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波特兰海湾南岬角
1689年12月和1690年1月,北风呼啸,在欧洲大陆一连肆虐了两个月,刮到英国就更加凛冽,结果严寒成灾,就连“拒绝宣誓服从国教”的伦敦长老会小教堂里,也有人在那本旧《圣经》的空白边上,记下这是个“穷人忘不掉的冬天”。好在君主统治时期,当局登记簿的古羊皮纸很结实,至今在不少地方志中还能看到,当年记录衣食无着冻饿而死的穷人长长的名单。尤其是保存在监狱里的登记簿,如萨瑟克镇的自由法院监狱、灰土脚法院监狱,以及设在斯泰普尼村、由领主执法官掌管的白教堂法院监狱。当时百年难遇,泰晤士河面结了冰,而由于海水的冲击,这条河常年难以结冻。泰晤士河冰面车辆往来行驶,还支起了帐篷,聚为集市,并且有耍熊的、斗牛的把戏;甚至在冰面上烧烤全牛。厚厚的冰层持续了两个月。难熬的1690年冬,比十七世纪初那几年有名的严冬还要寒冷。当年杰德翁·德伦博士就仔细观察了那几年的气候,后来,伦敦城还为詹姆士一世时期的这位药剂师塑了一尊半身像,安放在一个小台座上。
1690年1月最寒冷的一天傍晚,波特兰湾许多不能停靠船舶的小海湾,有一处发现了异物,吓得海鸥和海燕不断惊叫,在海湾口盘旋而不敢回栖息地。
刮起风来,这里是海湾里最危险的一处,因而最荒僻;不过,也正因为这里最危险,就更适于船只隐匿。那天,小海湾恰恰停泊了一只船,由缆绳贴着悬崖系在一块突岩上。其实,不应该讲夜幕降临,而应当说夜色升起,因为黑暗来自地面。悬崖脚下已经一片黑暗,而上空还挺明亮。谁若是靠近那只停泊的船,就会认出那是一条比斯开独桅帆船。
浓雾弥漫,一整天不见阳光,而太阳刚刚落下,人们就深深感到惶恐不安了,即所谓没了太阳而进入黑暗的惶遽。
风不能从海上刮来,小海湾水面平静。
这种情况,特别在冬季,实在是幸运的例外。波特兰这些小海湾几乎都布满沙洲,天气恶劣时,海面波涛汹涌,必须熟识航路,又有娴熟的技术,才能驾船安全通过。驶进海湾很可怕,驶出海湾同样骇人。那天晚上毫无危险,也真是异乎寻常。
比斯开的独桅船是一种早已过时的仿古船。这种独桅船甚至在海军服过役,船体很结实,游艇大小,跟战舰一样坚固,就是在大舰队里也有一席之地。当然,独桅战舰吨位确实很高,例如洛普·德·梅迪纳指挥的旗舰“飓风号”,就有六百五十吨,安装了四十门火炮。不过,做贩运和走私的独桅帆船,结构要轻得多。航海的人挺看重这种船,但是认为孱弱了些。独桅帆船的绳索用大麻绞成,有的绳索中心加了铁丝,这样做的意图虽然缺乏科学依据,但是到了磁场较强的航域,就有可能获取一些征象。这种精致的帆缆索具,绝对不能取代耐劳的粗缆绳、西班牙双桅帆战舰的绞车,以及罗马三层桨战舰的舵:须知那战舰舵柄很长,具有杠杆力臂的优点,但是也有应力弧变小的缺点,因而舵柄末端安了两个小滑轮,既可弥补这一不足,也可稍减力量的消耗。罗盘则安装在四四方方的罗经柜中,镶在重叠的两个框里,下面安小滚珠保持平衡,如同万向灯里面的那种装置。造独桅船要讲科学和技巧,但那是无知的科学和野蛮人技巧。独桅船像平底炮艇和独木舟一样原始,行驶起来稳如平底炮艇,快如独木舟,而且同海盗和渔民凭本能制造的所有船只一样,具有出色的航海性能,既适用于封闭的水域,也适用于开放的水域;船帆配有支索,操纵起来十分特殊,能渐进徐行,穿过阿斯图里亚斯的那些几乎像池塘的小海湾,譬如穿行帕萨赫斯湾,也同样能航行在辽阔的大海上;既能在湖泊里兜圈子,也能周游世界;奇特的小船可两用:能在平静的池塘中游弋,也能在暴风雨的大海上航行。独桅船在船舶中,正如白鹡鸰在鸟群。在鸟雀中白鹡鸰个头儿最小,胆量却最大,它栖在一根芦苇上,只略微压弯芦苇,它一腾飞,就能飞越大洋。
比斯开的独桅船,即使最简陋的,也要漆花描金。这种文身,恰恰体现这些尚未完全开化的可爱民族的才能。他们高山的天然色彩,那一块块白雪和绿茵,毕竟向他们揭示了装饰的强烈的魅力。他们极为贫困,却装饰得花枝招展。他们给自己的茅屋画上图腾,给高大的驴挂上铃铛,给高大的牛戴上羽冠;他们的大车从七八公里之外,就听得见吱吱咯咯的声响,但车身却涂成五颜六色,镂雕花案,还挂着彩带。修鞋匠的房门上也有浮雕,雕有圣克雷平[35]和一只破鞋的石雕。他们给皮外衣镶上饰带。他们的衣服破了,要以绣花代替缝补。由衷的快乐,无比美妙的快乐。巴斯克人同希腊人一样,都是太阳的儿子。瓦伦西亚人则愁眉苦脸,赤裸的身子裹着红棕色羊毛毯,脑袋从毛毯开的洞里探出来。加利西亚人和比斯开人喜欢穿漂亮的水洗白布衬衫,他们从门口和窗口探出鲜艳的笑脸,宛若披着须子的金黄玉米棒。他们天真的艺术、精巧的制品、他们的习俗,以及姑娘的服饰和歌曲,都鲜明地表达了一种欢快的、自得的恬静。高山,这座残破的大厦,在比斯开却通明透亮:阳光从所有豁口裂缝进进出出。荒僻的哈依兹奎维尔洋溢着田园诗意。比斯开是比利牛斯山脉的风仪,正如萨瓦是阿尔卑斯山脉的神采。位于圣塞巴斯蒂安、莱索和丰塔拉比附近的海湾,形势凶险危殆,海水汹涌,波浪滔天,浪花飞沫扑向岬角,而头戴玫瑰花冠的船妇,则在恐怖和喧嚣声中,在惊涛骇浪和狂风暴雨中,奋力地驾船摆渡。到过巴斯克那里的人,总想再去游一游。那是一块乐土,每年收获两次,农村都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生活清贫,却总是兴高采烈。每逢星期天,就弹吉他,打响板,跳舞,谈情说爱,从清晨一直闹到夜晚。各户人家又洁净又明亮,而野鹤则栖止在钟楼上。
扯回话题,再来谈谈波特兰,伸进大海中的绝壁巉岩。
从实测平面图上看来,波特兰半岛好似一只鸟头,喙伸向海洋,项背朝韦默思,它的脖颈便是地岬。
说起来十分遗憾,波特兰不再荒无人烟,如今兴起了工业。将近十八世纪中叶,采石工和石膏匠发现了波特兰海岸。从那时候起,他们就采下波特兰的岩石,烧成所谓的罗马水泥,这种开发富了地方,毁了海湾的容貌。两百年前,这条海岸毁坏成悬崖断壁,如今又毁坏成一片采石场。尖镐一点一点啃噬,而波涛则大口大口吞吃;美景也就逐渐消减。大海洋狼吞虎咽之后,人又来有规律地切割。当年停泊比斯开独桅船的那个小海湾,就这样被切割掉了。小锚地已遭毁坏,再想寻找它的遗迹,就只能去半岛的东海岸,过了福来码头和迪德尔码头,甚至过了韦克汉姆,靠近岬角,在霍普教堂和南泉两个地点之间。
