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超人的法则
海上暴风雪,还是一件未知的事物。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气象,说是不可思议,也是在百分之百的意义上。这是大雾与风暴交合的产物,而时至今日,人类还没有认识这种自然现象。因此造成许多海难。
有人想把海难全归咎于大风和狂浪。然而空气中,还有一种不是风的力量,在水中还有一种不是浪涛的力量。这种力量,在空气中和水中是一样的,也就是流。空气和水是两种流体,几乎具有同一性,能通过凝结或膨胀相互转化,因而吸气就等于喝水:流体者即流质。风和浪仅仅是推动的力量,有了流才形成流动体。从云可见风,从飞沫可见浪,但是流却不可见。不过流还是不时表明:我在此。它这一句“我在此”,就是一声霹雳。
暴风雪与干雾,都提出同样一个问题。如果说西班牙人能解释阴霾,埃塞俄比亚人能解释quobar,那也肯定是通过细心观察磁流才会做到。
如无磁流,一大批现象就始终是谜团了。固然,风速的变化,在暴风雨中每秒从三尺猛增至二百二十尺,从而推动波浪的变化,三寸浪的平静海面,就掀起三十六尺高的惊涛骇浪。固然,即使狂风大作,气流也是呈水平方向,这就能让人理解一道三十尺高的波浪,何以能长达一千五百尺。但是,太平洋的浪涛为什么靠近美洲要比靠近亚洲,即西部要比东部高四倍呢?为什么在大西洋,情况又恰恰相反呢?为什么在赤道线上的海洋,又数中部的浪涛最高呢?海洋汹涌的这类移位,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凡此种种,只有用磁流结合地球自转以及万有引力,才能够解释得通。
举例来说,1867年3月17日那场暴风雪的先兆。风向的急剧变化,先是西风,然后由东南风转为东北风,再突然转了一大圈,由东北风又转为东南风,风向在三十六小时之内,奇迹般地转了三百六十度,要解释这样的变化,不是还得运用上述磁流的那种神秘的综合力吗?
澳大利亚海域的狂浪高达八十尺,那是靠近南极的缘故。在那种纬度上,惊涛骇浪的诱因,主要不是风向的紊乱,而是海底持续放电。1866年间,大西洋海底电缆的通讯,每天中午十二时至下午二时总受干扰,一天两小时,非常规律,如同发间歇热症。力的某些合成与分解,引起这些自然现象,而海员必须能予足够估计,以免灭顶之灾。如今的常规航海,有朝一日会变得像数学那样精确;有朝一日人们要力图破解,例如在我们地区,为什么热风往往从北面刮来,而冷风往往从南面刮来;有朝一日人们会弄明白,温度下降同海洋深度成正比;有朝一日人们会洞察,在茫茫宇宙中,地球是一块极化了的大磁石,自身有两个轴,一个自转轴,一个磁流轴,两个轴在地球中心交汇,磁极围绕着地极而旋转;因而,要去冒生命危险的人,也是按照科学的方法冒险,航行在经过研究的风云变幻中,由气象学家当船长,由化学家驾驶,到了那时,许多海难就可以避免了。海洋就像充满水一样充满磁性;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还漂浮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力的海洋;有人会讲:随波逐流吧。看到海,只见一片汪洋,那就等于不见海。海洋潮起潮落,同样往返流动,海洋变得情况复杂,各种引力的作用也许要超过风暴。举别种现象为例,分子表现出毛细引力而附着,我们认为微不足道,但是在海洋中,这种引力则无比巨大。电磁波时而相助,时而阻逆空气波和水波。不懂得电的法则,就不懂得水的法则,只因这两种法则彼此渗透。的的确确,任何研究也没有如此艰巨,如此深奥的了;它贴近经验论,正像天文学贴近星相学。总之,没有这种知识,就谈不上航海。
叙过插段,书归正传。
暴风雪是海上最可怕的复合性气象。暴风雪尤其具有磁性。极地产生雪暴,就像产生极光一样。极地既处于这种雪雾中,也处于这种光亮中。而且,在雪团里,也同样在极光束里,磁流依稀可见。
风暴是大海发神经,进入了谵妄状态。海洋也犯偏头痛。风暴可以视作疾病。有的致命,有的则无大碍。碰上无大碍者,而非致命者,方可有惊无险。雪暴通常被视为致命者。麦哲伦[38]的一名驾驶员哈拉比哈,就称雪暴为:“魔鬼兴妖作怪所喷吐的云翳。”
苏尔库夫[39]则说道:“这种暴风雪,就像暴发传染病一样。”
从前西班牙航海家将裹挟雪团的风景称作nevada,将裹挟冰雹的风暴称作helada。在他们看来,天降大雪,蝙蝠也随同一起降落。
雪暴是两极高纬度所特有的气象。
然而,雪暴有时也滑移,几乎可以说,一直倾泻到我们的气候中,可见灾难同风云突变多么密切相关。
我们已经看到,晨星号独桅帆船离开了波特兰,决意冒极大危险夜航,殊不知风暴逼近而危险大增。它闯进险象环生的海域,那种胆气不免带有悲壮的色彩。然而,我们要强调指出,气象对它不乏危险的警告。
第二节 初航定影
那只独桅帆船,只要还在波特兰湾里,就谈不上大海的风浪,海湾里几乎风平浪静。不管海面怎么幽暗,天空还算明亮。风没有直接吹到独桅船:它尽量贴着绝壁行驶,绝壁正是挡风的好屏障。
那只比斯开小帆船上共有十人,三名船员和七名旅客,其中有两位女客。暮色中大海反射着天光,船上那一张张面孔,现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而且,他们不再有所顾忌,用不着蒙头遮面了。每个人都无拘无束,恢复常态,欢呼一声,露出了面孔:船一扬帆起航,他们就得救了。
于是,这伙人的混杂情况,便一目了然了。两位女客难估年龄:流浪生涯催人衰老,贫困给人增添皱纹。一个是比利牛斯山山口的巴斯克人,另一个挂着大念珠,则是爱尔兰人。她们俩满脸穷人那副漠然的神态。她们一上船,就并排蹲在桅杆下的箱子上,开始聊天,讲的是爱尔兰语和巴斯克语,而我们说过,这两种语言有亲缘关系。巴斯克女人的头发有浓浓的洋葱和罗勒草的气味。船老大是吉普斯夸山区巴斯克人,一名水手是比利牛斯山脉北麓巴斯克人,另一名水手则是南麓巴斯克人,即同属一个民族,尽管前一名水手是法国人,而后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根本不承认官方的划分。赶马帮的查拉罗斯的就常说:Mi madre se llama montana(我的母亲叫大山)。这伙人除了两个女人,有五个男人:一个是法国朗格多克人,一个是法国普罗旺斯人,一个是德国人,那个头戴无烟斗洞的宽边遮阳帽的老头儿,好像是德国人;第五个人便是那个头头,朗德省比斯卡罗斯的巴斯克人。正是此人,在孩子随后要上船时,一脚跟将跳板磕进海里。他身体强壮,反应快,动作敏捷,我们还记得,他穿的那身破衣服缀满金丝绦带和金属箔片,全身金色金鳞。他待不安稳,时而弯下腰,时而又挺起身,不停地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既为他刚做的事情后怕,又为将要发生的情况担忧。
这个帮派的头头和船老大,以及那两名船员,四个人都是巴斯克人,他们忽而讲巴斯克语,忽而讲西班牙语,忽而讲法语,这种语言在比利牛斯山脉南北两麓都通用。而且,除了那两个女人,所有人差不多都会讲法语,而法语正是帮会的黑话形成的基础。正是从那个时期开始,法语被各国人民选中,作为重辅音的北方语言和重元音的南方语言的中间体。在欧洲,贸易上用法语,盗窃也用法语。记得伦敦的窃贼结拜,就听得懂卡尔图什[40]的话。
独桅船这只轻巧的帆船,行驶速度很快。然而,这样一条小船乘十个人;还有那么多行李,已经大大超载了。
一个帮伙搭乘这条船逃命,并不表明船上人和他们是同伙。只要船老大是个巴斯克地区的巴斯克人,而帮主也是巴斯克人,就不成问题。在这个民族内部,相互救助责无旁贷,绝不准有例外。正如我们刚才所讲,一个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国人,就是巴斯克人,无论何时何地,必须救助一个巴斯克人。
这就是比利牛斯山区的同胞之谊。
独桅船只要还沿着海湾行驶,老天再怎么脸色不好,也还不至于惊扰这些逃亡者。大家逃命,逃之夭夭,简直高兴得要死,这个大笑,那个欢唱。虽然是干笑,却也是自由发出来的;歌声虽然低沉,倒也无忧无虑了。
那个朗格多克人嚷道:caougagno!纳尔榜人表达心满意足时,就叫一声:“cocagne!”此人算半个水手,他出生在克拉帕山南坡格吕叠镇的一个水村,称不上海员,但是个船夫,在巴热湖上摆弄惯了小船,将满网的鱼拖到圣吕西盐滩上。他那地方人喜欢戴红色尖帽,以西班牙式复杂的手势划十字,对着羊皮囊的嘴儿喝葡萄酒,吮着羊皮口袋喝水,啃整只火腿,跪下去亵渎神灵,用威胁的口吻恳求主保圣徒:“大圣徒啊,我向你要的就给我吧,要不我就扔石头磕你脑袋了(outé feg'un pic)。”
船员忙不过来时,他就可以帮上手。那个普罗旺斯人则在破船舱里,生起泥炭火,用一只铁锅煨汤。
他这种做法类似火锅,但是放了鱼而没有放肉,普罗旺斯人还扔进去一把鹰嘴豆,并放进切成丁的肥肉和几只红辣椒。这是爱喝海鲜汤的普罗旺斯人让步,照顾一下爱吃杂烩汤的西班牙人。他身边放着一只打开的食品袋,头顶上点着一盏滑石玻璃罩的铁灯,挂在船舱天花板的一个钩子上摇曳。旁边还有一个钩子,挂着同样摇晃的一只翠鸟风标。这是民间的一种信仰,认为一只死翠鸟喙朝上吊在半空,胸脯就总是朝着风向。
普罗旺斯人在烧汤的工夫,不时对着壶嘴儿喝一口劣质白兰地。他那只水壶又宽又扁,外面有带耳的柳条套子,穿到皮带上就可以挎在腰间,当时人称“腰壶”。他喝一口酒,便哼唱一段山歌,歌中没有什么中心意思,无非是一条低洼路、一道篱笆墙;通过矮树丛的缝隙,望见夕阳中的牧场上,一辆车和一匹马拉长的影子,而叉满干草的叉子尖,不时从篱笆上扬起又消失。一首歌里有这些就足够了。
一次出行,或是一件舒心的事情,或是一件沉重的事情,这要依心情或精神状态而定。所有人都显得轻松了,唯独一人例外,就是头戴不插烟斗的遮阳毡帽的那个老头儿。
那老者面相虽然特点尽失,看不出国籍来,但是多半像个德国人。他已秃顶,由于那副十分严肃的神态,他那秃顶倒像是剃度的。他每次从船头那尊圣母像前面经过,总要掀一掀毡帽,于是就能让人瞥见他脑壳衰老而暴突的青筋。他穿一件多切斯特褐色哔叽布长袍,已不成样子,又旧又破,半露出里面瘦小的紧身外衣,像教士服那样一直扣到领口。他双手的十指力图交叉起来,下意识地摆出习惯性的祈祷姿势。再看他的脸,可谓面容苍白;须知面容主要还是一种映象,认为思想没有颜色就错了。这种面容显然是一种特异心态的表象,是行善还是作恶两类矛盾交汇的结果,仔细观察即可发现,一种近乎人性的心态,能堕落到凶过虎狼,也能升华到超凡入圣。心灵的这种混沌状态确实存在。他那张脸上还有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隐秘得很,简直到了抽象的程度。可以理解为此人早已尝到了臆想作恶的滋味,即预谋并回味,亦即等于零。他那副漠然的神态也许仅仅是表象,有两种僵化的印痕:一种是心灵的僵化,为刽子手所特有;一种是头脑的僵化,为官吏所特有。多么怪异的人都有完整的一套行为方式,可以肯定此人什么都可以做出来,甚至动起感情。大凡学者都有点儿像僵尸,而此人正是一位学者。只要瞧他一眼就能猜出,他一举一动,他那袍子的每条褶丝,无不印映着学识。他的面孔化石一般,严肃的神态受到皱纹波动的干扰,在这通晓多种语言的人脸上一直搅出怪相。总归还是严肃。丝毫也不虚伪,但也毫无卑劣之态。悲怆的沉思者,是由罪恶引起思索的人。他那两道凶悍的眉毛,也被大主教般的温柔目光所中和。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两鬓完全斑白了。可以感觉到他既是基督徒,又相信土耳其那种宿命论。他的十指瘦得皮包骨,而且因痛风而骨节变了形。高个头儿而身子却僵硬,未免显得可笑。他有一双海员的脚,缓步在甲板上走动,不看任何人,一副阴沉的神态,倒显得胸有成竹。他那眸子隐然充满了凝注的光亮,表明一颗关注黑暗的心灵,也很容易显示出良心的再现。
