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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与银监会的漫谈

2007年12月15日

第一堂

不虞之誉,求全之毁

郭利根先生(中国银监会副主席):尊敬的南老,今天我们非常高兴地来到太湖大学堂,请到南怀瑾老先生给我们讲课。本来,刘明康主席是准备亲自来主持这个讲座的,由于工作的原因,他不能来,特别委托我,向南老先生致意,并带来了亲笔信。我们也特别感谢海航董事长陈峰先生的大力帮助。

南老先生是贯通东西文化、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在海内外都享有盛名,他的情况不用我太多地介绍。南老给我们讲课,这是我们金融系统思想文化教育工作中一大盛事,更是我们诸位莫大的荣幸。我们准备了一件小礼物,借以表达我们对南老先生的敬意和感激之情!(郭副主席代表学员送礼物给南老师)

南师:非常感谢!

郭副主席:下面,让我们用学生对老师特有的掌声,欢迎南老先生给我们讲课。

南师:诸位,非常抱歉!刚才郭副主席讲我学问如何如何好,那都是假的。我经常提到孟子说的两句话,一个人活着,有时候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这两句话诸位也要留意。任何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有时候虚名是莫名其妙的,讲你好的,并不是那么好,“不虞”就是想不到的,想不到的恭维,叫“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一般人活在世界上,要求别人都很严格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很奇怪,手里都拿一把尺子专门量人家,够高吗?矮吗?胖吗?瘦吗?从来不会反过来量自己的,所以人对人有“求全之毁”,求全责备。这两句话是圣人之言,我们中国古代的圣人孟子的话,我经常深深感觉到很有道理。

我经常告诉诸位朋友,在社会上做事情,攻击人家犯罪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男女关系,一个是钱。说你贪污多少钱,跟哪个女人有关系,哪个女人跟哪个男人,这两件事很难求证的。你说这个女的同这个男的没有关系,他说“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是两个人悄悄干的事,没有办法兑现的”。你说他没有拿钱,他说“你也不知道,他悄悄给他的”。所以这个很麻烦。活到这个世界上,尤其你们做金融业务的,更要小心了,一个男女,一个钱财。这是讲到“不虞之誉,求全之毁”这两句话。

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想说明,刚才郭副主席讲我怎么样了不起,都是过分的话,那是大家爱护我,我只是一个年纪大、顽固的、喜欢中国文化的老头子。

平常我对于自己的评价,我讲了很多次了,不过你们没有听过,我讲我一辈子,今年活到九十岁,再过一个月,大概不死就到九十一了,“一无所长,一无是处”,是这么一个人。孔子讲“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什么叫乡愿?乡巴佬,这个人规规矩矩,各方面都讲他好。孔子就骂他,你啊,德之贼也——看起来很有道德,很有学问,实际没有东西,虚的。“子曰: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孔子用手棍打他的腿,像你这个老家伙……所以我们这些人老了就是贼。这是首先要声明的。

缘起

这一次不是讲课,刚才郭副主席对大家讲说我讲课,不对的,是跟大家来闲谈,讲个故事给大家听。

这一次事情发生的原因,就是我们这一位老同学,老朋友,陈峰先生,他搞了个“海航”,做得不错,他算是老学生了吧,也是我的老朋友,不过我经常骂他的。我们这里有好几位同学都说我脾气坏,经常骂他。我真的讲他年轻不懂事。可是讲句实际的话,他是我的几位“言听计从”朋友学生里头的一位。我讲什么他就听,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也照办。我说陈峰啊,你当年没有钱,能够弄到这个航空公司,我说你“骗”来的,但是你“骗”得好。世界上都是骗的,可是你成功了。要跳出“海航”变成全国的航空公司。结果他听我的话,努力了四五年,现在变成大新华航空控股公司了,全国性的,这是一点。同时我告诉他,你不要光做民航,中国缺乏的是空中的货运。我说我找一个朋友来帮忙你搞空中货运,他听了照办,也办好了。当年他飞机也没有,不到一两年,有了,发展很快,现在空中货运也开始了。

上个月,他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说有一位先生你知道吗?我说谁啊?刘明康先生。我说久仰大名,干什么的?好像管金融的吧。他就告诉我是银监会的主席。我说久仰了,什么事啊?他说他想请您讲点话,讲课吧!

陈峰我经常骂他,经常开他玩笑的,我说好吧!人家既然找到你,就答应吧!当时讲话的确是无意的,因为我正在忙事情,一边在做事,一边拿到电话就这样答复他。他一听就说谢了,就认真起来了。这件事是这样来的,对不起,开玩笑来的。所以劳驾诸位从各地远道而来,非常抱歉,请大家原谅,我这是开玩笑来的。

那么同时,我一看名册,你们在座的,都是中国当今了不起的人才,吓住我了。讲银行、金融、经济,我通通外行,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讲话?他们说讲中国文化吧。

对了,我说把上个月对人民大学讲中国文化课的记录印给大家,诸位都有了吗?(答:有)好,上个月,人民大学国学院的师生来过。现在有个风气很奇怪,每个大学都讲国学。我说请问你什么叫国学?我也不懂。还有中国文化,甚至讲中国文化特色。我说中国文化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你简单两句答复我,我想几乎没有人答得出来。如果说中国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儒家,完全错了。中国文化诸子百家那么多啊!孔孟之道代表个人修养是可以,完全代表中国文化是不可以的。

那么,国学又是怎么来的?推翻清朝以后,民国初期开始才有“国学”这个名称。我说这个名称也有问题,中国人说这是我的国学,英国人讲他们的国学,德国人讲德国的国学,究竟国学是个什么东西?

人民大学的纪校长为了这个,创办了一个国学院,挨了大家的批评,很痛苦,但他还是办了,不过据说现在国学院很热门。办了以后,他要我到北京,我这个人老了,哪里都不动,最后只有劳驾他们赶来。上个月他们带领博士班的学生同老师们在这里,我讲了国学与中国文化的问题。

你们银监会的刘主席要我讲这个问题,我说不需要重讲,所以我让他们发了给人民大学讲话的记录,那里面讲了一点点国学方面的问题,给诸位做一个参考,甚至给我一个指点。

我们长话短说。这一次来,除了你们这班金融界的英才以外,听说还有些人,我的老朋友皇甫平也在吧?这位周瑞金先生,我说一九八九年后能够继续改革开放,他是第一功臣。当年讲姓“资”的也好,姓“社”的也好,争论走资本主义路线、社会主义路线的时候,邓小平先生还在,很难下结论的时候,他敢于带头站出来写篇文章,影响很大。他当年是准备挨斗的。我说你这个读书人,老朋友,有胆识,很有功劳,他今天也在这里。听说还有大哲学家周国平先生也在这里。这些老前辈们,我都要请大家原谅,给我一点指教。

军事北伐 政治南伐

我今天想在这很短的时间里,讲故事给大家听。你们诸位是搞金融的,我常常在谈中国文化时提到“经济”,“经济”这个词语,我一直到现在心里不舒服,从年轻就开始了。

诸位要知道,我们推翻清朝以后到现在为止,九十六年,再过一个月以后是九十七年。当年我的老师辈,都是前清的遗老,有功名,起码是举人,有些是进士,做过官的。我长大一点,正是北伐阶段,他们这些老前辈都笑,你们年轻人乱听这些,书不好好读,什么开始北伐!军事是北伐,政治是南伐。

我们当时小,老师讲话是坐着,我是站着的,背书也站着,不像现在,以后慢慢改了,上课是学生们坐着,老师站着。将来时代学生们躺着,大概老师们要跪着。这个时代的变化啊……(众笑)

当时老先生们这样一讲,我们就不敢说话了。在那里我是年纪比较轻的,我就问老师,那个时候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啊!怎么叫“军事北伐,政治南伐”?他说,你看,这些革命党(所谓革命党包括了国民党、共产党和其他的一切党派),他们懂什么?就是拿到政权,做官做事什么都没有经验,拿到政权以后,用的都是清朝的遗老遗少,一切规矩都没有变动。只是表面做得很好,实际没有内容。

当时他这样讲,现在我回想,好像九十年来都是这样,还是一样道理。包括我们共产党成立新中国以后,新建立的政权到现在,这些情形同当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道理是一样的。而且,中间虽然对中国文化那么严重地整顿,但中国文化坏的一面并没有去掉,这是个什么道理?是文化问题吗?人性问题吗?我们这里有哲学大师们,好几位都在,值得研究。现在这个问题扯开就大了,有关政治、哲学、教育,都有很多的问题。

翻译问题大

我们回过来还是讲本身的问题,刚才提到“经济”,我常说,我们很多翻译的名称是二手货,西方文化变成中国文化,很多名称没有自己翻译,日本人是用汉文,用中国文字,日本人先接手翻译的。譬如说“智慧之学”,我们中国人叫“慧学”,日本人翻成“哲学”。当我到台湾以后,一听闽南语的发音,哲学叫做“铁盒”,我们浙江人一听“铁盒”,铁的盒子啊!实际他是用“哲学”两个字。可是“慧学”给日本人一翻成“哲学”,我们用到现在还是“哲学”。

再譬如说“经济”,我就严重地反对,中国讲“经济”,在中国文化里头很严重啊!是经纶济世,大政治家,大文化家,这个叫“经济”。我们常说中国古人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那个“经济”不是现在这个“经济”。他讲写文章文学,西汉一个司马迁作《史记》,一个司马相如文学第一,所以“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中国经纶济世之才,赤手空拳打下来天下,建立一个政权而万古留名的,很好的榜样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所以叫“经济南阳一卧龙”,卧龙先生就是诸葛亮。这是中国人由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的观念。日本人把管财经的问题叫经济,这是很好笑的事。现在一提到经济就想到管钞票,要钱,这个文化问题很严重。

所以我们有一个遗憾,把西方文化翻到中国来,从来没有做统一的翻译,包括自然科学。我们国家从清朝末期开始翻译西方文化,清朝同治年间,成立了同文馆,这是国家翻译院。可是到现在呢?不管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一切翻译都没有统一。