那个小海湾四周是陡壁悬岩,崖壁高矗而逼仄,夜色又渐渐侵入,而雾气弥漫,在暮晚时分,越来越浓重了,就仿佛从井底冒出来的一片黑暗。小海湾通外海的出口,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在黑下来的波浪涌动的海湾水面上,划出一条灰白色的裂缝。必须靠得很近,才能看见那只独桅船:它停泊在悬崖脚下,仿佛罩着大斗篷,隐没在黑影里。一条跳板搭在崖壁突出的一块低矮平石上:这是唯一登陆点,连接了独桅帆船和陆地。黑黝黝的身影在颤悠悠的跳板上来来往往,有些人在黑暗中上船。
小海湾北侧有陡峭的岩壁为屏障,没有海上那么寒冷;尽管如此,那些人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加快脚步登船。
暮色衬得那些身影滑稽可笑,他们的衣襟显然像锯齿,参差不齐,表明这些人在英国属于ragged那类人,即衣不蔽体的穷人。
在绝壁的突出部位,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隐约可见,就像一个小女孩随便搭在椅背上的鞋带。这个海湾悬崖上的小道,到处有盘结和急拐弯,几乎垂直而下,适于山羊攀登而不适于人行走。小道通向搭跳板的那块突出的平石。悬崖峭壁的小道,通常都陡得令人眼晕,看似瀑布而不像路,完全是滚落下去,而不是拾级而下。这条路大概是平川上哪条大道的支线,可是太陡了,让人看着发晕。从底下望上去,小路呈之字形,攀上绝壁的一层层岩阶,穿过崩塌下来的乱石堆。那些旅客一定是沿着这条小道下来,准备登上在海湾等待的这只独桅帆船。
在海湾登船的人显然慌里慌张,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听不见一点脚步声,听不见一点响动,也听不见一声气息,只是隐约听到锚地的另一边,在林格斯特德湾的入口处,有一支捕鲨船队。那些在北极作业的船只,显然是迷了航路,被变化无常的大海从丹麦水域送到英国水域。北极风总好这样捉弄渔民。他们刚刚躲进波特兰的锚地,那是海上要起风暴、航行危险的信号。他们正抓紧下锚。按照挪威船队的古老习惯,领队的船只停泊在排头,全船帆缆索具的黑影,映在白色平静的海面上。只见船头架子上各种各样的渔钩、渔叉,一应俱全,用来捕捉大水鲨、叶板角鲨和多刺角鲨,还有捕捞大个头翻车鱼的渔网。除了被风扫荡到这个角落的几只船之外,举目眺望波特兰空阔地带,再也见不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不见一间房屋,也不见一只船。这一带海岸当时无人居住,而在严冬季节,这处锚地也不宜停泊航船。
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乘坐比斯开独桅船的人,还是恨不得赶紧起航。他们在海边聚成一堆,行色匆匆而又忙乱,但是在夜色中模糊一片,难以分辨出个别人来,看不出年老还是年轻。他们的脸上戴着阴影这张面具。黑夜中那些身影,总共八人,其中很可能有一两个女人。但是难以区分:他们全都穿着破衣烂衫,而那种装束根本分不出男装女服。破衣烂衫就不分性别了。
还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大人之间走来走去,那不是个侏儒就是个小孩。
那是个孩子。
第二节 抛弃
近前观察,就会发现如下情况。
那些人的一身长披风,已经百孔千疮,补丁摞补丁了,但是需要时全身一裹,能一直遮到眼睛下,既挡寒风,又挡住好奇的眼睛。他们身披这种披风,行动很灵便。他们头上大多扎着手帕,而在西班牙,缠头巾的初始就是这种简单的头饰。这种头饰在英国绝不稀罕。那个时期,南方的东西在北方[36]时髦起来。这也许是因为北方打南方,战而胜之,又转而欣赏的缘故。西班牙无敌舰队遭到惨败之后,他们的卡斯蒂利亚方言,反而成为伊丽莎白王朝宫廷使用的高雅的洋话。在英国女王的宫中,讲英语几乎觉得“难听了”。到别的国家去发号施令,又接受人家的一些习俗,这是野蛮的战胜者对付文明的战败者的惯常做法;鞑靼人就欣赏并模仿中国人。因此,卡斯蒂利亚人的时尚深入英国,而英国的利益则渗透了西班牙。
登船的那帮人中有一个好像是头儿,他脚下穿一双麻鞋,身穿镶金边的破衣烂衫,还穿着一件缀金属箔片的坎肩,在披风里鳞光闪闪,活像鱼肚皮。另一个人头戴宽沿大毡帽,压得很低,那顶毡帽没有开吸烟斗的洞,表明他是个识文断字的人。
大人的上衣可以当大衣给孩子穿,那个孩子就是按照这一原则,在他破成布片的衣服上,又套了一件水手的破褂子,衣襟一直垂到膝盖上。看个头儿他约莫有十岁或十一岁。他光着两只小脚。
这只独桅帆船的全体船员,也只有船老大和两名水手。
这条船很可能从西班牙驶来,又准备返回去。它从一处海岸航行到另一处海岸,毫无疑问是进行走私活动。
正在登船的人相互窃窃私语。
他们交谈的语言是大杂烩。时而蹦出一个卡斯蒂利亚词,时而蹦出一个德语词,时而又蹦出一个法语词;时而讲威尔士语,时而又讲巴斯克语。他们讲的不是黑话,也是一种方言。
他们好像哪国人都有,结成一个帮派。
船员大概是他们的同伙。接人上船,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他们着装虽然五花八门,但似乎是一个团伙,也许是一伙同谋共犯。
假如天再亮一点儿,假如看得仔细一些,那么就会发现这些人的破衣烂衫里半藏着念珠和天主教徒圣牌。
他们当中大约是女人的那个人,佩戴一串大念珠,珠子大如伊斯兰教苦行僧佩戴的那种,而且也不难认出,那是一串爱尔兰念珠,产自拉尼姆特夫里,也叫拉南迪夫里。
假如天不是那么黑,还能注意到独桅船船头那尊镀金雕像,是圣母怀抱着耶稣。那十有八九是巴斯克圣母,类似古老的坎塔布里人信奉的至圣圣母。当时,船头神像下面的风灯没有点亮,这种过分小心正表明要极力隐匿。那盏灯显然有两种用途,点燃了既供奉圣母,又照亮海面:信号灯又兼做供烛。
船头斜桅下面的破浪角呈弧形翘起,好似弯月又长又尖。破浪角的尾部,圣母像脚下有个天使,翅膀收拢,背靠艏柱跪着,正用望远镜眺望远方。天使和圣母像都镀了金。
破浪角上开些网眼,好让波浪穿过,保护镀金和雕花图案。圣母像下面有大写字母的烫金字:MATUTINA(晨星),那是船号,但是天太黑,看不见了。
绝壁脚下胡乱放着一些东西,全是那些旅客要带走的,正通过跳板从岸边快速搬上船。有好多袋饼干、一桶鳕鱼干、一箱汤料;还有三个大桶,一桶装淡水,一桶装大麦芽,一桶装柏油;另外有四五瓶淡色啤酒、一只用皮带扣紧的旧旅行箱、好几口大木箱、几只小箱子、一大捆用来扎火把和点信号的废麻:这便是要装船的东西。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都有手提箱,看来过的是流浪生活:到处漂泊的穷鬼,也总得拥有点什么。有时他们也渴望像鸟儿那样远走高飞,那就得丢掉赖以吃饭的家什。在流浪中不管干什么行当,总少不了工具箱。带着这样的行李到处走,多半时候感到拖累。