这伙人的头儿躁急而警觉,他在船上快步绕弯,不时过去对着老头儿的耳朵讲句话。那老者用头的动作回答。那情景真像闪电在征求黑夜的看法。
第三节 安静的海上不安的人
船上有两个人全神贯注,那个老者和船老大,船主和帮主不可混为一谈。船老大注视海,那老者则注视天。一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浪,另一个凝神观望乌云。船老大悬虑海水的动向;那老者则似乎质疑天空的变化。老者窥伺着所有云隙露出的星辰。
此时,天色还亮着,已有几颗星轻轻戳破暮晚的天幕。
天际景观奇特,云雾之状诡谲。
陆地多弥漫大雾,海上多积聚乌云。
独桅船驶出波特兰湾之前,船老大担心海上的风浪,先就仔细检查了帆索。这事他不能等船出海之后再做。他逐一察看了桅索,确认了桅杆的侧支索下面捆扎得很牢固,又紧了紧桅楼和桅支索的连接索,这是打算冒险扬帆疾行所必采取的谨慎措施。
独桅船的一个缺陷,就是船头吃水比船尾多一尺。
船老大总盯着两个罗盘,看看航行罗经,又看看磁偏角罗经,还用两块觇板瞄准岸上的目标,测定那些目标所对应的风向方位。独桅船最先遭遇的一阵风,可以切风航行,虽然偏离航路五个点,他倒也没有怎么在意。他尽可能亲自掌舵,显然只相信他自己操舵,才能充分利用风力,保持高速行驶。
航速越快,实际的罗经方位和表象的罗经方位误差就越大,独桅船看似驶向风源,其实不然。它没有后侧风,也不是逼风航行;然而,只有顺风航行的时候,才能直接了解实际的罗经方位。假如观察那些带状云,能够看到云带在天际的汇合点,那也就是风源了。可是这个晚上八面来风,搅乱了罗经方位,因此,船老大对船行的假象忧虑重重。
他操舵既谨慎又大胆,视风向而转动帆桁,注意骤变的偏差,当心船头左右摇摆,避免船的主体摇晃,观察偏航情况,记录船舵微小的碰撞,眼观六路,监视航行所有境况变化、航速快慢不均,以及狂风巨浪;他怕发生意外,虽沿海岸行驶,却与海岸的风始终保持几点向位之差,尤其是现在,风标与龙骨所形成的角度已大于帆角,而鉴于驾驶罗经太小,由罗盘上显示的风向罗经方位也始终不完全可靠。他的目光沉着地垂下去,观察海水的各种形态。
不过也有一次,他举目望天,搜寻组成猎户座腰带的那三颗星,即所谓的三王星。从前西班牙航船驾驶员有一句老谚语:“见到了三王星,救世主就很近。”
“连北极星都望不见,大火星那么红也望不见。没有一颗星看得清楚。”
其他逃亡者倒无忧无虑。
不过,刚逃脱出来一阵欢喜之后,就不得不面对现实,这是一月份的海上,朔风刺骨寒冷。船舱太狭小,容不下人,况且已经塞满了行李和货包。行李是乘客的,货包是船员的。要知道,独桅船绝非旅游船,而是走私船。乘客只好在甲板上歇息。到处流浪的人,露宿是寻常事,在甲板上过夜也就不犯难。星斗是他们的朋友,寒冷催他们入睡,有时还催他们长眠。
当然,这个夜晚,正如我们所见,满天星斗已被乌云遮掩。
那个朗格多克人和那个热那亚人等待晚餐,就蜷缩在靠桅杆待着的两个女人身边,用船员扔给他们的盖舱帆布盖上身子。
那秃顶老者仍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仿佛不在乎寒冷。
船老大在船舵那里叫了一嗓子,喉音很重,很像美洲人称“惊叹鸟”的叫声;帮伙的头头应声走过去,船老大又向他发出这样一声招呼:“Etcheco jauna!”这两个巴斯克语词的意思为“山里的庄稼汉”,这是从前坎塔布里人要谈正经事,请对方注意的招呼语。
接着,船老大向帮伙头头指了指那老头,又用西班牙语继续谈话,不过讲的是山区西班牙语,很不规范。
下面便是他们之间的问答:
“山里的庄稼汉,那是什么?”
“一个人。”
“他讲什么话?”
“什么话都会讲。”
“他会干什么?”
“什么都会干。”
“他是哪国人?”
“哪国人都不是,哪国人又都是。”
“他的上帝是什么?”
“上帝。”
“你叫他什么?”
“疯子。”
“你说你叫他什么?”
“智者。”
“他在你们一伙里算什么?”
“是什么就算什么。”
“头儿吗?”
“不是。”“那他是什么呀?”“是灵魂。”帮主和船老大说罢分手,又各自回到思虑中。过了一会儿,晨星号便驶出了海湾。
驶入外海,便开始剧烈颠簸了。
在浪花飞沫中,大海看起来黏糊糊的,在逆光暮色中的波浪,酷似一摊摊的胆汁。不时有一道平浪漂动,映现出裂缝与星光,犹如扔石块砸破的一块玻璃。在那些星光的中心,一个漩涡的洞里,闪动着一点磷火,颇似猫头鹰收敛目光后,眸子里那种柔媚的反光。
晨星号赛似勇敢的弄潮儿,得意地穿过令人胆战心惊的尚堡滩。尚堡滩横在波特兰湾的出口,是潜伏的一个障碍,绝非一道堤坝,倒像个梯形看台。一座水下冲沙堆成的竞技场,一层一层的看台是由一圈圈波浪雕刻而成:一座对称的圆形竞技场,高高的好似荣福禄剧院,只是没在水中。建在大洋中的一座古罗马竞技场,潜水员在透明的水中,看到的景观如同幻境。这便是尚堡滩,七头蛇怪争斗的地方,也是海中怪兽聚会的场所;据说在那巨大深渊里,还有沉船的残骸,那是名叫克拉肯,也叫大山鱼的巨大蜘蛛精抓沉的。这便是骇人的大海幽灵。
不为人知而实有的这些妖魔鬼怪,表现在海面上仅仅是一些波纹。
到了十九世纪,尚堡滩已然坍毁,近年修建的防波堤造成频繁的拍岸浪,结果冲毁了这座高大的水下建筑,正如1760年在克鲁瓦西建造的海堤,将港口二分潮高潮的时间推迟一刻钟。潮汐固然是永恒的,但是永恒还要听从人的安排,这多少出乎人的意料。
第四节 诡云登场
帮主先称疯子,随即又称智者的那位老人,寸步不离船头了。船驶过尚堡滩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分摊在天空和海上。他俯视观海,又仰望观天,尤其窥测东北方向。
船老大让一名水手掌舵,自己跨过缆绳舱的洞口,穿过甲板走到了船头。
他走到老人跟前,但是没有到对面,而是站在靠后一点儿,双肘紧贴在髋部,而手掌却张开,脑袋歪向肩膀,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一边嘴角含笑,这是好奇的神态,介乎嘲讽与尊敬之间。
老人也许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也许感到有人站到身后,便产生说话的兴致,他望着海天,开始自说自道:
“从子午线起始推算赤经,而在本世纪,子午线上有四颗星,即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以及飞马座的壁宿星。然而现在,哪颗星也望不见。”
这些话前后衔接,脱口而出,但是口齿不清,听来有些模糊,在一定程度上,他并无意讲话。这些话从他口中飘然而出,自行消散。独白自语是思想的火焰所冒的青烟。
船老大打断他的话:
“老爷……”
老人也许有点耳背,又正在凝神思索,还自顾继续说道:
“星辰稀少,风又过多。风总是偏离路线,扑向海岸,而且垂直灌下去。这是因为陆地比海洋热。陆上的空气比较轻,而海上较重的冷风一刮上陆地,就取而代之。因而在辽阔的天空,风从四面八方刮向陆地。要戗风航行,务必把握在估计的纬度和推定的纬度之间。观测的纬度与推定的纬度之差,只要每三分钟不超过十法里,甚至每四分钟不超过二十法里,那么航线就没有问题。”
船老大施了个礼,可是那老人根本就没看见。那老人简直就像穿着牛津大学,或者格丁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高傲而乖戾的神态,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熟谙波涛和人类的行家,观察着大海,研究着波浪,势欲要求浪涛暂停喧哗,听他讲几句话,教给它们一点儿什么。他身上有教师的气质,也有相士的风骨。他那副样子正是精通海洋的学究。
他继续自言自语,不过归根结底,他也许是要讲给别人听。
“如果不是手柄舵,而是舵轮的话,那倒还可以搏一搏。假设航速每小时四法里,那么在舵轮上加三十斤的力,就能向船舵传递三十万斤的功效,甚或更多,因为有些情况,可以多打两轮。”
船老大又行了个礼,说道:
“老爷……”
老人身子没有动,扭过头去,定睛看着船老大。
“叫我博士。”
“博士老爷,我是船老大。”
“嗯。”这位博士应了一声。
博士——此后我们就这样称呼他了——看来肯与他交谈。
“船家,你有英国造的八分仪吗?”
“没有。”
“没有英国造的那种八分仪,你无论在船尾还是船头,都没法测量高度。”
“早在英国人之前,巴斯克人就会测量高度了。”船老大争辩道。
“当心逆帆。”
“一有情况,我就放松帆索。”
“船速你测量过吗?”
“测量过。”
“什么时候?”
“刚才。”
“用什么方法?”
“用计程仪。”
“计程仪的木标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
“沙漏三十秒准确吗?”
“准确。”
“两个小瓶之间的洞,你能肯定就没有磨损吗?”
“能肯定。”
“你有没有将一颗火枪子弹吊在旁边,以震动对沙漏进行反证?”
“一根扁平的线吊在浸过的麻绳上?当然了。”
“怕那根线拉长,你上过蜡吧?”
“对。”
“你给计程仪做过反证吗?”
“我使用火枪子弹给沙漏做反证,还使用炮弹给计程仪做反证。”
“你那炮弹多大直径?”
“一尺。”
“真够重的。”
“这是一颗旧炮弹,我们的独桅老战舰‘大舰克星号’留下的。”
“当年编在无敌舰队?”
“对。”
“就是载有六百名士兵、五十名水手,安装二十五门大炮的那艘战舰?”
“现在只有海难的记录了。”
“你如何测量水对炮弹的冲击力?”
“用德国标尺。”
“海浪对悬挂炮弹的绳子的冲力,你计算进去了吗?”
“计算进去了。”
“结果如何?”
“海水的冲力为八十五公斤。”
“这也就是说,船每小时行四法里。”
“或者三荷兰里。”
“但这只是航速高出海流速的部分。”
“正是。”
“船驶往哪里?”
“驶往我非常熟悉的一个小海湾,在洛约拉角和圣塞巴斯蒂安之间。”
“船要快些驶上目的地的纬线。”
“是,偏离尽量小些。”
“当心风和水流。风正推动水流。”
“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
“不要谩骂。海能听见。绝不可侮辱什么,一心观察就是了。”
“我观察过了,现在仍然观察。潮水此刻是逆风的,但是过一会儿就顺风了,到那时就有我们好瞧的了。”
“你有海路图吗?”
“没有。我那海图不是这片海域。”
“这么说,你就摸索着航行?”
“哪里。我有罗盘。”
“罗盘是一只眼睛,航海图则是另一只眼睛。”
“独眼龙也看得见。”
“航线与龙骨所形成的交角,你怎么测量?”
“我有风向罗经,而且我也可以推测。”
“推测固然好,确切知道就更好了。”
“克里斯托夫[41]也靠推测。”
“万一风向紊乱,罗盘方位标乱转,那就不知道该如何驾驭风暴这匹烈马了,结果根本无法估测,也无法校正航向了。一位带着神谕的占卜师,也不如一头有海路图的驴子。”
“现在北风很大,风向还没有乱,我看不必惊慌失措。”
“船只就像在海蜘蛛网上的苍蝇。”
“现在风浪还算正常。”
“人在海洋上,不过是浪涛上漂浮的黑点。”
“估计今天夜里不会出什么险情。”
“不一定,没准儿会有出乎意料的情况,搞得你措手不及,过不了难关。”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
博士的目光盯着东北方。
船老大接着说道:
“只要能平安到达加斯科涅湾,那我就可以完全打保票了。唔!真的,到了那儿就像回到家。我对加斯科涅湾,全了然于胸。那是个水池子,也经常掀起怒浪,不过浪都有多高我知道,水都有多深我了解。比起圣西普里亚诺湾,那是个小泥潭,比起西扎尔克角,那是个小贝壳,比起佩尼亚斯角,那是块小沙滩,比起米米藏的布科湾,那是个小石子;我熟识那里每块石子的颜色。”
船老大住了口,只因博士不听他讲了。
博士凝望东北方,他那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异乎寻常的神色。
一副石雕面具所能表达的全部恐惧,都在他那脸上显现出来。他脱口说了一句:
“好吧!”
