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十一月初五,是一个愁惨的秋日。未时刚过,血红的夕阳离西方天际线尚有一大段距离,咸京城里却到处响起了戒严的铜锣声。不一会儿,从东门敌楼上传来一阵号角声,那样尖厉、刺耳,使每个听见的人都头皮发麻。正在郭门谯楼上觅食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吓,呱呱地哀鸣着飞往空中,盘旋了几圈消逝在逐渐四合的暮色里。城中心的钟楼旁,一面镶有牙边的黑旗徐徐升到带着方斗的旗杆上。旗中间的“禁”字威严地俯瞰着城中的一切。
戒严令一下,街道上和市肆里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店铺纷纷关门。小贩们忙不迭地收摊。人们慌慌张张奔回家去。街头巷尾,人流如水。小孩的哭声,妇女的喊叫声,骡马的嘶鸣声与维护市场秩序和治安的胥师们声嘶力竭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奇特的音响。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从城门里向市肆疾驰而来。虽然骑兵们都戴着青铜面具,但仍可以从装束上看出这是些女戎(女兵)。她们左手持戈握缰,右手高擎皮鞭,并不喊叫,见有人仍在街道上踯躅,就用皮鞭驱赶。她们的高头大马常常把那些来不及躲避的百姓撞倒在地,发出凄惨的呼叫。戒严令刚下时,一伙歹人乘着混乱闯进一家专卖貂皮袍子的店肆里行劫。任凭店主撕破喉咙大喊:“不市了,不市了!”歹人们不管他是否停止营业,还是把店肆洗劫了一通。这时店主正站在街旁哭骂,骑兵们来到他身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就是几鞭子,打得他抱头鼠窜。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街道上变得空空荡荡。各种声音相继消失了。整个咸京城宛如一片阴森的坟地,唯有巡逻兵的马蹄声缕缕不绝。不少人家门外挂着提幡,在晚风中呱嗒呱嗒作响,给人一种凄凉之感。这些年,由于徭役繁重,刑法苛峻,人死得特别多,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那玩意儿。
自从上月底楚军[1]攻破函谷关,打进关中以来,咸京每天都是早早就戒严,关闭五个城门。有时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打开。为着稳定民心,朝廷严禁百姓们议论战事,甚至不许三人以上窃窃私语,违者格杀不赦。尽管如此,城里仍然人心浮动,有关战局的谣言一天比一天盛。前几天,有消息说陈胜的军队已经打到骊山附近的戏水,正在进行短期休整,准备大举进攻咸京。一些豪门富户、达官勋戚,如同热锅之蚁,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命。还有的人传说,陈胜西征军大帅周文派出了一百多名细作,由一个名叫森越的人率领,已潜入咸京,准备在主力进攻咸京时做内应。人们早就听说森越是周文手下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曾在渭口之战中大败秦军,生擒朝廷的“大庶长”。现在听说他来到咸京,都觉得心惊胆战。有的人讲得就更玄乎,说他某日某时在咸京城里亲眼看见森越不仅能飞檐走壁,还有一手绝招:飞刀杀人。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他亲自看见一个秦将被森越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头颅不翼而飞。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还有人哄传周文前几天派了一支精悍的小部队夜袭骊邑,放火烧了始皇陵和极庙,砸碎了九鼎[2]。而率领这一小股部队的,是一个名叫一枝花的女将。据说她不但智勇双全,而且生得有倾城倾国之色。这些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像春风一样传得异常迅速,偌大的咸京城中几乎人人皆知。
咸京城里城外的穷苦百姓们,怀着一种大旱望雨的心情,急切地盼望楚军能够早日打进京来,抓住狼心狗肺的秦二世刀剁斧劈,为穷人出一出久积胸中的怒气。一到晚上,他们就悄悄地爬到树上、屋顶上,翘首东望,一连好几天,都可以看见骊山方向彻夜燃烧的火光,半个天际血红一片,仿佛还能隐约听到一阵阵微弱的呐喊声。他们清楚,那一带正在进行着一场空前惨烈的大血战。他们多么希望秦军马上就被击溃,楚军今晚就抵咸京城下!
可是近几天来,情形有些变了。晚上,骊山一带的火光消失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纳王[3]的秦军却源源不断地从蜀郡、天水、上郡等地赶到京畿,稍事休息又向东开去。昨天下午,不好的消息终于传来:在骊山会战中,少府章邯击败了周文,周文所部损失惨重,正朝函谷关方向撤退;数十万秦军在后面穷追不舍,要将他们一鼓聚歼。这个消息,起初被认为是朝廷为了安定民心造的谣言,一直到今天下午朝廷在孤魔庙前挂出了由丞相李斯亲笔签署的骊山会战秦军获得全胜的告示,并且在杜邮附近举行了极其隆重的授馘[4]仪式,才相信秦军确实打胜了。有人还亲眼在杜邮亭看到了章邯和他手下的著名将领司马欣、苏角、索卢仲等人,据说他们是回京向皇上报捷的。对于穷苦百姓来说,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一点也不难想象,他们该多么失望!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钩凄楚的月牙儿高悬在树梢上,几点寒星在云层里眨巴着眼睛,风呼呼地刮着。申时三刻,咸阳宫门楼下的大铜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一驾华丽的高轮马车疾驰出来,向东门方向奔去。这驾马车的四个螭头上都挂着绢绸灯笼,照耀着镌刻在车板上两个秀丽的秦篆:“大路”。车上的玄绣花帷裳是撩开的,车中空无一人。马夫紧握着马鞭,呼哧呼哧地牵着骖马奔跑。车旁另奔驰着一匹骏马,骑在马上的是朝廷的车司马。他现在奉二世之命到咸京东门去接章邯。二世今晚要在咸阳宫中召见章邯。只有那些战功卓著的将领,皇帝才“恩赐”他乘坐“大路”车。这是不得了的荣誉。为祝贺秦军在骊山的胜利,车司马吃晚饭多喝了一点儿酒,这时酒力发作,在马上昏昏沉沉地打瞌睡,身子不住地摇晃着。
东门守城的军士们得知今天夜里章少府要进京晋谒皇上,所以城门只关了一半。士兵们听说秦军在骊山获得了胜利,对京城的直接威胁业已解除,警惕性不由得松懈了许多。车司马来到这里,见狭长的门洞里只有几个抄手缩肩的士兵站岗,跳下马来向士兵们走去。
前几天,由于前线战事紧张,咸京城里的守卫部队一股脑儿都被抽走了,顶替他们的是从巴郡赶到咸京来“纳王”的兵丁。车司马大声问道:
“大阍[5]何在?”
士兵们回答说,大阍正在附近小酒肆中烤火。车司马大怒,把眼一瞪,命令一个士兵引路,朝小酒肆奔去。
小酒肆位于龙尾道左近,里面燃着一堆柴火,十几个士兵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车司马来到酒肆,劈头盖脸地把大阍痛骂了一顿,要他马上把人都带出去。大阍是一个非常圆滑的老兵痞子,尽管车司马扬声痛骂,但他绝不还口,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车司马发泄了一通,见大阍叫士兵们先出去,而后连连向他作揖,要他坐下烤火休息,这才把满腔怒火按了下来。他叫大阍立即出去,一俟章邯来到就来告诉他。大阍走后,他却和自己带来的几个舍人坐下来烤火。
大阍刚回到门洞,忽然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借着月光,他看见三四个骑马人朝这里奔来。一盏昏暗的灯笼在前面摇曳着。灯笼上书写着“少府”两字。等他们走近门洞以后,士兵们才看清那是几个穿着战袍的人。他们腰佩长剑,身背箭囊,战袍被风吹起,里面沉重的铁甲在灯光下泛出森森青光。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面孔慈善、留着三绺牙须的老头儿,穿着极其普通。他们把马缰勒住,战马由疾奔变成小跑。大阍心里清楚,这几个人都是章邯手下的僚属或舍人,现在进城就是为章邯今晚觐见皇上做准备的。那几个人骑着马缓缓走进门洞,大阍查验了他们的木棨,问:
“你们都是少府的人吧?”
老头微笑着点头:
“嗯。”
“是从杜邮亭来的吗?”
“是的。”
老头儿边走边同士兵们打招呼:
“弟兄们,辛苦啦!今晚天气够冷的吧?”
“可不是!”一个年纪挺大的士兵见这个人装束平常,开玩笑说,“撒尿时手里都得拎根木棍,一边尿一边敲打,要不然刚尿出来就结冰了!”
士兵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老头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停一停,他转向身边的一个头戴鸡冠的青年,“带着酒吗?”
“只有一葫芦琼花酿。”
“送给他们吧。叫他们喝几口暖和暖和。”
那青年把挂在马鞍后的酒葫芦摘下来递给大阍。大阍感激得连连拱手。
刚才说俏皮话的老兵笑着说:
“好,老头儿,你做了件好事!来世准有好报!酒葫芦还要拿回去吗?”
老头手捋胡须,笑着说:
“不要了,留着给你们撒尿用吧!”
门洞里再次响起笑声。几个人扬鞭而去,马蹄与路面上的碎石子相碰,迸射出朵朵火星。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大阍感慨地说:
“人们都说章少府是个杀人不眨眼、喝血不打嗝的凶家伙,叫他‘南山虎’,没想到他手下还有这样谦和的人。以前我还以为他周围都是些……”
话未说完,那个老兵打断了他:
“把酒葫芦给我!”
老兵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一个士兵问大阍:
“你说什么?章少府凶得很?”
“嘿,你可不知道!那老家伙着实厉害得很哪!我听说过去他在骊山督造始皇陵的时候,每天都有十几个刑徒被他杀掉。有一次,三百个刑徒逃跑被他抓了回来,二话没说,在他们身上绑上大石头,全都扔到渭河里喂鱼啦!不信你去打听一下,秦中人谁不惧他?就连没断奶的娃子听见他的名字,夜里都不敢啼哭!”
“嘿,嘿!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另一个士兵插进来说:
“我听说他家墙上的壁画全是用人血画的,一到阴雨天,花纹特别清楚。真有这回事吗?”
“这恐怕不会是真的。”另一个士兵说。
“我可听不少人都这么说哩!”
“这不可能!一定是恨他的人瞎编出来的!唉,人的舌尖是有毒的,啥样的话编不出来?你们说呢?”
大阍正要说话,突然远处又传来一阵辚辚的车轮声。片刻工夫,一片黑压压的车队驰了过来。前面是十几匹披着铁甲、骑着骏马的武士。武士一律手执长矛。后面是一辆四角垂着流苏,车轼、车轮都包着铁皮的战车。车子左侧刻着几列遒劲的大字。战车驰近以后,在灯光下可以辨认出那是“倒曳九牛,抚累易柱”几个字。后面是十几辆稍小一点儿的车子,都挂着灯笼,上书“少府”二字。在那辆包着铁皮的战车上,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正襟危坐。他长着一张四方脸,下颌上全是又硬又黑的胡髭,眼睛、嘴巴、鼻孔都大得怕人,两道浓眉像板刷一样,向上高挑着,一直到鬓角。他两手扶着一柄缀有红穗的宝剑,像一尊石雕。大阍心想这肯定是章邯,慌忙趋前行礼,恭恭敬敬地说:
“启禀少府大人,卑职已在此等候多时。皇上派来的车司马大人就在附近。大人稍待片刻,卑职去把他唤来。”由于久仰章邯的威名,大阍说话时心头怦怦乱跳,不敢仰视。
车上的将军轻轻哼了一声,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
“休得胡说!你不认识我?”
大阍诧异地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寒风吹过,车上的旗帜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阍下意识地朝旗上一瞥,见旗中心绣着一个硕大的“苏”字,恍然明白:哦,原来他是苏角!关于苏角,大阍最近也听说过许多传闻。他是章邯手下的一员得力大将,有万夫不当之勇。据说他年轻时当过暴客[6],特别喜欢玩弄女人,他吃小孩肉。可能小孩肉吃得过多,眉毛都变成了白色,号称“白眉将军”。大阍正想仔细看看这位“白眉将军”的眉毛究竟是不是白的,只听得一声鞭响,马车带着一股狂风呼啸而过,驰进城去。后面十几挂车紧紧跟随,大阍同车上的士兵搭讪了几句,才知道苏角是到林光宫去搬运朝廷犒军的东西。至于章少府什么时候进城,他们并不清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一队骑兵来到东门。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将军。他全身披着铠甲,连手腕、小腿、脖子上都套有铁甲。胯下的坐骑又高又大,鬃毛极长,但奇怪的是没有尾巴。他身后跟着许多武士,还有两辆马车,满登登地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马队里有人高挑着灯笼,也写着“少府”两字。大阍思忖着这个人必是章邯无疑了,便命令士兵们抖擞精神,站成整整齐齐的两排,把铜戈高高举起。等那将军来到门洞外面,大阍高喊了一声:“辟戈!”士兵们齐刷刷地把铜戈放了下来。大阍忙上前行礼,把刚才对苏角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大出乎大阍的意料,只听那将军说:
“你是什么人?怎么连章少府都不认得?”
大阍叫苦不迭,心里说:“什么?难道这一位还不是章少府?”他慌忙解释说他是刚从巴郡来的,的确不认识章少府,冒犯将军虎威,罪该万死。
那将军淡淡一笑,缓缓进了城门。大阍忽然看见他那匹没有尾巴的马,闻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酒气,猛地醒过腔来:“啊,原来他是司马欣!”他用力在自己脑门儿上拍了两下。他对司马欣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司马欣是章邯手下的一员骁将,从很早就侍奉章邯,累建殊勋。人们都知道他的坐骑非常有名,唤作“无尾驹”。据说,这是他前几年跟随屠睢远征百越时从一个洞主那儿得来的,能日行千里。司马欣无他爱好,只爱喝酒,一次能喝整整一斗酒,是秦朝有名的“酒仙”。现在看见无尾驹,又闻到酒气,大阍马上明白过来。等司马欣一干人走远以后,士兵们开始小声议论。他们说,这两个将军气派可真是不小,走到哪儿都是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要是章邯来的话,肯定派头比他们还要大得多。大阍也是这样想的。他奇怪的是,现在已近三更,为什么章少府还迟迟不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抻长脖子向东眺望,官道上阒无一人,唯有苍茫的月色洒满大地。
又过了一会儿,车司马在酒肆里等得不耐烦了,来到门洞里,问大阍:
“章少府还没有来?”
“没呀!”
“不会吧?天气都恁晚了。”车司马睁大眼睛望着官道喃喃自语,“该来了呀。”
大阍告诉车司马,章少府虽然还没有进城,可是他手下倒有好几起人进城去了,估计他马上就会到的。车司马详细询问大阍刚才都是哪些人进城了。大阍先说出了苏角和司马欣的名字,然后说还有一个衣着朴素、态度谦和的老头,也是少府的人。车司马心里一动,忙叫大阍把老头的相貌形容一番。大阍简单讲了几句,话未说完,车司马就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竖子!你误了老子的事了!”说完,拔脚朝“大路”车走去。
大阍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车司马跳上坐骑后,他怯生生地问:
“车司马大人,究竟咋啦?卑职误什么事了?”
“笨蛋!”车司马道,“你知道那个老头是谁?”