这么多东西运到悬崖脚下,恐怕很不容易,可见他们主意已定,一去不复返了。
时间不容耽误,在岸边和独桅帆船之间,往来不断地搬东西,每人都上了手:有的提口袋,有的扛箱子;其中两个可能是女人,或者十有八九是女人,也同别人一样忙碌。
他们还超负荷让那孩子搬东西。
这伙人里是否有那孩子的父母,实在令人怀疑,看不出有谁关心他一点点,只是让他干活,没有别的。他不像家里的一个孩子,倒像部落中的一个奴隶。他侍候所有人,却没人跟他说句话。
不过,孩子本身也在加紧忙乎,他身为这伙来历不明的人中的一员,似乎同所有人一样,只有一个念头:尽快上船。他知道为什么吗?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忙碌,因为他看到别人都着急忙慌。
这只独桅帆船又铺好甲板,行李物品都迅速入舱,起航的时刻到了。最后一只箱子已搬上甲板,只待旅客登船了。那两个女人模样的人已经上了船,那孩子在内的另外六人,还站在悬崖下那块平石上。船准备起航,船老大已经操起舵柄,一名水手拿起斧头,随时要砍断缆绳。如果从容一点,完全可以解下缆绳。准备砍断,足见其仓促。六人中破坎肩缀着闪光饰片而显出是头儿的那个人,小声说了一句:“走吧。”那孩子冲向跳板,想头一个上船,可是脚刚踏上去,另外两个人就冲过来,差点将他撞进海里,抢在前头上船;第三个人又一胳膊肘将他推开,紧接着第四个人用拳头将他拨到一边;而第五个人,那个头头,则一个箭步,纵身跳上船,再用脚后跟一磕,将跳板蹬下海去。与此同时,一斧头砍断缆绳,而船舵一摆,船就离了岸,陆地上只剩下那个孩子。
第三节 孤独
孩子呆立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去。他一声也没有呼叫,一句也没有恳求。然而,这实在出乎意料,他一句话也没有讲。船上也同样沉默无语。孩子没有向那些大人呼叫一声,那些大人也没有向孩子说声再见。彼此间默默接受距离拉大的事实,就好像亡灵在冥河岸边永诀。孩子钉在那岩石上,望着帆船驶远,而涨潮的海水开始没过岩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呢?他明白了什么?阴影。
过了一会儿,独桅帆船驶到海湾逼仄的出口:那水道仿佛游蛇,从劈开而成的两堵高墙的岩壁之间穿过,岩壁上方明亮的天空映出那桅杆尖,远远还望得见。那桅杆尖游弋,恍若从上面插进岩壁。桅杆尖不见了。完了。独桅帆船驶入外海。
孩子望着那只船消隐了。
他感到惊诧,但又若有所思。
他这种惊愕,还多了一层对生活朦胧的体认。这个刚进入人生的孩子,似乎有了人生经验。也许他已有所判断。过早到来的考验,在孩子十分模糊的思维深处,往往架起不知何等可怕的天平,这些可怜的小儿倒要称一称上帝。
他自觉清白无辜,也就认了,一声也不抱怨。无可指责的人,也不去指责。
如此突然就把他清除,这甚至没有激发他挥一下拳头。他的内心真好像僵化了。突遭命运的袭击,几乎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他的人生,但这孩子并不屈服。他站立着接受这一雷击。
他惊诧但不气馁,明眼人一见他这种反应就能明白,在抛弃他的那伙人当中,显然谁也不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
他若有所思,竟然忘记了寒冷。猛然间,海水打湿了他的双脚:涨潮了;一股气流拂过他的头发:起风了。他浑身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一颤抖,便醒来了。
他扫视一下四周。
只有他一个人。
时至今日,除了在独桅帆船上的那几个,他在这大地上就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而那几个人刚刚逃离。
说来也怪,应当补充一句,他唯一认识的那几个人,对他来说却十分陌生。
他说不出来他们究竟是何许人。
他的童年是在他们中间度过的,但他毫不觉得同他们是一家人,而是各自独立并存,毫无亲情可言。
他刚刚……被他们……遗忘。
他身上没有钱,脚下没有鞋穿,只穿着一件衣服,兜里连面包都没有一块。
现在是严冬,又到了夜晚,要走一二十公里路,才能到达有人家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一无所知,就知道一点:他们把他带到这海边,又丢下他走掉了。
他感到置身生活之外了。
他感到天塌地陷。
他才十岁。
孩子在这举目无人的地方,一边是眼看着夜色弥漫的深渊,另一边是耳听到惊涛骇浪的深渊。
他伸了伸精瘦的小胳膊,打了个呵欠。
接着,他好像突然拿定主意,摆脱茫然无措的状态,壮起胆来,一转身背向海湾,开始攀登绝壁,动作敏捷得像松鼠,也许像个小丑。他沿着小道往上爬,时而离开山道,时而又找到路径,身体轻捷,又不惧危险。现在,他又匆忙走向陆地。他好像有一条要行走的路线,其实他也不知何去何从。
他那么匆忙,又毫无目的,恰似一个逃避命运的人。
攀登是人的行为,攀缘爬行是动物的行为;他既攀登又爬行。波特兰湾的峭壁朝南,山道上差不多没有积雪。不过,下的雪在严寒中冻成细碎的硬粒,反而不好走路。孩子还是想法走过去了。他穿着成人衣服,特别肥大,行动不便,给他添了好大麻烦。他走在悬崖突石或者陡坡上,不时踏到一块冰,便滑倒了,身子在半空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赶紧抓住一根枯树枝,或者一块突出的岩石爬上去。有一次,他碰到一条裂缝,脚下的石头突然崩塌,他就随着滚下去。山石崩塌特别凶险。孩子好似房顶滚落的瓦片,一直滚到乱石堆的边缘,幸好抓住一簇野草,才算免遭灭顶之灾。他面对深渊,就像面对那些大人,一声也没叫喊。他定了定神儿,又默默地往上爬。这处悬崖很高,他就这样多次遇险。黑夜中绝壁就更难攀登了。陡峭的岩石没有尽头。
那幽邃的高崖,仿佛在孩子面前往后撤。孩子越往上爬,岩顶也越升高。孩子边爬边观看,那黑魆魆的顶盖犹如一道屏障,将他与苍天隔开。终于,他爬到了顶。