他观察空中一个点,因过分惊愕两眼而睁圆,完全变成猫头鹰的眼睛了。
他又补充一句:
“理应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只好认了。”
船家注视着他。
博士重又自言自语,或者对着大海中的某个人说话:
“我说好吧。”
他住了口,眼睛睁得更大,加倍注意观测所见之异象,接着又讲一句:
“那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但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博士的目光和神思全投进去的那小块空间,正对着落日的地方,因而被余晖的反光映得如同白昼。那空间极有限,由几块灰蒙蒙的云气包围,而且纯粹一片蓝色,但不是碧蓝,而近乎铅蓝色。
博士整个身子都转向大海,再也不瞧船家,他用食指朝那角天空一指,说道:
“船家,你看见啦?”
“什么?”
“那个。”
“什么呀?”
“那边。”
“蓝天,看到了。”
“那是什么?”
“一角天空。”
“要上天的人看着那是天空,”博士说道,“对于要去别处的人,那是别的东西。”
博士用可怕的目光强调这句谜一般的话,而那目光则迷失在黑暗中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
船老大想到帮伙的头儿给此人的两个称呼,心中也不免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是疯子呢?还是智者呢?
博士那根皮包骨的僵硬手指仿佛定格,始终指向天边那个模糊的蓝角。
船老大也观望那个蓝角,嘴里咕哝道:
“不错,那不是天空,而是一片云彩。”
“蓝云比乌云更险恶。”博士说道。
他随即又补充一句:
“那是雪云。”
“La nube de la nieve.”船家将这个词组译成西班牙语,以便更好领会。
“你知道雪云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船老大又开始观望天边。
他一边观测那片云彩,一边喃喃说道:
“一个月风暴,一个月下雨,一月咳嗽,二月哭泣,这就是我们阿斯图里亚斯人的冬季。我们那儿下的雨是热乎的,只有山里才下雪。对了,小心雪崩!雪崩可什么也不认,雪崩是头猛兽。”
“那么,龙卷风就是恶魔了。”博士说道。
停顿了一下,博士又补充一句:
“它那不来了。”
他又接着说道:
“好几股风,都一齐上场了。一股强风,从西边刮来;还有一股风很缓慢,来自东边。”
“东风很虚伪。”船老大说道。
蓝云逐渐扩大。
“雪从山上崩塌下来,如果说可怕的话,”博士继续说道,“那么你判断一下,雪从北极崩塌下来又该如何。”
他的眼睛没有神色了。那蓝云在天边扩张的同时,似乎也在他脸上扩展了。
他的声调变得梦幻一般,又说道:
“每一分钟都会带来那一时刻。上苍的意志开始展现。”
船老大心里再次提出这个疑点:他是疯子吗?
“船家,”博士始终凝望那片蓝云,又问道,“你经常在拉芒什海峡航行吗?”
船老大回答:
“今天这是头一回。”
博士凝神注视的那片蓝云,如同海绵似的,唯一的功能就是吸水,而他本人也一样,唯一的感觉就是忧虑,因此听到船家这种回答做出的反应,不过轻微耸一下肩膀。
“怎么会这样?”
“博士老爷,我习惯了,只走爱尔兰航线,从丰塔拉比亚到黑港,或者到阿基尔岛:那岛屿由两个岛子组成。有时我去布拉希普尔特,那是威尔士的一个岬角。但是我总驾船绕过锡利群岛。这片海域我不熟悉。”
“这情况就严重了。对海洋一知半解的人就是要倒霉!拉芒什海峡这片海域,应当了如指掌。拉芒什海峡,可是斯芬克斯[42]。你得当心水深。”
“这一带水深二十五寻[43]。”
“应当避开二十寻的东边海域,到西边五十五寻的海域。”
“一路航行测量吧。”
“拉芒什海峡不是寻常的海。大潮上涨五十尺,小潮上涨二十五尺。这里,落潮不回流,回流不落潮。哦!果然,瞧你这个样子不自在了。”
“今天夜晚就测量水深。”
“要测量就得停船,你也办不到哇。”
“为什么?”
“因为风大。”
“试试看吧。”
“风暴就是刺到腰上的一把剑。”
“我们会测量的,博士老爷。”
“就连把船横过来你也办不到。”
“向上帝保证。”
“说话要三思。不要轻易提这个容易震怒的名字。”
“跟您说吧,我一定测量。”
“态度放谦虚点儿。等一会儿,大风就要给你个下马威。”
“我是说,我测一下试试吧。”
“水流冲击力太大,铅坠放不下去,线会绷断的。哦!这片海域,你这是头一趟来呀!”
“是头一趟。”
“既然如此,那好,听我说,船家。”
“听我说”这个词组,声调不容置疑,船老大只能躬身领教。
“博士老爷,我听着。”
“左舵受风,右舷拉紧帆脚索。”
“您这话什么意思?”
“船头掉转向西。”
“真见鬼!”
“船头掉转向西。”
“不可能。”
“随你便吧。我对你这样讲,对别人也一样。我嘛,也认了。”
“可是,博士老爷,船头往西掉转……”
“对呀,船家。”
“那是逆风行驶啊!”
“对呀,船家。”
“那样,船颠簸起来,就会像中了魔!”
“换别的字眼,是的,船家。”
“那就是让船冲浪。”
“对呀,船家。”
“桅杆可能折断!”
“有可能。”
“您要我往西转舵!”
“对呀。”
“不行。”
“既然如此,你就去同大海搏斗吧。”
“要转舵也得等风向变了。”
“这个通宵风也不会变。”
“为什么?”
“这风长达一千二百海里[44]。”
“顶着这样的狂风航行!不可能。”
“跟你说了,船头往西掉!”
“试试看吧。不过,怎么样也要偏航。”
“那就危险。”
“大风会把我们往东边吹。”
“别往东行驶。”
“为什么?”
“船家,今天对我们来说,死神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
“死神就叫东边。”
“那我就往西驾驶。”
博士这回又瞧了瞧船老大,死死盯住的一瞥,势欲将一种思想深深塞进对方的头脑。这时,他已经完全转过身来,一字一字咬真,徐缓地对船老大说道:
“今天夜晚,我们在海上航行,如果听见钟声的话,这条船也就完了。”
船老大惊愕不已,怔怔望着他。
“您这话什么意思?”
博士没有回答。他投出的目光现在又收回来,重又变得反躬内视了,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船家惊诧的问话。他神思内敛,只倾听自己的心声了。他的嘴唇仿佛下意识地翕动,喃喃讲了这样一句话:
“时候到了,黑心肠该清洗了。”
船老大下半张脸挤向鼻子,做了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不是智者,多半是个疯子。”他咕哝了一句。
他随即走开了。
不过,他还是往西掉转船头了。
这时,风和大海都在急剧膨胀。
第五节 哈德夸诺恩
自然万物一膨胀,就改变雾霭的形状,而且在环宇各方位都一齐鼓起来,就好像一张张看不见的大嘴,正用力往风暴的皮囊里吹气。乌云诡谲多变,愈加令人不安。
那片蓝云布满了天边,现在从东西两面同时扩展,逆风往前推进。这种矛盾现象,正是风暴的特点。
此前海面呈现鱼鳞状,现在成为一张皮了。已是恶龙的模样,不复为鳄鱼,已成为巨蟒了。那张皮铅灰色,脏兮兮的,显得特别厚,很难打起皱褶来。长浪上浮动着零零星星的水泡,好似鼓起的脓疱,越鼓越圆,然后胀裂。流溢的泡沫就像患了麻风病。
正是这工夫,那个被抛弃的孩子,远远望见独桅帆船点亮了风灯。
一刻钟过去了。
船老大移目寻找博士,甲板上已不见他人影了。
船家刚一走开,博士便弓着不大灵便的身躯,钻进防雨罩,走进了一舱室,坐到炉灶旁边的一个桅箍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驴皮墨水袋、一个科尔多瓦造的皮夹,再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成四半的羊皮纸。他打开发了黄的又旧又脏的羊皮纸,又从墨水袋的皮套里抽出一支笔。他先把皮夹子平放在膝盖上,在上面铺开羊皮纸,借着厨子的照明灯光,就在羊皮纸的背面开始写字。博士碍于波浪的摇晃,好半天才写完。
博士一边写字的工夫,还注意到那只盛劣质白兰地的水壶,只见那个普罗旺斯人每往汤里加一只辣椒,就要抿一口酒,仿佛在问酒壶味道如何。
博士注意那个腰壶,并不在意里面装的酒,而是看到柳条套上用灯芯草编的白地儿红字的名字。舱室里还挺亮,看得清那名字。
博士中断书写,轻声辨读:“Hardquanonne(哈德夸诺恩)。”
接着,他问厨子:
“这只水壶,我还没有注意到。当初它是哈德夸诺恩的吧?”
“是不是哈德夸诺恩的,我们那个可怜的伙伴?”厨子回答,“正是。”
博士又继续问道:
“就是弗朗德勒的那个佛来米人[45],哈德夸诺恩吧?”
“正是。”
“现在他被关进了大牢?”
“对。”
“关在查塔姆的塔楼?”
“这是他的水壶,”厨子回答,“他是我的朋友。我这是留着他的一个念想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的面呢?对,这正是他的腰壶。”
博士重又执笔,接着写下去,但是很困难,在羊皮纸上的字行有点儿歪斜。不过,显然他写得很仔细,很容易辨认。尽管航船颠簸,年老的手也颤抖,他还是全部写完了。
幸好写完,随后猛然间,大海就咆哮起来。
一阵狂风巨浪扑上独桅帆船,只觉得船体狂舞起来,正是遭遇风暴的反应。
博士站起身,要走近灶火,为了缓冲大浪中船体的突然摇晃,他就顺势弯下双膝,尽量靠近灶火,把他刚写的那几行字烤干,然后再折起羊皮纸,收进皮夹里,又把皮夹与笔墨袋装回口袋里。
这只独桅船的内部装置,炉灶也算相当巧妙的一件,它完全隔离开,以防意外。不过,汤锅还是摇摆。那个普罗旺斯人在小心照看。
“活鱼煨鲜汤。”他说道。
“喂给活鱼吃。”博士应了一句。
说罢,他又回到甲板上。
第六节 他们以为有天助
博士越来越忧心忡忡,他重又审度一下处境,此刻如有人在他身边,就会听见他口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左右摇摆得太厉害,前后颠荡得还不够。”
博士应他隐秘思索的呼唤,重又陷入沉思,如同矿工又下到矿井一般。
他在沉思默想,但丝毫也不妨碍他观察大海。大海的景观是一场梦境。
永世不得安宁的海水,又开始在黑暗里遭受酷刑。汹涌的波涛,发出一片哀号。苍茫的海天中,正酝酿着什么;隐隐已有不祥之兆。博士观察眼前的风浪,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不过,他的目光里绝无观赏的成分。谁也不会观赏地狱。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荡,还处于半潜伏状态,但是已经显而易见:海天一片迷蒙,风越刮越猛,云雾越聚越浓重,波涛越来越汹涌。海洋的变幻,毫无逻辑可言,也似乎绝不可用荒谬来解释。这种自我弥散,是海洋的一种固有的内力,是它横无际涯的一个要素。波浪不断推涌和阻逆,聚积起来只为散落。浪坡一面进攻,一面释放。再也没有什么像波浪那样虚幻了。浪峰波谷不停地交替,存乎瞬间,一排排吊床、一列列马胸忽现忽隐,刚形成轮廓又转化,这让人如何描绘呢?涌起的浪花飞沫构成一片片丛林,又有山峦又有梦幻,这又让人如何表述呢?难以描摹这种景象,无处不撕裂胆,无处不紧皱眉头,无处不惶恐不安,无处不令人沮丧,天地一片昏暗,乌云都压下来,天宇的拱顶石一直在崩塌,世界毫无残缺和断裂就在解体,充斥着这种完全疯狂状态的末日的喧嚣。
朔风刚刚宣告转为正北,来势凶猛,却十分有利,可以乘风远离英国,因此,船老大决定挂满帆。独桅船扬起所有帆,乘着顺风如脱缰的野马,在浪涛中飞驰,从一个浪头蹿到另一个浪头,快乐得发了狂。那些逃亡者也都乐不可支,大笑不止;他们鼓掌欢呼长浪、波涛、阵风、船帆、高速、潜逃,以及未卜的前途。博士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独自凝神思索。
白昼的残迹已经荡然无存。