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

讲到同你们工作有关系的经济,这里一位李慈雄博士,是我的老学生,比陈峰资格还老,他也是同学里头言听计从的一个人,他是斯坦福大学的博士。我在美国的时候,他正在世界银行做事。我说慈雄啊,这个不能做了,你马上就辞了吧。他地位很好,拿高薪的。我说,我看了美国,不行,遇到问题第一个开除的,一定是东方人,而且是中国人,你赶快辞掉,在你巅峰的时候、最好的时候辞掉。他说,老师,我也想辞,辞掉到哪里?我说回大陆去。他很难,他是台湾人,美国留学的博士,岳父萧政之中将,政治部主任,曾经是反共的主将,他三个身份都很难。他说老师让我到大陆干什么?我说,到上海去发展,中国需要人,经济发展这一方面你是专家。他在我面前站不到一分钟,说,老师叫我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就一句话。然后他到上海做企业,现在叫斯米克公司,股票也上市了。

当时他在斯坦福大学时,学校里有个经济学的名教授,慈雄就给他谈中国文化,他说到他中国的老师是南某人。他说南老师批评我们学经济的。我说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欧美的经济学家,是强盗的经济学家,都是为一个国家、一个观点,写了许多经济学的书。你们学经济不要乱跟他们。从《原富论》开始,通通不对。没有一个学者研究全体人类的经济学,马克思有一点像,还不完全,他在那个时代还看不清楚。任何一个学问,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土话,叫做“麻子上台阶”,一个麻子上了台阶,群众观点,个人看一点。整个麻子脸,哪个洞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世界上所有的经济学都是这样。实际做国际大生意的,影响了整个世界,他们对全人类究竟是怎么个影响法,今天乃至以后的全人类,究竟应该怎么样生存生活,没有人研究,这是很严重的大问题。

那么,请问中国原来有没有现在所谓的“经济学”?没有。这是十九世纪以后过来的。譬如说,我们“抗战”以前,经济学没有几个人,某人在外国留学,学经济回来,好像很不得了。

那么,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有!我今天特别带来,这是康熙、雍正时代整理的《古今图书集成》,恐怕你们图书馆没有,它把几千年的财经,一切内容的要点囊括在里面。所以康熙、雍正时期对中国文化,很对得起。

经济学,在中国过去叫什么呢?叫“食货”。中国人过去是重儒轻商,看不起商业。司马迁写《史记》,他写了一篇《货殖列传》、一篇《平准书》。后来班固写《汉书》,在《史记》的《平准书》、《货殖列传》的基础上写了《食货志》。

你看“货”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呢?这要研究中国字了。不认识中国字,你中国文化讲不通的。“货”是“化”下面加个宝贝的“贝”。贝是什么?我们上古货币是用贝壳做的,最初商朝、周朝以前的货币是贝壳,后来慢慢变成用其他的货币。“货”是化贝,包含了物品交换和货币贸易的内容。“贸”字上面是“卯”,下面是“贝”,早晨五六点钟(卯时)在集市上买卖交换物品。“易”上面是“日”,下面是“月”,日、月每天轮转更替,包含交换、交易的意思。

由“货”字,谈到货币学。我常问学经济的同学,我说古今中外每个国家,每个社会,货币一定会通货膨胀,每个时代都会通货膨胀,而且每个新时代会把货币变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经济哲学的问题了。货币为什么一定会变?譬如刚才讲到“货”字,是变化的“化”下面加一个宝贝的“贝”,有财富变更变化的意思。所以,司马迁第一个提出来商业的哲学,写了一篇《货殖列传》,那么中间有两句话很重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学问道德抵不住一个钱、利,利之所在,拼命苦干,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利。人家说司马迁是历史学家,我说你们不要搞错了,司马迁是一个历史哲学家,他走道家的路线,他为人类开了一条路。

司马迁以后,班固写《汉书》,走司马迁的路线,但是改了,把这个叫《食货志》。我抽出来这部《古今图书集成》里面叫《食货典》的,把五千年农业社会的经济、税务的收入、国家财政的给配、商业的行为、政策的安排,都收录在其中。可是可怜我们中国人自己,这一百年当中,有几个学者回转来研究研究自己的经济学?

换句话说,我们讲银行,银行怎么来?我等一下讲外行话给大家听。可是今天所有的银行,没有研究中国文化特色的银行应该怎么样。

《汉书》上的《食货志》,食货,包括了农工商业,有人把“食”归纳为农业,把“货”归为工商业。一切经济第一是农业,第二是工业,第三是商业,包括财货的流通。至于现在什么股票啊、期货啊、金融衍生产品啊,真是泡沬,花哨得不得了,迷惑了人。当然有人喜欢这样,可以浑水摸鱼了。

现在第一经济农业的基础都是问题,没有搞好,粮食问题马上出来。可是大家吃的用的都在严重浪费!我们的国家几千年以农立国,“吃饭大如天”,农业经济如何能真的建立起来,俭朴的生活习惯重新恢复起来,免除后顾之忧,也是大问题。我这是外行人向诸位内行做一个报告。

自己的金融、法律体系

中国的《食货志》,一直到清朝的资料都有,好像谁都没有研究。就像我批评学法律的一样,你们学法律只走两个系统,一个是海洋系统,一个是大陆系统。一个走英美路线,一个走欧洲的路线,都研究得很好,把外国的法律搬到中国来,日本也是这样。可是,你们有没有深入研究中国的法律系统?从秦始皇开始以后,汉代四百年用的是秦法,汉朝以后改了,慢慢地改,改到现在。唐朝的法律全套都在,明朝的全套法律也在,清朝的法律全套也在。你们学法律的、制定法律的,有没有全研究?没有!这是我们文化很奇怪的地方。

所以我特别搬这套书来给大家讲一下,我们如何建立一个自己的中国文化特色的银行系统,真是一个问题,我第一段先讲到这里。

但是再三声明,我是不懂的喔!我完全外行,现在依我亲身所知道的,所看到的,告诉大家。这些很值得思索反省。

道家有一本书,很多人没有看到过,叫做《鹖冠子》,是隐士神仙之流写的。我们学军事出身的,喜欢带兵打仗,研究军事的书也读,研究政治的书也读。《鹖冠子》里头有一句话叫“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

“贵贱无常”,这四个字包含很多了,一个人生也好,一个东西也好,值钱不值钱,有没有价值,这是贵贱的问题了。“无常”,没有定律的,会变化的。“时使物然”,时间跟趋势使其如此,社会的演变,时代的演变,环境的变化,产生这个作用。注意哦!中国文化只有八个字,“贵贱无常,时使物然”,如果写成经济学、金融学、货币学,起码二十万字的书了。

上面还有句话“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这是中国文化,你们特别注意!你们这一次来,我送你们这几句话,回去反复研究。怎么叫“中河失船,一壶千金”?一只大船开出去,到了河中间,船坏了,要沉了,这很严重,所有船上的生命财产都会没有了。这个时候什么最贵呢?一个葫芦,“一壶千金”,一亿价钱都值,要救命啊!船没有了,抱到那个葫芦,有浮力,人就死不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国家,经济、财经,包括金融、银行,自己要研究研究,建立自己的体系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我是乱讲的啊,不过讲课的时候放言高论,提醒大家要注意这个。我们这个时代走到大河中间了,中外文化也走到大河中间了。

最近我也看到很流行的一本书《货币战争》,当然我也没有时间看,同学们看了会跟我讲。他们最近经常在讨论,有对有不对,这一本书影响蛮大的。当然有些同学是反对的,有些是赞成,因为我这些同学们学经济的也很多,搞财经的有好几位在我这里,有几个是顽固的左派经济分子。我说你们不要争,任何一点,“麻子上台阶,各有各的观点”。他的提醒没有错,问题是我们自己怎么准备好,不要“中河失船”。万一船漏了,这个时候有一个什么办法,能够救起来这个时代,救起来自己国家民族的政治,政治包含了经济、文化在内,是很重要的。这是第二段的报告。

求索而迷惘的百年

我开始说,我讲故事给你们听,现在故事还没有开始,刚才这些都是空话。为了节省时间,现在赶快回过来讲我们的故事。

我们研究中国经济,文化与经济是相关的。有些人不大好批评中西文化,我说我还差不多勉强可以批评。有些人讲,你这位老先生专门读中国书的,你懂什么外国啊?我说对不起,我欧美都去过,而且都住过。我还批评中国的留学生,我说这一百多年以来,都是坏在留学生手上。当年清朝末年的留学生注重的是德日派的——德国留学的,日本留学的,重用!“抗战”前后,第二次大战时,慢慢注重英美派的留学生。到共产党统一中国这个阶段,初期都是注重苏联的留学生。一九八九年以后,一下翻过来,用美国留学生。

我在美国的那个阶段,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当时好几位精英都在美国,都到我那里吃饭。我在美国还是一样地上课,给他们讲中国未来前途的问题,我说你们赶快回去帮忙祖国,不要在这里。当时讲到经济的问题,比现在还严重。

当时我在美国跟他们讲,我说十六世纪以前,美国跟欧洲够不上谈经济,穷得很,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最富有。从元朝马可·波罗回去以后,告诉你们东方有这么一个国家,你们认为他是瞎说。后来到了十九世纪,你们英国人做海盗打劫去,你们的白银财产哪里来?抢印度、骗中国来的,现在才有那么多钱,你们发达了,富有了。我告诉你们,中国不在乎!