他跳到高坪上。几乎可以说他登陆了,因为,他刚刚脱离深渊。
他一登上崖顶,就浑身颤抖起来:寒风袭面,这是黑夜在伤人。西北风呼号,寒冷刺骨。他紧了紧身上水手的麻布衣服。
这件外衣很顶用,照船上的语言称为“油布衣”,只因刮西南风下雨时,这种劳动服不容易淋透。
孩子爬上崖顶高地,停了下来,两只赤足在冰冻的地面上站定,举目四望。
身后是大海,面前是大地,头顶着苍天。
可是苍天没有星斗。浓雾笼罩,遮掩了碧空。
他爬上了岩壁顶,首先转向大地,凝神观望。大地在眼前伸展,冰封雪覆,平坦坦的一望无际。几簇欧石楠在风中瑟瑟发抖。望不见路径。空空如也。就连牧羊人的小木屋也没有,唯见几起灰白色的旋风,那是风卷起地上的雪尘,在空中旋舞飞扬。波浪起伏的地势,很快就变得一片迷茫,皱褶堆积在天边。灰暗的大平原隐没在白雾之中。渊深的寂静,仿佛无限地扩展,就像坟墓一般死寂。
孩子又转向大海。
大海如同大地,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覆盖着积雪,大海覆盖着浪花飞沫。这双重的白色映现的天光,比什么都要愁惨。夜晚有些亮光特别冷峻扎眼:大海发钢铁之光,岩壁发乌木之光。孩子俯瞰波特兰湾,就觉得它几乎显现在地图上,山峦连成半圆,围住灰白色的海湾:这夜景如在梦境。一个淡白色的圆形,镶嵌在幽暗的月牙儿里:月亮有时就是这副模样。从一个岬角到另一个岬角,整个海岸看不见一点闪亮,表明有点灯的人家、照亮的窗户、有人住的房子。地上没有灯火,天上没有星光;地上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海湾里宽阔而平静的水面,时而这里或那里突然浪涛翻滚。是一阵风搅扰并吹皱这湾静水。在这海湾还望得见逃逝的独桅帆船。
那是个黑色三角,滑行在铅色的平面上。
远处模模糊糊,浪涛汹涌而茫无际涯,在幽冥中十分凶险。
晨星号行驶得很快,每分钟都在缩小。海面上的孤帆远影,消逝得比什么都更神速。
到了一定时候,独桅帆船点亮了船头灯,周围一片黑暗大概令人不安,船老大感到需要点灯照亮波浪。远远望见的那点跳动的亮光,同又高又长的黑色船影组成一副凄惨的形象,仿佛殓尸布直立起来,在海面上行走,活似一个人手里拿着一颗星,披着殓尸布在转悠。
长空正孕育一场巨大的风暴。孩子并没有意识到,换了一名海员,就会心惊胆战。正是这种预感而惴惴不安的时刻,自然的元素就要化作人形,还将看到从微风到狂风的神秘幻变。海水要变成一片汪洋,自然各种力量都要显示意志,被人视为一个物却拥有灵魂。这种情景即将出现。从而使人产生恐惧。人的灵魂惧怕这样直面大自然的灵魂。
世界又要变成一片混沌。狂风冲开雾障,在身后叠起一层层乌云,搭建布景,要演出人称暴风雪的这出严冬寒流的恐怖剧。
出现了船只回流的征象。这一阵子,锚地不再空荡荡的。不安的船只时时从岬角后面出现,匆匆驶向停泊地点。那些船只有的绕过波特兰角的那个鸟喙,有的则绕过圣阿尔班岬头。还有一些船帆从远海驶来。无不争先恐后,要躲进避风港湾。南天越来越晦暗,满载夜色的乌云扑向海面。垂悬的风暴重压之下,浪涛平静而尤显阴森。这绝非出海的时候。然而,那只独桅船还是扬帆而去。
独桅船朝南行驶,已经出了海湾,到了外海。突然起了大风,一阵阵呼号。还能相当清楚地望见晨星号,它已经挂满帆,仿佛决心要借飓风之力航行。那是西北风,从前称作西北西风,那种风十分凶险而狂暴,立即扑向独桅船。狂风从侧面刮来,独桅船船身倾斜,但是并不犹豫,仍继续驶向远海,可见它不是航行,而是逃窜;它虽怕大海,更怕陆地;它虽担心狂风的追逐,更担心人的追捕。
独桅船逐渐缩小;最后隐没在天际。船上的那小颗星,在夜色中也越来越黯淡,船渐渐同夜色融合,那星光也最终消失了。
这回,可是永远消失。
至少,孩子是这么理解的。他不再眺望大海,目光重又移向平野、荒原和丘峦,移向也许还有可能碰见人的空间。他举步朝那未知者走去。
第四节 问题
那究竟是一伙什么人,抛下这孩子逃离了呢?
那些逃逸者是儿童贩子吗?
上文我们已经详细看到,威廉三世采取措施并由议会通过,要严惩那些儿童贩子,那些称为comprachicos,comprapequenos,cheylas的男女坏蛋。
立法下了驱逐令。这种法令砸到儿童贩子头上,引起大逃亡,不仅儿童贩子,就连各色各样的游民,也都避之犹恐不及,纷纷乘船逃离。儿童贩子们大多逃回了西班牙。我们说过,他们当中很多是巴斯克人。
这项保护儿童的法律,最初产生的效果怪得很:大批儿童突然遭遗弃。
这项刑法一实施,一大批儿童就找见了,也就是说丢弃了。这种现象很容易理解。任何一伙流浪的人,带个孩子就十分可疑:单凭带个小孩这一事实,就暴露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很可能是儿童贩子。——郡长、市长、警长首先就会产生这种念头。于是抓人,追捕。有些人只是穷困,迫于生计,才不得不流浪并乞讨,他们虽不是儿童贩子,却深恐被警察错抓:弱势群体确信,那些执法的人什么错案都可能制造出来。况且,居无定所的家庭受惊扰是家常便饭。大家谴责儿童贩子,就是因为他们盘剥和残害别人家的孩子。然而,那些贫寒的父母往往落到十分不幸的境地,他们有时很难说清楚孩子是他们所生。这孩子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就能证明是上帝所赐呢?孩子变成了危险物,干脆抛掉。单独逃跑更容易些。做父母的便忍心丢弃孩子,扔到树林里,海滩上,或者一口井里。
有人发现水池里有溺死的小孩。
还应补充一点,全欧洲都效法英国,此后儿童贩子走到哪里,都要遭受追捕。已经启动通缉他们的程序。这种功劳谁不争啊!从此以后,所有警察都动员起来捉拿儿童贩子。西班牙的法警的警觉性,也不亚于英国的警官。二十三年前,还能看到奥特罗城门的一块石头上,有一段难以诠释的铭文,用词打破了规矩,但是明确标示出对买卖儿童者与拐骗儿童者判以不同的刑罚。这段铭文使用有点粗俗的卡斯蒂利亚语,这样写道:“在去海上服苦役的时候,儿童贩子须留下耳朵,拍花子须留下钱袋。”可见耳朵等物罚没之后,仍不免去服苦役。因此,流浪汉们都各自逃命了。他们逃跑时恐慌万状,到达哪里都心惊胆战。欧洲的海岸线,无处不监视偷渡上岸者。一伙人上船,万万不可带个小孩,只因带小孩上岸要遭祸殃。
趁早将孩子丢弃。
在晦暗而荒僻的波特兰湾,我们看到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抛弃的呢?