“是谁?”大阍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就是章少府!”车司马说毕,双腿夹了马肚子一下,向咸阳宫疾奔而去。
自从周文攻破函谷关,直逼咸京以来,咸阳宫的戒备比往常森严了好几倍。天刚擦黑,皇宫的大门就紧紧地关上。旁边的五六个掖门,只有一个是打开的,里面还伫立着三排宿军。宫墙上挂满了灯笼,如同白昼。离门楼稍远一点的地方停着亚卿和护军将军派来保卫皇宫的畴骑。一旦发生意外情况,即做紧急出动。宫外一派杀气腾腾的临战气氛,宫内却截然是另外一种情景:金殿闱阁之中,灯红酒绿。悠扬的乐曲伴着清脆的钟磬,从长池中央的鲸鱼岛上传来,在夜空中回荡。高大的遮日窗前不时闪过舞女袅娜的倩影。置身在这种环境中,无论是谁都很难想象,就在几十里外的地方,最近几天一直在进行着喋血大战。
报时鼓刚刚敲了一下,章邯就来到宫外。在值夜的黄门丞带领下,他由旁门进宫,来到一个偏殿里,等候二世召见。偏殿里冷清清的,倒是墙壁上的蟠螭灯全部是燃着的。他刚在一张苫席上坐下,忽然觉得眼前有条黑影倏地一闪,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见是立在偏殿西侧的“进善之旌”[7]被风吹动,摇晃不止,这才放下心来。
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苫席上,双手放在膝头,脸上微呈笑容。明亮的宫灯下,看得出他是一个相貌非常普通的人。虽然他今年六十挂零,可长相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眉毛、胡须、头发都已花白。瘦削而略呈黄色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个子不高,再加上约略有些驼背,就显得更加矮小和苍老了。只是他那双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炯炯有神的。眼角周围几道线条有力的鱼尾纹,隐示着他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初次见他的人,一定很难想象他就是那个曾经为秦始皇父子立下过无数次汗马功劳、赫赫有名的少府章邯。
他出生在辽东郡一个“边氓”[8]家中,从小攻读经史,学就满腹文章。三十岁那年,他弃笔从戎,先在蒙骜麾下当一名小小的掌卜,后来又当了军中的执法,经历过不少战阵。他生性异常奸狡,且又极端残忍。在当执法时他滥用重典,杀人如麻。虽然他是文人出身,却将学问装在肚中,而把精力花费在研究秦朝的五刑律令上。他听说始皇帝很喜爱《韩非子》这部书,自己便弄了一部随身带着,睡觉时也放在床头。他强记硬背,倒诵如流,与秦始皇说话时常引用其中的词句,使始皇大为满意。正因为如此,他在秦国这样一个“羞文学,好武勇”的国家里青云直上。四十五岁那年,他担任了少府这个重要职务。这是朝廷九卿之一。在当少府这些年头里,他更加忠心耿耿,从未出过差错。满朝臣工都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他虽然位居高官,却小心翼翼,正像人们所说的,每走一步都要回首看看自己的脚印,生怕走差了路。他虽然生性残忍,可平时总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从不动怒发火,脸上总是堆着慈祥和悦的笑容。他办事不紧不慢,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着急。这些特点,不用说是在宦海里沉浮了几十年锻炼出来的。就拿他出行来说吧,从来不多带随从前呼后拥,这也是有缘由的。他刚担任少府不久,一次,始皇帝驾临梁山宫,他作为督造梁山宫的主监官陪同始皇上山游玩。在山上,始皇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骑很多,很不满意。侍从中有人偷偷去告诉了李斯,李斯立即把车骑减少。始皇知道是有人泄露,秘密查询了许久而无结果。盛怒之下,始皇把当时在身边的侍从通通处死了。这件事,给章邯心头很大的震动。从此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轻车驷马,绝不招摇。他的穿着也很俭朴。对待皇上,对待比他爵位高的官员和同僚,他始终是毕恭毕敬,小心行事。对待他的僚属、将领,乃至手下的士兵和家人,他总是谦和可亲,还不时施以小恩小惠笼络,因此那些人特别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对待穷苦百姓,他毫不留情,能杀就杀,从没有手软的时候。他深切懂得,在始皇父子手下为官,不做到这一点是不行的。在督造阿房宫和骊山陵的时候,死在他手中的刑徒和工匠真是数不胜数。关中的百姓们都咬牙切齿地呼他为“南山虎”,朝廷的大臣们却给他起了一个似乎文雅的名字——“老犹”,意在狡猾也。
今年七月,当陈胜率领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时候,他恰好为在泰山秦望峰上修造宫殿的事来到沛郡,听说戍卒在造反,附近郡县纷纷响应,杀死朝廷命官,一时间人心浮动。他见事情不妙,星夜驰回京城。几乎在这同时,从泗水郡和陈县等地赶来报急的使者也到了。出人意料的是,使者们向二世禀报了紧急情况,昏聩的二世竟不相信,还把使者投下监狱。郎中令赵高等人明明清楚泗水郡和陈县发生的事情,却装聋作哑。后来,使者也不敢再说真话了。二世再次询问时,都扯谎道:“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二世信以为真,唯有章邯心里很亮。他知道不能去谏劝二世,就暗暗把在骊山修造始皇陵的几十万刑徒和奴产子[9]武装起来,点名编号,配给廪食,制办衣甲器械,准备应急时用。
九月下旬,周文率领二十万大军攻破函谷关,京畿震动,二世这才慌了手脚,召集群臣商议退兵之计。满朝文武一个个束手无策,只有章邯成竹在胸,进言道:“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之兵为时已晚。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二世乃大赦天下,授章邯以兵权,让他前去破敌,同时檄令各地兵马火速赴京“纳王”。章邯率领由刑徒和奴产子整编而成的军队约五十多万人,迎击楚军。他知道楚军自从打进函谷关来已经数破秦军,士气正盛,硬碰硬地去打未必能占便宜,便在骊邑、晓关、蓝田一带层层设防,企图以守为战,以逸待劳,俟各地援兵赶到再进行决战。可是没想到楚军却在戏水附近停下来进行休整,没有继续进攻。章邯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突然用全部兵力向楚军发起猛烈进攻。楚军仓促应战,粮草接济困难,十分被动。由于众寡悬殊,秦军的援兵源源不断地赶到,楚军大败,向函谷关外撤退。结果,章邯全胜还朝……
章邯怀着胜利的喜悦,坐在偏殿里等候召见,一个时辰后,仍不见有人来唤。由于他连日辛苦,没有认真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眼皮一个劲地发涩。但在这种场合下他是绝对不敢睡觉的。为了驱走倦意,他开始在偏殿里踱步。
他先踱到那面进善之旌下,看上头写着什么。
自从始皇帝登基到现在,朝廷里很少有大臣在这旗上写些什么。他们熟知始皇父子暴戾恣睢,反复无常,谁都不去讨那个没趣。章邯自然更与这玩意儿没缘分了。但他知道,也有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敢把谏条朝这上面写。譬如他的好友右丞相冯去疾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进善之旌”旁边有一张彩绘楠木长几,上面放着一沓绢帛,颜色同“进善之旌”一样。这是备用的旌帛,一旦挂在杆上的旌写满了,就换新的。如今这沓绢帛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随便浏览着写在上面的小字,忽然,眼睛被几行醒目的篆字吸引住了。那字体遒劲有力,是他非常熟悉的冯去疾的字体。他轻轻念出声来:
……臣近睹朝中之事,君主居深宫,权臣操威福,官以贿求,罪以情免。役数十万民,复作骊山、阿房,死者枕藉于道途,哀苦声闻于天下。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惨,岂不哀哉……夫郎中令赵高,分曹为党,往往群朋。营惑耳目,感移人意,以陷正臣,实为国朝大患。望陛下圣心鉴察!陛下春秋方富,高应引陛下积思于社稷,留神于王事,造福国家,致使我大秦江山,万代长久。奈何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经淫辟之路,实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不除此贼,何以宁国?……臣去疾冒昧直言,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章邯倏地一惊,心里说:“唉,文宁这个人也真是,太感情用事!给皇上进这样激烈的谏劝,已是十分不好,何况还要把赵高的名字写在上面,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内竖[10]心狠手毒吗?如何惹得起他!”有时候,章邯很钦佩冯去疾的胆气,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骨鲠之臣。但更多的时候,觉得他又太意气用事,迟早会坏大事。赵高是二世最宠信的人,党羽满朝。你在皇上面前揭他头上的疤癞,不是在虎口拔须、龙身上掰鳞吗?真是太不应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约莫交三更时,一个黄门丞走进偏殿,唤章邯到正光殿去见皇上。章邯问为什么让他等候这样长久,黄门丞回答:
“昨天用过晚膳后,皇上突然动兴,要去阿房宫游玩,直到很晚才回宫。刚才大人进宫时,皇上也是刚刚回来,奴才已当即禀报皇上,可皇上身体疲倦,要小睡一觉才肯见你。现在皇上已经醒了。”
章邯心中很不满意,但一句话也没说,跟着黄门丞出了偏殿。
章邯来到正光殿外面的时候,二世胡亥尚未穿好衣服。他立在玉阶下等了一小会儿,听到呼唤,连忙按照惯例把宝剑摘下来交给站在殿外的宿尉,整整衣冠,登上玉阶。太监替他打起帘子。他一步一叩头,三呼万岁,跪在离二世约有十多步远的地方,不敢抬头。
二世只穿了一件黑色内袍,正半倚在一张雕着双龙戏珠图案的象牙龙榻上,双眼微闭,两只赤裸的脚丫子放在一张玉几上。一个浓妆艳丽的宫女跪在玉几旁,用手轻轻地搔抚着他的脚心。这是胡亥一个奇怪的习惯,特别喜欢别人搔抚他的脚心。但不能快,也不能重,要仿佛有一条小虫在脚心蠕蠕爬动似的。周围还站着许多宫女,有的捧着装有精美食物的钿盒,有的端着酒樽,还有的拿着羽扇。
听见章邯的声音,胡亥缓缓把眼睁开,低声说:“爱卿请起。”刚说完,胡亥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了几声,一口浓痰涌了上来。他把头偏向一边,一个宫女连忙走过来跪下,把嘴张开。只听“噗”的一声,胡亥把痰吐到宫女的嘴中。宫女走到墙边,把痰吐到一个彩绘陶盂中。
等章邯在一块玄席上坐下,胡亥问:
“卿等了很久了吗?”
章邯回答:
“微臣刚来不大一会儿。”
“就你一个人进京的么?”
“随同卑职进京的还有司马欣、苏角和索卢仲三位将军。他们住在杜邮。”
“前方可曾留人?”
“微臣进京时,已委托益巳将军总戎前线军事,穷追贼军。贼军乌合之众,同床异梦,经戏水惨败之后,元气尽伤,已成惊弓之鸟,不日即可一鼓荡平。军事无虞,陛下放心。”
“出征关外的事都已布置好了?”
“启奏陛下,全都布置妥当了。”
“如今贼军已退到何处?”
“今天下午接到益巳将军的羽檄,说贼军已退到渭口一带,一两日内必将窜出秦中。京师肯定不要紧了。”
胡亥点点头,对章邯的回答表示满意。他用手玩弄着耳朵里的玉瑱,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感到脚心不痒了,定睛一看,那个宫女正不住地打盹。他大怒,一脚将宫女踹倒在地,朝其他宫女努了一下嘴巴。又有一个宫女马上走过来跪下,继续给他搔脚心。
失职的宫女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两个黄门丞走进来,一个把宫女架了出去,另一个躬着身子听候对那宫女应如何处置。胡亥没有片刻犹豫,轻轻弹了一下手指头说:
“扔到虎圈里去吧。”
“遵命!”
众宫女闻言面无人色。章邯身上也起了一层麻酥酥的鸡皮疙瘩。可是二世却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望着章邯慢悠悠地说:
“卿此次出征,总帅关中雄俊,运筹有方,一战克敌,已建不世之功,为民为国都出了大力,朕心甚为喜慰。”
章邯慌忙说:
“戏水一战,我军所以能获全胜,一则仰仗先帝昊苍垂佑,二则托皇上齐天威灵,三则赖全体将士效死用命。微臣以一介庸愚,文不能孚众,武不能威敌,碌碌无为,辜负皇恩。陛下不以驽骀见斥,反膺以重任。臣不敢不披心腹,堕肝胆,尽效愚忠!”
二世淡淡一笑:
“爱卿太过谦了。”
一个戴着花子[11]的宫女走到二世身旁,把一个青铜酒觞递给他。二世呷了一口酒,又问:
“卿手下现有多少兵马?”
“卑职现有步卒三十万,战车三千挂,还有五千畴骑和一千小子军。”章邯低声回禀,故意少说了许多。
“昨天寡人听说涉闲将军统领的晋阳郡部队,总数约有五万,已经渡过黄河,取道萧关进入秦中。这支人马也由卿直接指挥。”
听了胡亥的话,章邯心中兀自好笑。涉闲的部队从晋阳郡赶来,西渡黄河,只能通过临晋关。而萧关是在毗邻匈奴的漠北一带,相距何止千里!二世竟如此糊涂!章邯没把这种心情流露出丝毫,道:
“谨遵君命。”
“其他地方的精军,不日内也会相继赶到,均拨在爱卿麾下,听凭调遣。”
“是!”
“粮草辎重之事,朕已向上卿交代过了,卿可直接找他。”
“微臣明白。”
二世停一停,用颇沉重的语调说:
“自从贼酋陈胜在山东[12]作乱以来,天下迁徙之徒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13]。荼毒四海,结怨于民,致使社稷震动,先帝在天之灵惴然不安。凡我大秦臣民,谁不切齿!对于这些混账蟊贼,非焚击痛剿,斩尽杀绝,不能消我各郡各县惨毒之恨!”他狠狠地咬咬牙,“剿贼重任,寡人已托付于爱卿肩上,几乎将全国兵马都交给你了。万望卿矢忠矢勇,担此重任,克期数平叛乱,砍树捉贼,不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章邯装出一副很激动的样子,慷慨地说:
“臣本布衣,无才无德,先帝擢于闾伍之中,士卒未附,百姓不信,有过无功。臣愿赴汤蹈火,血染沙场,以报君亲之浩荡天恩。此次出征,臣一定披肝沥胆,鞠躬尽力,将逆贼一举扫平。上不愧君颜于人世,下不辱祖宗于九泉!”
二世微笑着瞥瞥章邯,看见他穿的是一件很旧的战袍,颜色都已褪去,肩头上还打着补丁。想到昨天有人告诉他,说章邯家的房子已经住了几十年,异常陋旧,最近因失火还烧掉几间,便问:
“卿如今可还住在凤凰巷内?”
“微臣还是住在那里。”
“还是过去的那些房子吗?朕在当太子时曾随先父去过一次,记得府上房子不多,而且甚旧。”
“还是过去那些房子。虽然不多,却已够住。”
二世思忖了一下,对章邯说要赐给他一套田宅,问他看中了咸阳城里哪一块地方,同时还要把他的“采邑”增加一点儿。
章邯连连叩头,伏在地上说:
“古人云:‘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鼓之急则忘其身。’今逆贼聚众倡乱,天下骚然,元元黎民旦夕待死,惨苦不堪,致使君皇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微臣身为少府,内不能为君分忧,外不能斩逆贼。午夜扪心,何忍何安?岂肯再受田园美宅?”
胡亥心中舒服,哈哈一笑:
“将军忠心可嘉,只是不必太过谦了。”
章邯眼中坠下泪来,说:
“即便接皇上的赏赐,也须天下粗定,黔首各返桑梓,安居乐业,邯方可受之。眼下断不能接受。”
“卿果不接受?”
“臣受之有愧。”
胡亥虽然很傻,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做官的有几个不爱钱?他觉得章邯说的不是真心话。但章邯为什么这样说,他又懒得去想。他是一个十分悭吝的皇帝,轻易不对廷臣们赏赐,有时不得已拿出一点儿东西,还常常感到心疼。这时见章邯固辞,便不再勉强。
“戏水一战,我军获得空前大捷,实乃苍生之福。”二世说,“只是逆酋陈胜漏网逃脱,未能就擒,真是令人不胜遗憾。卿此次出征,务必要将此贼生擒,献俘进京。此贼不除,则祸患将无了日。”
章邯心里又一次涌上一股好笑的感觉,觉得二世简直愚蠢透了,暗自道:“陈胜什么时候到关中来了?只怕是他的影子来了吧!”那一天在咸阳宫中的早朝上,中大夫令和右大夫清清楚楚地禀告他,打进关中的这支贼兵的首领叫周文,陈胜、吴广等“元凶巨恶”都没有亲来,可他那拙劣的记忆力却使他忘了这一点。他并没有纠正二世的错误说法,含糊地说:
“陛下应天顺人,体元御极,战无不胜,谋无不臧。仰仗陛下齐天洪福,再战时定可生擒逆酋陈胜,献俘辇下,除去国家心腹大患。”
二世胡乱问了一下戏水之战的情况,然后扭转了话题,开始询问给自己修建陵墓的事情。虽然他还只有二十多岁,却经常考虑百年之后的事情。和他父亲秦始皇一样,他也是那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人,一方面希望自己多活几年,另一方面也做升入天国后的准备。他把自己的陵墓选择在离骊山不远的地方,规模比骊山陵还要大得多,光是“疑冢”[14]就拟定修造十二个。这项工程也是由章邯督造的,十月初才刚刚破土。章邯原以为二世召他进宫完全是为着军事作战等事宜的,拟好了一条重要的军机大计要呈报皇上,没料到胡亥竟问起修建陵墓的事,他没有丝毫准备,只得信口回答。然而偏偏二世问得特别仔细,使人不难看出他对这件事要比对军事作战的事关心得多。章邯很不以为然,暗想:如今是什么时候,却还想着为自己修造佳城,真是昏庸得可以!
问毕修建陵墓的事,二世又对章邯说,去年年底他派到东海蓬莱三仙山寻求长生不老药的赵昌等人已经在归途中,由于函谷关一带战云密布,只得取道南关[15]返回咸京,要章邯派一支人马立即到南关去,定要确保赵昌一干人的性命安全。章邯受命之后,二世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叫宫女再端酒来。章邯见二世不再有什么事情问了,便把自己拟好的那条重要军机大计禀报皇上:
“启奏陛下,与贼作战一事,臣还有一条重要军机大计面禀,不知陛下——”
刚说到这里,常侍郎快步走了进来,章邯只得暂时把话咽回去。常侍郎对二世说:
“启奏皇爷,百越进贡的能言鸟已经送进宫了,皇奶奶叫陛下快去一下。”
二世猛一扬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常侍郎:
“你说什么?”
常侍郎笑眯眯地说:
“百越进贡的能言鸟已经送来了。”
“可是真的?在什么地方?”二世黄瘦的脸上放出异彩。
“在掖庭的暖阁中。”
二世对左右吩咐:
“起驾!到掖庭去!”
章邯知道现在讲什么二世都不会有心思听了,只好躬着身子退出。
从咸阳宫里出来后,章邯领着舍人们来到丞相李斯的府外。昨天下午,他在杜邮就同李斯和冯去疾约好,谒见皇上后要到这儿来,共同商量与贼军作战的事情。章邯与李斯也是很要好的朋友。对于李斯的才智、谋略和风度,章邯一向是很佩服的。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都愿意倾听李斯的意见。当他随着相府的舍人走进一间垂挂着珠帘的大屋时,看见李斯和冯去疾正倚在一张青玉几案旁玩弹棋,案边有两个小厮秉烛而立。章邯拱拱手,满面堆笑地说:
“啊,二位君侯都在这里,在下甲胄在身,恕不多礼了。”论年龄他和李斯、冯去疾不相上下,但在他俩面前,他从来称呼自己为“在下”。
李斯和冯去疾还了礼后,继续把残棋杀下去。章邯说:
“二位君侯真是素心清雅。城外正在喋血鏖战,沙场上尸骨如麻,血流成河,你们却有闲心在这儿‘手谈’。哈哈!”
冯去疾目前处在劣势之中,眉头锁得很紧。看见章邯在身边坐下,他说:
“古人云:‘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文山兄,你可别多嘴多舌,当这种小人。”
“文宁兄放心,”章邯捋着花白的胡子说,“我权且当个哑巴就是了。”
两个人对弈了一会儿,冯去疾的局面愈加不利,许多重要的子相继被对方吃掉。但他不甘心失败,频频反扑。正杀到难分难解处,章邯突然看到李斯有一步好棋,忍不住说了出来,结果使冯去疾陷入全面被动。冯去疾是个非常好胜的人,用指头笃地捣了案面一下,指指章邯:
“多言是小人!”
章邯觉得冯去疾不过是说句玩笑而已。他随便瞥了瞥冯去疾,发现他一脸阴霾,耳朵根微微发红,显然是真不高兴了,才暗自后悔不该插嘴。冯去疾的秉性他是熟知的。方才他确实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更加仔细地观看棋盘,想帮冯去疾也走一步好棋。俄顷,他看到冯去疾有一步转危为安的好棋,立即指出。冯去疾也看到了这步棋。可是由于是章邯先指出来的,他偏偏不那么走,失去了这个绝好的战机。他是极其清高自负的人,不愿意在别人的帮助下获得胜利。章邯见冯去疾不理睬他,不禁有些尴尬。战局愈来愈对冯去疾不利,他脸上的乌云也越布越多。倒是李斯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把冯去疾的表情一点不漏地捕捉到心里,故意疏忽了好几步棋,放弃了马上将冯去疾置于死地的机会。冯去疾缓过气来,当即转守为攻,满盘紧逼。李斯也认真抵挡,滴水不漏,最后二人以和局告终。
“和为贵,和为贵。二位君侯真正是棋逢对手。”章邯笑着偷看了冯去疾一眼。
冯去疾轻轻颔首,没有吱声,但脸上表情好看多了。
棋盘撤下去后,三个人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李斯问:
“文山,你从宫里来?见到皇上了吗?”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就不断咳嗽,以手捶腰。虽说他只比章邯大两岁,外表上却像一个临近残年的老人。过去他的身板一向是很健旺的,最近一段时间来不知为什么,衰老得十分厉害,脸色总不大好,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章邯发现他这个变化,是从他去年跟随始皇帝巡行天下回来后开始的。至于这中间有什么原委,不得而知,也没有动过打听的念头。
他把二世召见的情形详细告诉二人,接着谈了二世要赐他田宅和增加采邑被他固辞一事,李斯称赞他办得好,接着把话题转到了戏水之战上。
李斯说:
“戏水一战,全赖阁下指挥有方,我军得以大胜。目下贼军正向关外鼠窜,而我各地精军又相继抵达畿甸,看来关中和京师是不要紧了。只是听说贼兵所过之地,裹胁甚重,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许多地方都是一片焦土了。关中过去是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闻;今则一望平荒,荆榛塞路,行数里而不见一人。这种惨状,关外只会更加严重,可谓天下敖敖然若焦也!若收拾这个局面,真不知要用多长时间!”说毕,李斯以拳击掌,喟然一声长叹。
楚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章邯非常清楚,倒是秦军常常对百姓烧杀掳抢,但他却撒谎道:
“正是如此。贼军专以朝廷与黎民百姓为仇,见则必杀,杀则必毒,致使田亩荒芜,全成焦土,连阡累陌,一片荆榛。仅举骊邑一地为例,过去是何等繁华的去处,可如今被贼军倒腾得人烟寥落,尸骸枕藉,不见一椽一屋一瓦之覆,唯见饥民僵死,道路相属,豺獾夜嗥,气象殆非人境!”他也叹了一口气。
“这伙蟊贼一天不除,”李斯愤愤说道,“国家就一天不得安宁!黔首就一天不得安居!”