我到了美国以后,我骂留学生们,你们在国外留学,在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每天吃汉堡,吃两个面包,外面上中下社会的朋友都没有,白宫的门口都只看一看,进也进不去。你们懂什么啊?然后三年五年回去,哎哟!讲外国怎么好,外国的月亮怎么大,看不起自己。因为我在那里,他们会请我到白宫去,他们的财政部长会来看我,交了很多朋友,也到处看了很多。欧洲我也去看过住过。

那么,我们的文化从德日派开始学坏的,后来是英美派,尤其一九八九年以后,开始学习美国,注重英美一直到现在,现在好像全体崇尚美国派,这都是问题。

可是,你不要听错了,我并不是反对外国文化,外国文化必须要知道,同时一定要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做到知己知彼。可是一百多年来,战乱加上内乱,中国人对这两方面文化,都没有真正深入了解,常常是脱离实际,忘记什么是基本,舍本求末,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知识迷惑了。

票号、钱庄、银行与金银、钞票、卡

十九世纪中叶,我们从太平天国讲起,在这个时候,中国发生变乱,然后外国来了,火烧圆明园,咸丰逃到热河去了,赔了多少钱?八国联军进来,抢了多少东西?赔了多少钱?然后甲午战争,这一路下来,这个账算算,多少钱啊!这里赔款,那里花钱,那里打败仗,处处没有钱。

可是,推翻清朝以后,民国开始,一直到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没有看过钞票哦!用的还是银洋,那个时候有墨西哥的银洋,有中国制造的银洋,后来你们叫“袁大头”,袁世凯的像在上面。一块银洋换十角或十二角。一角我们南方人叫一毛钱。一毛钱换三十个铜板,一个铜板换一个鸡蛋。像我身上穿的这个料子,现在是做西装的料子,如果那个时候,用英国料子做西装,最贵最贵不到七块钱。如果那个时候,你们银行家的待遇高了,起码五百块钱一个月,不得了。五六十块钱,回到乡下穷苦的地区,买一亩田绰绰有余。

那么,清末那样地赔款,那样多的钱向外流,为什么在我们那个阶段还有那么多的钱呢?是借款来的。军阀彼此争权,这个时候的借款,什么从日本,从外国银行借款,还没有开始,正要开始。那么,从哪里借款呢?从民间。

中国第一个银行是盛宣怀开始的中国通商银行,官民合办的,后来有户部银行、大清银行。要研究银行问题,我们必须要有个了解,银行还没有开始以前,靠什么?靠票号、钱庄。山西开始的,后来尤其在上海,金融市场繁盛,一些买办开了很多钱庄,由票号、当铺变成了钱庄。我认识的老前辈,做钱庄、银行的蛮多的。做钱庄的很有风度,很有风格,很了不起。一个钱庄也是小银行了,最多用到十几个人,没有那么多人,规规矩矩用得非常好。

我还讲一个笑话给大家听,我的习惯,我到现在还不相信银行,因为我家里给银行倒过的。北伐的部队打到浙江的时候,好了,浙江孙传芳的部队一垮以后,我们存在银行的钱都没有了!所以我到现在还不信任银行。

第二,我说我到现在还不愿意用支票和卡。其实我在海外,到处银行给我送这个卡、那个卡,我通通不要,你给我拿回去,我才不给你卡呢!给你卡住干什么?我到现在还用现金,可是现在还不会数钞票,这个同我的家世有关系。我从小用钱是一把抓的,不数,因为我是独子,用惯了。我到现在不用旧钞票,太脏了,这个摸过,那个摸过,所以用钱要换新钞票。可是数新钞票最难数,两张数成一张,所以我到外面买东西一拿出钞票来,旁边同学一手就抓走,给我数。不然有时候多给人家或少给了,我实在搞不清楚。

那么我出门的时候也不相信钞票,也不相信钱,不相信银行,相信黄金,为什么?一个老规矩,我从小的时候,出门的时候,我祖母打黄金的戒指好几个给我,一钱分量,很小,耳环一样,拿个袋子装,叫我拴在腰上。我一边心领一边眼睛瞪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孩子啊!注意,这是救命的钱哦!不准随便用哦!在外面万一碰到困难的时候,黄金都不能换饭吃的啊!你拿出一个戒指给人家,可能换两个馒头,还可以救命,救急救命用,记住!

后来真碰到了这种事。我在“抗战”的时候,到了贵州边上,看到那个飞机是昼夜在轰炸,你刚准备出来,飞机又来了,昼夜轰炸两三天。我看到在对面那个地方,上海逃来的一家人,两三天没有饭吃,看到贵州一个乡下人在吃玉米——也叫苞谷——那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两黄金,方的,很漂亮,给这个乡下人看。“哦!这是什么东西?很好看。”他一边吃玉米,一边拿来看。“这是黄金。”“哎哟!黄金!只听过,一辈子没看过。”一两黄金,看了半天才还给他。那上海人说:“不是看耶!我这一两黄金跟你换这个苞谷吃。”“哦?那个,那个……”黄金赶快还他,“我还没有吃饱。”赶快走开。

这是我祖母当时给我的经验。后来经历多了,我深深地感觉到很多很多。现在你们喜欢玩钞票、银行、信用卡,什么基金、股票、期货,什么乱七八糟的金融衍生产品,不要玩昏了头,饿了肚子什么都不灵了。好了,诸位先休息一下。

第二堂

财富从哪里来

刚才给大家报告我所经过的这些故事。推翻清朝以后到民国初期,我们政局非常混乱。开始时是南北战争,天天在打仗,军阀争地盘。各省的所谓军阀,很多是留学日本回来的。南北战争这个阶段,是国民党、共产党比较合作的,不过共产党这时候还是小党。我们讲历史,研究金融经济特别要注意,这个时候是靠借外债的。譬如张作霖在东北,靠日本的外债。那么,各省都靠外债。

我常常提醒大家注意研究经济。我说中国人写书啊,不大管经济的,尤其你们诸位看武侠小说,看到那些侠客上馆子,随便到哪里都是红烧蹄子啊、烧鸭子啊,好像中国菜就是这几样。其实各地有各地的菜,他写不出来。我说只有还珠楼主写得出来,譬如他的《蜀山剑侠传》,各地有各地的菜。不过,你看这些侠客们上来,馆子店吃了一大堆,好像不要买单的,站起来就走了。

中国人不大谈经济的,很多书没有讲他的钱从哪里来?譬如爱情小说里头,只有爱情,好像不需要吃饭的。肚子饿了,就没得爱情。再如我们看《三国演义》,研究历史问题、经济问题,我常常问同学们,刘、关、张在河北结拜,“桃园三结义”起来打天下,钱哪里来?打一把刀,铸一把宝剑也要钱啊!买一匹马更贵,哪里来?大家没有研究。曹操起来的经费哪里来的?曹操起来的经费靠他的家族,夏侯家族。那么,江东孙权的钱从哪里来?靠安徽人出钱、江南人出钱,最大的财富支持者是鲁肃。

再比如,你们现在喜欢看美国、欧洲的电影,只看到人家怎么奢侈地生活,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刺激了无限的欲望。可是电影里有没有说,他那个钱怎么赚来的?没有。也不是你们想得那么单纯。全世界的财富在支持几个发达国家。人类这个经济和社会发展模式,不晓得是好是坏,将来会走向哪里。

大家研究中国的经济发展、金融制度,必须要注意南北战争那一段。到抗战以前,国家有那么多的内战。按现在的理论,战争是最好的消费,消费刺激生产嘛。我们国内的南北战争,一二十年下来,帮了谁的忙?帮了日本、美国、德国、意大利、法国、英国、苏联等等,他们的军火生意特别好,赚了很多钱。战争是消耗最大的,所谓消费刺激生产,这是各国要挑起战争的目的之一。

北洋军阀这个阶段,我是直接经历的。到了民国十五年,开始北伐了,当时国民党并没有统一中国哦!国民党跟共产党联合起来开始北伐,军费哪里来?买枪要钱,战场上打一发子弹就是消费,也是钱,这个钱从哪里来?国民党靠什么?靠江浙集团来。当时,孙中山先生在广东,有一个人叛变了,陈炯明,为什么叛变?背后是为了争这个经济,为了钱,利益问题,国民党当时没有钱。后来有苏联人支持国民党军火,但是苏联人想控制国民党,借以控制中国。那么,蒋介石很快疏远了苏联。后来国共分裂,共产党有句话——“什么叫革命啊?三句话,革命是广东人出钱,湖南人拼命,浙江人做官。”这个话就把国民党瓦解了。

清末民初的货币战争

那么,这个时候有没有正式的银行?有。譬如上海,当时就有很多银行,中国人办的,其他地方也有很多银行,从票号、当铺演变来的。其中有一些是买办办出来的,比如席正甫就是汇丰银行的买办,他的子孙很多做银行的,有的参与大清银行,他的曾孙做过中央银行的业务局长。

那时候,上海的银行分很多帮派,比如:镇扬帮的中南银行(史量才、胡笔江)、金城银行(周作民)、盐业银行(张镇芳、任凤苞)、大陆银行(谈荔荪)、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陈光甫);宁波帮的浙江实业银行(李铭)、浙江兴业银行(徐新六,当时号称银行家圣人)、四明银行(原始股东虞洽卿,后并入浙江兴业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官商合营,最先商方投资人是盛宣怀,后杜月笙、钱新之都做过董事长)。

其他比较有名气的,如中国实业银行(刘晦之)、川康银行(刘航琛)、四川美丰银行(康心如)等等。所谓“中中交农”——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是民国初期到抗战前这个阶段创办的。

但是,外国银行在上海开办得更早,最早的是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的丽如银行(又称东方银行)在上海开办,在中国发行钞票流通,大发其财。跟着,汇丰银行、德华银行、花旗银行等十多家外国银行也来了。还有美丰银行、震义银行等十几家中外合资银行。这些外国银行、合资银行,都在中国发行钞票,在中国到处流通,中国的财富这样被骗走了很多。

大家讲到国家历史的演变,说到国民党,把罪过都归到蒋介石身上,讲他到上海就清党。实际上,背后真的内容是银行战争。你要研究清朝末期以来的历史,必须要研究上海银行发展的历史。每个银行各有各的立场,这里头历史的故事很多,关联政治的演变。譬如说有名的,办《申报》的史量才,当时被国民党暗杀了,表面上看起来是政治意识的斗争,实际上是金融问题,银行彼此要争权。