很可能就是儿童贩子抛弃的。
第五节 人类发明之树
估计已是晚上七点钟,风势减弱了,这是还要刮得更加猛烈的前兆。孩子在波特兰岬角的南端高地上。
波特兰是个半岛。但这孩子并不懂什么叫半岛,就连波特兰这名称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可以往前走,直到走不动了倒下为止。一个概念便是向导,可是他没有概念。有人把他带到哪里,又抛在哪里。“有人”和“哪里”,这两个谜一样的字眼儿,就代表了他的全部命运。“有人”便是人类,“哪里”就是整个天地。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支撑点,只有赤足踩的这一小块冰冷坚硬的土地。这个暮色苍茫的大世界,四面八方都敞开,可有什么东西是为这孩子准备的?空无一物。
他朝那空无一物走去。
他周围是人所遗弃的空漠。
他斜插着穿过第一块高地,接着又穿过第二块、第三块高地。每块高地走到尽头,总有一道断裂地带,坡度往往很陡,但是都没有几步路。波特兰岬角的高坪都光秃秃的,犹如巨大的青石板,一块一块半压着重叠起来:一块高坪的南半边仿佛嵌入前一块的高坪下面,而北半边则压在另一块高坪上面。这样形成一个个断层,孩子都轻捷地翻过去了。他不时停下脚步,似乎要在心里合计一下。夜色已经很深了,能见的范围越来越缩小,现在只能看出几步远的地方。
他猛然站住,侧耳细听,然后满意地微微点一下头,就急忙往右一拐,走向右侧隐约可见的一座不高的山丘。那山丘坐落在离悬崖最近的那块高地的尖端,丘顶立着一个黑影,迷雾中看似一棵树。孩子听见那边有响动,既不是风声,也不是汹涌的浪涛,更不是野兽嗥叫。他想那边有人。
他蹿出几步,就到了山丘脚下。
那里果然有个人。
丘顶的情景,刚才看模模糊糊,现在则清晰可辨。
看上去酷似一只巨大的手臂,从地下直挺挺伸出来。手臂顶端食指好像横躺着,下边由拇指支撑。那只手臂、那根拇指和食指映在半空,就像一把角尺。在那类似食指和拇指的东西的接合点上,还垂悬一根绳子,吊着一个说不上来形状的黑乎乎的物体。风吹那绳子一摇摆,便发出铁链子的声响。
孩子刚才听到的正是那种声音。
近前一看,果如声音所宣示的,那绳子是铁链,船上用的空心环锚链。
鉴于自然界这种神秘的杂糅法则,现实的表象,诸如地点、时间、雾霭、愁惨的大海、天际传来悠远幻觉般的喧声,都来发挥作用,把那黑影变成庞然大物。
那庞然大物挂在链子上,倒像一把刀鞘。又像婴儿的襁褓,却有大人那样的身长。那黑影的上端是个圆圆的东西,套在铁链的末端。刀鞘下部已经开裂,露出来干瘪的肢体。
微风拂动铁链,吊在链子上的物体便轻轻摆动起来。那个只随旷野的风动而动的物体,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感能让物体变形,几乎消除其尺度,仅仅留下一个轮廓。那是黑色的一个凝聚体,呈现一种形态,上面附着黑夜,里面也充斥着黑夜,整个笼罩着弥漫开来的墓地氛围。暮色、升起的月亮、坠落在悬崖绝壁后面的星辰、天水相连的天际、乌云、罗盘的全方位,最终都融进这一有形虚无的组合,这个吊在风中的某种形体,只有远远消散在海上和空中的非属性,而黑暗最后来完结曾经是个人的这个东西。
这是不再存在的生命。
成为一具遗骸,这超出了人的语言。不复存在却执意存在,在深渊内外,重现于死亡之上,就好像绝不会沉没,有大量不可能的因素,混杂进这样的现实。因而无以名状。这个人——难道是个人吗?——这个黑乎乎的见证,是一具遗骸,一具可怕的遗骸。什么遗骸?首先是大自然的,其次是社会的遗骸。零与全部。
任凭风吹日晒,霜打雨淋。周围是深深的忘却,一片孤寂。幽灵置身于被遗忘者的历险中,毫无能力抵御寂寞无闻,任由其摆布。永远在受刑,在承受忍耐。飓风在它身上肆虐。这是气流的凄惨的功能。
这幽灵在这里任由掠夺。忍受这样的暴行:曝尸腐烂,不受棺木的保护。它虽遭毁灭却不得安宁。夏天坠落为尘,冬季坠落为泥。死亡应有一块遮布,坟墓应当掩埋。这里既不掩埋,也不遮盖。明目张胆、暴露无遗的腐烂。死亡真是无耻之尤,还炫耀它的作品。死亡的实验室本是坟墓,它却到外面来搞名堂,打扰亡灵的全部宁静。
这个断了气的人还被剥蚀。剥蚀一具空壳,无以复加的终结。他的骨头里没有了精髓,肚腹里没有了内脏,喉咙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一具尸体,就剩下一副皮囊,让死亡里里外外掏空了。假如他有过一个自我,这个自我现在又在何处?也许就在那里,想想该有多么揪心。飘忽不定之物,围着被锁住的东西转悠,试想想,在幽冥之中,还能有比这更凄惨的情景吗?
