之具体体现及实际效果,则有所不同。

大致说来,从清末民初至四十年代末期,为前一个四十馀年,这是中国当代词学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国当代词学经历了新旧交替的过程以及多种发展道路的探索过程,已有初步的建树。

清末民初,词坛上以复旧势力占主导地位。晚清词坛代表人物——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及文廷式,其词业活动主要在这一时期。王、郑诸人的词业活动,标志着千年词业的终结,而其影响却未终结;王国维独当一面,大胆革新,为当代词业发展开辟了一条新路,稍后,新一代作者也陆续登上词坛,而王氏的影响,在此时尚未见实质性的效果。在清末民初,词坛新势力尚未能与传统势力相抗衡。

民国以后,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中国词坛也产生了变化,主要是开始了多方探索。拙作《百年词通论》(载北京《文学评论》1989年第5期,第43—53页,转73页。1989年9月15日出版)曾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至抗日战争时期的词业队伍划分为三派:解放派、尊体派、旧瓶新酒派。三派中,积极推行王国维学说的首先是解放派,其次是旧瓶新酒派,而尊体派,就总的趋势看,其所推尊的仍为传统的本色论。一方面,解放派首领胡适在尝试以白话文作新诗的同时,大力鼓吹用所谓新起的词体来作“新诗”,重内容、轻音律,将王国维“词以境界为最上”的论词宗旨进一步加以推广;另一方面,尊体派队伍庞大,词业活动相当活跃,对于传统词业各领域,包括词的创作、词学论述、词学考订等,均多所开拓,本色论的内容与表达方式,由此得到了极大的充实与完善。这是抗战以前的情况。至于旧瓶新酒派,那是抗战期间才出现的。这一派对于传统题材及传统表现方法,尤其是对于词的传统格式,既非采取推倒重来的做法,又非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这是对以上两派的调和与折衷。当然,三派的划分并非绝对,三派中也有善于取长补短的词家和词论家,不能一概而论。三派的建树,共同为中国当代词学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业。

可见,在第一个阶段,《人间词话》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于处理内容与形式的矛盾这一问题上,牵涉面不很广,追随者也甚寥寥;只有到第二阶段,《人间词话》才在中国当代词学史上产生出人意料之外的影响。

五十年代至今,为后一个四十馀年,这是中国当代词学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人间词话》曾产生过左右全局的作用。这里所说,主要指大陆词界。五十年代开始,中国词学颇有振兴之势。原来的三派——解放派、尊体派、旧瓶新酒派,跃跃欲试,都想在广阔天地里大显身手。但不久,毛泽东《关于诗的一封信》公开发表,词界三派就只剩下一派半——解放派和部分旧瓶新酒派,词业活动被限定在极为有限的空间里进行。即:只能在批判继承方针指导下进行评赏。而此时所用的评赏武器——风格论,便是由王国维的境界说演化而来的。

二十年代,胡适编撰《词选》,鼓吹词史上的解放派,其论词标准是作者的天才与情感,而其具体批评方法则看如何处理意境与音律的关系。胡适赞扬苏、辛,贬斥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等人,以为有意境的词可不管音律,这都是从王国维的境界说引申出来的。三十年代,胡云翼著《中国词史略》和《中国词史大纲》,将苏轼以前及以后的词分为女性的词及男性的词两种,并将词风分为凄婉绰约与豪放悲壮二类。这是胡适理论的进一步发挥及明确化。至此,中国当代词学史上的境界说正式演化为风格论。不过,在前四十馀年,胡适、胡云翼的理论推衍,并不引人注目,倒是五十年代以后,尊体派抬不起头来,解放派得势,胡适追随者才在大陆大量涌现。六十年代,胡云翼编辑《宋词选》,将宋词作家分为二派——以苏轼、辛弃疾为首的豪放派和以晏、欧及周、姜等人为首的婉约派,这就是中国当代词学史上所出现的豪放、婉约“二分法”。这种“二分法”,将风格论推向极端,但却风行一时,成为一种固定的批评模式。因此,词界产生了重豪放而轻婉约、重思想而轻艺术、以政治鉴定代替艺术评判的偏向。这一偏向的产生,虽不能完全归咎于王国维的境界说,但与王氏论词忽略词体本身的问题,却颇有关联。这就是上文所说的负面影响。“文革”后的再评价,反其道而行之,而批评模式仍旧也还是胡适、胡云翼的风格论。这说明,在第二个阶段,《人间词话》之经过发扬光大,已占居词坛的领导地位。这当是中国当代词学史上的一大“奇迹”。——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这一阶段,还是有一批不愿随风倒的词家、词论家,坚持词的本体理论研究,为词学基本建设做了大量工作。因本文不拟对此进行全面评述,就不多说。总而言之,在第二个阶段,《人间词话》的负面影响是比较明显的。

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后,中国词界产生了大量新人新作,有关风格论这一批评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造,词界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新局面。这期间,有两位冲锋陷阵的猛将值得一提:一位是叶嘉莹教授,跨洋过海而来,重新标举王国维的境界说,感发联想,赋予风格论以新的内容,并引进西方文论(诠释学、符号学),对于大陆词学研究起了一定推动作用;一位是业师吴世昌教授,知难而进,坚决反对以豪放、婉约“二分法”论词,对于独立思考、进行别开生面的研究工作,起了一定的启发作用。近几年来,某些研究者致力于词的艺术世界的探讨,并重视批评模式的思考,已有若干新的著述问世,就总的发展趋势看,突破王国维的学说,超越《人间词话》,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大陆以外,北美、台湾两大词学重镇,也值得称述。北美词家、词论家,生活在西方社会,颇以为“天之骄子”而自豪,近二十几年来,硕果累累,而其中有关词体结构及研究方法的著述,更加处于国际领先地位。这是中国当代词学的发展助力。台湾词家、词论家,利用其雄厚的财力,加紧进行词学基本建设,并且有部署地开展全面研究工作,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量。这是中国当代词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外,日本人的求实精神,用在词学上,其成绩也相当可观。至于港澳地区,虽尚未形成重镇,但其潜在力量的发展,将不可估量。我相信,当中国当代词学进入其第三个发展阶段时,王国维所开创的中国新词学将出现更加辉煌的业绩。这是今日读《人间词话》所当注意的第四个问题。

我的这部《人间词话释注》写成于1988年9月。1990年4月,由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印行初版,1991年5月,由台北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印行新版。今征得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负责人同意,由香港学津出版社印行香港版。在此对于广西教育出版社及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的热情支持,表示衷心感谢,并盼读者对本书多予批评指正。

施议对

1993年8月26日于香江之敏求居

(此文原载1994年8月19日及26日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