正是在此刻,远远站在绝壁上的那个孩子,终于望不见独桅船了。此前,他的目光一直盯住那条船,仿佛那是他的依托。在命运中,他的目光起了什么作用呢?此刻,独桅船远逝了,孩子望不见一点踪影了。独桅船向南行驶,而孩子则朝北走去。
两边都闯进黑夜。
第七节 敬畏神明
且说独桅帆船上的那些人,望着身后那片充满敌意的土地退远了,变小了,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周围茫茫的海洋逐渐上升,而在夜色中,波特兰湾、珀贝克丘陵、蒂尼汉姆、基姆里德、两马特拉维尔等高地,以及迷雾中长带一般的绝壁、由灯塔标点似的长长海岸,也都逐渐淡远了。
英国消失了。逃亡者周围只有大海了。
猛然间,黑夜一片恐怖了。
再也谈不上无涯的海域、辽阔的空间了。天空变得一片漆黑,将这只独桅船重重包围。雪花开始缓缓地飘落。还出现了一团团雪花,就好像飘荡的幽灵。狂风肆虐的区域,什么也看不见了。人已感到身不由己。什么都可能发生,危机四伏。
北极的龙卷风闯进我们的气候中,一亮相就是这种洞穴似的昏天黑地。而擦着波浪,有几处好似划破的口袋,开始吸入海水,喷出蒸汽,最终吸满了水。几处吸水的地方,便冲起挟裹泡沫的水柱。
北极风暴扑向独桅船,独桅船则冲进风暴中。狂风和小船正面相撞,仿佛要凌辱对方。
在这疯狂的第一个回合,一张帆也没有收,三角帆也没除下,甚至没有缩帆,全部仓皇逃命了。桅杆嘎嘎山响,仿佛吓得朝后仰去。
我们北半球的龙卷风是顺时针方向,从左向右旋转,移动的速度每小时达六十海里。这种旋风的推动力十分猛烈,独桅船完全受其摆布,不过还仍然挺立着,就好像它陷入这魔圈,什么也不顾了,只求船头迎着风浪行驶,以免船尾或侧舷受到冲击。这种打五折的谨慎措施,遇到狂风突然变向,也就无济于事了。
一种深沉的轰鸣,从遥不可及的地区传来。
海洋的怒吼,无可比拟。世上响彻云霄的虎啸龙吟,我们称作物质的东西,这种神秘莫测的机体,这种难以计数的能量混杂,从中我们有时也能分辨出大量难以捕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图;这个盲目的、长夜漫漫的宇宙,这个不可思议的潘神[46],能发出一种奇特而悠长的叫声,久久持续的执着叫声,不似话语,却胜似雷霆。这叫声,便是飓风。其他声音,诸如歌曲、旋律、喧闹、话语,发自巢穴、暖窝、交合、婚配或家居;然而,这种声音,龙卷风,却发自这种生成万物的虚无。其他声音表达宇宙的灵魂,而这种声音则表现宇宙的恶魔嘴脸。这吼叫的怪物,形体变幻不定。这是无定形的东西所讲的含混的话音。这事物极感人又极骇人。这些喧声是在人之上,在人之外对话,时高时低,此起彼伏,掌控声响的波涛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忽而像铜管乐队一般,在我们耳畔奏响,简直震耳欲聋,忽而又嘶哑低微,听来十分遥远。有时嘈嘈杂杂,令人头晕,喋喋不休真像一种言语,也的确是一种言语;这是世界在努力说话,这是奇妙的天地在牙牙学语。这哇哇的哭叫声,模模糊糊表露了幽冥广宇的悸动所隐忍的,所承受的,所痛感的,所接受并抛弃的一切。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表现毫无道理,就仿佛慢性病的突然发作,更像扩展开来的癫痫,而不是运作而发的力量,真让人以为看到在无限中一场羊痫风的大爆发。有时人们会隐约看到这是元素的一种要求,不知是何等微弱的意愿,要求自然万物回归混沌状态。还有时就像一种哀怨,广袤空间在悲叹与陈述,颇似整个世界打的一场官司,让人以为宇宙就是一场诉讼;我们倾听,力求弄懂可怕的控辩双方陈列的理由;幽冥中发出的呻吟,具有三段论法那种执着。思想上一片混乱。这正是神话和多神论得以存在的理由。不仅这些无边的怨声引起的恐惧,还有闪现即逝的怪异的影子、依稀可见的悲剧场景、在云端显形的复仇三女神的胸脯、几乎清晰可辨的地狱的妖魔鬼怪。这种哭泣、这种嬉笑、这种撞击爆裂的柔和之声、这种不可思议的诘问与回答、这种对未知援手的呼唤,比什么都要可怖。面对这种骇人听闻的咒语,人就不知所措了。人只好屈服,不解这种山呼海啸的奥秘。这里暗含着什么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在威胁谁呢?是在哀求谁呢?就好像一次纵情的发泄。响彻环宇的呼号,从一处悬崖传到另一处悬崖,从空中传到水面,从狂风传到巨浪,从暴雨传到岩石,从中天传到天涯海角,从星辰传到浪花飞沫,正是深渊冲开了封口嘴套,发出如此了得的喧嚣,还掺杂不知缘何丧心病狂的神秘纠纷。
黑夜寂静凄怆,喋喋不休同样凄怆,让人感到未知世界的愤懑。
黑夜也是一种存在。谁的存在呢?
不过,黑夜与黑暗,切勿混为一谈。黑夜有绝对的意味,而黑暗则有多重性。因此,语法这种逻辑形式就不允许黑暗一词用单数。黑夜是单一的,而黑暗则是多重的。
黑夜神秘性这道雾障,具有散乱、瞬息万变、摇摇欲坠和凄惶的特点。人感到另一种现实,双脚觉不出实地了。
在无限的并无以限定的阴影中,有活着的某个物,或者某个人;不过,这种生命,却是我们的死亡的组成部分。等我们走完人生的旅途,这种阴影又成为我们的光明的时候,我们生命之外的生命就将把我们抓走。眼下,它只是在试探我们。幽暗是一种压力。黑夜是对我们灵魂的一种操控。到了一定的可怕而庄严的时刻,我们就会感到墓壁里面的东西逐渐将我们侵吞。
在海上遭遇风暴,就会感到从未如此靠近未知世界,几乎触摸得到了。在海上风暴中,愈是怪异就愈可怖。古代呼风唤雨的神师,之所以可能切换人的行为,随心所欲地支配天气变化,就是掌握了不稳定的因素,即掌握了万物纷乱无序的状态,漫无定向的散乱的自然力。风暴这一神秘现象,时刻接受并执行某种意志,而这种意志在表面上或者实质上,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变化。
诗人们一向把这称为波涛的变化无常。
其实,变化无常并不存在。
令人惊愕的事物,我们谈自然界称为变化无常,谈命运称偶然性,全是我们隐约窥见的法则的片断。
第八节 白雪与黑夜
雪暴的一大特点,就是漆黑一片。来了暴风雨,自然界通常的面貌,大地和海洋一片黑暗,天空呈灰白色;来了雪暴恰恰相反,天空昏黑,海洋则一片白色。下面是浪花飞沫,上方重重黑暗。满天烟雾弥漫,苍穹遮上了黑纱。雪暴就像举办丧礼而挂满黑纱的大教堂内部,但是没有点亮一支蜡烛。风头浪尖上并没有圣爱尔摩火[47];既没有火星,也没有磷光,无边无际完全一片昏黑。北极的龙卷风不同于热带龙卷风:热带龙卷风点着所有灯火,而北极龙卷风则全部吹灭。刹那间,世界变成了地窖的拱顶。这黑夜落下淡白色的尘粒,在天空和海面之间飘忽不定。这些斑斑点点正是雪花,在空中飘移飞舞,看上去就像眼泪,一条有了生命而动起来的殓尸布流的眼泪。呼啸的朔风协助撒播泪水。碾成白色齑粉的一种黑色,黑暗中的狂怒者,墓穴中所能发出的喧嚣,灵柩台下的飓风,这便是雪暴。
海洋在下面颤抖,上面则覆盖着深不可测的未知世界。
北极风负电,雪花随即凝聚成冰雹,满空枪弹,弹如雨下,射到海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没有雷鸣。北极风暴闪电寂静无声。有时说猫“它在赌咒发誓”,也同样可以这样讲北极风暴的闪电。这是一种咬牙切齿的威胁,尤为显得残酷无情。雪暴,这是又瞎又哑的风暴。雪暴扫荡过后,往往航船也瞎了,水手也都哑了。
这样的深渊,走出去难于登天。
然而,如果认为海难绝对不可避免,那也就错了。丹麦渔民狄斯科和巴尔辛,那些捕黑鲸的人、前往白令海峡勘探铜矿河出海口的赫恩以及哈德孙、麦肯齐、温哥华、罗斯、杜蒙·德·乌维尔等,都在北极地带遭遇过最猛烈的雪暴,也都幸免于难。
那只独桅船挂满全帆,昂首闯进的正是这种雪暴。可谓疯狂对疯狂。当年蒙哥马利[48]逃离鲁昂时,命令双桅战舰的桨手奋力划桨,撞向布耶地段塞纳河的拦河锁链,也同样是放手一搏。
晨星号飞速疾驰。它由风帆带动,船体倾斜,有时同海面形成骇人的十五度角,但是它滚圆牢固的龙骨嵌在波涛里,就仿佛用胶粘住似的。龙骨抗拒住了,整条船也没有让风暴卷起来,风灯也照亮了行驶的前方。兜足了狂风的云团在海上游弋,蚕食掉独桅船周围的海面。不见一只海鸥,也不见一只海燕,唯有漫天的大雪。波涛能见的范围很小,也令人胆战心寒。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三四道无法估测的长浪。
在推测为天际和穹隆的黑暗后面,不时出现大范围紫铜色的闪电。红色扩宽拉长的电光,照出乌云的狰狞面目。幽暗深邃中突现的火焰,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展示了一下地狱的景象,鲜明地衬出近处的诡云,以及远逝的混沌的苍天。在那火光的背景上,雪团变成了黑色,仿佛在炉膛里飞舞的黑蝴蝶。继而,一切都熄灭了。
雪暴的风头过后,就开始发出持续的低吼声,还一直驱逐着独桅船。这是低吼的阶段,压低的喧嚣更为可怕。再也没有什么比这风景的独白更令人心神不安的了。这种低沉的叙说,犹如神秘的交战力量暂时休战,表明在未知的领域伺机行动。
独桅船还一直拼命往前冲,主要是那两面主帆惊人地卖力。海天一色墨黑,冲起的浪花高过桅尖。海水不时冲过甲板,就好像发了洪水,而船体每次倾斜,忽而左舷,忽而右舷,导缆孔全像张大的嘴,将灌进的水又吐回海里。两个女人吓得早已躲进船舱,但是男人仍然留在甲板上。迷眼的雪花飞旋狂舞,狂涛怒浪来助威,不断地冲击。一切都怒不可遏。
帮伙的头头站在船尾框架的横杠上,这时一只手抓住侧支索,另一只手扯下缠头巾,在风灯的光亮下挥舞起来,他趾高气扬,头发扎煞着,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对着重重的黑暗嚷道:
“我们自由啦!”
“自由啦!自由啦!自由啦!”逃亡者们都随声附和。
这伙人都抓住帆索缆绳,从甲板上站起来。
“乌拉!”头儿高喊。
一伙人在风暴中跟着吼叫:
“乌拉!”
这种欢呼在狂风中声音刚落,船的另一头便响起一个严肃而高昂的声音:
“肃静!”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他们听出那是博士的声音。但是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博士又靠在桅杆上,瘦长的身体与桅杆融合,根本看不见他。
那声音又说道:
“你们听!”
大家住声了。
于是,他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黑暗中传来叮当的钟声。
第九节 托付怒海
正在掌舵的船老大哈哈大笑。
“钟声!那好哇!我们就抢左舷风。那钟声证明什么?证明我们右舷就是陆地。”
博士回答,声调坚定而缓慢:
“你们的右舷没有陆地。”
“不对!”船家厉声说道。
“没有。”
“可是,那钟声就是从陆地传来的。”
“那钟声么,”博士又说道,“是来自大海。”
这些胆大包天的汉子都不寒而栗。那两个女人惊慌的脸,从船舱防雨布的方口里探出来,好似被咒语召唤来的两个厉鬼。博士走了一步,长长的黑影脱离桅杆。大家听见幽邃的黑夜里响着钟声。
博士接着说道:
“正是大海当中,从波特兰湾到拉芒什群岛的中途,有一个示警的浮标,下面用铁链固定在暗礁上。浮标上安了个铁架,架子的横梁上则挂了一口钟。风急浪高的时候,浮标随波浪摇摆,钟便敲响了。这就是你们听到的钟声。”
博士略等片刻,待一阵风头刮过,钟声又高于风声时,便继续说道:
“刮西北风的时候,风暴里夹着这钟声,那就全完了。为什么呢?只因你们听见的钟声,是大风送来的。风从西面刮来,而奥里尼岩礁则在东面。你们只有到了浮标和岩礁之间,才会听见钟声。大风正是把你们推向岩礁。你们处于浮标的危险一侧。如果在另一侧就好了,海阔水深,航路保险,你们也听不见钟声。风向不同,不会把钟声送到你们耳畔。你们就是从浮标旁边驶过去,也不会知道那儿有浮标。我们的船偏离了航路。这钟声,就是海难敲起的警钟。现在,你们商量吧!”