存在于人世间的某些现实,好似通向未知的门径,一通过那里,神思就可能逸出,而设想便乘虚而入。臆测也在招呼进入。假如我们经过一些地点,看到一些物体,我们会不由自主地驻足,陷入沉思,让自己的精神深入那其中。不可参观之物中,也有微启的暗门。谁碰见这个死者,都不免深长思之。
广泛的弥散,在悄悄地销蚀这个死者。他有过血,被喝干了,他有过皮肤,被吃掉了,他有过肌肉,也被窃取走了。凡打此地过者,无不从他身上拿走点什么。十二月份借走他的寒冷,午夜借走他的恐惧,铁链借走他的锈蚀,瘟疫借走他的疫气,鲜花借走他的芳香。他的缓慢解体就是在付税。这具尸体的税,交给狂风、暴雨、朝露、虫蛇、鸟雀。夜的所有黑手都搜刮了这死者。
这个居民真说不出有多怪异。黑夜的居民。他住在平川,在一座山丘上,可他又不在那里。他可以触摸却又化为乌有。他是阴影,填满了黑暗。白昼消失之后,在空阔寂静的黑暗中,他也变得凄厉,同万物协调一致了。他单凭自身的存在,就增添了风暴的号丧、星辰的恬静。荒原上难以表述的东西,都凝结在他身上。他作为一种未知命运的残骸,助长了黑夜的各种惊悚与惕厉。在他莫测的神秘中,隐隐地映出所有的谜影。
我们感到在他周围生命递减,直至堕入深渊。在周围广阔的空间,确定性与信心也在消减。荆棘和野草的抖瑟、一片荒凉的忧伤、一种似乎带有意识的惶怵,都在扮演悲剧的角色,组成全方位的景物,同吊在铁链上这个黑黑的形象相得益彰。视野中有一个幽灵,就会倍感孤寂凄凉。
他就是个幽灵。阵阵狂风,不停地刮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永不休止的抖动,尤其显得可怖。在这天地间,他仿佛是个中心,而且说起来很可怕,有什么摸不着边际的东西依靠着他。谁晓得呢?也许是在我们的正义之外,那种隐约可见并受挑战的公道。他在墓外停留这么久,就包含人类的报复,以及他本人的报复。他在这苍茫暮色中,在这荒原上,正提供一种证明。他证实了令人不安的物质,因为,人们面对就会发抖的物质,正是灵魂的废墟。死亡的物质,必定是寄寓过灵魂,才能让我们胆战心惊。他向天理揭露人间的法理。他被人置放在那里,等待着上帝。幽灵的无边梦幻,伴随着云谲波诡,飘荡在他的上方。
在这幻象的背后,不知隐藏着什么灾难。这个死者的周围是无限,毫无界标,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房子,也没有一个行人。等到天空、深渊、生命、坟墓、永恒垂悬在我们头顶,持久性昭显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一切都难以进入,一切都禁止,一切都封闭。无限一旦敞开大门,就是大关闭,空间的大关闭。
第六节 死亡与黑夜之战
孩子面对那东西,眼睛看直了,心中惊讶,一言不发。
在成年人看来,那是个绞刑架,而在孩子眼里,那是个鬼魂。
换了成年人,所见的是尸体,而孩子就见鬼了。
况且,他大惑不解。
深渊的诱惑五花八门,这座小山丘顶上便有一种。孩子跨近一步,接着第二步。他往山上走,心里却渴望下来,他走上前去,心里却渴望后退。
他壮着胆子,又浑身发抖,靠前辨认那鬼魂。他走到绞刑架下,抬头仔细观看。
那鬼怪周身涂了沥青,好几处闪闪发亮。孩子看清了脸。那张脸也涂了沥青,看样子面具黏糊糊的,随着夜色的反光而变形。孩子看见那个嘴是个洞,鼻子也是个洞,一双眼睛则是两个洞。身体裹上了浸透石脑油的粗布,好像捆绑似的。那粗布已经霉烂破裂,露出一个膝盖,从一道裂口还看得见肋骨,有些部位是尸体,而另一些部位只有枯骨了。脸是泥土色,有鼻涕虫爬过,留下一条条模糊的白印。粗布紧贴着骨头,显得凹凸不平,如同雕像的衣袍。头盖骨开裂了,就像腐烂的水果开了口。牙齿还保持人样儿,留着笑意。张开的大嘴巴,似乎还拖着喊叫的余音。面颊上还有几根胡须。脑袋往前倾,一副专注的神态。
它不久前修复过,脸上的沥青是新涂的,从裹布裂口露出的膝盖和肋骨,也涂上了沥青。下面,两只脚穿了出来。
正下方的草地上,只见有一双鞋,是从这死者脚上脱落的,经雪覆盖和雨水浸泡,完全变了形。
赤足的孩子瞧了瞧那双鞋。
风一阵猛似一阵,有时静止片刻,正孕育一场风暴。风刚好停了一会儿,尸体不再晃动了。铁链稳稳的好似测重。
如同所有人世之初就意识到特有命运压力的人,这孩子年少的心灵,毫无疑问意识也开始觉醒,极力想开窍,好似一下一下要啄破蛋壳而出生的小鸟。不过此时此刻,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一切都化为惊愕了。感受过分强烈,就像加油过多一样,非但起不到润滑作用,反而会堵死思路。成年人会暗自提出种种问题,这孩子则不然,他只是观看。
那张脸涂了沥青,看上去湿漉漉的。在原先眼睛的部位凝结的几滴沥青,特别像眼泪。而且,多亏这层沥青的保护,死亡的破坏虽说不能完全避免,至少也放慢了速度,尽量缩小尸体腐烂的范围。孩子所见的东西得到了人的护理。这个人显然挺宝贵。别人不肯留下他一条命,却要保存他的尸体。
绞刑架原很坚固,但是天长日久,已经陈旧而遭虫蛀了。
英国人惩处走私犯,给躯体涂沥青由来已久,成为通例了。走私犯绞死在海边,满身涂上沥青吊在那里,曝尸示众,以儆效尤。涂沥青的尸体能保存久些。沥青派这种用场颇有人情味,不用经常换吊死的人了。沿着海岸线,每隔段距离立一副绞架,就像如今安装路灯那样,不过吊着的不是灯,而是绞死的犯人。绞死的人吊在那里就给那些走私的伙伴照亮道路。那些走私犯在海上,远远就能望见岸边的绞架。那一副绞架,第一次警告;接着又一副,第二次警告。尽管,这根本阻止不了走私活动,但是社会秩序就是由这类事物组成的。这种方式在英国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到了1822年,还有人在道弗尔城堡前,看见三具涂沥青的尸体吊在那里。而且,保存尸体的这种方法,在英国不仅用在走私犯身上,还用在窃贼、纵火犯和杀人凶手的身上。琼·本脱纵火烧了朴茨茅斯的海运仓库,于1776年被绞死后便涂了沥青。
科耶神父管他叫琼·漆匠[37],于1777年又见到了他。琼·本脱捆着锁链,吊在由他一手造成的废墟上,每过一段时间,就重新给他涂一遍沥青。我们几乎可以断言,那具尸体存活了将近十四年。直到1788年,还在那里忠于职守。不过到了1790年,不得不把他换掉了。埃及人珍视国王的木乃伊;看来,普通人的木乃伊也可能同样有用。
小山丘八面招风,全部积雪都被风刮走,荒草又露出来,还零散夹杂着几簇雏菊。滨海的草坪又短又密,覆盖了小山丘,也使悬崖顶像铺了绿毯。绞架下方,正对着受刑者双脚的那一小块地方,草长得高大厚实;如此贫瘠的土地长出一丛茂盛的草,实在令人惊讶。须知几个世纪以来,多少尸体吊在那里,腐烂的肉屑骨渣掉下去,也就喂肥了荒草。土地也吃人啊。