“然也。”
李斯手抚章邯的后背,语气颇为沉重:
“阁下此次出征,关系到国家存亡安危,绝非小可之比。皇上这次把多年不用的看家底子都拿出来了,悉数托付给阁下,可见对阁下期望之深,倚畀之重。万望阁下矢忠矢勇地负荷此任,克期荡平反乱,为国家立战伐之功,名垂竹帛。”
“君侯之言,在下已一字一句篆铭心中。”章邯慷慨地说,“今日国步艰危,我辈只有为国忘身,方能不辜负皇上多年来豢养之恩。”
冯去疾笑了笑,说:
“幸凭社稷威灵,骊山一战,蟊贼所剩无几,我军声震遐迩。文山兄韬光养晦,气吞强虏,此次出征定可一鼓荡平蟊贼,唾手征服其地。我估计不出一个月,文山兄就可以凯旋回京了。”冯去疾虽然对国家当前的局面也是忧心如焚,却看不起楚军,认为他们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因此他说话时语气很是自信。
李斯觉得冯去疾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刚想说什么,忽见几个舍人用托盘端着夜饭走了进来,又把话咽了回去。用过夜饭,李斯想起一个问题,问章邯:
“近几天来,人们纷纷传说贼酋周文是个很不一般的人物,不知是真是假?文山,你同他直接打过仗,你的看法呢?”
章邯望着李斯和冯去疾,面呈微笑,没有马上回答。对于周文,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多。他很早就预料到将来与楚军作战的担子会落在自己肩上,所以周文的西征军尚未进攻函谷关时,他就派了手下一个心腹将领,改头换面打入楚军内部潜伏下来,他从这个人那里了解了许多关于周文和他手下将领们的情况,深知周文是一个极为不凡的人物。在没有到这儿来之前,他就料到二人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已经打定主意如实相告。他深知,把自己的对手贬得一钱不值,实际上也是贬低了自己。何况李斯等人还是他的把臂之交,没必要不讲实话。
李斯见章邯笑而不语,猜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
“文山,都不是外人,实说不妨。”
“恕在下直言了。”章邯点点头,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十余年前,在下跟随蒙氏兄弟和王翦父子从征诸侯,横行天下,诛灭六雄,虽不能说是身经百战,也算见过一些战阵。但像周贼这样骁勇善战、沉鸷有谋的人,却还是十分少见。骊山之战,若不是周贼孤军无援,粮草又断,胜负实在难说。”
“唔?”冯去疾没料到章邯把周文说得这样厉害,觉得非常新鲜,心想这倒要听个明白。
李斯问:
“听说周贼过去当过兵,还在骊山陵当过刑徒,可都是真的?”
“是真的。”章邯说,“周贼从前曾在楚军中当过‘视日’之类的小官,可能就在那儿学到了一些用兵之术。他在骊山陵当过刑徒也确有其事。”
冯去疾突然说:
“阁下在骊山陵经营数年,可曾见过周贼?他长得什么样?莫非比别人多一个脑袋,多一条臂膀?”他的话中含有讽刺的味道。
章邯摇摇头:
“骊山刑徒七十二万,我怎能见过他?”
“戏水会战中呢?阁下该同他打过照面吧?”
“千军万马之中,就更见不到他了。我实在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李斯说:
“管他长得什么样呢。你快说说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有何不凡之处?”
章邯把他所了解的有关周文的情况大略讲了一遍,然后说:
“其他事情我就不多讲了,只给二位君侯细讲三件事情。单这三件事情,足以说明周贼的奸狡与凶悍。”
李斯颇有兴趣地说:
“好,好,你快说!是哪三件?”
“第一件是‘单骑取郏县’。君侯听说过此事吗?”
“当然没有。”
章邯说,那是在今年八月初陈胜称王之后,派周文统率大军西征。周文自陈县出发,战无不胜,各郡县或望风而降,或不战自溃,不久周文便打到郏县城下。郏县城高池深,守军数千,又有不少粮食,是中原的一大重镇。周文攻打多日,不但没有攻下,自己的胳膊反而被郏县县令射伤。围城数日后,县令见楚军势大,料难抵敌,心想倘若弃城逃走,会被朝廷处死;想投降,又怕周文报一箭之仇。因此举棋不定。周文知道这一情况后,决定只身进城,劝说县令归降。当时,楚军许多将领都劝他不要去。但他力排众议,单骑来到城下。郏县县令担心有诈,令人从城上放下坠筐,问周文敢不敢进城。周文看透了县令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跨进筐去,来到城上,对县令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并且折箭为誓,不记旧仇。县令大为感动,当场归降。
章邯讲完,李斯缄默无言,冯去疾却冷笑了几声。
“还有一次,那是在蟊贼刚刚打下陈县不久,”章邯接着说,“逆酋陈胜弄到几万石粮食和许多辎重,派周贼押解回来,行至符离,不料遇见一支官兵,人数约在蟊贼两倍之上,他们背后还有几百官兵尾追不舍,诸贼将俱吓得面色如土,唯有周贼镇定自若,目无强敌。你们猜他怎么办?”
冯去疾哼了一声: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不,他可不跑。”
“那就是孤注一掷,把辎重与粮食付之一炬,叫谁也得不到。”李斯插进话来。
“蟊贼刚在陈县站住脚,这些粮食与辎重是他们的命根,岂肯轻易烧掉?”
“那他怎么办?”
章邯道:
“这就是周贼的奸狡之处了。当时,蟊贼有的提议放火焚粮,有的提议赶紧撤走。周贼说:‘此所以破敌,奈何退之!’他率领诸贼先弃辎重而走,但并不远遁。周贼已料到两支官军必然先抢辎重,为辎重而自相残杀,也未可知,故用其计。后来官兵果然如此,乱成一团。周贼趁机杀回,将官兵俘斩殆尽。辎重与粮食复为贼得。”
冯去疾恨恨地摇摇头:
“真是一窝笨蛋!倘若是我,绝不上当!”
章邯瞥了冯去疾一眼,慢吞吞地说:
“自从逆酋陈胜盘踞陈县以来,派遣数支贼军四处拓地,唯派周贼统领其中最强一支,破函谷,捣关中,直指咸京,足见周贼在贼中的重要地位。与其他贼酋相比,周贼既悍又狡,而且会笼络人心。据说他平时粗衣恶食,不贪酒色,与部下同甘共苦,每逢战阵,必披甲先登,亲冒锋镝,蹈必死之地。贼兵士气高涨,在枪箭并发之下,手执长矛,低头直扑,官军每每难挡,实属古今中外罕见之巨寇也!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函谷关倚山而立,东低西高,易守难攻,自古号称天险。周贼知道从下面强攻捞不到便宜,于是只派小股贼兵做正面佯攻,而他本人却领着数千精军潜入深山,凿山通道,造作桥阁,沿小路绕过关隘包抄过来。遇到危难处,周贼以袍自裹,推转而下。贼兵随之效法,二三日内突然出现在函谷关背后。关里关外贼军相互默契,燃炬夜攻,官军猝不及防,死伤无数,函谷关被扫荡一空。”
冯去疾在一旁听得心里不舒服,用鄙夷的口气打断章邯:
“阁下怎么对周贼的情况了解得如此之多?真可谓尽详尽细矣!”
冯去疾提出这个问题,早在章邯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把自己曾经派了一个细作混入楚军的事讲了出来。又谈了片刻,结束了这个话题。这时,李斯想起昨天下午在杜邮时听说的一些事情,问章邯:
“文山,昨天我听说从巴郡、蜀郡、上郡和河南来的精军都相继抵达关中,阁下没叫他们到骊邑和咸京来,而叫他们星夜驰往关外,是何用意?”
李斯的问话,涉及几天来章邯一直在心中酝酿的一条军机大计,这正是他准备禀告二世的。他也想听听李斯和冯去疾的意见,没有正面回答李斯的问话,说:
“戏水之战,蟊贼诚然大败,但并非溃不成军。据悉,如今周贼军中精锐能战之士尚有五六万人,老弱者不在此数。我军如不乘席卷之势急击之,恐贼援兵再至,则为所乘,那就不好办了。所以,我准备在函谷关附近与周贼进行决战……”
“阁下的意思是把周贼截在函谷关一带,不让他窜回三川?”
“丞相卓识,一点儿不差。”章邯说,“三川、颍川等地被蟊贼裹胁甚重,以至民贼合一。贼酋一呼百应,动辄聚众数万。再说那儿还有逆首吴广等人。倘若周、吴二贼合为一股,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言之有理。”冯去疾频频点头,“文山,那为何不在函谷关内把周贼截住,痛加剿除,一网打尽?”
章邯脸上露出深沉的微笑:
“函谷关内地势无要可扼,军力无利可恃。再说离京畿太近,战则于我多有不利。我已经选中了一块好地方,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周贼。巴郡、蜀郡、上郡等地的官军就是赶到那里去的。涉闲将军的五万侨军[16],有一大半也马上要到那里去。”
“阁下选中了什么地方?”李斯和冯去疾同声问。
章邯说:
“可有地图?”
“有,这就派人取来。”
俄顷,一个舍人捧着一幅绢绸地图走了进来。图很大,立刻铺在地上。章邯从舍人手中接过一盏灯来,伏在地图上略一浏览,用指头敲敲一个地方。李斯和冯去疾凝眸一看,不禁说出声来:
“崤山?”
“对,崤山。”章邯直起腰来,“如何?这个地方不错吧?”
李斯和冯去疾默默点头。对于崤山,他们一点儿也不陌生。他们都清楚古时候在那儿发生过一次有名的战争。在那次战争中,率师袭郑的秦将孟明视在崤山遭到晋军元帅先轸的伏击,全军覆没,孟明视被俘。数百年来,崤山这个名字是与秦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耻辱紧紧相连的。它深刻地留在每一个秦国人的心头。几百年过去了,战争风云又一次要在崤山密布起来。李斯和冯去疾在军事上也不是外行,知道那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非常利于埋伏作战。他们觉得章邯选这样一个地方与贼军决战,非常合适。
冯去疾问:
“贼军现在退到什么地方了?”
章邯略一沉吟:
“已经快到函谷关了。”
“阁下派去合围崤山的部队,何时能够全部抵达那里?”
“还要一个月吧。”
冯去疾想了想说:
“倘若贼军撤退过快,在官军合围之前便窜过崤山,那不就扑空了吗?”
章邯点头:
“文宁兄提醒得极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已对前驱部队下令,一俟把周贼撵出函关,立刻停止前进,不要把他们赶得太急,否则就逮不着鸭子了。”
李斯眉头拧得很紧,也在紧张地思索什么。他说:
“文山,崤山合围,干系重大,最要紧的是严守秘密,万不可有半点泄露。假若周贼了解到这一情况,断不会再朝崤山撤退。”
“丞相言之极是,”章邯说,“与在下所想不谋而合。这件事情我谁都没有告知,甚至连司马欣、苏角和索卢仲他们也都蒙在鼓里。丞相请放心好了。”
李斯赞许地点了点头。
又谈了一阵儿,隔墙传来五更的梆声。章邯由于在京城还有一些公事要办,于是向李斯告辞。李、冯二人送他出了大门,约好章邯离京前再见一面。
这时正是天将破晓的时分,四周显得格外黑暗,星辰和月亮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当他们走下大门外的玉石台阶时,章邯眼尖,忽然发现塞门旁有一条黑影倏地一闪就不见了。他喝问了一声,回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派舍人过去搜寻,也一无所获。冯去疾和李斯送他上马时,他本想就冯去疾写在咸阳宫偏殿中进善之旌上那几句谏劝皇上和“按发”[17]赵高的话劝一劝冯,但一想到冯的脾气是那样倔强,人又清高,便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只随口问了问他夫人蒙氏最近的病情,然后催动战马向城西奔去。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
宵禁尚未解除,大街上空无一人。一阵冷风吹来,砭人肌骨。从嘴巴和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很快就会冻结成一颗颗小冰珠。章邯等人把战袍裹得紧紧的,头使劲朝肩胛里面缩,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兵器与铁甲不断地相碰,清脆的金属声不绝于耳。章邯的僚属们都非常想纵马疾奔,借以御寒,章邯却不允许。因为在宵禁的时刻是绝不准那样做的。他官位显赫,是朝廷的“九卿”之一,尽管他那样做了人家也未必会把他怎么样,但他想得很深、很远,觉得即便是在不上眼的小事情上也应当谨慎。
离开中街以后,又穿过两条胡同,他们来到了广成传舍附近。章邯忽然想起现在跟随他的僚属中有两个人的家就在附近,便用亲切的口气叫那两个僚属回家去看看。两个僚属起初表示不回去,他还是执意要他们回去看看,对他们说,一旦大军向东开拔,回家的机会就不多了,今天恰好没有什么事,只要在黄昏前赶回杜邮就行了。章邯脸上挂着微笑,用的是长辈的关心口吻。两个僚属大为感激,遵命而去,其余的人心里也颇为感动。
一干人默默西行,片刻,来到通往潦池的大街上。这儿离章邯住的凤凰巷近在咫尺。刚刚转过街角,他们就看见了章邯的府第。凤凰巷是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们居住的地方,一幢幢黑黝黝的高大建筑伫立在苦竹与淡竹林中。高深的围墙里松柏参天,墙外站着不少全副戎装的士兵。和其他深宅大院相比,章邯的府第显得十分寒碜:围墙很低,里面的房子也很矮,飞檐都不能露出墙外。大门又小又破,门前没有塞门和石狮,只在门框上挂了两盏昏蒙蒙的绢绸灯笼,上书“少府”二字。僚属们知道自戏水之战以来章邯就一直没有回过家,一起劝他回去看看。章邯笑着摇摇头,对僚属们说今天他要办的事情很紧急,耽搁不得。僚属们劝他哪怕是回去坐一下也好,章邯做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
“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此乃大义,千古称颂。今蟊贼蜂起,邦内骚动,天下大乱,此危急存亡之秋,身为少府,重任在肩,又负有君命,岂可顾私而忘公?别人可回家,我却不可!蟊贼不除,皇上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吾辈断不能留恋家私!”
当他说到“皇上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时候,忽然想起刚才进宫谒见二世的情景,兀自好笑,忖道:“哼,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这个没有脑子的笨伯!”他加重语气说:“蟊贼一日不剔除干净,章邯就一日不登家门!”
僚属们见章邯说出这番话来,都感到他是一个以国为家的忠臣,便不再劝。
快要走到西门附近时,东方已经渐渐地浮出一丝鱼肚白。突然,一个僚属纵马从后面赶上章邯,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少府大人,从李丞相府中出来以后,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后面偷偷摸摸地跟着咱们,不知有何用意。”
章邯不动声色地问:
“你看清楚了?”
“看得非常清楚。我已经注意他半天了。”
章邯略一沉吟,说:
“抓来问问。”
“是!”
前面就是一个街角,章邯等人拐过去以后,那个僚属和另一个家将停下来藏在漆黑的角落里,屏住呼吸等待。俄顷,只见一个人影紧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走来。刚转过弯来,那人发现有人等他,撒丫子就跑。那僚属大喝一声:“哪里走!”纵马如飞似的追赶上去,来了个“海底捞月”,把那人轻轻抓起放在鞍鞒前,拨转马头回来。
章邯等人已经停了下来。那僚属把抓来的人拎起来朝地上一扔。那人赶紧又爬起来,捣蒜一般地给章邯叩头,哀求饶命。章邯喝道:
“你是何人?为何总跟着我们?”
那人匍匐在地,回答说他是郎中令赵高手下的一个舍人,奉赵高之命,前来监视章邯的。自从章邯昨天夜里进城开始,他就一直悄悄地跟着他们,看他们都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回去禀报。
对于赵高常常派人暗地里监视朝廷里那些与他情不投意不合的大臣,章邯早已风闻。他知道这是赵高很毒辣的一手,为的是能够找碴儿陷害那些人。他虽然也认为赵高是本朝一大祸害,却还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自己同赵高的关系,采取的手法是“敬而远之”,绝不在任何一件事上得罪他。过去赵高确也没有找过他什么麻烦。为什么现在赵高忽然派人监视自己的行踪呢?难道我在什么时候触犯了他?他思索良久,不得其解。
天色渐亮。晨光熹微中,他看见伏在马下的是一个穿着麻衣的青年,腰间扎着条打结的破麻绳,暗暗道:“嗬,还化了装!”他知道平时赵高府中的舍人与侍姬们穿的全是名贵的绫罗绸缎,而且尽是绿色。因为赵高非常喜欢绿颜色。他抑制住心头的愤懑,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
“通夜宵禁,你如何得以穿行?”
那人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木棨道:
“小人有木棨在身。”
“也是赵郎中给你的?”
“是,是。”
“赵郎中如何知道我们今晚要进城?”
“这个,小人就……就不知道了……”
僚属们义愤填膺。一个家将高叫:
“同是朝廷大臣,共为皇上办事,焉能相互监视?天理安在?”
另一个僚属“唰啦”一下拔出长剑,说:
“堂堂廷臣,怎能受侍人摆布?真是岂有此理!”
他大步走到那人面前,劈手揪住那人的衣服,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做出一副要凌空劈下的姿势。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在这一刻里,章邯心里把赵高恨得要死,真想拔出剑来将这人从头到脚劈作两半。但他非常清楚赵高是怎样一个人。过去,朝廷里有不少人同他作对,不是被杀就是被贬。“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口气虽说难咽,但还是梗着脖子咽下去吧!他喝住了那个僚属,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那人面前,把他扶起来,语气温和地说:
“不用害怕,我们绝不伤害你。”
那个僚属仍没有把剑放下来,对章邯说:
“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送他到幽都城去算了!”
章邯摆摆手:
“他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罪他何干?”
那人连忙说: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确实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呀!万望大人饶恕小的一条草命!小的今生不能报恩,来世变骡子变马也要报答。”
“我们放你走。”章邯示意僚属把剑放下来,“你还跟着我们吗?”
“小人死也不敢,死也不敢!”
“不,”章邯微笑着说,“你不跟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走向何处,回去如何向赵郎中交账?你跟着我们好了。”
“小人不敢,真的不敢!”
章邯拍拍那人的肩头:
“我说的是真话。你怎好违背家丈人之命?跟着我们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你宽心,我们绝不动你一根毫毛。”
说毕,章邯跳上战马,领着僚属们继续向城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考虑着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得罪了赵高。以前,他一直是尽量躲避着赵高的,为什么如今这只绿头苍蝇却偏偏叮在自己头上?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庶子章梦。章梦虽是庶出,却是章邯最宠爱的一个儿子,今年才满二十五岁,聪明伶俐,与赵高的侄女婿阎乐同在咸阳府共事,二人素来有隙。章梦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汉子,对赵高赵成兄弟和阎乐的所作所为很看不惯,常常与阎乐发生摩擦。过去,章邯一再教训儿子以大局为重,记人之善,忘人之过,万不可与阎乐过不去。可章梦总是把他苦口婆心的话当耳旁风。章邯转过头去望望自己的府第,自语道:
“该死!是不是梦儿又给我捅下娄子了?”
第二节
章邯离开丞相府后,冯去疾也告辞了。
他准备天明后去谒见皇上,面奏一些重要事情,还要把朝野群臣对赵高专权的不满以及弹劾赵高的几份“弹章”呈送上去。很长时间以来,二世终日在宫内恣意荒淫,所有诰命出纳,均由赵高一人办理。赵高一手遮天,招权结帮,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廷臣们怨声载道。冯去疾身为右丞相,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二世的“龙颜”了。他早就对赵高的为人和行事看不惯。如今赵高如此庸蔽皇上,陷害群臣,他对赵高更加恨之入骨。然而他对二世却还抱着幻想,认为皇上仍是“上哲”,是第一流贤君,只因年纪较轻,一时受了赵高的欺骗蒙蔽,办了一些错事,终有一天会清醒过来。平时,他在下面常常把赵高骂得狗血淋头,但对皇上从不流露半句不满的话。他听说二世早膳后要遨游兰池宫,御史大夫虽没有通知他去,但觉得皇上出一次深宫颇为不易,还是决定赶到那里去见一见。自己是堂堂右丞相,又是为先帝的统一大业立下过汗马之功的开国元勋,皇上岂有拒而不见之理?