至于国民党说北伐成功,假使我来说历史的话,他并没有统一,打到南京就结束了。后来靠张学良东北易帜,所谓的东北义勇军一投降过来,所以全国统一了。真统一了吗?每一省的军阀还是各据一方,这个在“抗战”以前哦,山西的阎锡山,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云南的龙云。四川的军阀几十个,西川、东川一百多个县,大家各占几个县的地盘。当时的四川分川东、川西。《三国演义》大家都看过吧,刘备跟诸葛亮在西川。重庆这一带叫东川,刘备、诸葛亮的政治力量还控制不到。东川当时是什么?道家的天下,宗教的统治,东川张鲁,张天师的后代,他实行宗教性的社会主义,比“人民公社”还要彻底。

我是抗战时到四川的,路上看到沿途躺下来饿死的人,像杜甫的诗一样,“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有权力、富有的家庭,军阀们,吃得很好,同我们现在大家请客一样,一桌一万啊、几千啊,很浪费!但饿死在路上的人有几千人。走了一个多钟头以后,我眼睛都闭上不忍看。四川的军阀把中华民国一百年的税都收完了。可是四川还蛮富有的,这是个经济问题了,怎么来的?财富从哪里来的?四川没有靠外援,没有靠别的东西。

再比如成都,从前到现在,老百姓收入并不多,生活却很安逸,很舒服。你再看看其他地方,比较比较。这个道理很值得研究,里面有重要的政治经济社会哲学了。钱跟生活的关系,钱跟幸福的关系,怎么样使大众的生活安定,怎么样节约资源,很多问题,而且是世界性的共同课题。

张恨水的文章

我现在是讲故事,你们听故事。我们一边在抗战,跟日本人打仗,一边是民间的思想问题,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对于国民政府的挖苦、批评,很多很多。有一位小说家,很有名,叫张恨水,你们在座的也许有人看过他的书。他的名字你听听,中国有一句老话“恨铁不成钢”,他是恨水不成冰,叫张恨水。常常借报纸批评政府,很幽默,不像现在人的谩骂。那个时候,朋友对他讲:喂!老兄啊!国家到了这个时候,跟外国人在打仗,自己内部就少批评一点了,仗打完了再说。结果他不管。

他经常写,说自己做了什么梦。他说有一天啊,梦到玉皇大帝召集开会(这个同银行有一点关系了),开会的时候,关公去报到,到了南天门,四大天王挡驾,不准进来。

关公急了:国家到这个时候不得了了,财政也不得了,战场也不得了,玉皇大帝叫我来开会,你不准?

四大天王就说了:玉皇大帝有规定,有这四件事的人不能进去。哪四件?酒、色、财、气。这样的人,不管你官多大,地位多高,不能进去。

关公说:我没有啊!

四大天王:你怎么没有?

关公:我又不喝酒。

四大天王:你脸一天到晚红的,不是喝酒又是干吗呢?

关公:这是酒。色呢?我不好色啊!

四大天王:你过五关斩六将,为了送两个嫂嫂,路上一起那么久,谁知道啊!

关公:这是色。财呢?

四大天王:哦!你在曹操那里,曹操给你上马一盘金,下马一盘银,你不是贪财吗?

关公:那气呢?

四大天王:气你更大了,你过五关斩六将,你关公一辈子杀了多少人?自己被吕蒙杀了以后,灵魂都在空中叫“还我头来”,你这个脾气多大啊!就不准进去!

关公一听,站在那里傻了。忽然看到一部车子从玉皇大帝的后门进去。哎哟!这是什么人?这是袁世凯嘛!他怎么有资格进来开这个会?

四大天王:耶!袁大头谁不要啊?银洋啊。

最后看到一个人来了,蒋介石。哦!那个威风,四大天王敬礼。

关公:他怎么有资格进来啊?你刚才说我酒色财气,他呢?

四大天王:全国烟酒公卖,可见他不好酒吧!色呢?老婆离了,讨个宋美龄啊!还有离婚证书。财呢?用四大银行“中中交农”印钞票,给大家用的,他不好财。气呢?哎呀,中国的江山丢了三分之二,他都不生气啊!

这是张恨水的文章。

“抗战”与“抗战”后的金融

那个时候,有“中中交农”四大银行,四川还有川康银行,创办人刘航琛,北大毕业的,我们还是老朋友,他比我大一二十岁吧。后来他在台湾,做过经济部长。他是一个大孝子,我非常佩服他。其实国民政府、国民党欠他的情,蒋介石、宋美龄欠他的情。他做经济部长退休下来,自己还没有饭吃,带一个老母亲,一个未出嫁的姊姊,三个人在一起,外加一个老佣人。每天晚上母亲睡不着,他从三层楼,穿个长袍,六十几岁了,背妈妈从三层楼这样背下来,到街上转一圈,背回去。可是他一个经济部长退下来,手里经常没有钱的。这是讲到川康银行。当时四川还有山西人康心如开的四川美丰银行,这些都是小银行。

这些银行当时同战争的关系,财富的融通究竟怎么做,很值得研究。那么,“中中交农”这个财政,当时八年“抗战”怎么样可以维持下来?这是宋子文的时代,后来叫做孔祥熙的时代。八年“抗战”当中,国家的经济、银行的运作同财政金融的调派,当然遇到很多的问题,可是竟然熬过了八年这么大一个战争,这是整个国家民族的战争,战线拉得那么长。这里面值得研究。

好了,“抗战”胜利以后,你们晓得了,接着是内战的消耗,金融乱了,所有大小的银行、金融一概都乱了,到了一九四八年,法币被金圆券代替。金圆券这个阶段,金融非常的混乱,银行没有办法控制,我们因为时间的关系简单的报告。我亲自看到过这个银行财政的变更。

一九四九年,我到了南京。我反正是一辈子都站在边缘,几方面,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各方面都是朋友。我到南京一看,我就笑了,大家请吃饭,我对这些黄埔的同学们讲,我说不行啊,古人有一句诗“千里长江皆渡马”,长江抗不住哦!马上要过江了。他们就笑我,跟我讲了很多笑话,说你准备怎么样?我说,对不起,你们都吃荤的,我是吃素的,几十年当中同你们没有关系,就是一个朋友。所以我常常跟周公(皇甫平)两个人讲笑话,说我一辈子对于各党,我有一个立场——“买票不进场”,这是我的做法,什么时间我都有票,但是我不进场,一进场就完了。可是没有票不行哦,你们在这里开会,你们搞些什么东西我看不见,我至少有票,只要门缝打开,哦,比如你们正在这里听课,我看一看就走了。所以当时的情况,我是这样看了很多。

好了,这一下很快,讲到后来,大家就说,你看这个仗打下来,国民党几百万大军,与共产党周旋了一二十年都没有办法,为什么八个月当中一下败了?我说,原因很多啦,现在是两句话,等于一个人生病一样,“病至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人得病的时候,一下感冒了,如山一样倒下来。那个兵败也是如山倒,我们都亲眼看到,可是我已经到了台湾。

台湾的混乱状态

讲一下台湾的经验,都是亲眼看到的。台湾这么一个小岛,很值得注意了,尤其你们搞金融、经济的,很值得注意。这么一个小岛,一九四九年只有八九百万人,包括我们大陆过去的一两百万人在内,到现在才二千二三百万人。

那么我呢,在一九四八年已经先去看过台湾。我在那里就很有意思了,开始住在基隆。因为我是浙江温州这边的人,有些温州人跟台湾有货品贸易,都是海产的运输,有船也带着枪,他们晓得我在台湾,都来找我,蛮好玩的。那时,我在那里做生意了,那个时候台湾没有“公司”哦,只有一个台湾银行,叫“行”。台湾一个省,实际上,我们黄埔同学们坐在一起讲,什么省啊!相当于四川的一个大县而已。这么一个县,国民党如果还搞不好,那实在是笑话了。

台湾省是清朝后期设立的,甲午战争后割让给日本。抗战胜利时,国民政府把台湾收回来,设立“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后来蒋介石退到台湾。蒋先生是我的校长,我们做教官的,叫他老先生。老先生到台湾以后不是蒋总统了,是国民党的总裁。这一段历史,台湾就是一个省,农业、粮食,一切东西自给是不够的,这么一个时代我亲自经历过来。

那么我在那里,这些当年抗战打游击的来找我,尤其是在四川、西康、重庆那一带的,因为抗战八九年我都在这一带,所以有很多朋友,这批人退下来都来找我。我那里天天宾客满堂,床底下都是人。我就一边说笑一边收留,没有洗澡的,先去洗澡吃饭去。我就笑他们,两句话:“败兵之将不足以言勇,亡国大夫不足以图存。”这个话只有我骂他们。我说大陆丢了同我没有关系,你们丢的,我先在这里等你们。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我在做生意,他们地方不熟,路也不熟,带来的钱都交给我管了。我说你们随便跑来,我也不懂金融,搞这个干什么呢?他们说只有你可靠啊!放在你这里。

那么,台湾整个的局势,一九四九以后的十几年当中,所有人是什么心情呢?研究台湾经济问题就要注意了,当时是四个字——“朝不保夕”,早晨起来不晓得下午怎么样,随时共产党、大陆的部队可能过来,台湾马上就没有了。共产党当时批评台湾,没有关系,这一批家伙是官僚、地痞、流氓、贪官污吏,聚集在那里,几天就把他消灭了。

事实呢?台湾什么都没有,真的很危险。可是呢,有一点,台湾还有点恐怖,“白色的恐怖”,非常严重。我后来讲笑话,说我的头还能够保住,没有在台湾被枪毙了,那真是万幸了。当时要进来台湾的时候,不管你是将军还是什么官,海关要保,要入境证。正好碰到基隆海关的联检处——海关、警备司令、警察、宪兵一起,组织一个联合检查处,这个长官是黄埔军校十四期的。他看到我也来了,说:“哦,教官你也在这里?”所以很熟,然后他替我担保的。所以我们同乡想进来,没有保证,没有入境证,都拦在外面,在海上哦,那不得了。然后就问:你在台湾认识什么人啊?然后有人讲我的名字。检查人员说:“哦,那你先进去,他同意就保你上来。”最后变成我的图章放在那里,大概保了好几百人,有些人我根本不认识,不知道。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政府的法律,如果我保进来的人中,有一个共产党员或者是连带有关系的,我要连坐一起枪毙。哎哟!我忽然想到危险,说,你把图章还给我,我保了多少人进来?他说三百多人。我说要命啊!所以我在台湾,后来三十多年当中,随时准备进去坐牢被枪毙。哈哈,保的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个时候台湾的政治经济,就是这样危险。