这样凄惨的景象,真把孩子吓傻了。他立在那里,目瞪口呆。忽然,一棵荨麻扎了他的腿,他以为是什么虫子咬的,便低下头看了看。继而,他又抬起头,注视他上方的那张脸。那张脸也在注视他,正因为没有眼睛,就更加显得专注。那是一种扩散的目光,凝注的程度难以描摹,既有光亮又有黑暗,既从空眼窝,又从头盖骨和牙齿间射出来。死人是用整个脑袋盯着你,这太吓人了。没有眼珠,却让人感到那是在注视你。鬼魂引起的惶怖。
渐渐地,孩子本身也变得可怕了。他完全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丧失。他浑身逐渐麻木,各个关节僵硬起来。寒冬悄悄地把他交给了黑夜:冬季也有叛卖行为。孩子几乎化为雕像了。寒气侵入他的骨髓,化为石头;黑暗这条毒蛇,也爬到他身上。从雪地升起的昏昏睡意,犹如幽暗的潮水,漫上来将人淹没:孩子慢慢僵硬不动了,活像一具尸体。他要睡过去了。
昏睡的手上,长着一根死亡的指头。孩子感到被这只手抓住了。他就要倒在绞架之下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站着。
命终总是近在咫尺,存在和不再存在之间毫无过渡,返回熔炉,每时每刻都可能滑落,创造万物就是这个万丈深渊。
再过片刻,这孩子和这死者,这初萌的生命和这毁灭的生命,就要归于同样的寂灭。
这个幽灵仿佛看明白了,不愿意出现这种结果。它突然晃动起来,就好像给孩子发出警示。那是又刮来的一阵风。
死人动起来,无需大惊小怪。
吊在铁链子上的这具尸体,在无形之风的推动下,开始倾斜了,由左侧上扬,随即落下来,再从右侧上扬,落下之后再扬起,动作悠缓而悲凄,像钟摆一样精确,来回摆荡,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在地狱看到永恒时钟的钟摆。
这情况持续了一会儿。孩子面对这死人的摇摆,感到忽然醒来,他觉出浑身凉透了,心里就明明白白害怕了。铁链每摆动一下,就有节奏地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它仿佛是换口气,接着重又开始。铁链在学知了鸣叫。
狂风欲来,气流猛然膨胀。转瞬间,微风变成朔风。尸体的摆动又增添了几分凄厉;那已不是摆动,而是震荡了。铁链刚才吱呀呻吟,现在嘎嘎号叫了。
喊叫声似乎有谁听到了。假如这是一声呼唤,那么已有应声而至者了。
远天传来一片喧嚣。
那是鼓翅的声响。
突发变故,墓地和荒野上的风云突变:飞来一大群乌鸦。
飞动的黑点插进乌云,刺破雾霭,越飞越近而变大,乱哄哄,黑压压一片,直扑小山丘,犹如大军压境。这群地狱的飞虫扑上绞架。
孩子惊慌后撤。
成群的鸟雀飞虫,总是服从统一指挥。乌鸦集中落在绞架上,没有一只落到尸体上。它们彼此商议,聒噪声十分刺耳。狼嗥,蛇嘶,狮吼,无不是发自生命。乌鸦的聒噪,正是表达满意而接受腐烂物。听来酷似坟墓打破沉默的声响。聒噪声中有黑夜的影子。孩子一阵冷颤,浑身都僵了。
身子冻僵不止是寒冷,更是惊恐。
乌鸦叫声停止。有一只跳到骷髅上。这是个信号,所有乌鸦都扑上去,翅膀构成一个云阵,继而全部收拢;刹那间,仿佛无数的细颈瓶附在上面,完全遮盖了悬吊的尸体。这工夫,尸体却突然一摇动。
是尸体摇动了吗?还是风吹而动呢?反正它狠命一抖动。狂风又起,前来助阵。这鬼怪开始挣扎。阵风十分猛烈,完全控制了它,乱摇乱晃,它变得非常可怕,开始左冲右撞。可怖的木偶,绞架上的铁链就是牵制它的细线。暗中又有木偶戏演员,拉动细线,让这具木乃伊表演。它翻转,跳跃,仿佛要四分五裂。那些鸟儿受此惊吓,都呼啦飞起来,就好像四分五散。可是,那些令人厌恶的畜生随即又飞回来,于是,又开始一场搏斗。
死者仿佛注入了超常的活力。阵阵狂风将它掀起来,势欲将它刮走;而它却拼命挣扎要逃脱,只是被铁项圈套住了。那些乌鸦对它的各种动作也做出不同反应,时而退却,时而围攻,时而惊恐,时而又勇猛。真是奇特的场面:这一边莫名其妙要逃跑,那一边则追逐一个被铁链锁住的人。朔风阵阵痉挛,尸体随风或惊跳,或撞击,甚或怒气冲冲,来回摆动;上下翻飞,赶走飞散的那群乌鸦。尸体就是大头棒,而乌鸦群就是灰尘。但是,凶猛的鸦阵不停地攻击,绝不肯罢休。死者受无数只喙的啄逼,也不免发了狂,在半空变本加厉地乱冲乱撞,如同系在投石兜上的石块。时而,所有利爪和翅膀都糊上来,时而又全没有了。鸦阵一时消失,很快又疯狂地卷土重来。死后还要受这样骇人的酷刑。那些鸟儿好像疯狂到了极点。这样的鸟阵,就是地狱的气窗也得放行。利爪乱抓,尖喙猛啄,还呱呱叫个不停,撕下已不复为肉的条块,同时绞架咯咯作响,骷髅也窸窣有声,再加上铁链的哗哗声、阵风的吼叫,真是沸反盈天,再也没有如此阴森可怕的搏斗了。
有时,朔风刮得更猛,悬挂的尸体便翻舞旋转,同时对付四面八方扑来的鸦群,就好像要追赶那些鸟儿,要用牙齿狠命去咬。它有狂风相助,又有铁链相钳制,仿佛恶神厉鬼都插了手。风暴参加了战斗。死尸在扭动,鸦群飞旋着冲击。这是旋风中的飞旋。
下面传来大海汹涌澎湃的轰鸣。
孩子看到这种梦境,四肢猛然颤抖起来,一个寒战传遍周身,他一个踉跄,身子一抖,险些摔倒。于是,他转过身去,双手抱住脑袋,好像把脑袋当成了支撑点,他一时惊慌失措,闭上眼睛大步跑下山丘,头发随风乱舞,自己几乎成了幽灵。他逃掉了,身后留下黑夜受刑的那种惨景。
第七节 波特兰湾北岬角
孩子一时昏头,慌不择路,在雪地、平川、旷野里狂奔,直到跑得喘不上来气。不过,他这一奔逃,身子倒暖和了。这正是他所急需的。假如没有这阵急跑,没有这场惊吓,他就死定了。
他跑得喘不上气来,只好停下,但是绝不敢回头望一眼,就觉得那群乌鸦一定会追来,那尸体也很可能打开锁链,跟他跑一个方向,恐怕连那绞架也跑下山,跟在死尸的后边。他害怕一回头就看到这场面。
他稍微喘息了一下,便又开始奔逃。
弄清事实绝非儿童的特长。那孩子因恐惧而夸大所得的印象,并没有在头脑里联系起来看,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不管去哪里,怎么去,只一味奔跑,如在梦境里那样惶恐,那样艰苦卓绝。他被抛弃了几近三小时,不知何去何从,就一直往前走,但是走的目的却发生了变化:起初他是在探索,现在则是在奔逃了。他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感到寒冷,只觉得害怕了。一种本能替代另一种本能。现在,他一心想着逃避。逃避什么呢?逃避一切。生命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如同可怕的围墙。假如他能逃离世间万物,那么他早就如愿了。
