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法眼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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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法眼宗之宗风特点与“五家七宗”之禅风异同(6)

上述引文从理事关系上言说了曹洞宗的“偏正五位”说。“正是空界,代表理,即本体界;“偏位”是色界,代表事,即现象界;“正中偏”是违背了理而强调事,“偏中正”是舍弃了事而强调理,只有“兼带”,非染非净、非偏非正,不执一边。可见,正偏是区分本体与现象的标准,而一旦悟入佛法真实悟境,则理事相忘,能体悟到“空色不二”、“理事圆融”的禅宗境界。显然,曹洞宗上述关于偏正五位的言说是从理事关系上着手的。曹洞宗还注意从主宾关系上言说“偏正五位”,《曹山本寂禅师语录》又云:“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这即是以君臣的主宾关系来确定偏正关系的。此外,曹洞宗还以体用来言说偏正关系,《人天眼目》云:“正中偏者,体起用也。偏中正者,用归体也。兼至中,体用并至也。兼中到,体用俱泯也。”这即是说正中偏是由体而起用而重在用的生起上,偏中正则是由用而回归于体而重在回归本体上,兼至中是体用并至,兼中到是体用俱泯。在曹洞宗看来,正中偏、偏中正君是执著于一边,只有体用双运、并至,继而达到体用俱泯才是理事圆融的最高境界。可见,曹洞宗的五位君臣重在对偏正与理事的统合上。故《肇论略注》云:“曹洞宾主五位,正偏兼带,照用同时,虽发明向上,实显理事混融,真俗不二之旨,苟悟即真,自然得大机用矣。”由于曹洞十分重视偏正关系,故该宗教学中所言偏、正则自然成为其一大特点,故文益曰:“曹洞家风,则有偏有正,有明有暗。”但是,无论偏正、明暗,或是主宾、体用,这都是表现宗旨的方法与手段,对于真正的禅者而言不能完全执著于此。所以,文益评说曰:“偏正滞于回互,体用混于自然。”可见,文益对偏正、体用的评论自然有其深意。因在文益看来,若执著于偏正,滞泥于一来二往的回互关系,则易于落入循环论证的旧巢;体用不明,则会将即体即用、体用一如看成是自然之说而淹没了禅宗宗旨。总之,曹洞宗五位君臣之说有如此细密的分类,也可具见曹洞家风确有“道枢绵密”之特色。不过,法眼一宗也有“曹洞之密”的特点,而就这一点上说法眼宗的细密之风与曹洞绵密之风则是相同的。故洪修平先生指出,法眼宗风“简明处似云门,稳密处类似曹洞”。

其二,曹洞“偏正回互”之特点。此中偏,是就事而言,为用之层面;而处正,是就理而说,为体之层面。所谓,“偏正回互”,即是说理事相连、体用相涉。曹洞宗的偏正回互与理事体用的禅法思想与风气,与法眼宗似有学缘上的关联。因洞山承接“石头希迁、药山惟严与云岩昙晟”,故石头希迁之《参同契》言说理事回互关系的思想作风对其不能不产生一点影响。《参同契》云:“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像,声元无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这即是说,不能偏执于理或事之一端,而要理事俱融、理事不二,要明晓理中有事、事中有理、理事无碍之义理,才能在理事回互相交接中获得悟法契机,而顿明心性之本来面目。法眼文益精于石头《参同契》并曾亲自作注,故曹洞宗提倡理事不二的思想与法眼宗主张理事圆融的风气则是一致的。关于“回互”问题,在洞山与曹山接引学人时常言及“回互”。《洞山良价禅师语录》云:“僧云:四山相逼时如何?师云:老僧日前也向人家屋檐下过来。云:回互不回互,师云:不回互。云:教某甲向甚处去。师云:粟畬里去。僧嘘一声云:珍重。”又如《曹山本寂禅师语录》亦云:“师示众曰:凡情圣见,是金锁玄路,直须回互。夫取正命食者,须具三种堕:一者披毛戴角;二者不断声色;三者不受食。”这与石头希迁主张回互应有极大关联。与此同时也可具见曹洞家风具有“道枢绵密,应机接物,语忌十成,金针双锁,玉线暗穿,正偏回互”的特色。《五家宗旨篡要》言法眼宗“句里藏锋,言中有响”。这与曹洞回互之绵密似有一定相似性。径山杲云:“法眼与修山主,丝来线去,绵绵密密,扶起地藏门风,可谓满目光生。”洪修平先生指出,“曹洞以五位君臣、偏正回互来说理事、体用关系,显然进一步发挥了石头希迁的禅学思想特点”。不过也有贬低曹洞“回互”之说的情形,如《五宗原》云:“惟曹洞回互,则不待拈提,而自著焉。”而将曹洞之“回互”视为执著之法,这似受到文益《宗门十规论》批评宗门弊病时所持有“偏正滞于回互,体用混于自然”的观点有关。尽管如是,然回互所蕴含的理事无二之思想意涵,与法眼宗理事圆融之思想风气则是一致的。