离开相府后,冯去疾回到家里,背着手缓缓走上汉白玉台阶,径直向夫人蒙氏住的西院走去。他想先探视一下夫人的病情。
蒙夫人是上卿蒙毅的胞妹,嫁到冯家已有三十余年。虽说冯去疾和别的达官贵人一样妻妾成群,可是他和蒙氏的感情一直很好。这是因为蒙氏人极贤惠,且又知书达理。再者她是蒙家之女,冯去疾与蒙氏兄弟最为要好。自从蒙毅兄弟遇害以后,蒙夫人一直患病,诊脉进药,都不见效,病势日渐沉重。冯去疾表面上虽不流露什么,内心却急如火焚。他边走边问跟在身后的侍姬:
“夫人的病怎么样了?可曾见好些?”
“回老爷的话,今天早上夫人的病又见重了。”
“唔?有何症状?”
“昨日尚啜饮少量浆粥,今天却滴水不进,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还吐血了。”
“啊?”冯去疾回过头来,“夫人昨天要吃沙棠,为她弄到了吗?”
“没有,如今这种东西极为难弄。”
“唉!”
另一个侍姬打起珠帘,冯去疾匆匆走进蒙夫人的屋中。这是冯去疾平时最爱来的房间。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丛丛竹林,竹林下有许多鸡在地上啄食,竹林上方有一鹤引颈长鸣。整幅画运笔工细,一丝不苟。据说这是武安君白起攻灭楚国后从郢都得来的,冯去疾十分喜爱它。这时蒙夫人躺在一张矮榻上,盖着锦衾,正望着屋梁发呆。她的脸异常瘦削。
冯去疾在一张苫席上跽坐下来,用两个指头按在蒙夫人枯瘦的右腕上,少顷,叹了口气:
“脉跳微弱,病又重了。”
蒙夫人把头艰难地侧过来:
“去疾,你回来了?今天还要出去么?”
“等一会儿要到兰池宫去。”
“可曾用过早膳?”
“在李丞相府中用过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蒙夫人不愿让冯去疾为自己的病操心,小声说:
“比昨天好多了。”
“这话当真?”
“……当真。”
忽然门帘被掀开,几个舍人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走在头里的一个舍人捧着钿盒,里面放着一些果子,来到榻前禀道:
“大人,奶奶,沙棠有啦!”
冯去疾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此时尽管心中宛如吹进春风一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从哪儿弄来的沙棠?”
舍人道:
“回大人的话,是大良造何睢遣人送来的。”
“何睢?”
“这是大良造给大人的一封信。”另一个舍人把一卷白帛递过来。
冯去疾注意到其他舍人手中也拿着一些在街上不容易买到的水果,并且都用十分漂亮的盒子装着。他望了一下门外,看见院子中还放着一些挑子,挂着彩绸。不消说,这些礼品都是何睢送来的。他自语道:
“何睢与我素无来往,今日为何遣人送礼?莫非是有求于我?”
冯去疾“唰啦”一下把白帛抖开,用眼扫了扫舍人们,厉声问:
“大良造如何得知奶奶想吃沙棠的?”
“奴婢不知。”
“你们有人到他府上去过吗?”
“小的们谁也没有去过。”
他匆匆把何睢的信浏览一遍。果然,何睢给他送礼的目的真是有求于他:何睢的弟弟犯有重罪,被判处“解体”。他想求冯去疾帮他在廷尉面前讲几句情,让其弟免于一死。至于他是怎样知道蒙夫人患重病想吃沙棠的,信中不曾提及。冯去疾怫然作色,把白帛撕开用力掼在地上,大声道:
“何睢竟不知我冯去疾为何许人!想对我行贿,真是瞎了双眼!”
冯去疾一向眼中容不得那种行贿纳贿的人。如今何睢的举动简直就像用恶语污辱他一样,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又把扯破的白帛拾起看了一遍,更加生气,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吗?要我替他求情,岂有此理!”
舍人们道:“大人息怒。”
“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送回去!”冯去疾指着门外,“一刻都不许耽搁!告诉他,我冯去疾非但不会替他讲情,还要重重将他弟弟治罪!哼,把我看成什么人?伯嚭?靳尚?可恨!”
舍人们正拿着东西要出去,冯去疾忽然又叫住他们:
“稍等!我再给他写几个字,羞他一番!”
“去疾,”蒙夫人在榻上撑起病体说,“东西原封不动地退给他就行了,何苦还要写信,与彼做口舌之争?”
冯去疾正在气头上,说:
“你不用管我!”
他本不想听夫人之言,但又觉得夫人的话不无道理,便打消了写信的念头。一个胆子较大的舍人跪下说:
“大人,其余东西都退回去就算了,只是那盒沙棠,如今极为难弄,而奶奶又……咱们能否用钱……”
“胡说!”冯去疾脸色大变,“还不住嘴!我倘若要他一点儿东西,今后以何颜立世?快快拿走!休要放在这里,惹我生气!”
舍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拿出去后,冯去疾余怒未消。他看见蒙夫人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唇边全是干燥的水泡,几绺散乱的鬓发贴在瘦削的脸颊上,忽然想起刚才自己那严厉的口气,一缕负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很想说几句温存的话,然而他自尊心极强,话未出口又咽回肚里。
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时候,冯去疾换好朝服,领着几个僚属乘上一驾轻舆直奔兰池宫。刚出街口,忽见三个骑马的士兵箭一般地从街道穿过,奔向咸阳宫方向。他们一个个肤色黧黑,骑的是清一色的口外骏马,帽子是用貂皮制作的,背着几捆包着牛皮的竹筒,上面插着鸡毛。冯去疾只一眼就看出这几个骑兵是从北方边军中回来的。他一直望着他们,直到蹄声完全消失才放下帷裳。
最近几十年来,北方的匈奴逐渐强大,锋芒南指,对秦帝国构成严重的威胁。许多有眼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冯去疾正是其中的一个。他曾经多次奉始皇帝之命出使塞外,还参加过一次匈奴的“春祭”盛会。对于匈奴的势力、野心以及政情民情,他都颇了解,深知如不对这个民族采取果断措施,必会酿成大患。后来,有人向始皇帝献了一本图谶,上面有“亡秦者,胡也”一语,就更使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人在背地里议论“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二世胡亥,但他认为这不过是有些人不满皇上而造的谣,绝不相信,还把告诉他这个情况的人臭骂了一通。过去,对于秦始皇修造万里长城和派遣蒙恬开拓河套地区的做法,他觉得是极其英明的决策。而如今,他认为朝廷还应当再遣雄师出塞,对匈奴大张挞伐。现在看见从北方边境回来的骑兵,他又想到了这些事情,暗自道:“难道漠北又出事了?”
走了一会儿,来到孤魔庙附近,听见庙中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凄切的哭声,冯去疾轻轻拨开绣花帷裳,发现庙门附近围了一大群人。孤魔庙是祭礼重地,平民百姓一般是不许在门口逗留的,现在是怎么了?他派家人过去一打听,原来是赵高的舍人和庙里的人打起来了。孤魔庙中放着秦国两件异宝,一件是用蒙骜伐阗时得来的两块美玉雕刻的两只玉虎,一件是闻名全国的照骨莹。这照骨莹据说是始皇帝从一个石窟中得到的,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前些日子,赵高派人来借照骨莹,说是从安息国来朝贡大秦的使节带着几件珍宝,要与赵高斗宝,几天之内便送还。一个月过去了,孤魔庙几次派人去索取,都吃了闭门羹。今天,赵高又派人来借那两只玉虎,孤魔庙的人说什么也不借,为此两下里吵嚷起来。
问明情由以后,冯去疾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来,赵高的胃口愈来愈大,也越来越不择手段。冯去疾过去听说赵高没有别的嗜好,唯独特别爱鸟。现在他却什么都“爱”了!还听说,有的时候从别国进贡来的珍宝,没到皇上那儿就被他扣下。这些事情,冯去疾以前都是耳闻,今天却是眼见。
他领着僚属们向庙中走去。一个僚属悄悄拽拽他的袖子,劝他最好不要管赵高的事,冯去疾正色道:
“堂堂毂下(京城),岂容奸贼泼皮放刁?不义之事,人人该管,何况去疾乎?”
他厉声喝住众人,询问情况。赵高的舍人仗着自己的主子,哪把冯去疾放在眼里,当冯去疾要他们把玉虎送还庙中时,舍人们非但不听,反而还出言不逊。冯去疾大怒,当场命人把两个叫得最响的舍人痛打一顿,把玉虎夺下来送还庙中,然后又叫来正在街上巡逻的畴骑,把那两个舍人抓走,其他舍人方才老实下来。在场的人无不称快,打心眼儿里佩服冯去疾,但也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们晓得赵高心狠手毒。僚属们也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都劝冯去疾把赵高的舍人放回去算了。冯去疾大不以为然,生气地说:
“你们都惧赵高,我却不惧!就是到了皇上那儿,也可与彼据理力争,何必畏之如虎?他的两个舍人断然不能送回!尔等休得多言!”
说完,他气呼呼地一甩袖子,向马车走去。
太阳已经爬得好高了,赵高家偌大的院子里却死寂无声。赵高昨天夜里睡得较晚,尚未起身。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咳嗽一下都用手捂住嘴,走路用脚尖。赵高对自己的舍人和侍姬们极为凶残,说错一句话,办错一点事,都不轻易饶过。稍不如意,又打又骂,人人都像耗子怕猫一样怕他。他家的舍人和侍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部分都是罗圈腿。赵高平时最不愿意听人走动时裤子摩擦的声音,他命令所有的家人走路时都得把双腿叉开,时间一长,都变成罗圈腿了。仅此一例,也就可见赵高的残暴了。
辰末巳初,赵高从睡梦中醒来,乍一睁眼,看见明媚的阳光从窗棂中射进,在砖地上投映下斑斑斓斓的影花,窗外有燕雀呢喃,感到十分惬意。但马上他又想起了这几天遇见的几桩不愉快的事情。
头一桩,自从他伪造始皇的遗诏拥戴胡亥当了皇帝,自己掌握了朝中的大权,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并不能使他满足。他的最终目的是把秦始皇所有的公子王孙和秦国的老臣宿将通通杀光,自己取而代之。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觉得天下越乱越好。前不久,他暗地里派一个亲信到北海[18]去找到冒顿单于,许以重价,要求他们发兵南侵,他好趁乱下手。开初,匈奴人欣然应诺,可是近来又提出了许多苛刻的要求,特别是在土地问题上,匈奴的胃口很大,赵高不曾料到,非常不满意。
第二桩,十几天以前,因为都想得到一对珍贵的、由外国进贡的叫明珰的耳环,他的侄女婿阎乐和章邯的儿子章梦发生了冲突,两个人在大堂上争吵起来。阎乐口舌伶俐,章梦讲不过他,一怒之下动起手来。阎乐被饱揍一顿,右眼被戳瞎,明珰也没有到手。后来,阎乐的一个家丁冲上堂去要替主人报仇,在格斗中被章梦打伤。本来伤得不甚重,可是阎乐为了扩大事态,回去后故意用错药,把家丁治死了,将责任推到了章梦身上。听了这件事,赵高气得七窍生烟,他发誓不仅要找章梦算账,连章邯也不打算放过。以前虽说章邯没惹过他,可是他非常清楚章邯同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只是现在章邯握有兵权,他不好轻举妄动,于是他派人偷偷地监视章邯的举动。侄女天天跑到这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使他心里又增添一分不快。
第三桩是在他自己家中发生的事情。前天,他领着几个侍姬到灵囿游玩,半路上,他在马车的帷裳里听见两个侍姬窃窃议论着路上遇见的一个青年后生如何美貌,心中极不舒服。他自己虽是个阉人,可是非常嫉妒别人,特别是听见自己的侍姬说这种话,更是气得要死。第二天,他把其中一个侍姬叫到跟前,假惺惺地说要把她嫁出去,嫁给昨天在路上遇见的那个青年后生,今天晚上就把那人请来。侍姬信以为真。到了晚间,赵高当着所有侍姬的面,从门外引进一驾轻舆,帷裳打开后,车中坐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猴子。那侍姬又羞又恨,情知受骗,一头撞上南墙死了。其他侍姬吓得战战兢兢。这件事虽说算不了什么烦恼的事情,但毕竟也不那么愉快呀!蒙毅就刑之前曾经骂他是“阉竖”,这句话使他硬是难受了好几天。然而毕竟是事实,将来即便自己当了皇帝,也还是个阉人。这有什么法子?算了,不去想它吧!
自从去年他把蒙氏兄弟杀害之后,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对。他大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才把反抗的浪潮压了下去。如今,在朝中除了像冯去疾那样的死硬家伙外,敢反对他的人寥寥无几了。在许多要害部门里,他都换上了自己的爪牙。但是,现在就把二世除掉是不是已经时机成熟,他在朝廷上说话究竟有多少人肯听,对这些他还没有很大的把握。他绞尽脑汁又想出一条诡计,准备先在比较小的范围内试一下群臣对他的态度,然后再见机行事。今天,他邀请二世和部分大臣到兰池宫游玩,为的就是实施这条诡计。
天色已经不早,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唤过侍姬替他穿衣服。
刚洗漱毕,几个从孤魔庙跑回来的舍人跪在他面前,把遇见冯去疾的事哭诉了一遍。赵高一边听,一边冷笑,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发作。可是舍人和侍姬们已从他那张越变越青的脸和微微战栗的手上,看出他此刻盛怒满腔。听完禀报,他一脚把跪在前面的舍人踢翻,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笨蛋!一点儿都不会办事!滚!”
舍人们一骨碌爬起来朝外便走。赵高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站住!把腿叉开!”
舍人们浑身一哆嗦,连忙把腿叉开,快步而出,身子摇摇摆摆,像几只被撵急了的鸭子。
蒙氏兄弟死后,赵高在朝中最恨的人就要算冯去疾了。在一帮老臣当中最不好对付的也是这个人。冯去疾刚直不阿,口舌如锋,时时事事都与自己作对。赵高深知将来在夺取大秦天下的道路上,他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今天,冯去疾又把他的舍人抓去,这不是朝他眼里插棒槌吗?是不是有一天还要骑到他头上屙屎撒尿?赵高低着头在屋里踱步,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借口把这个心腹之患除掉。“哼,我要不早下手,他必会捷足先登!宁为凶手,不做苦主!咱们走着瞧!”这时,他又想到了冯去疾的好友、丞相李斯。虽说李斯一直躲避着他,可他感到李斯的存在也是一个莫大的威胁。李斯知道的事情太多,特别是关于公子扶苏的死因……
早膳后,一个舍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告诉他车马已经准备就绪。他领着几个亲信僚属登上车子,驰向咸阳宫。
和以往一样,赵高进宫先来到放着“进善之旌”的偏殿里,想看看最近又有谁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他快步走到“进善之旌”前,匆匆浏览起来。没多大一会儿,就看到冯去疾“按发”他的那一段话,脑门里腾地蹿起一股怒火,一边看,一边发着冷笑,声音很尖,令人毛骨悚然。冯去疾的那些话,措辞尖锐刻薄,竭尽挖苦之能事,但讲的事情却句句是实,就像一支支利箭刺向他的心窝。尽管他费着很大的气力控制自己,汗珠仍从鬓发间渗出。在这一刻里,他对冯去疾的痛恨简直无法忍受了。
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感到绝不能让二世看见这些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便趋前一步,抓住“进善之旌”使劲一撕,扯了下来,飞快地塞进自己的朝服里,然后迅速从旁边的楠木长几上抽出一条旌帛,踮着脚尖挂到木杆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才向殿外走去。
尽管他觉得刚才自己的行动很诡秘,但多年来养成的小心谨慎的习惯,使得他走到殿门附近又回过头来,把整个偏殿扫视了一遍。这一扫不要紧,他看见偏殿右侧的帷幔动了一下。他有些奇怪,快步走过去,撩开帷幔,发现一个年轻的黄门丞站在漏壶旁边,手里拎着一桶水,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像筛糠一样颤抖不已。赵高见此情形,知道刚才的一切都被他看见了,心里不由得突突狂跳。他故意咳了一下,平静地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黄门丞跪下道:
“奴婢来为漏壶倒水,不期触犯大人,望大人恕罪。”
“刚才的事儿,你都看见了?”赵高摸着光光的下颌,笑着问。
黄门丞知道欺骗是不可能的,只得答道:
“奴婢都看见了。但请大人放心,奴婢是死也不会说出去的。死也不敢。”说罢,连连叩头。
赵高嘿嘿一笑,黄门丞浑身猛一哆嗦,一股凉气蓦地从脊梁上透进心里。赵高什么话都没说,走出偏殿。
那黄门丞自知必死,回去后还不住流泪。同伴问他,他死不开口。过了不久,他果然失踪了。
单说赵高离开偏殿,来到二世住的地方。可是二世却不在,向宫女们询问,才知道胡亥昨天夜里召见过章邯之后,就到离咸阳宫不远的灵囿去了。走时吩咐宫女,叫赵高直接上那儿找他。一听说他又到了灵囿,赵高心里骂了一句:“色鬼!真是幽王转世,殷纣再生!”但同时,他脸上还淡淡地浮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原来,自从始皇帝死后,二世在赵高的怂恿下,几乎杀光了始皇所有的公子以及他们的眷属,唯独公子高的妻孥得以保全下来。赵高听说公子高的侄女嬴琦生得极美,便向二世推荐,二世一见,果然十分宠爱,要立她为妃,只是,许多大臣坚决反对娶同姓为妃,二世才让她住在了灵囿。
赵高没有耽搁,赶往灵囿,又和二世一起登车前往兰池。
浑浊的渭水滚滚向东。秋末的关中平原,难得遇上一次好天气,如今天空满是愁惨的黄云。远处的终南山低云覆盖,看不见山顶,整个山脉像条受伤的巨蟒,静静地卧着。出了咸阳城,官道两旁苍灰色的原野上,到处倒毙着一具具僵尸。吃死人肉的乌鸦和老鹰在天空中成群结队地盘旋。小孩啼饥号寒的哭声隐隐传来,听后让人揪心不已。
二世的车队异常庞大,十挂包着铁皮的武刚车组成的武侯队领先开路,车上站满了武士。武刚车后面,是两纵队手持“仪仗”的宦骑。再后面,是一驾高大的、由六匹马拉着的“避恶车”,车上,刀枪林立,持枪人都板着一副威严难犯的面孔,身子一动不动,宛若木俑。“避恶车”一箭地之外才是二世那挂华丽的“桑根车”。这时,二世和赵高并排坐在龙榻上。二世闭着眼睛打瞌睡,口水从半张的嘴巴里淌出,把龙袍弄湿了一大块。赵高默默地想着心事,算计着找个什么借口把冯去疾这根眼中钉拔掉。他知道冯去疾和朝中一帮老臣的交往很深,而且都是有实权的人物,如果现在就向他开刀,肯定会引起众人反对。如果能先借故把他轰到朝外去,再趁机动手,那该多好!可是,怎样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他突然感到渴得难受,喉咙眼儿里一个劲地冒烟。奇怪的是,他觉得仿佛不需要用水解渴,而希望用血。他有这种感觉,已经很长时间了。自从始皇帝病逝后,他已把秦国的老臣宿将杀掉了不少,但是,在他手下丧生的人越多,他嗜血的愿望就越大。一年多前他在沙丘伪造始皇遗诏,置太子扶苏于死地,拥戴胡亥登基,最终目的正是为了自己能够当上皇帝。恐怕只有那种妙不可言的情形完全实现时,他才能善罢甘休。从目前来看,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他发出一声冷笑,但马上又闭住了嘴,瞟瞟胡亥,看到胡亥仍在沉睡,才放下心来。
“十八子,”他心里说,“始皇帝的第十八个儿子,别看现在你一天到晚怪得意的,到时候,你那顶冲天冠就是我的!”