分税制、黄金、计口授粮

那么,后来内地实行分税制,其实分税制的开始在台湾。台湾是个省,可是撤退过来的是整个的国民政府,所谓国民大会也在台湾。国民大会等于内地的人民代表大会,其实两党是一样的,所以这里叫人民代表,国民党那个叫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行政、立法、司法照美国的制度分开的,再加上中国的文化,一个考试,一个监察,都在这里。那么,国民党中央政府的钱、税收从哪里来?台湾一省能够负担吗?所以后来编了分税制,省跟中央分税,还是在这个地方抽。这个里头很巧妙,很有意思,我都亲眼看到。

那么,国民党当时撤退的这一批黄金,中央的黄金储备转移到台湾,其中的一位见证人,魏曾荫老先生,现在还在苏州,九十多岁了,他当年在中央银行工作,奉命参与把黄金押运到厦门,由别人再转到台湾。他两兄弟都是搞银行的,他的少爷就是魏承思。可是这一批黄金现在还摆在台湾银行,多少年都没有动过。

当时台湾很穷啊!尤其撤退下来一两百万人,张开嘴巴就要吃饭。当然,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一点东西,但谁也不肯拿出来贡献给国家。我到台湾的时候,看到每个老百姓朴实、节省、勤劳,买票一定排队,很规矩。那个时候,“计口授粮”四个字等于分粮票一样,每个人分多少,这么一个经济。

治理通货膨胀

我再举个例子,这个时候省政府的财政厅长是任显群,江苏人,后来才有尹仲容,至于赵耀东,那是多年以后了。那么,我当时在杨管北家里上课,研究佛学,这个不跟你们详细讲了,听课的老朋友很多,譬如说何应钦、顾祝同、蒋鼎文,都是上将,还有些文官武将都在旁边听课。我年纪算是轻的,做老师坐在上面。任显群算是这些老长官的后辈,做财政厅长。他做财政厅长的时候,台湾负债很重,没有钱,大陆的黄金运来,放在台湾银行不动,蒋介石准备买武器反攻大陆的。所以,任先生管这个财政很艰难。

有一天,我在上课,看到任显群来见杨管北,他坐在边上不动,脸黑黑地坐着,因为这些都是他的老前辈,老长官。我看到他,就告诉杨管北,这个结拜兄弟老七来了,找你有事,我暂时不讲了。杨委员回头一看:“咦!你来干吗?”任显群就走到前面来,他说:“六哥啊!我告诉你,今天来见你一下,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坐牢去了,也许要枪毙。”杨管北问:“为什么?”他说:“实在没有办法,台湾这个局面我怎么维持?你看这两天的美钞飞涨,很快地涨上来,我没有来源,抵不住啊!抵不住,责任就在我身上,我准备坐牢,枪毙就枪毙!老头子问到我,我说没有办法,实在维持不下去,又无来源。”这个时候美元外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当时台湾同香港、新加坡,只有船的来往,还没有航空。那么,杨管北有轮船公司。他说:“真的这样?你搞不下去了?美钞压制不住了?!”

当时,这几个老前辈,何应钦这些,听了都说:“显群啊!不行啊!这个你要想办法。”任显群说:“报告总长,我只有命一条,没有什么办法,我不会变出钱来啊!一千多万人口,连部队,都要钱,美钞这样涨下去,这可怎么办?!”

杨委员(杨管北)说:“这样吧!你立刻回去向老先生报告,向陈诚报告,你说由我出来跟你连手,把这个问题临时解决,可是他们两个要同意我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任显群一听:“六哥啊!你真是肯帮我!”

杨委员说:“这不是帮你啊!我们一样哦!一条船上的人,死一起死,活一起活。”

最后怎么办呢?杨委员命令自己香港载货的轮船,公开地买美钞过来。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只有发电报到香港,三条轮船通通买美钞过来,钱由他公司里出,政府将来再还他。买了以后,任显群怎么办?把行政干部训练班的学生找来。当时青年学生们到台湾以后,叫做“流亡学生”,没有书读,就为他们办了个班叫做行政干部训练班,后来变成中兴大学。行政干部训练班毕业的,后来有人做到行政院长。那么,任显群把这些学生找来,穿便衣上街去卖美金。比如说,美金九块,这些学生讲:“我有,八块半要不要?”那个学生又来:“我也有,八块要不要?”结果,三天,把通货膨胀压下去了。

由此我得了一个结论,搞财经、经济,没有流氓手段或者非常手段,不能应急的。不过这是在当时,不能常用,偶然用用救急。这是一次经验。

那么,台湾统一用发票,也是他开始的,任何小店,任何一个店做生意,要开发票,有人盯在那里。把这批流亡青年培训了六个月到一年,就出去管这个。每个店里,每个工厂,都有人盯着,不开发票不行。统一发票现在还流行。

然后他又做什么呢?卖彩券,发行爱国奖券,五块钱一张,如果中了特奖二十万,一个月开奖二次。那时,黄金只卖二百四十块钱一两。

用这样几个办法凑拢来救急,把通货膨胀压下去,过了财经金融这一关。这个十几年是很痛苦的,台湾经济起来是后来的事。

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那么,再岔过来讲一个笑话,是真实的故事,给你们做参考。有一次,任显群先生又跑来了,他说今天才有意思。

大家问:“什么意思啊?”

任显群说:“我今天跟蒋老先生吵架了。”

大家:“哦!这样啊!很稀奇,怎么回事啊?”

任显群:“老先生突然叫我去,一看到我,他脸发青说:‘显群,你该死!’(任显群就站在那里,他脸黑黑的,两个腿立正都站不正的,罗圈腿。)我就说:‘请问总统什么事啊?’蒋先生说:‘人家报告我,说运过来台湾的黄金,你通通给我用了一半,怪不得你做得那么好!’我就说:‘报告总统,黄金丝毫没有动,放在台湾银行仓库,我不但没有少一分一毫,我还给你增加了不少。现在我不走,你立刻派人去查,如果少一分一毫,立刻枪毙我,我不走了。’这一下,老头子愣住了:‘啊!真的啊?’我说:‘这个怎么行呢?总统一声令下,一颗子弹我就没有命了,这不是开玩笑,我不走了,你们立刻派人去查。’”

结果老头子电话打过去,真的是这样。这是财经金融的故事,也是经验。

那么,金融银行究竟怎么做,有个最重要的道理。我们学军事出身的,《阴符经》上面讲到一句话——《阴符经》是姜太公的兵书——“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譬如一个人,他耳朵听不见,眼睛往往特别好。眼睛坏了的人,耳朵感觉特别灵敏。这是个巧妙应用的道理,政治、军事、财经都用得到的。加上刚才我提到《鹖冠子》的两句话,帮助你们思想。

合作社、搭会与信用

那么,在我们撤到台湾以前,中国各县各乡村有合作社的,这个合作社的组织方法,是社会主义的思想来的。当时中国也在流行很多思潮,等于所谓姓“资”的姓“社”的,各种思想,两种制度在中国抗战以前,乃至退到台湾以前,都在流行。那么,台湾社会的经济是什么呢?也是合作社。

还有,老百姓用钱不是靠银行,而是靠搭会的,也叫招会,是台湾同福建、浙江温州的风气,邻居、亲友互相帮忙的,也有利息,有风险防范,是民间发明的小额信贷制度,很有效,但也是靠信用的。不过信用空虚了,风险就来了。

我们先休息吃饭,晚上再继续。请诸位注意我讲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你可以应用起来,金融财经怎么走出一条路来,这是靠大家的思想了。

好,谢谢各位,对不起,耽误大家。

第三堂

小国寡民与治大国

对不起哦,耽误大家远道而来,我乱七八糟地讲些话。刚才吃饭以前,我给大家报告,我是讲故事,八九十年来亲身所见,亲耳所闻,同我都有关联的,简单地给大家报告,关于财经跟银行的关系。

刚才我为什么讲到台湾呢?是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问题,一个政治、经济、哲学的问题。老子说过,最容易治理的是小国寡民。台湾省小小的,本地人加上我们大陆过去的,也不到一千万人,现在不过两千多万人,属于小国寡民。

所以我刚才也讲到,我们到了台湾,一班黄埔同学在那里说笑话,也是说真的,初到台湾讲这个话都是要杀头的,可是我们坐在我家里公开讲:“校长要想反攻大陆,休想!”这是黄埔八期的一个同学萧天石说的,他后来写文章,搞出版社。我说,天石啊,不好意思,不要乱讲!他说这个时候还想干什么呀,再搞军统,到海岛上还能反攻回去?史无先例!他就讲了中国历史、外国历史,什么拿破仑到海岛,什么郑成功在海岛……我说,老兄啊,天下事有一个哲学的原则,政治也好,经济也好,做人也罢,有一个原则,叫“无可奈何,只能如此”!他一听,说你这样讲,我就不讲话了。我说,人到某个时候无可奈何,只能如此,这是人生的一个原则。

所以说,小国寡民可以做个借鉴,但是不可以照搬。乃至你们今天研究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历史、地理、文化不同,可以研究借鉴,做个参考,不可以照搬。乃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不是重复的。中国自己有五千年历史的经验,大家都没有好好研究参考。

话转回来,为什么台湾后来变成“亚洲四小龙”之一,经济这样发展?我刚才报告的是初期的台湾。我说台湾能够稳定财政金融的是任显群,跟着下来的是尹仲容,后来是李国鼎,至于其他的再说了。我说他们很有功劳,了不起!