在博士讲话这阵工夫,那口钟因风势小了些,也随着减缓,一声一声慢悠悠的,而那断断续续的钟声,似乎在为老人讲的话作证,听来就像大海上的丧钟。
大家都敛声屏息,时而听老人的声音,时而听那钟声。
第十节 巨大的野人就是风暴
这时,船老大已操起他的喇叭筒。
“男子汉们,大家都上手啊!解开后角索,拉紧支桅索底盘,解开牵引索和绞帆索!对准西面,再回到深海区!船头掉向浮标!船头掉向那口钟!那边水域宽。还有希望啊。”
“试一试吧。”博士说道。
这里顺便说明一点:那个海上钟楼似的示警浮标,已于1802年拆除了。年纪特别老的海员,还会记得听见过那钟声。那钟声发出警告,但是未免迟了一点儿。
大家立即执行船老大的命令。那个朗格多克人充当第三名水手,大家一齐忙活。不仅是收缩船帆,而且完全卷起来了。所有帆索都捆扎好,即捆扎上帆索、下帆索,以及帆角索;还将止动索放在索套上,这样就可以用作横拉的侧支索。他们再用鱼尾板加固桅杆,钉上舷窗盖,这也是防止船舱灌水的一种办法。这些处理虽然没有按部就班,但是做得倒也合乎规矩。独桅船大难临头,只好又简装了。整条船在收紧,缩小身影,可是这工夫,风浪越发猛烈地打来。浪涛涌起的高度,几乎要创纪录。
飓风好似一个性急的刽子手,已经开始肢解这条船了。眨眼间就掠夺光了,方帆边索全挣断,船壳板冲掉了,前下角索的钩子连根拔起,侧支索也遭洗劫,桅杆折断了,崩裂之声山响。尽管锚链有四寻长,粗缆绳也拉不住了。
雪暴特有的磁张力加速绳索的断裂。雪暴断绳索,既借风力,也借磁力。多种铁链脱离滑车,再也不能绞动了。船头和船尾承受压力过大,都隆起来。一个大浪头打来,卷走了罗盘和罗经柜。另一个大浪头打来,又卷走了挂在艏斜桅上的救生艇:以艏斜桅为吊艇柱,则是阿斯图里亚斯人的奇特习惯。第三个大浪头席卷了帆桁。第四个大浪头,干脆冲走了船头的圣母像和信号灯。
只剩下船舵了。
没有信号灯不成,他们就代之以装满废麻和沥青的一个大燃烧瓶,点燃了挂在艏柱上。
桅杆断成两截,上面挂满了飘动的破帆片、绳索、复滑车和横桁,阻塞了甲板。而且,桅杆倒下来时,砸坏了右舷的船帮。
船老大一直把着舵,他喊道:
“只要我们还能掌握方向,就不算大势已去。下面吃水的船体禁得住。斧头!斧头!砍倒桅杆丢进海里!甲板全清理干净。”
一场生死决战,船员和乘客都奋力投入。这是抡起来砍几斧子的事儿,大家把桅杆从船沿推进海中。甲板清理干净了。
“现在,”船老大又说道,“拿一段帆索来,把我捆在舵柄上。”
于是,他被捆在舵柄上。
就在别人捆绑他的时候,他还哈哈大笑,冲着大海嚷道:
“吼叫吧,你这老货!吼叫吧!我在马奇查科角,见过撒泼比你还厉害的。”
捆绑好了,他双手牢牢抓住舵柄,铤而走险所激发的奇特喜悦溢于言表。
“伙计们,全都安排妥当了!布格洛兹圣母万岁!船舵往西打!”
一个巨浪横打过来,重创船尾。风暴中,历来有一种恶涛险浪,十分凶残,如同潜伏的虎狼,一时间趴在海面上,等时机一到,便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张牙舞爪,扑上遇难的船只,撕下一部分肢体。浪涛飞沫一下子盖住晨星号船尾。在海水与黑夜的混战中,只听咔嚓一声断裂,再待浪涛消退,重现船尾时,不见船老大,也不见船舵。
统统掠走了。
船舵和刚刚捆绑在上面的人,全被卷进万马嘶鸣狂风怒浪中了。
帮伙的头头直瞪瞪看着黑暗,嚷道:
“你这是嘲弄我们吧?”
紧接着这愤怒的吼叫,另一个声音则喊道:
“快抛锚!救船老大要紧。”
大家冲向绞盘,放下铁锚。须知独桅船只有一个锚,在这种情况放下,势必失掉铁锚。海底为光裸的岩石,而又浪涛汹涌,锚缆就跟头发丝一样扯断了。
船锚丢到了海底。
船头破浪角上,只剩下用望远镜观望的天使像。
独桅船从这一刻起,就只有船体残骸了。晨星号遭到了不可修复的破坏。这条船,刚才还像长了翅膀,在疾驶中简直不可一世,现在却成了残废。船上操控的装置,不是被截掉,就是错位脱节了。它完全瘫痪了,任凭狂风恶浪的摆布。仅仅几分钟的工夫,一只雄鹰就变成了死鸭子。这景象唯有海上才能得见。
狂风怒吼越发变本加厉了。风暴,就是个无比巨大的肺,它不断给黑洞洞的天地增添凄惨的气氛。大海中的那口钟狂敲不已,就好像那敲钟人已经惊慌失措了。
晨星号只能随波逐流,酷似一个软木塞,随着波浪起伏。这条船不再航行,而是漂浮了,每时每刻都好像要翻转,像死鱼那样肚腹朝天。幸好船体完好无损,密封防水,才没有翻转沉没。在漂荡中,没有一块护板松动。既没有缝隙,也没有开裂,舱里没有灌进一滴水。幸亏如此,因为水泵损坏,不能排水了。
在惊涛骇浪中,独桅船跳荡不已,样子丑陋不堪。甲板就像横膈膜痉挛症患者那样抽搐,想要呕吐,似乎竭力要把这些遭海难的人抛掉。他们谁都不敢动一动,只是紧紧抓住静索、船帮、横木、锚床固定链、短索、胀开的干舷的裂缝,也顾不得手被钉子划破,还抓住变了形的加强肋骨、破船上一切稍微突起的东西。他们不时侧耳细听。钟声越来越微弱而悠缓了,仿佛就要断了气。最后终于断气了。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离那浮标有多远?刚听到钟声那会儿,他们吓坏了,现在听不见了,就更加恐惧。西北风也许把他们推上一条不归路。他们感到又被一个缓过气来的疯魔挟持而走。独桅船的残骸在疾驰。一种盲目的飞速,比什么都可怕。他们觉得前面和上下全是深渊。这已经不是飞驰,而是坠落了。
在雪雾弥漫,一片迷茫中,忽然出现一点红光。
“灯塔!”遭遇海难的人一齐嚷道。
第十一节 卡斯凯
不错,那正是卡斯凯灯塔。
十九世纪的灯塔,是一种高高的圆柱形砖石建筑物,塔顶安有十分科学的照明装置。尤其到了今天,卡斯凯灯塔已是三层白塔,上下有三座照明楼。三座灯光楼安有时钟齿轮装置,不停地旋转,走得十分精确,在海上夜航的值班船员在甲板上以步计量,望见亮光的时间为十步,望不见亮光的时间为二十五步。一个鼓形的八角转盘,由八大块单面透镜梯级排列构成,上下各有一组反光环,透镜焦距和转盘全经过精密计算。精密的齿轮有一毫米厚的玻璃层保护,不受大风海浪的冲击,但是海鹰有时却撞碎玻璃,正像巨大的飞蛾扑巨型的灯火。外面保护,支撑并安装这种机械装置的圆塔,也同样精确。整个灯塔简约、准确、朴实、明晰、端正。一座灯塔就是一个数。
十七世纪的灯塔,则是海岸上的一种装饰品。灯塔建造得特别美观,也十分奢华,大量增添了阳台、栏杆、小塔、斗室、凉亭、风信标。塔身也布满了浮雕,有怪面饰像、各种雕像、叶饰、涡旋饰、圆雕、体积有大有小的人物雕像、框以边饰的铭文。埃迪斯通灯塔的铭文为:“战争中的和平”。经过那里可以观察一下,这种和平宣言并不总能解除海洋的武装。温斯坦利自出资金,在普利茅斯前面险恶的海域建了一座灯塔,也刻上这句铭文。灯塔竣工后,他就住进去,看看是否能经得住风暴。不料风暴一来,就将灯塔连同温斯坦利一齐卷走了。再者,这种过分雕饰的建筑处处招风,就像满身戴金饰银的将军,在战场上容易招来枪弹一样。那些花哨玩意儿,不仅有石雕的,还有铁制的、铜制的、木雕的;铁制的饰物纷纷突起,木雕饰物也都支棱八翘。从侧面望灯塔,只见上面阿拉伯式装饰图案之间,挂满了五花八门有用无用的器具,什么绞车、复滑车、单滑车、平衡锤、梯子、吊车、救生搭钩,等等。塔顶的灯灶周围,还安装了精制的铁架,托着粗大的铁烛台;烛台里插着一截截浸透松脂的缆绳,这种灯芯一经点燃,就会一直烧完,多大风也吹不灭。灯塔从上到下,还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一杆挨着一杆,一层接着一层,有什么海上旌旗、燕尾旗、国籍旗、信号旗、三角旗、火焰旗,什么形状都有,还有各式各样的纹章、符号,真是千奇百怪,热闹非凡,一直排到放光的灯笼,在风暴中,塔身褴褛的衣衫在火光周围乱舞,多么欢快的骚乱景象。这样的灯塔,耸立在深渊的边缘,那样明火执仗正是一种挑战,能给海上遇难的人增添胆气。不过,卡斯凯灯塔绝非这种类型。
当时,那是一座古老的灯塔,既简陋又原始,正像白舟号失事之后,亨利一世命人建造的那种:一块岩石顶上安了铁栅栏,里面有一个燃烧的火堆,只见栅栏中间一堆炭火,在风中飘拂着火焰。
从十二世纪建造以来,这座灯塔的唯一改进之处,就是在1610年,给火笼安装了一个铁制的风箱,那是靠一块齿板利用石头的重量置放上去的。
海鸟若是闯进这种古老的灯塔,比撞上现代灯塔的遭遇还要惨。鸟儿受光吸引飞来,直扑进去,一下掉进火堆,在火中挣扎的情景,真像丑恶的鬼魂要被这地狱吞噬。也有的鸟儿逃出烧红的铁笼,摔到岩石上,腿瘸,眼瞎,浑身还冒着烟;好似被灯火烧得半焦的飞蛾。
对于一艘设备齐全、能够正常驾驶航行的船来说,卡斯凯灯塔还是有作用的;它在那里喊:当心!它警告有暗礁。然而,对于一艘遭受重创的船,它完全是可怕的了。只剩下船壳的独桅船,已经瘫痪了,难以抵御惊涛骇浪的冲击,也无力招架狂风的进逼,它是折了翅的鸟儿,没有鳍的鱼,听凭风吹浪打。而灯塔则指明它的最终归宿,指明它的葬身之地。灯塔照亮了葬礼,它是坟茔上点燃的蜡烛。
照亮避之不及的深渊,警示劫数难逃的厄运,这种嘲弄最为悲惨。
第十二节 同礁石肉搏
在这场海难中,还受到这种神秘的嘲弄,晨星号上那些可怜的遇难者马上就领悟了。他们望见灯塔,先是欢欣鼓舞,随即又万分沮丧。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尝试。描述国王的话,也适于描述波涛。大家都是臣民;大家也是他们的猎物。他们发什么疯,大家也只能逆来顺受。西北风带着独桅船偏离航路,漂向卡斯凯。那就去吧。不可能违抗。船很快就朝暗礁漂去。船上的人感到海底在升高。如果还能做一次有效的测量,测出来的水深多不过三四寻。遇难者们在倾听波涛在海底岩缝中涌动的咕咕声。他们也能分辨出就在灯塔下方,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夹在两面刀刃一般的花岗岩之间,犹如切开的一条幽暗的缝儿。可想而知,那荒凉而可怕的小港湾里,必是塞满了过客的尸骨和沉船的残骸。说是港口,不如说是洞穴口。独桅船上的人听见上面火笼里燃烧的柴堆噼啪作响,惊恐的红火焰照亮了雪暴,而火焰与冰雹相遇,雪雾就显得更加浑浊:黑色云烟与红色烟尘相拼搏,好似厮杀相绞的两条蛇,火星随风乱舞,而雪团受到火星的突然袭击,也仿佛四下逃散。岩礁堆起初模糊一片,现在就清晰可见了,乱石中有突起的峰尖、岩脊和岩椎,全都棱角分明,由火红的线条描出轮廓,斜面更有流泻下去的血光。漂流越近,礁石就越扩展并升高,越发呈现出狰狞的面目。
两个女人中的那个爱尔兰人,正在拼命地掐念珠。
没有船老大这个舵手了,还有这个帮头儿,他成为船长。巴斯克人无不知山识海。越是艰险,他们越大胆,碰到灾难总有法儿对付。
漂到礁石群,就要撞上了。突然,卡斯凯北面大岩石近在眼前,立时遮蔽了灯塔。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块巨岩在雪雾中高高耸立,光亮从背后照来,真像一个头戴火红帽子的高大黑女人。
这块臭名昭著的岩石,却取名为“小圣经”,它从北侧扶撑着大礁石,而大礁石的南侧,则另有一块礁石,埃塔克—欧吉尔迈护持。
帮头儿瞧了瞧小圣经,嚷道:
“要有个自愿者,将缆绳带上那块礁石!这里谁会游泳?”