他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带着疯狂的仇恨表情,仿佛能把二世如一口水吞下去。最近一段时间来,他发现二世长得愈来愈像始皇帝了:鼻子渐渐塌下去,与始皇帝的“马鞍鼻”简直一般无二;眼球突出,胸脯隆起得十分厉害,声音也一天天变得沙哑起来。
也许是道路坎坷的缘故,车子开始颠簸起来。二世在龙榻上摇晃不止,冲天冠上的缀旒不住地拍打他的前额。二世醒了,但并没有睁开眼睛。他用手把缀旒朝旁边拨了一下,可是不顶用,又拨一下依然如故。他心里窝火了,猛地伸出手去抓住缀旒,使劲一揪,哗啦啦一阵响,缀旒上透明的珠子全都撒在车板上。这一切,都是在没有睁眼的情况下做的。
赵高暗自发笑,但没吭声。
二世突然问:
“赵卿,还没到兰池?”
“回禀万岁,”虽然二世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但赵高还是恭敬地欠欠身子,“已经不太远了。”
二世又问:
“爱卿今日邀寡人遨游兰池,都准备了些什么?”
赵高谦恭地回答说,前不久在兰池宫兴建的酒池和肉炙林已经竣工,特请二世前去观赏。还说,由他亲自训练的侏儒戚施今天要在兰池宫为二世表演。还要请二世服用一颗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仙丹。这仙丹是从蓬莱三仙山“千岁公”那儿弄来的,用养灵芝制作而成,据说吃了不仅能延年益寿,而且眼睛能变得特别亮,看到很远的地方。二世闻言,连声催促车夫把马儿赶得快一点儿。
巳末午初,二世的车队在兰池宫前停了下来。这里昨天晚上就已经进行了清宫,现在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异常森严。二世偕着赵高一同走向兰池宫高大的宫门。轻袅的乐声从朱红的宫墙里飘荡出来。一个鸟监把一大群“兆喜鸟”放了出来,噪叫着从二世的头上飞过。由赵高邀来的十几个文武官员跪在宫门旁的龙尾道右侧恭迎皇上。
二世一干人先到酒池与肉炙林中游玩,观赏了侏儒戚施的滑稽表演,然后来到飞霜九龙殿,高大的直棂窗全是关着的,垂挂着五彩云气帷。殿中有几个汉白玉墩台,上面放着熏炉、铜鼎之类的器具,一缕一缕的青烟喷飞而出,弥漫着异香。二世在御座上坐定,赵高和文武大臣们整齐地在御座下排成两行。叩头完毕,山呼万岁,赵高用一个漆得锃亮的木盘盛着一颗比小孩拳头还要大一点的“仙丹”,走到二世面前双膝跪下,将木盘举过头顶,说:
“万岁请用!”
二世苦着脸看了看那颗黑不啦唧的丸丸,以前他吃过不少这样的“仙丹”了,没有一次是好受的,有时把肠胃都要搅得翻个个儿。
看见赵高的托盘上没有酒和水,二世问:
“赵卿,用何下药?”
赵高回答说,这种仙丹吃法不同,据“千岁公”传授的方法是,服仙丹后,立即吃一些香蒲,才能使仙气攻心,进入五内。二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拿起“仙丹”,皱着眉头看了又看,一横心,闭上眼把它送进嘴里。顿时,他觉得一阵恶心,想要呕吐。他梗着脖子朝下咽,眼泪都淌了下来。
仙丹咽进肚后,二世用手在腹部揉来揉去,直喘粗气。赵高把一个精致的摄丝银盒端到二世面前,说:
“陛下请服用香蒲。”
二世朝银盒里一看,不是又鲜又嫩的蒲菜,不由得笑道:
“恩师错矣!此乃肉脯,何谓香蒲?”
赵高朝盒子望一望,故作不解地问:
“万岁说什么?”
“恩师弄错了,这不是香蒲,是肉脯。”
赵高笑道:
“陛下怎么了?这是香蒲,怎么是肉脯?”
“不,不,朕不会弄错的。”二世摇摇头,“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恩师今天莫非眼睛花了?”
“奴婢眼花了?”赵高又看了看,“不,这分明是香蒲嘛!一点儿不错!”
“这可就奇了。”二世揉了揉眼睛,“恩师说是蒲,朕看作脯,卿再好好看看。”
“奴婢以为这确是香蒲,请皇上圣鉴!”赵高说。
“朕以为这确是肉脯,恩师请再三仔细。”二世摸摸下颌。
赵高沉吟了一下,说:
“启奏陛下,可否请群臣一观,辨其真伪?”
二世颔首:
“善!”
赵高端着盒子缓缓来到文武大臣的面前。这些人都是他昨天邀来的,有上大夫、右大夫、五校大夫等文臣,还有护军将军、国尉、军尉等武将,以及秩史、内史等宫中的官员。有的是白发苍苍的老臣,也有一些中壮年。赵高今天把他们叫来,就是试探试探他们是否肯听自己的。刚才他同二世那场争论,完全是他精心想出来的一条试探群臣的计策。他干咳了一声,把文武大臣们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
“殿上诸公请看仔细,这盒中究竟装的何物?”赵高背朝着二世,声音和蔼、缓慢,可是脸色却阴沉极了,“皇上说是肉脯,我说是香蒲,请诸位群侯明鉴!”
赵高走了过来,很多人都不敢正视他咄咄逼人的双眼。
站在头里的是关内侯五校大夫。别看他爵位和官职都较高,可是怕赵高怕得要死,人们都说他是个赵高跺一下脚,他就得赶紧趴下去的人。赵高把盒子朝前一推,对他说:
“足下请看仔细,这可是香蒲?”
这声音并不大,却像一柄重锤似的在五校大夫心上敲了一下。他连忙说:
“是,是,这是香蒲。”
“你可看清了?”赵高微笑着问。
“看清了,看清了。”五校大夫的脊背上泛起一层麻酥酥的鸡皮疙瘩。
“说与陛下听。”
五校大夫趋前一步,向二世叩头:
“启奏陛下,赵郎中的话一点儿不差,那是香蒲。”
“唔?”胡亥声音中充满了惊奇,“当真是香蒲?”
“微臣绝不敢撒谎。”五校大夫嗫嚅着回答。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把头深深垂下。
紧挨五校大夫的是中大夫令甘岩。他也和五校大夫一样,惧怕赵高的淫威。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完全明白赵高耍的是套什么把戏。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破,只是心里恨得要死。赵高尚未开口,二世却抢先一步说:
“甘卿,你看看赵郎中盒中放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不是肉脯?”
赵高脸上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仿佛在说:你可看清楚了,小心说错!中大夫内心里像被黄蜂螫了一下,向二世跪禀道:
“万岁,那不是肉脯,是香蒲。”
“啊,啊,”二世脸上泛起一股红潮,“莫非寡人真的看错了?”
赵高捧着盒子一个一个地问下去,大臣们众口一词,都说盒中装的是香蒲。瞅见文武大臣们那一副副尴尬的神情和说话时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眼色,赵高好几次乐不可支,几乎笑出声来,但都控制住了。
站在大臣末尾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秩史,名叫王昭。他是个老实人,还在秦庄襄王时就当了秩史。记载史实时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含糊。始皇帝即位后,其母与毒私通,生二子,藏匿后宫。后来事情败露,毒及二子均被杀。王昭记载这段历史时写道:“……毒得宠于太后,骄奢淫逸,常与人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皇帝闻之大怒。毒惧诛,因作乱。事败被擒。皇帝取毒以车裂之,取其两弟囊扑杀之,取太后迁于蒉阳宫。”当时,有些人劝他把“取其两弟囊扑杀之”这句话中的“两弟”改一下,或把这句话整个删去。但他执意不肯,正色道:“史安得改乎!”这事情传出去后,始皇并没有怪罪他,他的耿直倒在朝中出了名。这时赵高把盒子举到他跟前,他定睛一看,顿时明白了赵高玩的什么鬼把戏,于是把银盒举过头顶,对二世说:
“启奏陛下,微臣看盒中盛的是肉脯。”
恰在这时,二世肚子突然剧痛起来,连抽几口冷气,没有听清王昭说的是什么。赵高深知王昭其人,已经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并不感到突然。他淡淡一笑:
“足下年迈眼花,或许看错,也未可知。”
“看错?”王昭苍灰色的胡子乱抖,双颊渐红,“断……断然没……没有看……”王昭有一个毛病,一到激动的时候,就变得口吃。
赵高冷笑一声,不再理睬王昭,端着银盒向二世走去,心想这么多大臣就你王昭一人不识时务,那么好吧,你就领教领教我的手段吧!
王昭知道二世没有听清他的话,又趋前几步,提高声音,吭吭哧哧道:
“陛下,盒中盛……盛的乃是脯,绝非……非……非蒲!”
一来“蒲”与“脯”的发音差不多,二来由于二世坐的地方离王昭较远,再加上腹中疼痛难禁,把“脯”听成“蒲”了,点了点头。王昭才躬着身子退回行列之中。赵高在一旁恨得直咬牙根,他打定主意要把王昭干掉!而且就在今天!
二世见赵高走上御座台阶,叫道:
“肚痛!肚痛!”
“万岁请服用香蒲。”赵高把盒子捧上前去。
“赵卿,”二世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痛苦表情,“这真是香蒲?”
“真是香蒲,一点不差!大臣们众口一词,都这样说。”
“如此看来,朕真是错了。”二世脸上的诧异表情仍然没有逝去,“为何寡人把它看成肉脯?原委何在?”
赵高把眼睛眯起来,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忽然面颊涌上来一种奇异的神采。他把声音约略提高了一点儿,说:
“对了,陛下,微臣想起来了!夫养灵芝者,仙草之首,服后不仅可脱胎换骨,延年益寿,还可使双目变明,直观八方,上可达灵霄,下可穿幽城。臣闻凡人睹物,一成不变;神人观物,变化万端。陛下帝道渊默,经纬天下,方得服灵芝之丹,或许已脱胎换骨,也未可知。陛下方才错把香蒲看作肉脯,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陛下,这可值得大喜大贺!”
二世听得满心舒服,恰好这时他腹痛也渐渐轻缓,便一笑:“有这等快?”他嘴上这样问,心里着实巴不得快一点儿。
“想必如此。”
二世又摇了摇头,心里却高兴得要死,肚子也不像刚才那样痛了。赵高讲的话,他是十分相信的。多少年来,“脱胎换骨”“延年益寿”,是怎样吸引着他!他又十分仔细地望了望摄丝盒子。
“万岁请服用香蒲!”赵高女人一般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二世拿起“香蒲”,送进嘴里嚼了起来,越嚼越觉得这是肉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肉脯,自打孩提时候到现在,从未少吃,还能品不出味来?他非常想问问赵高,又害怕问出来的结果与刚才赵高告诉他的情形相反,就没有启口。
未末申初的时候,二世玩得累了,到后宫去午睡。大臣们也到偏殿进膳休息。赵高跟着二世到了后宫,服侍二世睡下,一个人走出宫来,在紧傍着玉龙池的长廊上慢慢踱步,盘算着怎样将王昭干掉。在他身后,跟着他弟弟赵成和几个贴身的僚属。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一阵阵橐橐的脚步声伴着玉龙池中有节奏的涛声。
玉龙池是兰池宫建造后不久修成的,方圆有十几里。它的北边,也就是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异常险峻的高山。高山的背后还有更高的山,两山对峙。山中有一道瀑布,水从山顶直泻而下,宛若喷雪,通过一个闸门注入玉龙池。闸门的两侧是两道很宽的排水渠。平时闸门开得不高,只有很少的水通过这里,潺潺流入池中。多余的水都从排水渠中流走,在兰池宫外绕一个大圈,急急忙忙奔进渭河。玉龙池中有一座瀛台,孤零零地露出水面,上面栽着不少松柏。瀛台与池岸之间有一条曲折的青石板桥,离水面很近。赵高踱到长廊尽头之后,站在离闸门不远的鱼梁[19]上,仍在紧张地思索。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望望悬崖上的瀑布,又望望闸门和玉龙池中的瀛台,一个点子在心中酝酿成熟了。
他唤过赵成和几个心腹僚属,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大家一齐叫好。赵成说:
“好主意,好主意!咱们叫他死也死个稀里糊涂,到了幽都城也有口难辩!”
一个僚属问:
“郎中大人,王昭会那样轻而易举上当吗?万一他要不待在那儿,一俟情况不变,抽身即去,如何是好?”
赵高脸上浮出微笑来,说:
“自古以来,‘君王召大夫以旌’,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更何况王昭呆直愚笨,忠有余而智不足,断无违逆君命、擅自离去之理。”他又把脸转向其他人,“你们说呢?”
“大人睿智如神,知己知彼,吾等五体投地!”
大约申时三刻,王昭等文武大臣用膳完毕。由于二世尚未出宫,他们就在偏殿里休息。许多歌姬和乐工们在殿下击起缶瓮,为他们奏乐。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拿着马尾掸的黄门丞走进殿来,径直走到王昭身边,低声说:
“秩史公公,皇上有要事找你。请大人现在就到瀛台去,等候对召。”
“嗯。”
“皇上已经起身了吗?”
“嗯,正在梳洗。”
“皇上等一会儿也要到瀛台去?”
“也许去,也许不去。倘若不去,皇上会派人召大人前去。现在皇上叫大人就到瀛台等候。”
王昭对其他大臣拱拱手,说了句“陛下对召,恕不奉陪”,快步从偏殿中走出来。
瀛台上空荡荡的。建造精美的楼台亭阁沐浴在渐渐西坠的夕阳里,显得静谧、庄严。玉龙池中的波涛缓慢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墩台。一阵微风荡过,松柏枝叶发出轻柔的声响。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悠扬的晚钟声。王昭先倚在汉白玉栏杆的一个螭头上等待着。
这时候,在玉龙池水边的水闸旁边,在长廊的尽头,赵成和赵高的几个心腹舍人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向玉龙池里面张望。看见王昭步履蹒跚地通过青石板桥走向瀛台,赵成小声吩咐:
“准备!”
舍人们飞快地跑到水闸那边,做好了开闸的准备。赵成把手向下一劈:
“起闸!”
闸门被打开了,一大股浑浊的激浪咆哮着,迫不及待地涌进玉龙池。随着这股水涌进来的还有一些树枝、烂草、枯叶、石块。顿时,一片碧绿清澈的池水改变了颜色。渐渐地,整个池中的水位涨高了,波涛一点一点地逼近了青石板桥和瀛台的汉白玉栏杆。
赵成等人把闸门打开后,匆匆忙忙地走了。王昭在亭子里待了一公儿,通过隔日窗看见夕阳已经快要掉到天际线下去了。“皇上为何还不派人召我?难道还未梳洗完毕?”他一边自问,一边从亭子间里走出来,一看玉龙池,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还是波平如镜的池水,如今翻卷着浑浊的波涛。水位不停地上涨着,已经快要漫过青石板桥了。一阵风吹过,浪头就会打上螭头和青石板桥的栏杆。“这,这是怎么回事?”王昭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感到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
他把四周情形打量了一下:如果现在马上离开瀛台,跑到岸上去,青石板桥上还可勉强通过,假若再耽搁片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拔脚就走,可是刚迈出两步,他又像被钉子钉住似的站在那里了。他想起了皇上叫他在瀛台等候对召的话来,眼下皇上没有派人来叫他,焉能擅自离去?作为一个臣子,这正是考验他忠诚的时机。不,绝不能离开,就是被水淹死,也不能背上个不忠不孝的名声。他握紧拳头,小声而坚定地自语:
“忠臣不惧死,惧死非忠臣。自古皆有死,臣焉可无信而立?留下,留下,哪儿也别去……”
他猛地侧转身来,回到原先的地方。
池水越涨越高,已经与青石板桥和瀛台一般齐了。他的丝靸和朝服的下部都已为水浸湿。虽然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仍然怀着一线微渺的希望,盼着皇上恰在这时派人来叫他。他望着远方黛色的终南山,每隔一小会儿就把头转向青石板桥那边看看,每次都希望能突然看到符节令丞或是黄门丞双手持旌在那边出现,但他的希望每一次都落空了。
水涨得十分快,已经快淹到他的脚脖子了。真是奇怪得很,这时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他的妻子和几个儿女的面影。想着也许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他心中不禁一阵酸痛,眼睛火辣辣的。但他知道,在这种时刻,想这些是不应该的。
当水快要没到膝盖的时候,玉龙池的岸边还是静悄悄的。九龙殿里传来一阵阵轻袅的乐声,还断续夹杂着一些听不太清的笑语。他知道自己今天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于是跪下来,正正冠,对着九龙殿拜了几拜,大呼道:
“皇上,皇上,微臣王昭在此与陛下诀别……臣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户之下,先帝擢臣细微之中。入宦数十年,臣不忠不孝,有错无功。生不能布德施贤,告慰君父,死又不能面辞,实在罪不容诛,望陛下恕罪!”说到这儿,他心里猛一酸,眼眶里溢满了热泪。
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把他全身都打湿了,还使他呛了一口水。他颤抖着,把身上的印绶解了下来。他觉得印绶是皇上赐给他的,是比性命还要宝贵几十倍的东西,只要一息尚存,就得保护好。
这时候恰有几个大臣从偏殿里走出来,看见瀛台上一片汪洋,一个个惊得面色如土。有的连忙跑回去告诉别的大臣,不多时大臣们全到玉龙池边来了。一个比较机警的大臣想着救人要紧,倚在池边大声对王昭喊道,皇上已派人叫他去了,要他赶快出来。王昭望了望岩上,没有看见有人拿着皇上召见大夫的旌,摇摇头道:
“自古以来,君王召大夫以旌。今无旌至,断无离去之理!”
一转眼的工夫,池水已经漫过了瀛台。岸上的文武大臣们看见王昭一下子被铺天盖地的浪头淹没了,一片惊呼。接着,他们又看见王昭的头和两只手倏地从水面上冒出来,但马上又消失了,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大臣长叹一声:
“忠哉,王秩史也!”说完,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这时候,在九龙殿的一个阁楼上,在一个挂着垂帷的圆窗旁,赵高望着玉龙池中的大水,目光沉沉的。忽然,一个舍人进来,小声道:“郎中公公,右丞相冯去疾来了。”
赵高转过头来问:
“谁来了?”
“右丞相冯去疾。”
“他在哪儿?”
“在兰池宫司马门外。”
“他来干什么?”
“听黄门丞说,他要谒见皇上。”
“他怎么知道皇上今天到这儿来了?”
“小人不知。”
“告诉黄门丞,不许惊动皇上,我去应付。”赵高说。
第三节
赵高紧忙向宫门走去。当他踏上通向宫门的飞廊的台阶时,忽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内史,踉踉跄跄地从外面进来,手捧一捆包着牛皮的简牍,上面插着羽毛,一看就明白,一定是哪里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叫皇上马上知道。赵高拦住内史把简牍要过来,打开牛皮之后,一列刀刻的小字映入眼帘:
遇驿换马,十马火急,速送京师呈我皇陛下。上郡守彻侯武城侯王离上。
赵高心中一动,尖细的眉毛倏地跳了几下。“啊,是武城侯的奏疏。莫非是匈奴入寇,边烽有警?”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竹简,迫不及待地读起来。王离的奏疏只有寥寥数语:
夷狄无义,屡犯天朝。今又倾全国之兵,分数路南侵。杀掠边氓,妖妄愈甚。二三日间,我浊河[20]数处渡口匀为胡虏所占,将士死伤无算。昨日虏骑十万,又将郡治团团围困。一日之间,攻城十余次,入夜方休。肤施乃弹丸孤城,仅疲卒数千。我河套地区精军,又因道路为虏骑所阻,弗能报急。肤施旦暮可下,势若燃眉。望陛下火速发兵,以歼强虏,复我失土,告慰先帝之灵于黄泉!