台湾当时的经济,日本人留下来几大公司,由民间接手办,有电力公司,我们李传洪同学,他父亲就是电力公司大股东。然后是台糖公司(糖业公司)、农林公司,后来新办了水泥公司。李传洪就做过农林公司的总经理,不过他懒得做官。我就笑他喜欢玩钱不做官,做总经理一天也不去上班,随便找个人去代理,自己玩了半年,我到美国他就跟我走了。

小国寡民,容易治理,应该做得好。所以我说国民党蒋先生,小国寡民如果都治不好,一个县那么大都治不好,还来谈什么政治?结果是搞得蛮好。

但是我们注意啊,中国是大国,十三亿人口!老子有一句话,是政治哲学,“治大国若烹小鲜”,千万要注意!治理大国家就像煮菜一样,小鲜,小鱼小虾,不是大鱼大肉,不是红烧的。比如太湖出银鱼,很细的一条,小小的,不需要红烧,也不能猛火,要文火慢慢蒸煮的,不然就烂了,这是原则。所以老子告诉我们政治哲学、经济哲学,同一个道理,“治大国若烹小鲜”!

政治与经济的主辅

关于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我常常当着外国朋友讲,我说你们同我们文化不同。尤其同美国人讲,你不过两三百年的历史,我说你不要谈了,讲文化思想,你给我们做徒孙都不够;讲科技嘛,我说马马虎虎还可以,临时拜你做师傅。

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注重政治为主,经济是辅助的,为什么?认为政治安好,天下就安定,经济自然就好。西方的文化,文艺复兴以后到现在,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线,是认为经济治好了,政治就好了——根本错误的!我是顽固的死读中国书的人,所以讲到经济、货币、金融,让大家注意自己的文化,譬如《食货志》,所有的资料都在《古今图书集成》里头,都给你集中了。

很多理论,我现在没时间给大家讲,大家路远还要回去的。现在只讲到,台湾当年又怕大陆打过来,又怕穷。谁帮忙了?毛先生,毛泽东老兄帮忙。他搞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最后搞到“文化大革命”,台湾则开展大赦。这样给台湾留下来这个安定的空间。

我们读历史有一个原则,读历史你们千万注意,比如在台湾的国民党,乃至蒋先生父子,古人有两句话:“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虽然讲政治,一切胜败是人事,“岂非天命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运气!历史上,尤其你看司马迁写的《史记》,各方面政治安定与否,当然靠人事的努力,另外加上国家民族有他的运气。

当年,我在台湾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讲课,为什么讲呢?这个时候大陆正在批孔批林,国民党的中央党部叫我去讲,《论语别裁》就是这样开始讲的。我说批孔没有用的,批不了的,孔子打不倒的。后来我就讲过中华民族的命运,一九八七年(丁卯年)以后转运了。他们问我,当场有个中央委员站起来问:“南老师,你说转运了?”我说:“转运了!”他马上问:“有多少年?”我说:“两百年的大运,将来比康乾盛世还好!”他说:“你打保票吗?”我说:“我再讲一句话,不是打保票,是根据历史的经验啊!”

克难运动

我怕话拉长了,赶紧转回来,讲台湾的故事。在那个阶段,怕大陆共产党打过来,台湾自己又那么穷,什么都没有,就是刚才讲到任显群这个阶段。渐渐地,开展了“克难运动”。这个时候,你想从大陆退下来的兵,都是十几岁当兵抗战的,退到台湾去,住到什么地方?哪里有房?都是自己想办法搭出来的,一家一家的,都是竹篱笆一隔就是一家了。中间的故事太多了,这是克难运动,克服困难,那时的经济是这样。

后来慢慢地就提倡“客厅就是工厂”,提倡每个人在家里,妇女老幼一起做手工业,客厅即是工厂!

土地公有与金融

那么,国民党的政治,孙中山先生讲“三民主义”,什么叫“民生主义”?你翻开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看,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换句话说,共产主义就是民生主义。所以台湾开始推行了“耕者有其田”,土地政策彻底改变。大陆是共产党一声命令,统统收回公有。

几千年的土地政策,你说他是公有吗?私有的。你说他是私有吗?公有的。这里头有很有趣的、很要紧的政治问题,同你们搞经济银行的,有绝对的关系。

台湾土地收回公有,是钱买来的。当时督办这个事情的是陈诚。他跟我有先后同学的关系,是军人。陈诚当年也是威风很大的。土地收回国有,使耕者有其田,非常难!这有中国几千年的习惯。然后就拿钱买,大家不要怕,你有多少土地,我们拿钱买,拿什么钱来买?股票!就是刚才谈的电力公司、糖业公司、农林公司……好多股票。结果大家也反对,当时的地主豪门非常反对。我们就笑。因为陈诚是我们同学,他跟我们有个玩笑话,他叫我是“南和尚”,晓得我信佛嘛!他听了反对声音后说:“你们不要怕。南和尚只要不讲话就可以了。”有时候我是批评他的,这次我说我很赞成他。

到了最后,土地公有,重新分配,大家不赞成。结果他把所有的地主财阀找来,开了一个大会。他是东南长官——先前叫做东南长官,后来变副总统。他穿军服来开会,开始没有说话,一切阵势都摆好,最后他说,三天以后就开始实行,土地收回重新分配,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就是那么办!我是军人,大家骂我军阀,搞惯了,你们知道了?!然后他站起来就走。当天夜里,这些地主啊,很有权力的地主逃了,跑到日本了,等等。

土地公有,今天为什么提这个东西呢?金融银行现在跟土地已经绑在一起了!

我说台湾当时那么穷,后来靠大陆帮忙,第一个机会是韩战。我们人力便宜,外国人,日本人、美国人都来投资了,做工厂,利用我们人力,所以台湾变成“四小龙”,一下就发起来了。

发起来以后,因为有些土地分配给自耕农了嘛,那些拿到土地的人,慢慢就同现在一样,到处盖房子,到处建设。本来十块钱的土地价钱,一下变成几百万、几千万,同现在情况一样。这个问题要特别特别注意!我简单几句话带过去,但是,这个对研究经济、研究金融的发展,很有“意思”呵,不是“很有意思”,那是客气话带过去,这是个大问题!因为中间牵涉的内容太多了。

土地收归公有,同现在有关系了,土地跟金融绑在一起的,你研究中国历史就知道。我说,我一本讲《孟子》的书中间停掉了,为什么不讲?人家问我,土地究竟国有公有好?还是民有私有好?讲不清楚的。我们中国上古周朝以前,叫“封建”。大家把后来几千年也叫做“封建”,是不读书不读历史,把历史观念搞错了!我们中国的周朝,是封建八百年的政权,姬家的。这个时候所谓的“井田制”,是土地公有,这个土地公有,在上古是一千多年了,这个阶段叫“封建”。

土地私有是什么人开始的呢?从齐桓公这里,管仲开始的。后来真正开始是秦国,叫秦孝公,秦始皇的上辈,开始商鞅变法。你们应该知道这个历史,土地变成私有,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然后就是四五百年的秦汉时期。

公与私的辨证

你读历史,就看到土地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是这样困难。所以这个历史哲学很讲不通,究竟公好,还是私好?讲不清楚。由此就讲到中国的儒家,中国儒家讲道,这都是人性的问题,天下绝对没有公,不可能,任何一个人也做不到的。天下绝对为公就无我,没有这个人。天下绝对为私,也做不到,谁也不干,自古完全管自己不管他人,也不可能。所以儒家呢,就是中庸之道,公里头保持一部分的自私,私里头要大部分变成公,这是大哲学的问题。

所以到了汉朝王莽篡位,王莽想把私有制变成公有制,结果失败了。我说读历史很难读透,读中国历史,失败了以后,历史的结论,四个字“民曰不便”。这是个大政治哲学,变革常常因为“民曰不便”而失败。习惯了私有,一下变公有了,老百姓反对,反对的原因是不方便。所以,王莽要它变公有制做不到。然后过了一千多年,到宋朝王安石变法,也想走公有制,王安石也失败了。这一次,中国共产党绝对推行土地公有,台湾也是,先做到了公有,再行分配,但两个方式不同。

盛名之下不可久居

我在台湾三十六年,最后我也要离开台湾了。一九四九年我到台湾之前,在南京跟同学们碰在一起谈话,“你决定走啊?”我说决定走,不过啊,天下是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反正做世外闲人就好了。到了台湾,我说我绝不出国。可是三十六年后,我出国了。为什么出国呢?有原因的。我感觉到逼不得已,非离开不可。大家问我你为什么走?我自己吹牛,说“盛名之下不可久居”,因为我在那里,海、陆、空三军总司令都是我的学生,文官政治大部分人都是来听课的学生,而且海、陆、空部队轮回演讲。这个事情人家以为很光荣,很舒服,我很害怕,这就犯了一个危险,“盛名之下不可久居”!遭人忌。所以我在台湾教大学的时候,在大学研究所带博士生、硕士生,从来上课不点名的,来了就讲,讲完了就走。我说现在教育没有尊师重道,我是出卖知识,跟你们交换一下,你们是顾客,是商业行为,顾客至上,没有尊师重道了。我用不着向你们点名,你们将来哪一位做了总统,我一定离开这里,不然就不好办了。这个老师喜欢骂人的,看到了骂你一顿我一顿的,这不行啦!所以离开了台湾。

《票据法》的兴废

那么,我们在台湾,看到了这个时候银行的发展。这个时候,除了台湾银行以外,华南银行、第一银行、彰化银行,都是台湾方面起来办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信用合作社。我在前面跟你们提过,这个是社会主义的产品,在大陆当年就实行的。我现在常常告诉地方的首长们,我说你们怎么不把农村的信用合作社连起来?连起来自己经济自由地活动,你不要靠银行、靠外面去借钱,也不要靠外援,中国人有这个经验的,研究起来内容就很多了。台湾当年用信用合作社,贡献很大,但是后来没有控制好风险,出了大事,是教训。

那么我们在台湾用的银行,就同大陆当时的银行不同了,很自由。可是,台湾这个时候金融发展,整个社会支票满天飞,很多支票在银行不能兑现。结果呢,台湾颁布了一个特别的法——《票据法》,用了好几年,很多朋友因这个法而坐牢。假使你开一千块的支票,今天兑现,三点半以前支票来兑现了,可是你只有八九百块,也算犯法,没有信用,就送去坐牢了。这样坐牢的很多很多。