没人应声。船上谁也不会游泳,就连水手也不会;海员不会游泳者,倒是屡见不鲜。
有一块加固护板几乎脱离连体,在船帮上摇晃。帮头儿双手抓住护板,说道:
“都来帮我。”
大家一齐上手,卸下护板。有了它,派什么用场都可以。它原为防护,又变成进攻的武器了。
这是相当长的一段实心橡木,十分结实,又完好无损,既可用以攻击,也可用以支撑,既可用作举重物的撬棍,也可用作攻城的撞锤。
“注意!”帮头儿嚷道。
在桅杆残桩旁边的六个人,都一齐弓起身,将那块护板平着戳出船帮,如同长予对准那礁石的髋部。
这种举动实在冒险。去碰一座大山,这要有胆量。六个人顶不住反弹力,就可能落水。
这便是同风暴搏斗的复杂性。刚对付一阵狂风,又面对礁石;风先冲击,接着是花岗岩。较量的对手忽而是手抓不到的东西,忽而又是撼摇不动的东西。
这真是能让人急白了头的时刻。
船体对着礁石,眼看就要撞上。
岩石有耐心。暗礁在等待。
一道乱来的涌浪突袭,结束了这种等待。它托起小船,举着停了片刻,就像拉开弹弓要射石子儿那样。
“顶住!”帮头儿嚷道,“那不过是块岩石,而我们是人。”
加固护板稳住,同六个人形成一个整体。护板的销钉尖划破腋下,他们却浑然不觉。
涌浪将独桅船抛向礁岩。
撞击了。
总是飞溅起一大片浪花水雾,遮掩住这类海难的突变情景。
等浪花水雾散落到海面,等浪涛与岩石重又拉开距离,那六个人都滚倒在甲板上;不过,晨星号船却沿着礁岩迅速漂走。那块护板顶住了,决定船体改了方向。在浪涛激流中,几秒钟的工夫,独桅船便把卡斯凯抛到后面。晨星号总算暂时脱离了险境。
这情况并不新鲜。在泰河[49]口,正是用艏斜桅顶住峭壁,才保住了伍德·德·拉尔戈一命。在温特顿角的险恶海域,皇家玛丽号只是一艘苏格兰式三桅战舰,在船长汉密尔顿的指挥下,也是差不多靠一根杠杆的作用,往可怕的布兰诺杜姆礁石支一下,才免遭灭顶之灾。波涛这股力量,会突然间分解,因而很容易转移,至少有这种可能性,哪怕是在最猛烈的撞击中。风暴也有几分兽性,飓风就是一头公牛,人是可以骗过它的。
设法将正割线转为正切线,这是避免海难的全部奥秘。
那块护板就是助了独桅船这样一臂之力。它起到了桨的作用,也替代了船舵。然而,这种解救办法是一次性的,一旦完成,不可能再来一次。护板已经落入海中。撞击太猛,震得那些人都脱了手,护板弹过船舷,消失在波涛中。再卸一块护板,船就散架子了。
飓风带走了晨星号。转瞬间,卡斯凯已远在天边,变成了一堆废物。一堆岩礁对付不了一条船,那种尴尬的神态真是无可比拟。自然界的事物,有未知的一面,可见的掺杂着不可见的,譬如说放走了一个猎物,就好像十分气恼,一动不动摆出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晨星号溜过去的时候,卡斯凯岩礁就是这样一副神态。
灯塔向后退去,那光亮逐渐苍白,黯淡,终于消隐不见了。
黯然消隐。浓雾如重峦叠嶂,灯塔的火光变得模糊了。在潮湿的天宇中,那光亮晕开淡化了:火焰飘动,挣扎,淡远,丧失其形,就仿佛沉没溺死了。一堆炭火变成残烛,仅余一个惨淡而颤动的光点,周围的光晕化开淡去,那亮光就好像被漫漫黑夜吞噬了。
钟声宣告危险,已然沉默了;那灯塔昭示危险,也已然隐没了。然而,这两种威胁一消失,境况就更可怕了。一个毕竟发出声音,另一个毕竟放光,多少还有点人情味儿。没有了钟声和炬光,就只剩下深渊了。
第十三节 面对黑夜
黑夜深不可测,独桅船重又随着黑暗漂流。
晨星号逃脱了卡斯凯礁石群,就在波涛中颠簸。暂时无忧,但是隐入混沌之中。狂风从侧面推拥,浪涛的牵引力又千变万化,破船也就演绎着狂风怒浪的全部起伏振荡。船体几乎不再前后颠簸了,这是一条船即将沉没的可怕信号。晨星号的残骸只顾左右摇摆了。前后颠簸是拼力搏斗的表现。唯有舵才能调转船头迎风航行。在风暴中,尤其在雪暴中,大海与黑夜最终还要融为一体,化为一片弥漫的烟雾。雾气、旋风、气流,四面八方无处不流窜,根本没有支撑点,也没有方位标,一刻也不停歇,周而复始永无休止,豁口接着豁口层出不穷,无边无际,黑洞深不可测,而独桅船就漂流其间。
逃脱卡斯凯,躲过礁石,这对遇难者来说是一次胜利。不过,他们头一个反应是愕然。谁也没有高呼:乌拉!这类轻率的行为,在海上不可出现第二次。在不能抛出探测锤的地方,还抛出这种挑衅的呼叫,那无异于玩火。
与礁石相撞而撑开船,这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自己也惊呆了。不过,他们慢慢回过神儿来,重又萌生了希望。正如心中的海市蜃楼,绝不会沉没一样。人落了难,不管处于多么危急的时刻,也还是看到灾难的深处升起一线希望的曙光。这些不幸的人,都巴不得承认他们得救了。口虽不言,心中却这样讲。
不料,突然又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在黑夜中越来越大。它出现在左舷,在浓雾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一大块不透明体高耸陡立,棱角方方正正,波涛中涌出一座方塔楼。
他们望着它,都目瞪口呆。
一阵狂风将他们吹向那里。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奥尔塔克岩礁。
第十四节 奥尔塔克礁石
又遇礁石。过了卡斯凯礁群,又是奥尔塔克岩礁。风暴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它口味粗鲁逞凶,不会变换点儿花样。
黑暗无穷无尽,而黑暗的陷阱和毒计,永远也用不完。可是人呢,很快就束手无策。人在耗费才智精力,而深渊则不然。
遇难者都转向帮头儿,他们的希望。帮头儿只能耸耸肩膀,这种沮丧的鄙夷动作,正透露他无能为力。
奥尔塔克岩石就像在大洋中的一块铺路方石块。那是一整块岩礁,高八十尺,垂直拔挺,挡住汹涌的波涛。波浪和船只撞上去,都会同样粉碎。岿然不动的方石,它的四面石壁直上直下插入海底,屹立在万顷波涛的无数曲线中。
夜晚,它那形状好似硕大的木砧,放在巨幅的黑呢绒的皱褶上。在暴风雨中,它等待斧头砍下来:斧头便是雷霆。
然而,在暴风雪中,却从来没有雷霆。不错,独桅船在重重黑暗中,就好像缠上布条蒙住了眼睛,如同判了极刑,正引颈受诛。被雷击毙也死个痛快,但是在这种境地,根本不能抱此奢望。
晨星号完全成了一块漂浮的木板,正冲向这块礁石,正如此前冲向另一块岩礁那样。这伙不幸的人刚才还以为得救了,现在重又陷入万分惶恐之中。沉船之难被他们抛到后面,突然又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岩礁重又从海底冒出来。前功尽弃。
卡斯凯礁群,是一个有无数格子的烤蜂窝饼铁模,而奥尔塔克则是一堵高墙。在卡斯凯遇难,身子要被撕烂;在奥尔塔克遇难,那就要粉身碎骨。
不过,还有一线生机。
奥尔塔克是直立的石壁,波浪拍上去的回弹力,也并不大于打上去的圆炮弹。波浪的运动受此局限,就变得很简单,涌起来,再回落。涌来浪峰,回落浪平。
碰到这种情况,生死存亡的问题便概括成这样一点:假如浪峰将船一直推到石壁,船就会被击碎,彻底完蛋;假如船还未撞到岩礁,浪波就回落了,把船带走,船也就保住了。
悬心吊胆,极受熬煎。遇难者在一片昏暗中,瞧见一道巨浪扑来。会把他们冲向何处呢?如果浪头砸到船上,船就要随浪撞向石壁而粉碎。如果波浪涌起船,从下面过去……
巨浪从船下过去。
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是,回浪又如何呢?回浪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回浪将他们带走了。
几分钟过后,晨星号便出了岩礁的水域。像卡斯凯礁群那样,奥尔塔克也逐渐隐没不见了。
这是第二次胜利。独桅船第二次到了沉没的边缘,又及时退回去了。
第十五节 神奇的海洋
这工夫,雾气越发浓重,紧紧锁住这些漂流的不幸者。他们不知身在何处,周围只能看出数百米。也不顾冰雹下得凶猛砸得人抬不起头来,两个女人坚决不肯再下到船舱里。面临沉船的危险,谁都要待在露天。死亡逼近的时候,头顶天花板,无异于盖着棺材盖。
浪涛越来越高,越来越短,波浪高高隆起,就表明地形逼仄了;浓雾中见到的水环涡漩,标示进入海峡。他们并不知道,其实他们是沿着奥里尼海岸漂流。西面有卡斯凯礁群和奥尔塔克岩礁,东面则有奥里尼,海水挤在中间很不舒服,哪一带海域处于窘迫的状态,也就自然要产生风暴。大海也同别的事物一样,会有疼痛,哪里疼痛,哪里就发火。这一航道令人望而生畏。
晨星号漂进这条航道。
不妨设想,海底伏着一巨型龟壳,大如海德公园或者香榭丽舍街区,壳上每一条纹路即是浅滩,每一隆起之处便是暗礁。奥里尼靠西侧的海域就是如此。海水覆盖并掩饰了制造海滩的这组恶礁险滩。波涛撞在这片龟背似的暗礁群,都撕裂了,跳跃着激起浪花飞沫。风平浪静时,这里汩汩作响;狂风暴雨中,便成为混沌世界。
这伙遇难的人碰到这种新的复杂情况,刚引起注意时还无法理解,接着,他们恍然大悟。苍穹顶上出现一抹微光,淡淡地撒落在海面上,隐约照出左舷附近有一条长堤,横卧在东面,独桅船正被狂风吹向那里。那堤坝便是奥里尼。
那道堤坝是怎么回事?他们战战兢兢。
如果有人回答他们,说那是奥里尼,他们就会抖得更厉害。
奥里尼是最难登陆的一个岛屿,它在海底与海面有一队凶猛的护卫,而奥尔塔克正是它的前哨。西侧护卫有布候、索特里奥、安弗罗克、尼昂格勒、大礁、克朗克、埃吉龙、乱石礁、马利野沟;东侧护卫有索开、奥莫、弗洛罗、布里恩伯泰、凯斯兰戈、魔怪利乌、长柄叉、跳滩、黑婊子、酷毙、奥尔布。这些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七头蛇怪?不错,七头蛇怪化为礁石。
暗礁中有一处名为目的地,似乎表明这是所有航行的终点。
这些岩礁就是一群拦路虎,又有大海与黑夜作掩护,在这伙遇难的人看来,只是一条黑黝黝的带子,如同天际一抹黑线。
海滩,是束手无策的典型。陆地近在眼前却不能抵达,船只漂流而不能航行,脚下似踏着结实的东西,又很容易破碎,同时充满生命并充满死亡,囚禁在无限空间里,被围困在天空和海洋中间,身在无限如坐地牢,周围万里长风和万顷波涛,自身却被捉住,捆缚手脚而动弹不得,这种无奈无助的处境,最令人恼火并茫然失措。我们从中仿佛看到,靠近不得的那个敌手在一旁窃笑。正是那个任鸟飞而凭鱼跃的敌手将你牢牢控制。它仿佛空无一物,又聚万物于一身。我们依赖于用嘴就能吹动的空气,也依赖于用手就能掬起来的水。从这种暴风雨中满满取一杯水,就只剩下一点苦涩。喝上一口便作呕;可是,一道波浪,就会断送性命。沙漠中的沙粒,大海中的浪花,无不是神奇的表现。万能之力无需掩藏它的原子,它将弱小化为力量,用它的一切填满虚无,而无限巨大是用无限渺小将你粉碎。海洋是用水滴将你淹没。
人感到自己只是个玩物。
玩物,多可怕的字眼儿!