赵高把王离的奏疏看了两遍,心中喜滋滋的。他知道匈奴人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但没有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他真希望匈奴能把边境地区搅得一塌糊涂,使秦朝陷入大乱之中。
他匆匆把简牍重新捆好还给内史,向宫门走去。他猛地想到,如果能叫冯去疾统领救兵到边境上去,那该多好!冯去疾虽然身经百战,但素以强悍凶狠而著称的匈奴人也不是好对付的。倘若他战死沙场,当然最好。就是命大不死,他远离京师,找个什么碴儿把他除掉还是容易办到的。对,就这样办!
兰池宫的宫阙下有两根很粗的“诽谤之木”,冯去疾身着朝服,手捧牙笏正站在下面。赵高来到冯去疾面前,拱拱手,脸上挂着笑容说:
“文宁兄,多时不见,别来无恙?府上一切可好?”
冯去疾见赵高主动打招呼,也不好不睬,冷冰冰地说:
“一切都好,多谢赵郎中的隆情厚意。”
“君侯可是要找陛下?”
“然。”
“真是不巧!”赵高说,“陛下刚刚从此地离开,到别处去了。”
冯去疾逼视着赵高的眼睛,不相信地问:
“到别处去了?到何处去了?”
“到镐池去了。”
“镐池?”冯去疾指指宫墙下面,“为何‘龙车’还在阙下?”
赵高胸有成竹,淡淡一笑:
“皇上不愿多带侍从,轻车驷马前往,把桑根车留在此处了。君侯若有急事,可以到那里去。时间长了,也许皇上又要离去。”
冯去疾望着赵高,目光似箭,仿佛在说:这话当真?赵高被他望得有些窝火。不管在什么时候,在冯去疾面前他总觉得自形秽拙。冯去疾身材魁梧,站在那里宛如一座山岳,处处给人一种正气逼人之感。赵高虽说也是一个高个子,但与冯相比还差大半个头。
冯去疾今年已六十多岁,大部分头发却仍是黑褐色的,说话声如洪钟,目光炯炯,具有一种很强的贯透力,仿佛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人们都说,心地卑鄙的人往往不敢正视那双眼睛。他天庭饱满,下颌稍尖,长着一部漂亮的略呈棕色的大胡须。赵高年轻时曾学过相术,认为冯去疾的脸型属于“方上而锐下”的人。这时冯去疾虽说不大相信赵高的话,但也找不出什么根据说他在欺骗,只好向渭河南岸的镐池奔去。赵高走回宫中,二世已经起身,正在进晚膳。赵高看见二世将两个宫女搂在怀里,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其他宫女们跳舞。暮色渐浓了起来,宫中的“青玉五灯”一齐点燃。婉转悠扬的乐曲声和身披彩绸的舞姬们给人一种身临仙境之感。虽说刚才二世已经看了王离的奏疏,可是没有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美酒与“风月之事”了。尽管他也懂得“酒是害人毒药,色是刮骨钢刀”的道理,始皇在世时也一再教诲他“饮酒不醉为最高,好色不乱乃英豪”,可他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饮必大醉,见了有颜色的女子就非要弄到手不可。这时,王离的奏疏被摊开扔在苫席旁边,一个铜爵被打翻了扔在竹简旁边,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当宫女们跳舞暂告一段的时候,赵高凑上前去,就王离的奏疏一事问二世应当如何办。二世已喝得头重脚轻,紧搂住一个宫女又喝了一口酒,而后才转向赵高:
“什么?王离的奏、奏疏?朕已看过,看过了……卿意如何?”
赵高道:
“自先王以来,胡虏数入边地,攻城屠邑,先帝虽幸忧边境,遣将发吏,修造长城,戍卒守塞,一岁而更,然胡人屡犯我边境。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袤,其骑兵来去疾如闪电,潜走莫蹑其踪,致使我边关要塞,往往无用……”
赵高停住了。他看见二世双目闭得紧紧的,好似已经睡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他说:
“啊,什么?卿接着说下去。”
赵高继续说:
“奴婢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永世难复。今陛下继承大统,威动四极,武义直方,边境民气复振,守非良策,攻乃上计。以往之败,非边境之民有怯,实乃将吏之拙劣也。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陛下应择选良将,克期率大军出征漠北,务期将匈奴根除净尽,永保边塞无虞。”
二世问:
“卿的意思是,遣大将出征漠北?”
“正是此意。古人云:‘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此之谓也。非有此举,则匈奴之患,焉有底止!”
胡亥点点头:
“卿言极善。朕,朕当照办……可是出征一事,干系重大,不知谁可当此重任?卿的意思……”
“奴婢已想好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正欲向皇上举荐。”
“谁?”
赵高恭敬地说:
“右丞相冯去疾精通韬略,弓马娴熟,有田单之智,乐阳之勇,且部下精兵如云,猛将如雨,可以当此重任。”
“冯去疾?”二世问,“卿举荐他?”二世知道赵高和冯去疾势若水火,见赵高推荐自己的敌人率军出征漠北,感到十分奇怪。他仔细瞅了瞅赵高,见他神色虔诚,不像怀有恶意的样子,又轻轻问:“朕闻卿与去疾素来有隙,为何还举荐他?”由于喝酒过多,他的舌头都快不能打弯了。
赵高用慷慨的声音答道:
“陛下方才只问奴婢谁可率军出征漠北,并未问谁与奴婢有隙。奴婢虽乃斗筲之器,鼠目寸光,然而‘举不避怨’之理,尚知一二。更何况如今胡虏入寇,邦内不安,致使陛下午夜忧寝。奴婢身为臣子,理应同赴国难,焉能以小怨而忘大谋乎?”
赵高的一番话使二世大为满意。二世又问:
“去疾虽乃我大秦一员勇将,屡建殊勋,只是年纪已迈,不比当年。呃……漠北乃胡貉之地,积阴之处,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去疾此去……不知能否……”
赵高说:
“奴婢闻廉颇八十尚善饭,王翦虽老锐勇不减。去疾虽已年迈,然体健如常,老当益壮。更何况去疾以前随先帝从征天下,蒙矢石,赴汤火,屡蹈险境,视死如生,颇负威名,士卒闻之气壮,敌人闻之丧胆,定能当此重任也!”
“右丞相身体还像以前那样好吗?朕已多时不曾见到他了。”
“还像以前那样好。”
二世点头:
“好吧,依卿所奏,就让冯去疾率军到漠北去,去吧……何时动身为好?”
“前线吃紧,当然是越早越好。”
“要带多少人马?”
赵高明明知道目前朝廷的主要部队云集函谷关和武关一带,京师已无兵可派,却说:
“匈奴骁勇善战,来去如风,上下山阪,出入溪涧,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兵弗能与其相比,必以众敌寡,以十击一,方可获胜。拟派十五万人马为好。”赵高明白,如果让二世晓得如今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派到漠北去,那自己把冯去疾赶到兵凶战险的前线去的企图就很容易让他看透,所以扯了谎。
“善,就派十五万人马吧!朕这……这就下谕旨。”二世压根儿不知道京师究竟有多少兵马。
“请陛下口嘱诏书,奴婢代笔!”
一个黄门丞轻手轻脚地把一个砚台和一卷白帛送过来,铺在几案上。赵高把毛笔蘸好墨汁。二世一边讲,他一边飞快地写着。当二世喷着酒气说到“诏书到日,即点齐京师之军一十五万,克日出征”一语时,赵高窥了窥二世,发现他正闭着双眼,并没有注意自己写些什么,于是他写了另外一句话。二世说完后,赵高问:
“上郡情形万分危急,右丞相接诏之后,理应立即出征,就不必前来陛辞了吧?”
“不必了。行程倥偬,要办的事情也很多,他就不用来见朕了,把这句话也写上。”二世和他父亲始皇帝不同,以前每次大将出征,始皇帝都要亲自到兰池为他们饯行。二世登基后,深居宫禁,不把国事记挂在心,每次大将出征都不去送行。他想了一下又道:“出征那天,朕会派人到池阳原犒军的。卿于今明两日请把犒军的东西准备好。”
“奴婢领旨。”
诏书写完后,赵高心虚地瞟瞟二世,说:
“时辰已不早,陛下该休息了。奴婢这就把诏书拿去用玺,明天一早即可送到右丞相府去。”
“好,卿去办吧。”二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赵高把诏书卷起来揣在袖中,对二世磕了一个头,从殿中退出。
冯去疾驱车渡过渭水,到镐池找二世,哪里见到二世的影子?向那里的官员们打听,才晓得二世今天压根儿没有“光顾”此地!冯去疾知道受了赵高的欺骗,不由得怒火中烧,奔向兰池宫。当他赶到那里时,夜色已阑。二世早已和众官员们返回京城了。冯去疾百般无奈,只好悻悻回到府中。整整一夜,他都不能入寐。一个人坐在几案边借酒浇愁,想到气愤处,以掌击案,怒形于色。全府的人都知道他心中不快,没有一个敢来劝他。
翌日,天才蒙蒙亮,李斯来了。他给冯去疾带来了匈奴大举入寇的坏消息。冯去疾怒发冲冠,拔出佩剑猛地砍在朱红柱上,大呼:
“堂堂大秦,岂能屡受猃狁蹂躏?愿上书陛下,速发大兵,挞伐北地,将匈奴一鼓荡平!”
李斯才坐了不大一会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弦管鼓瑟声。随即一个舍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禀告,皇帝的诏书到了。李期回避之后,冯去疾慌忙换了朝服,走到院内跪在一张苫席上接旨。前来下诏的御史大夫站在点着香烛的几案边,手捧圣旨朗朗道:
大秦皇帝二世嬴胡亥诏曰:
朕承先帝之休烈,夙夜栗栗,惧不胜任。虽无尧舜之德,常慕汤武之名。赖祖宗垂佑,凭社稷之灵,众庶乐业,咸以康宁。教化流行,风雨和时。然元年以来,屡被胡虏滋扰,耻辱不绝。今匈奴又发精兵,困我沙塞。攻城略地,觊觎关中。百姓抱亡死之患,城郭有累卵之危。右丞相冯去疾具文武之才,理当摅智献策,忠心效命,共赴国难。功成之日,当颁重典。鉴于蟊贼未除,朝廷重兵仍在关外,京师目下无兵可派。然卿忠勇可恃,无愧古人,寇畏汝威。此去可戒饬将士,整顿甲仗,驱逐外虏,恢复失地,边陲之功,指日可待,则国家幸甚!上郡被围,危在旦暮,诏书到日,即宜出征,不必陛辞。
钦此!
冯去疾做梦也想不到赵高会在这个问题上捣了些什么鬼,还只当是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寄托,激动得热泪盈眶,以头触地,哽咽道:
“皇上恩德无涯,微臣感激难铭。今国步艰难,去疾敢不鞠躬尽力,忠而忘身!此次出征,若不能荡平朔漠,驱逐胡虏,刀锯鼎镬,我自当之!”
当天,他就做好了出征的一切准备。重病在身的蒙夫人,虽不愿意丈夫在这个时候到冰天雪地的漠北去,但她是一个通晓大义的女子,知道不应拉丈夫的后腿。她强作欢颜,默默地为冯去疾打点行装。只是入夜,夫妻二人在帐中依依话别时,她才抑制不住泪如涌泉。第二天一大早,冯去疾要出发了。李斯、章邯以及京师的百余名官员赶到咸阳城北的池阳原为他送行。蒙夫人也抱病前往。
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枯树在冷风中打着战,咯咯吱吱的,像是在哀求,在哭泣。几只征雁凄叫着飞向天边。肃杀的黄土塬上,一支人数不多的小部队静静地站着。冯去疾身披猩红斗篷,在一个临时用土堆起来的墩台前同李斯、章邯等人言别。冯去疾意气风发,谈吐时声若洪钟,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大笑。众官员们用很大的铜爵纷纷向他敬酒。他概不推辞。李斯的心情并不大好。昨天他从一个黄门丞那里听说冯去疾这次出征漠北是赵高推荐的,马上看透了这个家伙借刀杀人的阴险用心。但是他想来想去,却没有勇气把这个情况告诉冯去疾。他担心冯去疾锋芒太露,一旦了解内情会把事情捅出去,最后又牵扯到自己身上。他思想上经过剧烈斗争,感到还是保持缄默为好。虽然他知道冯去疾只带这样寥寥数人出征漠北,很可能以肉投馁虎。蒙夫人了解的情况并没有李斯这般详尽,然而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一种不祥之感,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心情格外难过,潸然泪下。
冯去疾依次向官员们告别,当他走到右庶长齐晏面前时,齐晏从怀中掏出一幅绢帛,笑着问:
“君侯行程倥偬,恐怕没有时间替在下这篇《自然之帘[21]赋》润色了吧?”
冯去疾是朝廷里非常有名的“文豪”,精通书法和辞赋,有“才相”之美称。而他也把自己看成是当代的左丘明和宋玉,朝野上下许多人都愿意把自己所写的文章和辞赋送给他润色。他笑着对和自己官职不相上下的齐晏拱拱手,说:
“足下稍候。俟去疾荡平胡虏,旋师之日,再睹大人之高作!”
“阁下何日可归?”齐晏把一个酒觞递了过来。
冯去疾揽起胡须豪迈地将酒一饮而尽,非常自信地说:
“不出一月。”
“愿阁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既造福社稷与黎民,又了却一生之壮志宏图!”
“谢谢!”
一阵喇叭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震撼人心的鼙鼓声,出发时间到了。冯去疾翻身上马,一手紧勒马辔,另一手扶着剑柄,声调铿锵地对众人说:
“诸位君侯多多保重,去疾就此告辞了。去疾此去,定要饮马北海,会宴单于庭。不达此愿,死不瞑目!”
众官员一齐说道:
“阁下保重!”
冯去疾向大家拱了拱手,掉转马头飞驰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李斯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眺望冯去疾和他统领的小部队,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在曙色依稀的驰道上消失。
离开咸京,冯去疾一干人马不停蹄地北上。所到之处,一片荒凉,行数日而不见一人,偶遇二三难民,也是皮包枯骨,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旦夕待毙,惨苦不堪。许多村庄炊烟断绝。田野里除了黄蒿茅草,就是累累白骨。冯去疾对这样的情形看得越多,就越觉得国家若要富强,老百姓若要安居乐业,匈奴这颗钉子不拔掉是不行的。
五天之后,他来到肤施。这时候,匈奴久攻肤施不下,于是锋芒向西,到朝那一带劫掠去了,肤施暂时得以解围。冯去疾进了城,只见城堞多处斜倾,不足凭恃。边防将士的人数虽然不算甚少,但是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不少病残,防务松弛,纪律涣散,又缺粮草,当官的还常常克扣军饷。
几天前,秦军在离肤施不远的地方与匈奴兵的一小股游骑遭遇,秦军数倍于敌人,虽然把匈奴人击走了,可自己也损失了足足上千人。冯去疾听后大怒:“我军士气不振,究竟何故?军中莫非有女子乎?”一查,果然发现一些军官藏匿了不少不明身份的女子,当场悉数斩首。冯去疾痛心地对左右说:
“军中混乱如此,焉能不败!”
冯去疾下决心彻底改变这种面貌。他首先从军官们身上开刀,一头扎进军营中间,与最下层的士兵们同吃同睡,了解不少情况。第四天,他当着全体军官们的面,将三个民愤较大、克扣军饷最厉害的军官拉出来斩了头。这种敲山震虎、杀一儆百的办法也真管用,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军官,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有的连夜逃走,有的来到他的帐中负荆请罪。士兵们无不拍手称快。
接着,他又采取古代名将司马穰苴用过的办法,亲自过问士卒的次舍、井灶、饮食、疾病、医药。“悉取将军之资粮以享士卒,平分食粮”,对部队进行精裁,汰去老弱病残,留下精兵勇将,结果,三军士气大振,纷纷要求与匈奴决一死战。但是作为一个久历戎行的宿将,冯去疾深深懂得“两军对垒,有粮则胜,无粮则亡”的道理,于是他派人到上谷、云中等地征粮,同时在边境大筑亭堠,大修烽火,进一步做好了与匈奴作战的准备。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冯去疾统领经过整饬的数万精兵,向北出动,突然对匈奴重兵把守的高阙塞发起猛烈进攻。秦军士兵们个个奋勇,唯恐不能多杀敌人。冯去疾的亲信将领钟离申手擎大旗,口衔宝刀,沿云梯攀缘而上,第一个跳上城头,连连挥动大旗,声如虎吼。秦军士兵蚁附而上,杀得匈奴兵奔溃相踵,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到一个时辰,高阙塞即被秦军所夺,斩首九千余级。
冯去疾乘胜挥师西进,在靠近河套地区的一座山口摆下了一个口袋阵,准备截击从朝那归来的匈奴兵。十余天后,匈奴兵在朝那一带饱掠之后,满载而归。冯去疾一声令下,战鼓震天,弓弩齐发,匈奴兵猝不及防,顿时乱了方寸,溃不成军。在秦军一层又一层的埋伏圈中,数万名匈奴狼奔豕突。秦军骑兵们挥舞着闪亮的大刀冲进敌阵砍杀,不到两个时辰,数万名匈奴兵全部被杀死,两个万骑长也被生擒。沙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秦军在高阙塞和河套地区两次辉煌的胜利,大大震动了冒顿单于。他召来左贤王和右贤王,会集了三个庭的全部兵力,约十万余众,再次对秦朝边塞发动了报复性的猛烈进攻。单于放出话来,这次入塞不为别事,专取冯去疾首级,以雪高阙和河套两次惨败的耻辱。冯去疾听见这话后,哈哈一笑,说:
“吾平生只有二愿:久闻胡主撑犁孤涂面如山狼,欲得一窥,此一愿也;又闻彼有径路宝刀削铁如泥,欲得一试,此二愿也。了此两桩心愿之日,必不久矣!”说毕又放声大笑,震得帐篷发颤。
一个名叫赵辄的亲信僚属附在他耳边说:
“匈奴此番阖国来攻,势在必夺,大人应小心谨慎为是。”
冯去疾鄙夷地哼了一声:
“区区匈奴,与古时犬戎一般无二,茹毛饮血,俗同禽兽。吾闻匈奴父死妻其继母,兄死妻嫂,此乃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灭亡之时指日可待,安能与天朝抗衡!”
赵辄又问冯去疾是否上书皇上,再增派一些部队来。冯去疾秉性倔强,不想让皇上感到自己是个无用之辈,拂袖道:
“尔等无须多言,吾自有破敌之策!”
二十多天之后,秦军在阴山附近与匈奴大军相遇了。匈奴兵很多,穹庐一顶接着一顶,密密麻麻地纵横约有十余里地。胡笳声、鼙鼓声响成一片,震得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戴着高高貂皮帽子的甲骑在营垒外纵马奔腾,烟尘大作。弯刀在夕阳下闪耀,鸣镝尖啸着从空中划过。冯去疾左右的人面有惧色,唯独他一个人谈笑风生。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详细地把敌人营地观察了一番之后,冯去疾把钟离申叫到跟前,叫他带七千名士兵,到肤施去。一个僚属诧异地问:
“兵家之事,势合则雄,兵分则弱,目下大敌当前,阁下为何还要分兵回去?”