这个《票据法》,当时在台湾银行界叫做“恶法”。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因此坐了牢。有一个朋友学问很好,名人,他开了个小公司,结果犯了《票据法》。你如果犯了《票据法》,后来补钱都没有用,一定严厉地执行,除非抓你不到,但是要通缉,要东躲西藏。这个朋友也犯了《票据法》,我说老兄,你不要躲了,我给你薪水,等于我的职员,每个月给你家里薪水照拿,你去坐牢去报到。他就听我的话去报到了。

因为他进了牢,我就去牢里看他。我跟牢狱素来关系很密切,因为我常常去看人,牢狱看守对我好像很熟悉,听到我一来开大门迎接。我每次到牢里去都要折本,一看碰到熟人,哟!你也在这里呀!缺什么东西吗?还有好几个医生都在牢里,我说你医务所怎么样?“老师!”他说,“我在这里碰到你很奇怪,我也是因为《票据法》进来的。”他医学的技术很好,在监狱里帮忙,药不够,碰到我来了,就诉苦了。那个典狱长(牢头)就看我,我说好吧,我回去给你捐一批药来。然后我说我要去看一下女监,典狱长跟我说,老师啊,女监你就不必去了。我说,哎,你有什么秘密啊?女监里头有什么不能告人的事?他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老师呀,你误会了!好好好,我带你去。我进去一看,一百多个很漂亮的太太坐在里面,还有几个抱小孩子的。我说怎么那么多女犯人呀?她们犯了什么法?他说百分之九十是犯《票据法》,丈夫做生意开了公司,太太挂名董事长,票据不兑现,太太就进来了,还有带孩子坐牢的。

这就是台湾监管银行的《票据法》,后来作废了。这是讲到这里顺便告诉大家的,同你们贵会有关系,算不定你们将来玩出来这个。这个不要玩啊,玩得没有道理。

台湾的银行用得很灵活。我很遗憾,我们这里搞银行的,没有到台湾真实地研究过,看过经验教训。不算学习,你说我派人来学习,完了!最好是悄悄地知道了台湾、香港银行的做法,外国的做法,弄通了,然后根据中国自己的情况,研究自己的办法,不要生搬硬套。

文物衣冠与中药

再讲我到了美国。我这个人啊,很好玩的,不喜欢穿西装,尤其出国我更要穿这个衣服(长袍),我小的时候读书就这样穿的,穿了几十年。我可怜中国人自己没有一套衣服,革命了一百年了,自己一套衣服没有,一个国家民族四个字——“文物衣冠”,自己没有!

我到美国去的时候,带了十几箱的行李,两大箱都是中成药,台湾做的科学中药,用最先进的技术提炼出来,不用煎的,很方便,很有效,可惜大陆现在还没有。跟我出去的同学们也有十几个人,在外国看不起病喔,贵得很,所以我就带了两箱中成药。中成药是不能进美国海关的,而且我们从旧金山经过,这是美国海关最讨厌最难进的地方。

我们推着行李车快到进口时,海关有个小狗出来,一个黑人带了条小狗检查毒品。我那个药就堆在行李的第三第四层的,那个小狗就爬上去在那里转,这下严重了。那个海关的人回头看我,我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微笑,我等他来问我。这样转了半天,好像是李传洪还是什么人站在旁边。大家人都快走完了,我说你们都进去了我再来。海关的人过来问那个黑人,他看我那个样子站着,只笑不动,穿个长袍拿个手棍,装那个死相。他说他是谁呀?传洪他们就讲,你们不知道,这是中国现代的孔子啊,你们国务院请他来讲学的,他卖面子才过来啊!他们说,哦,这样的啊!这个行李……我告诉他们说,你告诉他,这两箱里头是中国药,可带,就进去,不可带,就放在海关,我回去的时候在海关拿回去,带走。他去讲了,海关人看看我:“请吧!”十二箱行李一起过来,不检查,就靠长袍手棍的力量。

美国、法国的银行

我到每一个地方就说,试试这个社会、国家。所以到美国银行,一下我就发现不同。我原来在中国搞惯了,“中中交农”这些小银行,很多都是熟人朋友,我看美国银行大概有许多比较大一点的,还是国立的吧,不是统统私人办的。结果我们一去存款就发现了,哎呀,不能存多了。美国这些银行呀,私立的,每一家都可能会倒,银行万一倒了,不管你存多少,你存一百万美金也好,最后只赔你十万。好,我说那我们不能存多了,分开,结果这里二十万,那里三十万,此其一。

第二,像我们在台湾去银行领款,一百万两百万,拿个报纸一包,夹了就走。有一天,我跟李素美去美国银行,真的需要现金十万块,这我们在台湾搞惯了的,十万块在观念里头,虽然是美金,但觉得很少。现在要领现金十万块,完了!柜台上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站起来,说你需要那么多?!我们说:“是呀。”现金吗?“是。”哦?!请坐,泡咖啡来,坐在那里搞了半天,他们进去商量。美国的银行、外国的银行,拿现金很困难,几百块千把块还可以了,已经很大了,再不要说十万块,还是现金,这使他们为难了。总算是在那里,咖啡啊喝得差不多了,我说这一下我总算看到美国的银行了。

然后,出来了两个小姐,请我们到地下室,她们坐下来点钞票。好了,十万块美金,我们在台湾两手一翻哗啦哗啦,一下就数完了。他们不,一,二……一张一张数,把我们急得呀!李素美讲,小姐呀,你不要这样数,我数给你看!然后她们看了,哟!很佩服!数完了,她说不行,你还是拿给我,又开始一张张数。哎呀!好痛苦!

等到十万块钱拿到了,我们站起来,我还是穿长袍,李素美很马虎的,匆匆忙忙的,两只鞋子不一样,袜子一样,这很失礼的,她也不管。这个银行的人跟出来了,问我们要不要派两个警员保镖?我说为什么?她们说这个很危险的呀!在美国的确很危险。你们怎么走啊?我们说,我们车子在这里,上车就走,我们在台湾弄惯了的。她们说这个太可怕了!我说这个不用你负责,你现金已经交到了,我们把钱往车子上一丢,上车就走了。这是美国银行。

后来我们到法国,中间经过都不讲了,我讲这些故事给你们做参考。后来到法国我也那么问,更麻烦了!到里昂银行去开户头,银行职员问:“你存多少?”我告诉李素美,少一点,少一点,外国人眼孔浅,存个二十万美金,试他一下。结果,咳!那个手续好麻烦,外国人开个户头,还要通过很多的关系,才能够进去。我问,你们法国人钱都存银行的吗?“存啊!”存多少?“最多五千,几百就够了!”我说法国人每个人只有这点钱啊?“不是呀,钱很多。”存哪里?“存外国银行,存比利时银行、荷兰银行,在本国银行都存得很少。”哦,我一听有数了。本国税务关系,你银行户头(钱)多了,搭税,要加税的。税务跟银行又一层关系在里面。

结果我们在法国开的银行户头,后来还被人家盗用。我们过了一两年,回到香港才知道,法国银行通知我们钱用完了。咦?没有呀!结果还委托法国的什么人请律师打官司,打了两三年才找回来。所以外国银行很多很多零碎啊!这些是我向你们诸位银行家讲亲身经历的故事,都要亲自去看的。你们组团出去考察,人家给你考察的都是表面,我们民间亲自用过的才真正知道。

做生意的时机

上面讲的是银行。到了美国,大家要去看看赌场。我带了他们,李传洪啊、李素美啊、沙弥啊,到了大西洋赌城。你们看到一本小说叫《飘》,讲美国南北战争的时候,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在这个时候做生意,发现一个原则:生意是什么时候做?一个国家动乱战争的时候是最好的商机。或者是仗打完了,社会变乱完了,安定的时候是一个商机。现在是安定中间,几乎很少有生意的机会了。小说中那个地方,就在大西洋赌城那一带。

我们到了赌城,李传洪爱玩,他在赌城里头开了户头是我的名字,结果我成了赌场里的大赌客。他先在柜台上付了一百万美金,放在这里赌的,这个变成大客户了!其实我不会赌,跟他们在那里玩了三天,每次平局。为什么去大西洋赌城那个地区呢?考察这个地方南北战争的关系,观察这个历史的关系。

金温铁路与试验中国银行

我刚才跟你们诸位声明过,我是讲故事给你们听,这个银行,来不及讲了,我拼命在浓缩我亲身几十年的经历。好了,大家要不要休息呀?(不要!)可以吗?很累哦!我们再讲下去,我怕给下课铃声一打搞断了。

我是一九八五年到美国,一九八八年圣诞节过后不久回到香港。我叫它耶诞节,中国人跟着叫耶稣是圣人,圣诞节,我说我只能叫它耶诞节,我们孔子是圣人,释迦牟尼佛也是圣人,耶稣是不是,我不知道啊。

我一到香港,第一天一到,北京已经有人来等我了。哟!我说老兄,你们的情报真灵光呀!他说等你三天了!我说真了不起,情报很好!他说你一切的行踪我们都知道。我说我知道,你们果然不错,不是吃干饭的!都是老朋友,我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为了台湾问题,我说那同我不相干。结果他们硬是请我把两岸牵起来和谈。后来有了共识。这里面故事很多了,没有时间讲。

跟着下来,温州方面我家乡的市长来了,他说要我做金温铁路,浙江温州到金华这一条,连接浙赣路,连接到上海的铁路。我说,一百年了,由孙中山起没有修好,毛主席修过,因为苏联断交关系没有修好,邓小平接上没有修,李鹏也接上没有修,你跑来要我去?我说我没有钱唉!他说不要紧。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只要你牵个头,就会做成了。我说真的啊?但是我真的不想做。后来,我说一百年了,你们做不好,我做给你看!开始投资铁路,这条铁路六年内完成了。可是现在,铁路在哪里,车站在哪里,一概不知道,我也不管,就是为老百姓造了条路。造好了,还路于民。假使我去坐火车,照样是要排队买票。

为什么讲起造铁路这个阶段呢?一九八九年,北京闹事的时候,北京老朋友打电话问我“你看怎么样”?我就告诉他,老兄,没有事!“啊,真的啊?”绝对三个月以后一点事没有!“那你回来的计划?”我说照旧不变!我定的政策是不变,造铁路,该投资就投资。

好,做铁路当然要投资啊!这是第一次试验内地的银行,我叫李素美李总经理先汇一百万美金过去。结果汇进来一个月了,不晓得钱在哪里!浙江方面说他们户头上没有钱,结果东查西查,钱还在北京的中国银行,然后北京又转到浙江中国银行,浙江中国银行又转到哪里,然后又到温州。哟!我说中国这个叫银行啊?然后我说再试,私人汇了五万块或者一万块美金什么的。结果手续非常难办。而且领出来呢,只准领一万两万人民币。这是中国银行,你们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当时是那个样子!