晨星号就在奥里尼上方不远,方位颇为有利;可是,它朝偏北方向漂去,却又在劫难逃。西北风好似一张拉满的弓,要把小船当作箭射向北面岬角。岬角有个名叫科布莱的小港湾,稍微靠里的位置是“猴子”,那是诺曼底群岛的海员们给起的名字。
猴子——swinge——是一股狂暴的湍流。这一带浅滩排列不少漏斗状的深坑,因而水形成许多漩涡。一个漩涡放了你,另一个漩涡又将你缠住。船只一旦落入猴子的手掌,那就得不停地旋转,从一个漩涡到另一个漩涡,直到船底被尖利的岩石破了膛为止。船破了才停止旋转,船尾翘出波浪,船头扎入水中,在深渊里结束自转,最后船尾也沉下去,海水重又弥合了。只泛起一圈泡沫,漂浮着扩大开来;船已无影无踪,水面上唯见散乱地冒出几个气泡,那是沉到水底的人窒息的呼吸。
拉芒什海峡有三个最危险的猴子,一个在著名的吉德勒·桑德沙洲附近,第二个在泽西,即皮尼奥奈和努瓦蒙角之间,第三个便是奥里尼了。
晨星号上如有本地的舵工,他就会告诉遇难者又有了新的险情。没有舵工,他们就只能靠本能了:人陷入绝境,还有第二视角。在狂风的扫荡中,沿着海岸线溅起高高的浪花飞沫。那是猴子在吐唾沫。多少只船中了埋伏,沉没在那里?他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漂近时却胆战心惊。
如果绕过这个岬角呢?毫无办法。
此前,他们已见过,眼前突然出现卡斯凯礁群,又突然出现奥尔塔克礁石,同样,他们现在又看见奥里尼海角突兀而立,完全是悬崖峭壁。
一个挨一个,好似巨人。一系列骇人的决斗。
卡里布迪斯[50]和希拉[51],不过两个;而卡斯凯、奥尔塔克和奥里尼,却是三个。
还是同样的景象:岩礁凌空耸立,大海浩瀚而单调。海洋的战役,恰如荷马所描述的战争,不断重复悲壮的场景。
他们越漂越近,每个浪头打来,都会把他们朝岬角推进十来米,而在浓雾中,那岬角尤其显大,十分骇人。距离越来越近,看来势必撞上了。他们已经擦到猴子的边缘了。只要被一个浪头抓住,就会把他们带过去。再经受一道波浪,一切就全完了。
突然,就好像挨了巨人一拳,独桅船又朝后退去。涌浪从船下奔腾而过,又反击回来,将破船抛进浪峰的飞沫中。晨星号受这种推涌之力,便避开了奥里尼。
这只要沉没的破船又回到宽海水域。
这一救助来自何处?
来自狂风。
风暴猛烈改变了方向。
起先,浪涛戏弄他们,现在又轮到风了。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先是摆脱了卡斯凯礁群;接着,面临奥尔塔克岩礁,涌浪又制造了逆转;这次到了奥里尼跟前,却是大风起了作用。北风猛然掉头,转为南风了。
西南风取代了西北风。
湍流,是水里的风;风,是空气中的湍流。这两股力量刚才相互较劲,而风一时发威,从水流浪涛中夺走了猎物。
海上风云突变,都是不可思议的,也许是永恒的运动。我们一旦受这种突变的掌控,既不可以抱什么希望,也不必因此绝望。这种突变既成事,又败事。海洋也在寻开心。这浩瀚而险恶的大海,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野兽的凶残,让·巴尔就称为“巨兽”。有时它用利爪猛抓,有时高兴,又用软乎乎的掌心轻抚。风暴有时草草就制造一次海难,有时却细细地加工,几乎可以说是爱抚把玩。海洋总有充裕的时间。遇难等死的人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平心而论,拉长时间,缓慢地受罪,往往也表明有得救的机会。当然机会不多。不管怎样,身处绝境的人,很容易就相信自己得救了。风暴的威胁只要稍微减弱,他们就确信脱离了危险,原先以为入殓下葬了,他们忽然又发觉自己复活了,于是激情满怀,接受了他们尚未拥有的东西:倒霉的路显然已经走到了头,他们明确表示心满意足,既无性命之忧了,就认为还清了上帝的债。向未知开这种收据,切勿操之过急。
一变西南风,就是一阵旋风。海上遇难者凡能抓住救命的东西,无不性情暴躁。不由分说,晨星号被揪着破帆断索拖向大海,如同揪着一具女尸的头发。这颇像提比略[52]的行为,他释放被俘的女人,是以接受他的强暴为代价。狂风虐待它所搭救的人。它帮助他们时怒气冲冲。这种救助毫无怜悯之意。
破船经过搭救者这种粗暴的对待,终于要散架子了。
坚硬的大冰雹,如火枪霰弹一般砸在船上。
随着波涛的起伏,雹子就像弹子一样在甲板上滚动。
独桅船不复为船形,几乎要沉入水中,涌起的浪涛拍下来,被浪花飞沫所掩埋,船上的人只能顾自己了。
能抓住什么都不撒手。每次浪涛从甲板退下去,他们都惊讶地看到大家全在,一个也不少,只是好几个人的脸都被碎木刮破了。幸好人越绝望,双手抓得越紧。孩子一受了惊,手就有巨人的握力。而女人惶恐不安时,手指就变成了铁钳。一位害怕的少女,手指甲能抠进铁皮里。船上的人无不抓住,紧紧抓住,抓住什么东西都不放。但是每次浪头打来,都让他们恐惧万分,生怕被冲走。
忽然间,他们松了一口气。
第十六节 突然温和之谜
风暴戛然止息。
不刮西南风,也不刮西北风了,天空呼啸怒吼之声一下子寂静了。自天而降的龙卷风,不见风势减弱,毫无过渡便倏然消失,仿佛直坠深渊,不知所终。鹅毛大雪取代了冰雹。雪片重又飘飘摇摇,缓缓地降落。
海面平静下来,没有波涛了。
这样骤然停止,正是雪暴的特点。辉光放电一旦耗竭,天地万物就平静下来,连波涛也不例外;而一般风暴过后,波涛还往往要翻腾好久。雪暴则不然。波涛的怒气一刻也不延长。如同干活累了的一名工人,波涛随即昏昏入睡了,这几乎违反了静力学规律;不过,老海员绝不感到奇怪,他们知道海上一切都出人意料。
在一般风暴中,也有这种现象,但是极为罕见。因此,时至今日,泽西那场飓风令人难忘,1867年7月27日,狂风刮了十四小时之后,一下子就完全止息了。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独桅船周围的水域风平浪静了。
与此同时,又什么也看不清了,收场酷似开场。起先在乱云飞渡中,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现在重又一片混沌了:万物淡淡的踪影,重又化为一片朦胧,无边无际的昏暗,又从四面八方向小船靠拢。黑夜的这堵围墙,这个墙封闭的圆圈,直径每分每秒都在缩短的这个圆柱体,将晨星号围困在里面,而且大大地收紧,如同慢慢合拢的冰山那样阴森可怕。仰望苍穹一无所见,迷雾紧锁,正是严严罩住的一个盖子,死死围住的一道高墙。独桅船如坠万丈深渊。
这渊底一汪熔化的铅水,便是大海了。海水纹丝不动了。一潭死水。海洋静如池塘,从来就没有什么狂风巨浪。
万物沉寂,平静,茫然。
事物寂静,也许本来就渊默。
最后汩汩的浪声滑过船舷。保持水平状态的甲板,不知不觉中开始倾斜了。有几处仍在轻微地开裂。代替信号灯的麻团柏油灯,挂在船头已经不再摇晃,也没有火星飞溅到海面了。狂飙的余风穿过乌云,也没有声息了。密集的鹅毛大雪,几乎垂直地飘落下来。根本听不见浪涛拍击礁石的声响了。黑暗的宁静。
这些遇难的人,在海上长时间漂荡,几次陷入绝望的境地,这会儿能缓口气儿,就感到无以言表的惬意,仿佛再也不会遇到凶险了。他们隐约看到周围和上方,都一致同意拯救他们。他们又恢复了信心。一度疯狂的自然界,现在完全平静了。他们以为从此平安无事了,可怜的胸膛终于可以舒展了。他们紧紧抓着的缆绳头或木板,现在可以放开了,可以爬起来,直起身子,站立起来,走一走,活动活动了。此刻他们的心情,难以形容地踏实下来。在这黑暗的深渊,这种天堂的感觉正酝酿着别种变故。显而易见,他们终于得救了,逃脱了飓风、狂浪和雪暴的袭击。
从此他们就时来运转了。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会破晓,他们就会被经过的船只发现,就会被人救起来。过了危险的关头,大家死里逃生了。关键是能在海面漂浮,坚持到风暴停止。
他们心下暗想:这回算熬到头了。
可是他们猛然发现,他们走到头了。
有一名水手,就是名叫迦尔德真,即比利牛斯山脉北麓的那个巴斯克人,他去底舱取缆绳,回来时说道:
“底舱全满了。”
“什么满了?”头儿问道。
“灌满水了。”水手回答。
头儿立刻嚷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迦尔德真回答,“再过半小时,船就沉没了。”
第十七节 最后一招
船龙骨裂开一道缝儿,海水渗了进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谁也说不清。大概是靠近卡斯凯礁石群那时候?或者在奥尔塔克附近?还兴许是在汩汩作响的奥里尼西侧的浅滩上?触碰“猴子”可能性最大,他们挨了一下撞,受了内伤。当时他们在狂风巨浪中苦苦挣扎,根本就没有觉察。人在痉挛发作而躯体僵直的时候,就感觉不到刺痛了。
另一名水手,名叫阿维—玛利亚,即比利牛斯山脉南麓那个巴斯克人,也下底舱察看,回来说道:“舱底水深有两瓦拉[53]。”
将近六尺。
阿维—玛利亚又补充一句:
“用不了四十分钟,咱们就沉下去了。”
渗水的裂缝在什么部位?根本看不见,完全被淹没了。灌满舱里的海水掩盖了那道裂缝。船腹什么地方还有一个洞,在吃水线之下,位于靠船头的水下体,无法看到,也无法堵塞。身体受伤又不能包扎。海水进得倒还不太快。
帮头儿嚷道:
“赶紧开水泵排水!”
迦尔德真回答:
“水泵没了。”
“那就快点靠岸!”帮头儿又嚷道。
“岸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总该有岸吧?”帮头儿又问道。
“是啊。”
“那就由谁带我们去吧。”帮头儿又说道。
“咱们没有舵手了。”迦尔德真回答。
“那你去掌舵。”
“咱们连舵柄也没有了。”
“随便找根梁木接上。快拿钉子、锤子,快拿工具来!”
“工具箱掉进海里了。咱们没有工具了。”
“总得行驶啊,随便驶往哪里!”
“咱们连船舵也没有了。”
“救生艇在哪儿?快上救生艇,大家划桨!”
“救生艇也没有了。”
“那就在残骸上划桨吧!”
“桨也没有了。”
“那就起帆!”
“帆没了,桅杆也断掉了。”
“那就立一块加固板做桅杆,挂一块油布当帆。让我们依靠风吧!”
“现在没风了。”
大风果然离去,风暴移走了。他们原以为风暴刮过去,就得救了,讵料恰恰毁了他们。西南风如果劲吹,一阵猛似一阵,那就可能超过船漏水的速度,在沉船之前,把他们刮到有利的沙滩搁浅。风暴裹卷着,就可能飞速把他们送上陆地。风停了,也就没了希望。他们会因为没有飓风而丧命。
绝境的迹象显现了。
大风、冰雹、阵风、旋风,这些肆虐的敌手,还可以战而胜之。风暴赤膊上阵,就可能被降服。人总有办法对付暴力,只因暴力破绽百出,盲目行动,往往偏离打击的目标。然而,对付平静就毫无办法了。没有一点突起的部位可以抓住。
狂风袭来,犹如哥萨克骑兵的冲击,只要坚守住了,骑队自会散乱。而平静,则是刽子手的烙钳。
海水不慌不忙,在底舱不断上涨,沉重而不可阻挡。舱里的水逐渐上升,船也在逐渐下沉。这个过程十分缓慢。
晨星号上的遇难者们逐渐感到,最令人绝望的灾难,就在他们脚下张开。这是一种惯性的灾难,以无意识的举动,沉稳而险恶,准确无误地攫住他们。空气没有震颤,海水没有波动。纹丝不动,便是不可避免。海水正悄无声息地吞噬他们。正是通过深深的、静默的海水,要命的地心在吸引他们,但是既不愤怒,也无激情,既无此意愿,也不知所为,对此根本没有兴趣。恐惧,以逸待劳,正在同化他们。现在,已不是惊涛骇浪张开的大口,不是狂风和大海合力组成穷凶极恶的上下腭,不是龙卷风的龇牙咧嘴,也不是涌浪垂涎的胃口,而是无限在打呵欠张开的不知什么黑洞,在下面接着这些不幸者。他们感到,正一步步进入静谧的深渊,即进入死亡。独桅船露出水面的船帮逐渐缩小,仅此而已。完全可以计算出来,到哪一时刻船体就会完全消失。这与涨潮被海水吞没的情景截然相反。海水不是朝他们涨上来,而是他们往海里沉下去。他们是自掘坟墓。他们的体重就是掘墓者。
把他们处死的不是人类的法律,而是事物的法则。
雪花还在飘落,由于这条破船不再晃动,甲板上便覆盖了一层雪,如同蒙上一块殓尸布。
底舱越来越加重。根本无法堵塞这个进水的洞。他们连一把排水的铁锹都没有。就是有这类工具也无济于事,独桅船镶有甲板,无法作业。他们先要照明,于是点燃三四支火把,尽其可能插在破洞里。迦尔德真拿来几只旧的皮革桶,大家排成一列,动手将舱里的水用皮桶运出去。然而,这些桶都不能用了:有的开了线,有的漏了底,盛的水在半路上漏光了。付出的努力和收效之间相差悬殊得可笑:渗进舱里一吨水,舀出去仅一杯。成效微乎其微。如同吝啬鬼的花销,要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花完他的百万财富。
帮头儿又说道:
“赶快给这漏船减重!”