然而,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这牢狱还有人称自杀的这种豁口。
他还在奔跑。
他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气力用尽,恐惧感也耗尽了。
突然,他站住了,仿佛顿生力量和智慧,对这样逃窜感到羞愧了。他挺起身子,跺了跺脚,毅然决然地仰起头,转过身去张望。
无论小山丘、绞架,还是那群乌鸦,统统不见了。
浓雾又弥漫了天际。
现在,他不再奔跑,而是行走了。若说这次撞见一具死尸,他就一下子长大成人,那就未免把他接受的复杂多样的朦胧印象圈得太死了。他这种印象所包含的东西,说多就多得很,说少也少得可怜。那副绞刑架,在他这刚刚发蒙的头脑里,仍然是见了鬼。只不过他克服了恐惧感,情绪稳定下来,就感到自己更为坚强了。假如他到了能够反躬自省的年龄,他就会发现内心已有千百万种思绪的苗头,但是儿童的思考尚未定形,他们顶多感到这种难解事物过后的苦涩,而长大成人之后才称这为愤慨。
还应补充一点,孩子就有这种天赋,感受到什么,很快就不去想了。痛苦事物的轮廓迅速远逝,那种变幻的幅度超出了孩子的把握。孩子受本身的弱点,即这种局限的保护,不会产生过分复杂的感情冲动。他看到一个现象,却不大注意相关的情况。孩子不难满足于片断的想法,审视人生是将来的事情,等有了阅历之后。到了那时,一组组的经历就可以多头对案,增长了见识并成熟的智力,就能进行比较了,于是,幼年的记忆在感情冲动的作用下重又显现,如同划掉的字迹又在隐迹羊皮纸上显出来一样;那些记忆正是逻辑思维的支撑点,在儿童头脑里曾是幻象的东西,到了成人的头脑里就变成了三段论了。而且,阅历各不相同,要随各人的天性或变好或变坏。好的记忆便成熟宜人,而坏的记忆则腐烂害人。
孩子奔跑了足有一公里,接着又走了一公里。猛然,他感到饥肠辘辘。他想到吃饭,这个念头来得迅猛异常,一时压倒了山丘上的那个骇人的幻象。幸而人身上还有兽性,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然而吃什么?又去哪儿吃呢?如何弄到吃的呢?
他摸了摸衣兜。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明明知道衣兜全是空的。
他随即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去哪里,却加快脚步走向可能有的人家。
对寄身之所的这种信念,正是天主扎在人心里的一条根。
相信安身之所,便是相信上帝。
何况,在这片雪原上,没有一点屋顶的迹象。
孩子不停地走,荒原在延伸,光秃秃的一望无际。
这高地上从来就没有住过人家。从前,这里最初的居民,因为没有木头搭棚子,就住在下面的悬崖的洞里,他们以投石器为武器,烧干牛粪取暖,他们的宗教信仰,就是在多尔切斯特一片林间空地上所立的偶像海尔,而他们谋生的手段,就是捞取灰色的假珊瑚,威尔士人称之为plin,希腊人则称之为isidis plocamoso。
孩子竭力辨认方向。整个命运就是个十字路口,选择方向是极难的事情;这个小家伙早早就会在黑暗的人世碰运气了。他仍然朝前走,双脚虽说显得劲头十足,但是也开始累了。这原野上并无路径,即使有也为积雪所覆盖。他本能地继续朝偏东方向走去。脚底板被锋利的石块划破,如果天光明亮,那么在他雪地留下的足迹上,就会发现有淡淡的血印。
他什么也辨认不出来了。他是从南到北,穿越波特兰高地,而带他来的那伙人为了避开人,很可能自西往东穿过这片高地。估计他们是乘渔船或者走私船,从乌杰斯康伯海岸的圣卡特琳海峡,或者斯万克里出发,到波特兰换乘等候他们的那只独桅船,再到威斯顿的一个港湾上岸,然后走到埃斯顿的一处小海湾再次登船。孩子现在走的路线,正好同那条路线交叉成十字。孩子不可能认得这条路。
波特兰高地散布一些高高的土丘,当年随海岸突然坍塌滑落,便形成刀切一般的悬崖峭壁。孩子漫无目的,走到岬角顶端的一座土丘上,停下来要张望一下,希望在更开阔的地方多发现一些标志。眼前一片苍茫。他更加凝神观察,这才稍微辨认出一点儿景物。极目望东面,隐约看见远处一道地沟深底,在那一面铅色的屏障好似黑夜的一处悬崖,即灰暗而变幻的绝壁脚下,有几条黑带飘动升起,仿佛散逸出来的。那面铅灰色绝壁正是雾障,而那几条黑带则是炊烟。有炊烟就有人家。孩子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依稀望见不远处有一面斜坡,斜坡脚下迷雾中,影影绰绰布列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岩石间似有一个沙洲或狭长的半岛。那很可能是一条通道,连接他刚穿过的高地和远处的平原。显然那是必经之路。
的确,他走到了波特兰地岬,人称棋盘坨的洪积地带。
他走下高地的那面斜坡。
坡很陡,崎岖难走。不过,这是他刚才走出海湾所爬悬崖的背面坡,没有那么陡峭了。有上坡必有下坡。
他既然爬了坡,现在该下坡了。
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冒着崴伤的危险,也冒着掉下看不清的深渊的危险。他双手满把抓住荒野的长藤,以及长满刺的荆豆,以免从岩石和冰面上滑下去,结果手指扎满了小尖刺。有时,他觉得坡度稍微平缓一点儿,就边下坡边缓口气;接着,又碰到陡峭的地段,每走一步都得想个新办法。从一道绝壁下来,每个动作都是关键,必须眼疾手快,行动敏捷,否则就没命了。每处碰到的难关,孩子都通过了,他所表现出来的本能比得上猴子,所表现出来的技巧也能令街头艺人赞叹。这面坡又陡又长,他总算下来了。
他就这样下坡,快要到达他在高地上隐约望见的地岬了。
孩子从一块岩石蹿跳或者滑到另一块岩石,不时还侧耳细听,就像一头鹿那样警觉。他谛听远方,左侧隐约传来的声音好似深沉的军号。空气中的确有气流的震荡,那是可怕的北极风的前奏:听听由北极刮来的狂风,好似列队的号兵。与此同时,孩子感到额头、眼睛、面颊一阵阵凉意,仿佛冰凉的手掌放到脸上。那是寒冷的鹅毛大雪,起初零星地飘落,继而翻舞飞旋,预告暴风雪即将来临。孩子满身披覆了白雪。暴风雪在海上冲荡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开始登陆了,渐渐侵入平野,从西北斜插着开进波特兰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