每一个银行,从国民党起,银行本身就有监察人的,现在你们有了银监会,唔,这个更奇怪了!对不起啊,不是批评你们,是讲真话。所以陈峰打电话给我说,银监会主席要我讲,我想三四十个人吧,因为一个银行两个监察委员嘛。哟!现在银监会全国两万多人,这是个什么机构呀?然后我一算,假使再加上全国的银行职员,在中国搞银行的,起码十几万人!——白银都给他摸黑了。所以我刚才首先提出来:“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其实中国到了现在,真懂银行的人有多少呢?原本就没有建立适合自己的体制。我看了美国的银行、法国的银行,日本银行也试过,其他国家还没有去,这些不是没有问题,但是比起中国的银行,经验多很多。现在我们的银行不是银行,好像是个官僚机构。

对不起,你们要不要休息呀?因为我怕你们路远,所以赶紧补充几点,匆匆忙忙讲的,讲完了大家可以回去睡觉。对不起啊!

文学与人生修养

那么现在,我缩小范围讲,劝大家读书,这是劝银行界朋友们个人修养的。我刚才都是讲真话,还不算真的批评。要我批评起来,这些经验很多很多。

我以前常常笑,我在上海国家会计学院上课也讲,我们看银行的人,搞经济的人,乃至会计、会计师,一个什么看法呢,算是对他一生的结论?比如看到一个同学毕业了,问他找到什么工作?老师啊,我进了银行。我说恭喜呀,那是个铁饭碗,我说你不要随便辞职啊。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一个人要上吊了,挂在大树上才吊得死,你不要给民间小公司做个小职员,挂小树上吊也吊不死呢,树也断了!在银行啊、政府机构啊,做公务员千万不要离开,挂在大树吊一辈子舒服得很,下半辈子荡秋千!但是我说做银行、搞会计的是什么呢?一辈子只有几句话,“圈子是愈画愈多”——地位高一点,圈圈多一些;“车子愈坐愈新”,“房子愈住愈大,个性愈来愈渺小”。可是为了生计问题,那真是一个铁饭碗。

我现在是心里很急,给大家浓缩,怕耽误时间,诸位还要回到上海,太对不起了!

你们诸位做银行业的,要学一个人的境界,宋代的朱敦儒。因为你们一讲银行界的,我就想到中国文学。一讲文学,我有一句话:文化的基础在文学,文学的基础在诗词。

中国的哲学、中国的政治、中国的经济都在这个里头,中国人的文化是文哲不分,文化跟哲学不能分开,根本没有单独的哲学,不像西方人单独地分科。中国的文人,文章诗词里头太多的哲学了,文哲不分。同时,文史不分,一个哲学家应该懂历史,历史跟哲学、文学,三位一体,不分家的。再一个,文政不分,一个大政治家,又是哲学家、文学家。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

讲到个人修养,我看你们在这个好位子上,我劝大家拿空余的时间多读书,研究一下中国的问题,对中国未来做些什么贡献。不然的话,大家八个钟头上班,应酬两餐,吃饭喝酒,去了四个钟头,然后签签到,看看报,抽抽烟,聊聊天,完了。这样浪费一生!看到也在办公,实际非常糟蹋自己!不如多读书。我老一辈子的银行界的朋友,会做诗的蛮多的,我手边没有带,只好抽古人的,北宋朱敦儒的词。

我们看第一首,词牌是《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首词是他在西都作的,当时的“西都”就是洛阳。“我是清都山水郎”,“清都”,是天帝的宫殿,他说自己是为天帝管理山水的。这是比方,他是进士出身,做过大官的,这句表达他虽然做官,但是淡泊尘世,喜欢自然。“天教懒慢带疏狂”,很有气派,没把荣华富贵放在心上。他不是做不到官,故作狂态喔。“曾批给露支风敕”,这是说什么?露、风是帮忙草木庄稼生长的,代表他行使做官的职权,需要风的地方给风,需要雨的给雨。“累奏留云借月章”,常常上奏章,报告这个钱该发不该发,怎么调配周转。“留云”,报告玉皇大帝,现在的情况,需要把云停住了,不可以动。“借月”,有时候需要把月亮移过来。“诗万首,酒千觞”,他学问很好,也很豪迈。“几曾着眼看侯王”,因为自己是才子出身,官也做得大,可是没有把荣华富贵放在心上。“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这句讲他很潇洒。

我劝你们诸位,有空多研究文学,对于人生,精神上舒服一点,免得天天跟圈圈打交道。说到天天跟圈圈打交道,也有个故事。我们小的时候,有些人出来外面做事,文盲,不会写信的,到街上去找那个摆摊子的代书写家信。结果那个代书也骗人。太太收到信打开一看,一张纸上都是圈圈,太太当然很着急,拿到街上请代书给看看。那个人说,这封信写得很好啊!“怎么好?”他说信的意思是:大圈圈是我,小圈圈是你,还有那数不尽的相思,一路相思圈到底!

我们再看第二首,词牌是《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他把人生哲学看通了,这个不要解释了。古人读诗读词不是这样读,我们读书的时候是要唱出来读的,唱昆曲、唱京戏一样念。“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人生境界如此,你说明天、后天,人生究竟怎么样?谁也没有把握,“明日阴晴未定”!

第三首,也是《西江月》的词牌: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讲他享受恬淡自然,自娱自乐,乃至不做官的时候,退下来,享受人生这个境界。“青史几番春梦”,历史上每一朝,每一个人生,都如做一场梦一样。“红尘多少奇才”,这个世界上能干的人很多啊。“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他说你担心什么呀,世界上人才很多,自己退下来蛮好,什么成败得失,功名富贵,是非荣辱,都是春梦一场,当下就可以放下烦恼,豁达自在。

这个随便给你们做个参考,好玩的。最好多读书,把文学心情配搭人生,你们做银行工作太苦了,太闷了,这样来轻松一点。

哦,还有一首《念奴娇》: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计许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他最后退下来了,不做官了。你看这首词的最后一行“如此只如此”,人生到了某一个景况,这样只好这样了!“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他不做官了,等于是你们银行总经理也不做了,这出戏我唱完了,把唱戏穿的这个袍子留下来,给后面这个傻瓜去,我不干了。“杂剧打了”,我这个戏演完了,辞职了。“戏衫脱”,戏唱完了。“呆底”,那个傻瓜,这是开玩笑的话,把唱戏的衣服留给后面的家伙穿吧。

两首诗的感慨

本来这次给你们准备蛮多的,因为时间关系,来不及讲。刚才我给你们讲,我离开台湾到美国,也到大西洋赌城看过的,有两首诗是那个时候的感慨。我离开台湾已经很感慨了,由大陆到台湾,由台湾又到美国……

第一首诗,题目叫《首途赴美》:

不是乘风归去也 只缘避迹出乡邦

江山故国情无限 始信尼山输楚狂

我这个题目就有问题,心里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国家,大陆和台湾,当然是自己的国家,结果自己到外国去,心里不甘愿,但是只好去了。“不是乘风归去也,只缘避迹出乡邦”,我在台湾不能留,再留下来文的武的都变成我的朋友了,我又不想组党,又不想拉帮,也不想结派,何必在这里?所以走了,“只缘避迹出乡邦”。“江山故国情无限”,离开自己的国家土地,心里头不是味道。“始信尼山输楚狂”,尼山是孔子,楚狂是道家的,装疯卖傻的,楚国有个狂人叫陆接舆,骂孔子,你这样干什么啊?这个时代实在救不起来,你赶快不要搞了!我说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走了,我才彻底相信孔子不如这个疯子,楚国的狂人。

第二首,《道出大西洋赌城》:

风云催客出三台 策杖闲观旧战嵬

何必赌城始论赌 人生都是赌输来

“风云催客出三台”,台北、台中、台南是三台,我离开台湾了。“策杖闲观旧战嵬”,现在来看南北战争的那个要点地方,就在大西洋赌城那里。下面两句话,请大家注意!“何必赌城始论赌”,人生何必到赌城里头来才谈打赌呢?“人生都是赌输来”,我们做人就输了!最好不要来做人,既然投胎来做人,这一辈子已经输掉了!呵呵,“何必赌城始论赌,人生都是赌输来”。

所以今天下午到现在,我说你们来,其实你们诸位是跟我来赌的,我输了,你们更输了!呵呵,那么远跑来,听我乱讲。

我想为了时间的关系,你们还要动身,要紧的话,许多想讲的话,准备的资料也蛮多,都来不及讲了,大概向大家作个报告,你们那么远来,非常对不起啊!我讲的话同你们的本行银行经济没有多大联系,但有关系。只劝你们多读书,为我们中国人,真正建立一个中国文化的利民富国的金融体制。怎么想办法去研究建立,而且要简化,要轻便,千万不要一张一张钞票那么数,我放了五块钱美金只能拿五块钱人民币出来,这样的事不能干。

还有,现在银行的职员,尤其是柜台上的,我看那个紧张的态度是非常难看。我以前就讲,一个银行,一个邮政局,柜台上的那个面孔,最好带一点笑容,不要女的带个晚娘(继母)的面孔,男的好像带个讨债的面孔,很不应该。

好吧,今天很对不起啊!简单明了讲讲。

(大家起立敬谢。课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