其三,“默照禅”的独特方式。入宋之后曹洞宗仍有发展,“经过投子义青、大洪报恩、芙蓉道楷等人几代的努力,逐渐走向振兴,至丹霞子淳、真歇清了及宏智正觉之时,开始进入昌盛时期”。“默照禅”是曹洞宗在新的发展阶段,由宏智正觉(1091—1157)所创立的新禅法。所谓“默照禅”,即是端坐清心潜神,默游内观,彻见诸法的本源,无纤毫芥蒂作障碍,廓然忘像,皎然莹明。宏智正觉《默照铭》云:“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又在《坐禅箴》中说:“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这都显示了默照禅的特征,即“曹洞宗以默照贵”。这即是说曹洞宗提倡默照,默念观照自我内心,而达至禅定的效果,所谓静能生慧,如此做静定工夫而最终能实现觉悟成佛之目的。日本学者村上专精也认为,“默念不动的坐禅本身就是佛行,主张通过‘寂照静默’来‘休歇身心’,达到解脱”。可见,默照禅法一改禅宗举唱宗乘,以诗颂、文字等阐扬佛法的言说方式,而转为提倡修心静坐的方法,实有返璞归真于达摩面壁修禅的作风,对与“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禅宗宗旨似有回归的趋向,也由此而形成了曹洞默照参禅之教学风格。故有学者也指出,“注重坐禅,自石头、药山以来,至曹洞以后,一直是石头宗系和曹洞宗的修行实践传统特色”。曹洞宗所倡的默照禅之方法与北宗神秀提倡的“修心”如出一辙,这也显示了北宗修心之禅在禅宗式微时也显得尤为重要。注重在默照、静坐中修心、参禅,与达摩禅的精神是一致的。这也许是曹洞能长期传承和发展能够久远的一大因素。曹洞宗的这一修心安意之法,与文益《宗门十规论》所批判的“不关声律不达理道好作歌”的精神是相一致的,只不过依据经眼资料来看法眼宗在实际教学中并没有提倡过默照的禅修方式。但也有人对“默照禅”给予了批评云:“莫学他家默照禅,取舍顿捐心量外,行藏直透劫空前,入廛垂手须方便。”宗杲也极力排斥默照禅,他在答陈季任书中说:“近年以来,有一种邪师说默照禅,教人一二时中是事莫管,休去歇去,不得做声,恐落今时,往往士大夫为聪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厌恶闹处,乍被邪师辈指令静坐却见省力,便以为是,更不求妙悟,只以默然为极则。”经眼资料显示法眼一宗自当无有“默照”一说,这或许就是法眼与曹洞宗禅风之明显差异之处。

四、法眼宗与云门宗禅风之异同

法眼宗的禅风与云门宗的禅风存在较大的差异。云门一宗创始人为文偃(864—949),系雪峰义存之得法弟子,故为青原一脉,与法眼、曹洞也有同宗之源。但是从二宗对禅法的运用上而言,法眼宗与云门宗的禅风之差异明显多于相同。因为云门一宗禅风高古幽深、机辨险峻,而在接引学人时又有截断众流的气度。因此,注重平实质朴的法眼宗与其差别是十分明显的。不过,法眼宗注重简洁的语言之风格与云门宗提倡言语简洁的风气则有相同性。由于云门宗的禅风形成与文偃的参禅悟道和教示学人的活动不可分割,故为了整体把握法眼宗与云门宗的禅风之同异性则有必要对文偃及其所创的云门宗禅风作简单的回顾。