他们在风暴中,就把几只箱子固定在甲板上,现在还依然拴在桅杆断桩上。他们解开绳索,翻滚着箱子,从船舷一个豁口推进海中。有一口箱子是那个巴斯克女人的,她不由得哀叹:
“噢!我那件镶红里子的新披风啊!噢!我那可怜的桦树皮花边的袜子啊!噢!还有我的银耳坠啊,还要等圣母玛利亚月戴着去做弥撒呢!”
甲板清理干净了,还有船舱。舱里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我们还记得,那里装着旅客的行李和船员的货包。
他们搬出行李,将这些重负从船舷豁口统统抛进海中。
接着又搬出货包,也全推进海里。
舱里的东西终于搬空了。无论灯笼、桅杆配件、酒桶、口袋、大木桶和饮水桶,还是盛着菜汤的大锅,全部丢进海里。
已经熄了火的铁炉子,他们也拧掉螺帽拆下来,抬上甲板,拖到船舷豁口,推下船去了。
只要能从护板上卸下来的东西,加强肋骨、桅侧支索、破损的帆缆索具,也全都投进水里。
帮头儿举着火把,还不时地照照漆在船头外侧的水位标尺,看看船沉下去多少。
第十八节 终极之法
破船减负,也就稍微减缓了下沉的速度,但是仍然继续下沉。
处境彻底绝望,无计可施,连权宜之计都没有了。就是迫不得已的办法也全用尽了。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丢进海里吗?”帮头儿又嚷道。
这时,没人再想到的博士,却从船舱盖布的一角下钻出来,说道:
“有哇!”
“什么呀?”帮头儿又问道。
博士回答:
“我们的罪孽。”
大家都打个寒战,齐声嚷道:
“阿门。”
博士脸色苍白,挺立在那里,举起一根手指直指苍天,说道:
“跪下!”
大家身子都摇晃起来,身子摇晃是下跪的先兆。
博士继续说道:
“将我们的罪孽丢弃海里吧。罪孽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这正是船下沉的主因。我们已经没救了,那就想想怎么拯救灵魂吧。此刻听我讲话的罪人啊,尤其最后一桩罪行将我们压垮:这桩罪行是我们刚才犯下的,说得更确切些,是由我们最终完成。背负着杀人的动机,还敢闯深渊,这真是放肆地亵渎神灵。对一个孩子犯罪,就是对上帝犯罪。我知道乘船离开是迫不得已,但是必然要遭灭顶之灾。大风暴,受到我们行为投下的阴影的警示,就赶来了。这样很好。况且,你们也不必有什么遗憾。离我们不远,就在这片黑暗中,便是沃维尔沙滩和拉乌格角。那是法国疆界。我们只可能有一个避难所,就是西班牙。对我们来说,法国的危险性并不亚于英国。我们即使能逃脱海难,也是走到绞刑架下。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不是淹死就是绞死。这是上帝为我们作出的选择。我们要感谢上帝。上帝赐给我们能洗涤罪孽的坟墓。弟兄们,面前的结局不可避免。你们想一想,登船那会儿,正是我们极尽可能,将一个人,将那个孩子送上天,而此刻,就在我讲话的时候,我们的头顶也许有一颗灵魂,对着注视我们的审判者控告我们。我们要充分利用缓刑的这点时间。如果还有可能,我们就应该尽最大努力,弥补我们所作的恶。假如那孩子幸免于难,那我们就去帮他;假如孩子死了,那我们就争取他的宽恕。我们卸下身上沉重的罪孽吧。我们卸下良心上的这一重负吧。要争取,不让我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沉入深渊,因为,那才是可怕的海难。肉体要喂鱼,灵魂投向魔鬼。你们要可怜自己。听我的话,跪下吧。忏悔,就是不会沉没的船只。你们没有罗盘了吗?错了。你们还有祈祷。”
这群恶狼变成了绵羊。这种转变,在惶恐不安中就可能实现。老虎也有舔耶稣受难十字架的时候。一旦幽暗之门微微开启,相信上帝固然困难,但是不相信则不可能。人们对宗教所作的各种描述,无论多么不完善,而信仰即使还未成形,信条的轮廓即使毫不吻合憧憬的永生,人临近大限的时刻,心灵总会感到战栗。开始隐约看见死后的情景,这就给临终增添了压力。
临终就是一种期限。在这种弥留的时刻,人就会感到自身的责任在扩散。今世的经历使来世变得复杂。从前的经历又卷土重来,掺进了未来。已知变成深渊,也同未知一样;而这两个无底深渊,彼此交相辉映,一个里面有本人的过错,另一个里面则有他的期待。正是两个深渊的这种混淆,令临终的人心惊恐万状。
他们求生的希望,已经完全耗尽了。因此,他们转向另一面。他们只剩下这幽冥中的机会了。他们领悟了这一点。这是一道阴森而炫目的闪光,随即重又陷入惶怖。人在弥留中所领悟的,类似在闪电中看到的景象。一切,然后空无。只一见,再也无所见。人死后,眼睛会重新睁开,弥留时见到的闪电,将会变成一颗太阳。
他们纷纷冲博士嚷道:
“你!就是你!现在只有你了。我们都听你的。该怎么办啊?你就说吧。”
博士回答:“必须跨越未知的深渊,跨越坟墓,抵达生命的彼岸。本人所了解的事物要比诸位多,因而我所冒的风险,也比诸位大得多。你们让负载最重的人选择通过深渊的桥,这样做就对了。”
他又补充一句:“知识是良知的重负。”
接着,他又问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迦尔德真看了看水位标尺,答道:“还有一刻多钟。”
“好吧。”博士应了一声。
博士臂肘依着的船舱矮篷,正好可以当作书案。他从兜里掏出墨水瓶和羽毛笔,又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就在几小时前,他在那张羊皮纸背面,歪歪斜斜而又密密麻麻写了二十来行字。
“拿火把来。”博士说道。
大雪赛似飞瀑,已将火把一支一支扑灭,仅剩下一支还在燃烧。阿维—玛利亚拔下火把,高举着站在博士身旁。
博士又将皮夹收回口袋里,再将笔和墨水瓶放到舱篷上,又展开羊皮纸,说道:
“大家听着。”
于是,这位身处汪洋大海中的博士,站在坟墓颤动的盖板一般逐渐下沉的破船上,开始宣读严肃写就的短文:黑暗的天宇仿佛都在聆听。他周围这些被定了罪的人,全都垂下了头,而他的面孔,在火把的光照下,显得更加苍白了。博士念的短文是用英文写的。听众的目光时而流露出哀恳的神色,似乎要求解释一下,博士便停一停,把刚才念的一段,再用法语,或者西班牙语、巴斯克语、意大利语再讲一遍。黑暗中听得见歔欷饮泣,以及捶胸的沉闷声音。破船还继续下沉。
博士宣读完毕,就将羊皮纸平摊在舱篷上,提笔在羊皮纸下方空白处签上名字:
杰纳杜斯·杰斯特门德博士。
然后,他回过身,对其他人说:
“都过来签字吧。”
那个巴斯克女人走上前,接过笔,署上名字:阿顺雄。
她把笔交给那个爱尔兰女人。爱尔兰女人不识字,便画上一个十字。
博士则在十字旁边填写上:
巴巴拉·菲摩依,埃布德群岛提里夫岛人。
接着,他又把笔递给帮头儿。
帮头儿接过笔,签上:盖兹道拉,首领。
热那亚人则在帮头儿的名字下方签上:吉安吉拉特。
朗格多克人则签上:雅克·卡图尔兹,号称纳尔榜人。
普罗旺斯人也签上:吕克—皮埃尔·卡普加鲁普,马翁的苦役犯。
在这些签名的下方,博士又附记这样一笔:
“三名船员,其中船老大被大海的巨浪卷走了,余下的两名签字如下。”
两名水手在这附记下方签了名。山北麓巴斯克人签为:迦尔德真。山南麓巴斯克人签为:阿维—玛利亚,窃贼。
接着,博士唤道:“卡普加鲁普。”
“到。”普罗旺斯人回答。
“哈德夸诺恩的酒壶还在吗?”
“还在。”
“给我吧。”
卡普加鲁普喝干最后一口烧酒,把壶递给博士。
舱里的海水越灌越满,破船也越来越没入海水中。船体倾斜一侧的甲板边缘已被薄薄一层海水覆盖,而这层海水还不断侵蚀扩大。
大家都集中在甲板脊弧线上。
博士把签名凑近火把烘干,然后叠起羊皮纸,折成很小尺寸,从壶嘴塞进壶中。
博士又喊道:
“塞子。”
“我不知道扔哪儿了。”卡普加鲁普回答。
“这儿有一截绳索。”雅克·卡图尔兹说道。
博士用绳子塞住壶嘴,又说道:
“沥青。”
迦尔德真走到船头,用废麻熄火罩捂住柏油照明灯,待火苗慢慢熄灭,他就将照明灯从艏柱上取下,拿给了博士。灯碗的炮弹壳里还有半下滚烫的沥青。
博士将壶嘴往沥青里蘸了一下,便拿了出来。这样,装有众人签名的羊皮纸的酒壶,就用化了的沥青封了口。
“好了。”博士说道。
这时,每人都用不同的语言,结结巴巴从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仿佛从墓穴里发出的惨叫。
“但愿如此!”
“我有罪!”
“但愿如此!”
“就这样吧!”
“阿门!”
这些话犹如发自巴别塔的悲声,散落在黑暗的空间,遭到不愿倾听的苍天可怕的拒绝。
博士转过身去,背向他那些罪孽深重的难友,往船舷走了几步。他到了破船边缘,便凝望无限,语气深沉地说道:
“你在我身边吗?”
他似乎在对一个幽灵说话。
船还在下沉。
众人在博士身后,都陷入沉思。祈祷是一种神力。他们并没有弯下腰,而是屈服了。他们的忏悔有不由自主的成分,而他们的颓丧之态,好似无风的船帆垂落下来。这群惶恐不安的人,有的合拢手掌,有的垂下额头,渐渐摆出不同的,但是屈从的姿态,在绝望中信仰了上帝。这些罪恶的嘴脸上,隐约映现一种反光: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反光难以名状,仿佛来自深渊。
博士反身又朝他们走来。不管他过去如何,这老人面对结局,却表现出其高大来。周围无边的渊默令他忧虑,但不足以令他惊慌失措。此公一向处变不惊。他那样沉着令人敬服。他的脸上显示出被理解的上帝的威严。
这个在冥思的老强盗,在不知不觉中倒有了大主教的神态。
他说道:
“大家都注意。”
他凝望了片刻茫茫的天宇,又补充一句:
“现在,我们就要死去。”
说着,他就从阿维—玛利亚手中拿过火把,晃了一晃。
一团火焰脱离火把,飞进黑夜。
博士将火把投进大海。
火把熄灭。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的未知的幽冥。真好像封起来的坟墓。
在这片黑暗中,忽听博士说道:
“我们祈祷吧。”
他们全跪下去了。
膝下已经不是雪,而是海水了。
他们只剩下几分钟了。
唯独博士依然站立。
大雪纷飞,落到他身上:他浑身挂满白色泪珠,由黑暗的背景衬出了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尊立在黑暗中说话的雕像。
博士划了个十字,这时他脚下不易觉察地开始摇晃,表明破船即刻就要沉没。
博士说道: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aelis.”
普罗旺斯人用法语重复这句话。
“我在天之父。”
爱尔兰女人则用威尔士语重说一遍,好让巴斯克女人听懂:
“Ar nathair ar neamh.”
博士继续说道:
“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但愿您的名字上达天听。”普罗旺斯人说道。
“Naomhthar hainm.”爱尔兰女人用威尔士语重复。
“Adveniat regnum tuum.”博士继续说道。
“但愿你莅临统治。”普罗旺斯人重复道。
“Tigeadh do rioghachd.”爱尔兰女人又用威尔士语重复。
海水已经漫到跪着的这些人肩头。博士接着说道:
“Fiat voluntas tua.”
“但愿您的意志得以遵从。”普罗旺斯人讷讷地重复道。
爱尔兰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则高声叫出来:
“Deuntar do thoil ar an Hhalàmb!”
“Sicut in caelo, et in terra.”[54]博士又说道。
没有人应声了。
他低下头,只见所有人的脑袋都没入水中,无一人站起来。他们是跪着让海水淹没。
博士伸出右手,拿起搁在舱篷上的酒壶,高高举过头顶。
破船还在下沉。
博士在沉没过程中,还喃喃念这段祷文。
他上半身还露出水面,不大工夫,就只露出一个脑袋,继而,就只剩下举着酒壶的胳臂,仿佛要把那酒壶出示给无限。
那胳臂也消失了。深邃的大海仿佛一大桶油,并没有漾起波纹。雪花还不断纷飞飘落。
海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随着水流漂入黑暗,正是由柳条套托着的、用沥青封口的那只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