冯去疾没有回答僚属的话,而是问大家:
“你们可听说过淳维这个名字?”
众人一齐回答:
“没有,请大人详示。”
冯去疾说淳维是匈奴的祖先,然后道:
“可惜淳维早已离开人间,否则,今天将叫他看看我怎样把他的子孙打败!”
众将领和僚属们见冯去疾语气从容,信心百倍,都不觉为之一振。
当天夜里,夜色漆黑,寒风砭人肌骨。将领们都对冯去疾说,今夜一定要提防匈奴人劫营。冯去疾不以为意地一笑,劝大家都放心去睡觉。有的将领提出要派出游骑在营外巡夜,也被他拒绝了。将领们虽然不敢违命,但整夜都是提心吊胆,有的还偷偷做好了应急的准备。然而这一夜匈奴果然没有来劫营。清晨,将领们来到冯去疾帐中叩问其故。冯去疾只说了短短的一句:
“月盛则攻战,月亏则退兵,此乃匈奴人作战之诀,这还不知?”
将领和僚属们都打心眼儿里感到冯去疾既知己,又知彼,不愧是大军统帅。
第二天,匈奴的进攻开始了。冯去疾以逸待劳,先坚守不出,后抓住有利战机突然命令全师出击,大胜。禅小王、当户、旦渠均被阵斩,连单于也负了伤。从这以后,双方在阴山附近又进行了十余次惨烈的大血战,秦军每战必胜。但由于匈奴的援军源源不断地赶到,战马也经常得到补充,这时正值秋末,正是匈奴草原上草盛马肥的季节,所以秦军虽取得了几次胜利,但仍无法向前挺进。秦军将领们看见这种局面,个个忧心如焚,唯独冯去疾坦然自若。
又过了十来天,秦军和匈奴在离阴山三十多里的一个叫白马堡的地方展开了决定性的大会战。匈奴投入了十五万以上的兵力,秦军也集中了那一带所有边塞的军队。战斗是空前残酷和激烈的。起初是骑兵交锋,随后就发展成了一场没有阵线的混战。战斗是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漠上进行的,数十里范围内,到处是冲天的烟尘,急风暴雨般的马蹄声、刀枪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以及几十万人同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吼叫。然而,人马混战的影子却只能看得影影绰绰,高悬空中的太阳也变得惨淡无光了。有一次,剽悍的匈奴骑兵攻下了秦军的一个重要营垒,夺走了秦军的大旗。秦军官兵们不见了大旗,有些混乱。冯去疾看见匈奴单于的大伞在红马阵中晃动,于是亲自率领一千余名经过挑选的铁骑,猛攻匈奴阵地的中坚,挡者披靡。单于拼死相抵,乱箭像飞蝗一样地射来。冯去疾胳膊上中了一箭。他大吼一声,拔去箭头,连呼杀敌。秦军将士见主帅如此英勇,士气高涨,攻势愈锐。单于抵挡不住,落荒而逃,那个营垒复为秦军所夺。
大战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早上,双方仍然处在胶着状态。正当秦军准备再次攻击时,忽然看见匈奴阵脚移动,渐渐陷入了混乱。接着,又有一些胡骑不明不白地向后蠕蠕退却。秦军将士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唯独冯去疾心里清楚。原来,前几天冯去疾就料到匈奴倾巢出动,后方一定空虚,便派钟离申率领一支精军佯装撤向肤施,实则抄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单于庭。钟离申领着部队在人迹难至的沙漠里跋涉了十余天,突然在单于庭附近出现,匈奴在单于庭里只留了一些老弱残员和妇孺婴儿,哪里能抵挡得住?秦军轻而易举攻下单于庭,把那里的穹庐、畜圈、粮仓付之一炬。匈奴知道自己的后方被抄,哪还有心继续战斗?秦军利用匈奴陷入混乱的当儿,阵门大开,铁骑突出。匈奴大败。单于领着部队一口气朝北狂奔了一百多里,一直退到乌龙河才站住脚跟,沿河扎营。秦军随后追来。这时候,单于手下还有七八万人马,尚可一战。冯去疾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给他们以残喘的机会,必须马上进攻,一战克敌。再说这里离边塞已十分遥远,辎重和粮草的运输都非常困难。当天晚上,冯去疾不顾身上的疲乏和箭伤的疼痛,率着众将领来到乌龙河畔察看敌情。他下决心后天开始渡河进攻。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意外的横祸已经飞到他头上。
冯去疾从乌龙河察看敌情回来,夜已很深了。他在灯下读了一会儿《司马法》,又到士兵的营帐中察看一番,天色已近黎明,才和衣倒在榻上假寐片刻。
早饭后,他先派钟离申到乌龙河上游察看哪里便于渡河,然后把众将领召到中军帐中商议明天进攻的事宜,忽见赵辄急匆匆走进帐来,小声说:
“皇上有圣旨到了。下圣旨的内史已进了辕门。”
“皇上有圣旨到?”冯去疾心头十分振奋,整理了一下战袍和铠甲,对众人道:“接旨!”
冯去疾等人刚在中军帐外跪下,一个内史已飞马赶到。内史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虎背熊腰的畴骑。这一异常现象,并未引起冯去疾和众人的注意。
内史取出圣旨刚念了几句,冯去疾等人就像头上打了一个霹雳一样,惊呆了。原来皇上的圣旨既不是褒奖他,也不是命他继续进击,而是斥责他不忠不孝,“手握重兵,不思报国,反而图谋不轨,蓄意谋反”,命他“闻召之日,立即缧绁赴阙,不得迟误”。听完诏书,冯去疾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竟忘记了按照惯例高呼万岁和磕头谢恩,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吾正欲驱逐胡虏,立功于朝廷,此祸从何处而来?”
内史领着畴骑们走到冯去疾面前,拱拱手,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容:
“丞相大人,圣旨在此,卑职不能不公事公办。阁下只有受几天委屈了。”内史朝身后摆了一下头,畴骑们掏出绳子,大步抢上前要捆冯去疾。
冯去疾的僚属们一齐把佩剑拔了出来,数十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逼视着内史和那些畴骑。赵辄大喝:
“哪个敢动?我的宝剑可不认人。”
冯去疾喝住众将。他语气非常恳切地问那个内史:
“臣实无罪,陛下为何下旨拿我?”
内史苦笑着: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道。”
“当真不知?”赵辄喝问道。
“当真不知。”
在这一刻里,冯去疾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自从他来到边关以后,呕心沥血,要把边防部队整治成一支战无不胜的精军,驱逐胡虏,保境安民,为皇上效劳。经他不懈的努力,这个意愿今天初步实现了。在这些难忘的日日夜夜中,他何曾有过“蓄意谋反”之心?何曾干过“图谋不轨”之事?为什么皇帝突如其来地把这个罪名强加在他头上?这不是大大的冤枉吗?胜利眼看就要到手,他却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被迫离开队伍。“军不可一日无将”,他走了,这个仗还能打下去吗?他难过极了。
但是,作为一个从小饱读诗书、入仕多年的人臣,他深深懂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就是有再大的冤屈,也不能违抗“君父”的命令。他没有勇气那样做,也不愿那样做。他宁死不愿意背上个“不忠不孝”的黑锅。他没有犹豫,决定要像皇上命令他的那样,“缧绁赴阙”。至于到了京城该怎么办,鼻子底下不是有张口吗?见了皇上,总可以把是非曲直辩清楚。在他的心目中,皇上是极其“圣贤”的,就是暂时受了奸佞的“庸蔽”,也是很快会清醒过来的。
他叫内史过来把自己捆起来。
畴骑刚要动手,赵辄猛地跺了一下脚,大步冲上前来揪住内史的衣领,骂道:“竖子辄敢无状?老子先宰了你!”
“不得无礼!”冯去疾厉声喝道,“他为万岁所遣,身不由己,罪他何干?还不快快退下!”
一个名叫王双的僚属走过来,对冯去疾说:
“如今晕粥一败再败,已成惊弓之鸟。前之所有坚固关隘,已被次第攻破。乌龙河低平之地,无险可凭,且士卒多疲,人萎马顿,我军正宜长驱大进,直捣单于庭,毕竟全功。阁下万万不可弃军而去!”
其他将领一起说道:
“万万不可!”
冯去疾喟然一声长叹:
“君命岂可违乎!”
“不然!”王双大声说,“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阁下难道把这句话忘了吗?阁下如果现在弃军而走,则全军必然混乱,致使晕粥得以苟延残喘,死灰复燃。而阁下数月来为整饬边军、保境安民所付出的全部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军统帅,冯去疾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素来认为自己是一个“忠忱不二”的人臣,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干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情。“做人要一生清白”,这是他的座右铭。如今正是考验他忠心的时候,他岂能因为一件事而坏了一生之美名?他不听众僚属和将领们的劝阻,执意让内史把自己捆起来,并派人去找一辆槛车来。
将领们纷纷跪倒在地,劝他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部队。赵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大声说:
“君侯为国效力,忠勇可嘉。驱胡虏,安边塞,威动海内,名盛德厚,于天下功最多,皇上却为何斥责君侯通叛谋反,还要缧绁赴阙?这是皇上不明是非,邪正杂糅,轻信郤犨之谮,无罪妄诛大将。阁下若不听卑职的劝告,执意回京,则伍平之祸必不能免!阁下务必审慎再三!”
赵辄的话,冯去疾已粗略地想过,而且赵高的面影不止一次从脑海中掠过。但他并没有让这种思想纠缠着自己,正色道:
“胡说!汝岂不闻:父虽不慈,子不可不孝;夫虽不义,妻不可不贤;君虽不仁,臣不可不忠!何况今上乃盖世之英主,慈仁笃美甚厚,光昭五帝三皇。吾辈身为臣子,焉能言君皇之不是?”
“阁下,阁下……”
“吾意已决,汝等不必多言。”
赵辄坠泪道:
“丞相若此,必不能返!明知山有虎,奈何偏向虎山行?”
冯去疾垂下眼睛,声调沉重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大义……”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将领和僚属们都明白他的苦衷,一齐放声大哭,仍然劝他不要回去。冯去疾决心已定,还对二世寄托着一线希望。回去见了皇帝,他认为是可辩清自己的无辜的。他不理睬将领们,转向那个内史:
“来,把我绑起来吧!”
内史知道冯去疾无罪,心中也同情他,但是君命又不能违拗。他说:
“不用了,阁下自己到槛车里去吧!”
冯去疾把头盔摘下来放在几案上,大步向帐外走去。
帐外,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士兵们围了一层又一层,水泄不通。中军帐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但没有人说话,空气十分肃穆。冯去疾刚走出来,士兵们呼啦一下簇拥上前,一双双眼睛饱含着爱戴、崇敬和焦虑的神色。冯去疾心中难过,避开这些眼睛,低着头向远处的槛车走去。士兵们默不作声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将领和僚属们都痛哭着跟在他的后面。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一个声音:
“冯丞相不能走!”
这声音还未落下,千百个声音也紧跟着喊起来,就像是突然决了坝的洪水一样。冯去疾停了下来,对士兵们拱拱手,把自己为什么坚决要走的原因讲了一遍。他讲话时非常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好几次都不得不停顿下来。绝大部分士兵哭了起来,纷纷跪倒在地。许久以来,冯去疾的为人、行事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又率领他们屡获大捷,他们打心眼儿里拥戴他。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离开他们,而且很可能是一去不返,怎能不痛苦?冯去疾心里也阵阵刺痛,但他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流泪,竭力控制着自己。
“冯丞相,你不能走呀!”一个年纪很大的士兵踉踉跄跄走到冯去疾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着说。
一个小校大声道:
“冯丞相,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丞相可以一日无军,而军不可一时无丞相!”
一个僚属慷慨激昂地说:
“阁下无罪,奈何非要缧绁赴阙?阁下如若执意要走,吾等俱愿引颈替阁下就刑!”
士兵们纷纷叫道:
“我们都愿替丞相去死!”
“吾非赵朔[22]。”冯去疾竭力避开众人灼热的目光,“汝等亦非周坚,不要乱说……”
赵辄说:
“丞相非要弃军离去,难道要把朔漠沙塞重新送给胡虏……”说毕,放声大哭,声殊悲切。士兵们的哭声也更大了。
面对这种情景,冯去疾觉得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他怎么愿意离开部队?可是现在不离开难道是他的能力所办得到的吗?违拗君命,天理不容。走吧,走吧,或许以后还可以回来!冯去疾嘴唇翕动了一下,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声“让开路”,大步向槛车走去。
走到槛车跟前,他把自己的那柄嵌着七星宝石的铜剑解了下来,递给赵辄,叫着赵辄的字,叮嘱道:
“洪义,我此番回京,不知何时能返。营中诸事,俱要你们费心照料了。我走之后,军心不稳,匈奴闻讯必然来攻,你们务必要在三日之内撤离此地,最好是先回肤施。切切牢记!这柄宝剑,你留着用吧!我……”
“丞相,丞相!”赵辄伏地恸哭,“你一身系国之安危,军之安危,万万不可离开啊……”他并没有去接冯去疾递过来的宝剑,而是用手拽住他的袍子,死也不肯放开。
冯去疾掣出宝剑,朝袍子一割,只听刺啦一声,袍子被割断了,赵辄摔倒在尘埃中。冯去疾把宝剑朝他身旁一掷,头也不回地上了槛车。
冯去疾跪在槛车里,让内史和畴骑们押着自己向京城进发。才走了不到一舍路,忽然听见后面蹄声大作,一股烟尘滚滚而来。一彪军马旋风似的卷到眼前。一个大将滚鞍下马,趔趄着奔到槛车前放声痛哭。冯去疾定睛一看,来人是爱将钟离申。钟离申首先禀报了到乌龙河上游察看河床的情况,然后又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匈奴人的援军又赶到了,是从左贤王庭来的,接着哭着再三哀求冯去疾同他一道回去。冯去疾执意不肯。钟离申拔出剑来,要杀那个内史,也被冯去疾厉声喝住。最后,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钟离申仰天泣呼数声,举剑自刎。冯去疾刚要劝阻,已见青锋入颈,颈血狂喷,倒地而死。冯去疾伤感不已,命随同钟离申来的士兵们在沙地下掘出一坑,将他薄葬,又祭奠一番,然后继续赶路。
五天之后,冯去疾回到了咸京。
他原来以为一回到咸京就可以见到皇上,在路上就暗自准备见到皇上后如何痛切陈词为自己申辩。可他万没料到,回到京城,皇上根本不见他,只下了一道手谕,命人把他押到囹圄去,派赵高对他审讯问罪。冯去疾大失所望,但如今他是“重罪之人”,只得从命。
当冯去疾的槛车从自己家门口经过时,他的亲眷和家人们都出来跪倒在路旁号啕痛哭。自冯去疾到漠北后,蒙夫人病情加重,更加憔悴。她抱着病体在侍女们的扶助下来到槛车旁,看见冯去疾的手脚都被铐住,跪在槛车里,只留一个头在车板上面,右胳膊上的箭伤由于近几天来得不到很好的治疗和护理,已经腐烂化脓,只是在他的脸上和眉宇间,仍有勃勃英气,她心痛如绞,哭昏在地。她那凄切的哭声,无论是谁听了,都不能不为之心酸。路上许多百姓也知道冯去疾是受冤被囚,都对他深抱同情之心,也跟着一起痛哭。霎时,一条街上哭声连成一片,洒下的泪水把土地都浸得透湿。唯有秉性倔强的冯去疾一个人没有掉泪。当他的儿子冯箕匍匐在地,哭着问冯去疾有什么话对家人嘱咐的时候,冯去疾厉声道:
“箕儿,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扶你母亲回去!”
蒙夫人哭昏过去又醒来,醒来又哭昏过去。她气哽声咽地问冯去疾:
“妾闻君在漠北连挫胡虏,迭奏奇功,皇上却为何下旨拿你,缧绁赴京?这可真是祸从九天飞来,大大冤枉啊!”
冯去疾摇摇首:
“此非说话之地,快回去吧!家中之事全托付你了,千万珍重!”
“家无主,屋倒竖!”蒙夫人闻言肝肠欲断,大哭道,“君不在了,妾守个空家有何用处!”
冯去疾心里也十分不好受,缓缓地说:
“汝兄蒙毅就刑时,曾说‘刀斧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刑罚虽峻,不近清白之身’,去疾实乃无罪之人,皇上总有一天会清楚的。夫人宽心,我想不多天就会回来的……夫人多多保重。”
当天中午,冯去疾被押到了咸京大牢中。好几天前,赵高就把他的几个亲信典狱换到这儿,冯去疾一到,他们就剥去了他的衣服,给他换上了满是发乌的干血点的破烂不堪的赭衣,推进地牢中。从外面到地牢还要经过一条阴风惨惨的甬道。甬道中有一条污沟,上面搭着一块破木板。沟下是成千上万只蠕动着的蜈蚣。冯去疾才在地牢的干草上坐定,一个典狱都尉就走了进来,用威胁的口吻向他要钱。冯去疾抑制住心头的仇懑,冷笑一声:
“我只吃相府中一口水,不靠俸禄过日子,哪有多的钱来给你?”
“东西总留有一些吧?”典狱都尉笑着说。
尽管冯去疾熟知这些“酷吏”不是好惹的,也不愿意向他们认小服低,讥讽地回答:
“我家别的东西没有,只有一些跳蚤和老鼠。任汝自取,多少不吝!”
典狱都尉脸上羞得通红,心里恨得要死。
第二天,赵高和赵成、阎乐等人到大牢里来了。他们先把冯去疾的衣服扒光,吊在大梁上毒打,威逼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居心叵测,蓄意谋反”。冯去疾大呼无罪,痛骂赵高兄弟,一再要求去见皇上,或再请皇上派别的大臣来。赵高等人只是报以冷笑和更加厉害的毒打,最后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这天晚上,冯去疾用血写了一份奏章,首先申辩自己是无辜的,然后又对赵高进行“按发”。奏章写好后,他托一个曾是他的属下、名叫恒林的狱卒偷偷带出去交给李斯。可没料到赵高早就派人对大牢进行了严密监视,任何出入大牢的人都要被仔细搜身,结果冯去疾的奏章被搜了出来,恒林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痛打。
第三天,赵高等人又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了皇上的圣旨和冯去疾写的那份奏章。二世在圣旨中严责冯去疾:“荧惑失道,怀不德,谋反欲危主上。奋其威诈,穷凶极恶,实乃乱臣贼子,罪当万死。”要他立即如实招供,否则“夷族之祸,在所不免”。并且在冯去疾的奏章上批道:“攻谮大臣,信口雌黄,虎狼之心显见矣,岂不羞哉!”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刀子,刺得冯去疾的心出血。赵高等人继续对冯去疾严刑拷问。冯去疾慷慨陈词,再三申辩。最后,这场“审讯”还是以冯去疾被折磨得昏死过去而告结束。
从那以后,赵高几乎每天都到大牢中来拷问。赵高早些年曾经为秦始皇判决讼狱,非常推崇韩非子“主施其法,大虎将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宁”那句话,喜欢滥用重典,在这方面也确实有些经验。可是这回他使完了浑身的解数,却没有办法使冯去疾认罪。每次审讯,冯去疾只要有一丝力气,就骂不绝口,而且言辞尖刻、泼辣,往往使赵高等人脸色通红。也几乎是每天,冯去疾都要给二世写几个字,但是一次也没有送到李斯手中。在冯去疾的心目中,皇上仍是“圣心高厚”的,仍把为自己“昭雪冤狱”的希望寄托在二世身上。
然而,过了半个多月,二世非但不肯见冯去疾,反而三次下旨严斥要冯去疾服罪,并将其汤沐邑[23]收了回去。最后,从冯去疾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赵高就同二世商议把他处死,由赵高代笔写好了诏书。直到这个时候,冯去疾对二世仅存的一线希望才完全破灭了。诏书是这个月初五下来的,而他在初七早上就要被绑赴市曹斩首。他待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了。
初六这天,从早上寅时起天就落下毛毛细雨,暗云低垂,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沉重之感。昨天晚上冯去疾接到诏书之后,心情反而平静多了。他已准备用坦然的心情迎接死亡。昨天夜里,他一夜不眠,做出一个决定:服毒自杀,绝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身为将相,不应受辱”,这是他长期怀抱的一个宗旨。
昨天,他听到狱卒在外面私议二世大修陵墓的事情,把原先计划要修的十二个“疑冢”增加到二十个,同时还要大修阿房和羽阳等宫殿。虽说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但觉得还是要谏劝皇上一下。作为一个真正的忠臣,就应当善始善终。他把褴褛的赭衣撕下一角,用胳膊上流下来的血写起奏章来。
辰初的时候,恒林和另一个狱卒给他送来早饭。一反往常,今天的早饭格外丰盛,还有一壶酒。冯去疾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但为了不让恒林他们看出他心情不佳,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把酒喝了个罄尽。吃毕饭,另一个狱卒收拾碗筷出去了,冯去疾问恒林:
“我昨天向你要的砒石,可曾带来?”