文偃俗姓张氏,姑苏嘉兴人。初参睦州陈尊宿,发明心要。又参雪峰义存禅师,而再蒙印可。后至韶州灵树敏禅师法席,居首座,“敏将灭度,遣书于广主,请接踵主持。师不忘本,以雪峰为师”,遂开法嗣雪峰。后迁云门光泰寺,其道大振,“天下学者,望风而至,号云门宗”。关于云门宗风,《人天眼目》云:“大约云门宗风,孤危耸峻,人难凑泊。非上上根,孰能窥其仿佛哉!”这即是说云门的宗风孤傲难懂,机锋高古,是开示上等根器之人的方法,非一般学人所能参透或理解。而且云门禅法也具有截断众流、横少千军之作用,故《人天眼目》云:“云门宗旨,绝断众流,不容拟议,凡圣无路,情解不通。”可见,云门宗风别有特色,有人言其家风称“云门高古也”。再检读《云门禅师语录》,不难发现云门一宗禅风之独特处,兹就所见与体会阐述如下。

其一,云门“一字答”。云门文偃与学人、禅僧对机时,为破除学人执著,往往以一字回答的方式来打掉学人之妄念。据载,有学人问:“如何是啐啄之机?”师(文偃)云:“响。”问:“如何是教外别传一句?”师云:“对。”问:“如何是正法眼?”师云:“普。”僧问:“如何是第一句?”师云:“举。”进云:“如何是默时说?”师云:“嘎。”问:“如何是一如体玄?”师云:“祝土。”问:“如何是吹毛剑?”师云:“骼。”问:“如何是禅?”师云:“是。”进云:“如何是道?”师云:“得。”问:“学人与么来?请师实说。”师云:“知。”问:“杀夫杀母,佛前忏悔,杀佛杀祖,向什么处忏悔?”师云:“露。”问:“如何是心?”师云:“心。”一字答之禅语机锋“峻峭简洁”,不仅简洁明快地阻断了学人之思量,而且也体现了“万法归一”的佛法意涵。《三山来禅师语录》云:“截断众流意若何,算来一字已成多,推排解会徒劳力,肯把要津放得过。”可见,云门文偃禅师以一字回答学人之问,使学人不可拟思,不容拟议,想无所想,所谓“烈焰宁容凑泊,迅雷不及思量”,有如临济既夺境又夺人之作风,又似临济棒喝交驰之大机大用,故文益称其“函盖截流”则绝非虚言。也有人认为,“云门之机锋峻峭,崭新奇拔,颇能发挥独自之见地;其中用语简洁,句句皆出人意表,最能诠显超宗越格之宗风”。因此,在禅语问答中以一字来回答学人之疑问,也体现了云门宗用语的简洁明快而又意涵了深刻的佛法之理,这即是云门宗机锋对答之时所展示的禅风特色,而这一风格无不体现了“函盖乾坤,截断众流”的云门宗迅猛禅风之特质。然而法眼宗似无一字答之风气。不过,法眼宗禅师与学人对答机锋之时也有简洁处,如学人问文益禅师:“千百亿化身与中,如何是清净法身?”师云:“总是。”又有学人问法眼:“瑞草不凋时如何?”师云:“漫语。”可见,法眼机语回答仍显示了简洁明快、一语中的之法眼禅风,这与云门宗的简洁明快之禅风特点在本质上无有区别。若实在要对两宗语言简洁之处作分殊的话,那么或言法眼宗有“二字答”之风,或许更为贴切!

其二,云门“三句”之意涵。关于云门三句,《人天眼目》云:“师示众云: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万缘,作么生承当?众无对。自代云:一镞破三关。”后来德山圆明密禅师,遂离其语为三句,曰: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对此三句《宗范》解释曰:“本真本空,一色一味非无妙体,洞然明白,函盖句也。本非解会,排迭将来,不消一字,万机顿息,截流句也。若许他相见,从苗辨地,随波句也。”这即是说,宇宙万象本真本空,而又真空妙有,所谓“包裹太虚,横贯三际”,而又无所不在、遍周法界,但这须学人心地洞明,才能体悟“函盖乾坤”,具见“一切现成”之真理;而“截断众流”,则是要截断情识与心念,所谓“一念不生,万法自泯”,这既是对学人提出的修学之要求,也是禅师接人时所需要达到的效果。至于“随波逐浪”,即是言学人证入禅宗之悟境而展示出的自由境界,所谓“随流得妙,应物全真”,而凸显一派鸢飞鱼跃的活泼自由之气象。云门此风特点是“直下无事”,“一句下承当得”。法眼一宗“箭锋相拄”、“句意合机”、“一切现成”之禅风或许与云门三句存在有内容与形式的相似性。而云门宗所云“言中有响”、“句里呈机”或“句里藏机”,与法眼宗所言“箭锋相拄”、“句意合机”也实难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无论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或“天下老和尚纵横十字说”,皆是一理、一法耳!所谓“云门语句,虽有截流之机,且无随波之意。法门虽殊,理归一致”。可见,法眼宗风与云门宗风也是一种“同体”、“殊相”和“共用”之关系,换言之,这即是说二宗禅法之本质皆同体归于禅门心地法门之本源,而相殊于具体教示言说之禅法风格,但在促使学人开悟和证悟佛法之作用则是一致的。不过,法眼宗禅风似无云门三句所概括的“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那样的迅猛禅风特点,这也是法眼宗与云门宗二者禅风之不同处。

其三,云门之“棒喝”与“拄杖”交加与并用。云门宗常对学人兴以棒喝之举,如有僧云:“一切智,智清净且置,如何是教意?”师云:“心不负人,面无惭色,放尔三十棒。”又有僧问:“有何径要令学人心息?”师云:“放尔三十棒。”《云门文偃禅师广录》云:“师云:‘一怕汝不问,二怕汝不举,三到老僧勃跳,四到尔退后,速道速道。’僧便礼拜,师便打。”又云:“师云:‘住住,尔道老僧话作么生?’僧无对。师云:‘三十年后来,与汝三十棒。’”可见,云门宗接引学人运用棒喝自当不假,这也与临济棒喝也有相同之处。云门行棒喝,其行为不在于打人,而其目的在于引导学人悟道,即在于开示与启示学人,所谓放下一心之执著而自然与道相合。云门运用拄杖说法,与临济棒喝一样具有棒喝之功效。《云门文偃禅师广录》云:“有僧出礼拜,拟伸问次,师以拄杖趁云:‘似这般灭胡种,长连床上纳饭,阿师堪什么共语处?这般打野榸汉。’以拄杖一时趁下”,“师蓦拈拄杖划地一下云:‘总在这里。’又划一下云:‘总在这里,出去也。珍重。’”又云:“上堂,大众集定,乃以拄杖指云:‘乾坤大地微尘,诸佛总在里许,争佛法,觅胜负,还有人谏得么?若无人谏得,待老僧与汝谏看。’”,“上堂云:‘天亲菩萨,无端变作一条楖木栗。’拄杖乃划地一下云:‘尘沙诸佛尽在这里说葛藤去。’便下座。”可见使用拄杖来辅助说禅,或许是云门又一引人注目的禅风之特点。“棒喝”与“拄杖”交加并用,使云门禅法有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诡秘色彩,难怪惟则禅师对云门宗如是评云:“人咸谓其孤危耸峻,难乎凑泊,非上根利器,不足以窥其仿佛。”昙噩禅师亦云:“在云门前则孤危耸峻,格外提持,言前定夺。”可见,云门宗禅风,的确机锋峻险,文风绝殊。而这一作风与质朴平和的法眼宗禅风则形成鲜明比照。而且,法眼宗也无临济、云门这样的棒喝之禅法。

此外,法眼宗在说法时以“拂子明之”的方法与临济和沩仰也有共同之处,如《五家宗旨纂要》论及法眼宗家风时云:“法眼家风……三界唯心为宗,拂子明之。”而将“拂子”看成是法眼宗说法的标志性符号。但是,临济一宗也有用拂子传法的情形,《古尊宿语录》云:“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而且沩仰宗也有同样的说法方式,《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因僧问,如何是祖师意?师竖起拂子。”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法眼宗、临济宗和沩仰宗以“拂子”言禅之禅风则并无二致。

总之,禅门“五家七宗”之禅风丰富多彩、各具特色,而且宗风也表现出了各禅派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明显特征。吕澂先生认为,“五派的思想,一般说来相差无几,都属于南宗,只是由于门庭设施不同,特别由于接引学者的方式上各有一套,形成为不同的门风而已”,所谓“夫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故整体而论五家禅风之精神,则沩仰有古奥之气,临济有惊绝之风,云门有显耀之光,曹洞有回互之举,而法眼则有微密之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