恒林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绢袋,双手递给冯去疾。冯去疾接过看了看,把它压在散乱的茅草下。
恒林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低声说:
“丞相,昨个夜里,我同几个伙伴串通好啦,今儿晚上我值头更,把大牢后门打开,偷偷地放你出去。我们把赵高派来的那几个臭婊子给他娘的拾掇了,然后随你一起去。”
“走?走到哪儿去?”冯去疾诧异道。
“天高任鸟飞。天底下恁大,哪儿还没个藏身之处?”
“你串通了几个人?”
“三个!”
“有这许多?”
“丞相,别看咱都是黑脚杆子出身,吃粮当兵,可心中这杆秤还是管用的。大牢里人人同情你。莫看你如今身陷圜土,谁不知你是个大大的忠臣!”
冯去疾笑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走!”
恒林无比惊愕:
“什么?丞相你不走?”
“不走!”
“那还能在这儿干等死?”
“等死。”冯去疾异常平静。他拍拍恒林的肩头,把不愿逃走的理由讲了一遍。恒林再三劝他,他执意不肯。恒林知道冯去疾死志已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冯去疾的双腿痛哭。冯去疾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安慰他。正在这时,忽然牢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恒林连忙抹去腮边的泪水,站了起来。
牢门打开了,一个狱卒走进来,把一卷绢帛递给冯去疾。冯去疾问:
“这是什么?”
狱卒答道:
“这是右庶长齐晏写的《自然之帘赋》,请丞相大人润色。他来了好几次了,典刑官们都不允许他进来。今天他又来了,小的把它拿了进来,大人看过之后,小的再把它拿出去。”
“右庶长现在何处?”
“在外面等候。”
“有毛笔吗?”
“小的已准备下了。”
“拿笔来。”
“是。”
冯去疾坐在干草堆上,摊开齐晏的文章仔细读了起来。恒林和那个狱卒在一旁静静望着他。冯去疾读文章时神态十分安详,仿佛已经忘记了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他不像当时的其他一些文人,替别人润色批改文章择人而取。不管对谁的文章,他从来都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大约用了半顿饭的工夫,他把齐晏的文章读完,挥笔在后面写了几个字,匆匆卷起,交给那个狱卒带出去。恒林知道自己再留下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也一起退出了。
他俩刚刚走出通道,几个典狱都尉走了过来,把绢帛摊开,只见冯去疾在文章后面只写了五个字,字体苍健豪放:
“鼙鼓滚下山。”
“咦,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典狱都尉问。
“真有意思。”另一个狱卒说。
“也许,”一个典狱都尉说,“话中有话吧?”
大家纷纷猜了起来。俄顷,一个脑瓜子挺灵光的狱卒拍了一下额头,叫道:
“哎呀,我猜出来啦!”
“什么意思?”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在他身上。
那个狱卒得意地笑着问:
“你们说,鼙鼓从山上滚下来时是什么声音?”
这个问题是不难回答的。大伙七嘴八舌道:“扑通,扑通……”
“对,是‘不通,不通’。”那个狱卒说,“冯丞相是说他这篇文章‘不通’呀!”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笑声中,一个年轻的狱卒悄悄捅捅自己的伙伴,小声说:
“冯丞相这个人也真是,自己眼看要魂登西土了,可他的嘴还是那么辣,对别人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他的伙伴瞋了他一眼,嘟囔道:
“虎瘦雄心在,身死骨不倒。你懂什么?”
年轻狱卒脸红了。
辰末巳初,李斯到大牢里来了。当冯去疾受到赵高迫害被二世囚进诏狱的时候,他恰好因为一项重要的使命到西域去了,前几天才回来,刚一到家就听说了冯去疾的事情,心急如焚。他几次想进言二世,求他颁发赦书,谁知赵高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不让李斯见到二世,还在暗中威胁李斯不要多管闲事。李斯折腾了一阵儿,没弄出个名堂,甚至连二世的面也没有见到。后来他又听说了一些事情,知道事成狂澜,非他独力能挽,只得作罢。特别是昨天有人告他,说皇上已经颁下诏书将冯去疾处死,他的心更化成一团寒灰。他恨透了赵高,很想到二世面前去好好地数落他一番,但是权衡再三,又感到不那样做为好。赵高的心狠手辣,他是领教过的。他一家九族,再连上“远属”共有三百多人,如何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受累?想到这儿,他浑身战栗了一下,赶紧把这个念头驱走了。这天,他驱车来到大牢,要求同冯去疾见上一面。典狱们本来想拒绝他,但因为李斯是当朝丞相,不便阻拦,只好放他进去。李斯走进冯去疾的牢房时,冯去疾正靠在肮脏的墙脚上,捧着写给二世的奏章在读。李斯看见这位赫赫有名的“开国上将”遍体鳞伤,鲜血满身,不觉坠下泪来。冯去疾虽说心中也十分难过,却勉强微笑着,要起来行礼。他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一不小心,被匈奴射伤的胳膊触在壁上,疼得他猛一哆嗦,复又倒下。李斯连忙上前扶住他。
二人略谈几句,冯去疾把自己写的奏章拿了起来,笑着说:
“这是我刚才写的奏章,阁下看看写得怎么样?”
“你念吧。”李斯垂着眼睛说。
冯去疾用很大的声音念了起来:
“……自古圣帝明皇,远览独虑,谦逊静意,天表之应,应之以福。今陛下以咸阳为小,复作阿房、羽阳,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绸缎……”
“文宁兄,小声点。”李斯说。
冯去疾看了李斯一眼,声音还和刚才一样大:
“……宫人簪玳瑁,垂珠玑,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淫侈无比,致使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百姓怨之,天下溃叛!臣闻殷纣作九市之宫而诸侯反,灵王起章华之台而国民乱。甚足悲也,岂不哀哉?是故知越深者行愈慎,德越厚者国愈宁。望陛下绝疑去谗,布德施恩。除不正之法,下罪己之诏。致使海内更始,民人归本,户口岁息,黎民各得其所,安居乐业!”
念完后,冯去疾问:
“如何,君侯觉得写得怎样?”
李斯本来是为安慰冯去疾而来,同时希望他能再给皇上写一份要求赦免的奏章,由他转呈上去。他想冯去疾一定会向他哭诉,没想到他竟谈吐举止如故。李斯把自己心里的难过强压下去,点点头:
“君侯才气天下无双,写得当然不错。只是此时还应再向皇上写一份奏牍。”
“什么奏牍?”冯去疾望着李斯问。
李斯避开冯去疾的眼睛,轻声道:
“君侯冤囚诏狱,人人皆知,理应上书陛下,要求赦免。”
“要求赦免?”
“然也。”
“向皇上讨饶?”
李斯犹豫了一下:
“……换个字眼嘛!”
冯去疾笑了起来,声音在窄小的地牢中久久回荡。他说:
“那种事情,我冯去疾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为什么?”
冯去疾没有正面回答李斯的问话,把双眼闭上说:
“去疾乃耆老之人,发齿脱落,血气衰微,已该魂登西土了,活着何益?再说这又是为君而死,也算是善始善终,死得其所吧!”
李斯知道这绝非冯去疾的心里话,说:
“君侯虽说已近暮年,可离死还差得远呢!再说冤死诏狱,死个不明不白,何谓善始善终,死得其所?”
冯去疾还是不正面回答李斯的问题,哼了一声:
“盖天下万物之萌生,谁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岂可堪哀,又何惧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足下不用说了。”冯去疾打断了李斯,“生,乃我所欲;义,乃我所欲。二者不可兼顾,吾已决定舍生取义也!”
李斯苦笑道:
“文宁兄,你别太感情用事了……”
冯去疾不再说话,把头靠在潮湿、盖着一层厚厚苔藓的墙上,闭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说:
“去疾有斩罪者三,安得免乎?”
“此何谓也?”
冯去疾说:
“随先帝从征天下,翦灭群雄,安邦定国,身不离甲,马不离鞍,昼夜不眠,辛苦万分,挣下大秦锦绣江山,此罪一也;征讨匈奴,驱逐胡虏,战无不胜,所向必克,保境安民,为国家显立战伐之功,此罪二也;与赵郎中情不投,意不合,势若水火,仇似吴越,此罪三也。有此三条重罪,岂能得到圣上赦宥?”
李斯听出冯去疾话中有讥讽之意,明白他是完全对皇上失望之后说出这番话的。尽管冯去疾有天大的冤屈,却始终不在背后讲皇上的一句坏话,最愤慨的表现也不过如此,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忠臣!这样的人,竟被赵高那种奸佞小人所迫害,李斯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君子可欺以其方’,这话一点儿不假!”
李斯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只得作罢。想着自己的“刎颈之交”就要永远离去,而且是饮恨而死,他不由得凄然泪下。当他问冯去疾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冯去疾指指土牢的东墙。李斯见那上面写着屈子的一首诗,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
外承欢之沟兮,
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
妒被离而鄣之。
念到最后一句,李斯心里发酸,几乎是声泪俱下了。冯去疾如果不在了,他在朝中就愈发势单力薄。去年是蒙氏兄弟,今年是冯去疾,下一个该轮到谁呢?他已经预感到危险的临近。
过了片刻,冯去疾突然问:
“文山现在何处?周贼有什么新消息吗?”
李斯说:
“文山如今在函谷关一带,正在对周贼进行合围。我已经把你的事派人告诉他了,叫他速回,估计今明两天内他可以回到咸京。”
“军情紧急,瞬息万变。他身为前敌主帅,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真不应该!”
“文山与足下是管鲍之交,情同骨肉,怎能不回来?”
冯去疾摇摇头:
“此乃国家多事之秋,哪里还顾得这些!”
“文宁,你不要这样说……”
冯去疾又问:
“我在漠北时,听说贼酋陈胜又遣了另一支人马,由一个叫宋留的蝥贼所率,取道南阳进攻关中,妄图与周贼形成掎角之势。这支贼军如今情形如何?”
李斯说:
“不瞒阁下,宋留的贼军现在已经快到武关了。”
“啊,竟如此神速?”
“南阳一带兵力不固,民情不坚,现加上一帮官员们泄泄沓沓,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致使贼军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现在如何处置?”
“朝廷能如何处置?”李斯耸了一下肩头,“还是看文山的吧!”
“这一路贼军难道也要让文山去抵御?”
“除此之外,复有何人可派?”李斯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文山就要同时兼顾两路了……”冯去疾心情沉重地说。俄顷,他又安慰自己道:“好在周贼一路在关中迭经官军痛剿,实乃疮痍之余,元气大伤,不足为患,用不着文山费太大的精力。倒是另一路……”
“不然不然,”李斯摇摇头道,“君侯没有猜对。听说文山将其麾下大军十之八九仍然放在函谷对付周贼,只派了涉闲将军领一万多人到武关去对付宋留。”
“唔,这却为何?”
“不太清楚。”
“宋贼手下有多少人马?”
“号称十万。”
“周贼呢?”
“文山说周贼目下还有精军五六万,其实我估计不会超过三万。”
“那他为何这般处置?为何只派一万人先去对付宋留?宋留有十万人马,多周贼数倍,他却……”
“君侯不必担忧。”李斯说,“文山久历戎行,料敌不差,胸中自有成算奇谋,你我可以放心。”
“这个当然!”
正谈着,突然恒林领了一个穿着黑色苎麻衣的青年人走进来。冯去疾定眼一看,认出那是他的一个舍人。舍人给他带了一个噩耗:自冯去疾入狱以后,赵高即派人把他的府第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对他家里所有的人严刑拷问,连他尚年幼的小儿子都不能幸免。蒙夫人病魔缠身,受不住这般折磨,第三天就死在赵高私设的刑堂上。冯去疾的儿子冯箕等人也先后让酷刑夺去了生命。家人们除去被折磨死的,大都被发配到渔阳戍边去了。冯去疾听了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发怒,仿佛这些结局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拖着两条几乎要被打断、伤痕累累的腿,艰难地在地牢中踱了几步,抑制住心头的无限仇恨,问那个舍人:“奶奶的尸骸现在何处?”
舍人嗫嚅道:
“奴才不敢说。”
“但说不妨!”
“奴才……”
“快说!”
舍人泣不成声地回答:
“赵高他,他把奶奶和小官人的尸骸,都扔到上苑兽圈里去了……”
李斯猛地把眼睛闭上了。他忽然想起最近骂赵高的一个顺口溜:“腹蛇口中草,蝎子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赵高心。”果然是这样。他以为冯去疾此刻要么盛怒满腔,要么痛哭流涕。可完全出乎他意料,冯去疾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他才愤愤地吐了一句话出来:
“好一个阉竖!”
李斯的一个僚属进来对他说,御史大夫和护国将军有急事找他,要他快去。李斯含着眼泪向冯去疾告别,并说他将再次去谒见皇上,为挽救他的性命做最后一次努力,同时说他还要再来一次。冯去疾决定马上服毒,虽说此时心痛如绞,但为了不让李斯察觉自己的心情,他竭力控制着。他把李斯送到地牢的台阶前,拱拱手说:“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丞相多多珍重!”
李斯刚走不大一会儿,牢门哐啷一声又被打开了。一个衣着破烂、戴着头盔的人,张着双臂踉跄地扑到冯去疾身边,抱着他的双腿大哭起来。冯去疾仔细看一看来人的面貌,急切地问:
“王双,你可从漠北归来?”
“卑将是从那里……来……”
“那儿的情形怎样?”
王双从腰间拔出一柄断剑,双手举过头顶,冯去疾认出那是他离开漠北时留给赵辄的宝剑,如今剑上全是豁口。冯去疾本能地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催促说:
“你快讲,漠北的情形究竟怎样?”
王双大哭道:
“全完了……全都完了……”
“你说什么?全完了?”一股凉意蓦地袭上冯去疾的心头。
“全……全都完了!我们的人全都完了……”
“怎么回事?快说!”
王双道:
“丞相离开时,叮嘱我们一定要在三天之内撤回肤施。赵辄将军第二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没有想到第二天晚上,匈奴突然渡过乌龙河,攻打我们的营垒……”
“他们有多少人?”冯去疾插进来问。
“连上两路援军,不下十万。”王双说,“我们仓促应战,十分被动。赵辄将军领着我们打了三天三夜。匈奴援兵源源不断赶到,可我们却得不到一兵一卒支援。最后,匈奴把我们围了十余层。当时我军只剩下一千余人,一直拼到第四天……”
“赵辄呢?”
“赵辄将军和末将一起杀出了重围,本来可以奔回肤施,可是赵辄将军说他打了败仗,全军死伤殆尽,没脸回来见丞相,拔剑自刎了。临死前,他要末将把剑交还丞相,把战情禀告,还要丞相宽恕他丧师之罪……”王双伏地叩头,泣不成声。冯去疾心痛欲裂。他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问:
“将士们全都殉国了?”
“是的,丞相……全军死节,只剩下末将一个人了。”
“没有投降的么?”
“既没有被俘的,也没有投降的。”
“赵辄临死前还说些什么?”
“他,他……他拔出宝剑时,仰天大呼:‘若冯丞相不走,何有今日之败!’”冯去疾,这个久经沙场的三军统帅,视死如归的刚强汉子,刚才听说夫人和孩子惨死的消息都没有落泪,此刻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突然从眼眶中涌出。王双带给他的这个消息,比听到皇上下诏把他处死的消息要使他痛心得多。这不仅意味着他为整饬边军而付出的全部心血都已白费,而且边境上的百姓们又要遭劫难了。可是,这难道是他的责任吗?他抬起模糊的泪眼,凝望着地牢黑魆魆的屋顶,用颤抖的低声,道出心中的无限隐恨:“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王双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说:
“末将同赵辄将军从很早就一起跟随丞相,情同手足。当时末将不愿独生,也要自裁,可赵辄将军不允,非要末将回来把那里的情况告诉丞相不可。如今末将见到了丞相,要办的事办完了,也该随赵辄将军去了……”
冯去疾一惊,忙说:
“王双,你方富于年,正是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何必轻生?”
王双只是哭泣,并不说话。突然,他嗖地一下从腰间拔出短剑,使足全身力气刺进自己的咽喉。冯去疾待要阻挡,已经晚了。王双用手紧紧地捂住血涌如注的脖子,朝冯去疾投去了深情而痛苦的一瞥,沉重地摔倒在地上。
冯去疾流着泪,在王双的尸体前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用枯茅草把他的身子覆盖上,然后走到一个黑暗的旮旯里,把昨天晚上吃饭时剩下的半碗水端了出来,将砒石放在水中,用手指头搅了搅。这时虽说才是酉初,由于阴天,暮霭已十分浓重,地牢里光线暗淡。冯去疾隔着铁窗凝眺着天空。空中浮动着大朵乌云。远方传来一阵阵沉沉的隐雷声。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样。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雷雨即将来临。据说人在自杀之前的心情异常复杂难言,许多往事都会在最后的时刻里涌入脑中,有时使人速死,有时使人贪生。可是奇怪的是,冯去疾此时的心境却十分平静。他什么都不愿意想。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他唯一考虑的就是让自己快快从这个罪孽深重的人世间离去。这种感觉,就同回家去的感觉一样,丝毫也不可怕。他机械地用指头在碗中搅拌着,双眼紧闭,腮边挂着长长的泪痕。过了片刻,把碗端到脸前,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揽起胡子,一饮而尽。
“别了,李丞相,文山兄!”冯去疾用非常平静的语调说,“关山万重,仕途多险,二位君侯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说毕,把碗猛掷在地,发出一阵大笑。
第四节
戌末亥初的时候,狱卒们发现了冯去疾的尸体,连忙禀报赵高。半个时辰后,赵高、赵成和阎乐来到大牢。大牢里一团漆黑,狱卒手中举着烛,走下台阶。赵成突然看见地牢中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忙对赵高道:
“有人!”
赵高定睛一看,见冯去疾直挺挺地靠墙站着,吓得他一哆嗦。
“啊,他还没有死!”他心里下意识地叫道,停住了脚步。
那已是一具僵尸。冯去疾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直视前方,俨若活人。他左手扶着墙,指头深深嵌入墙缝的泥土之中;右手紧按着肚子。他已死多时,但头还是昂然高扬,威仪逼人。
赵高默默地望了好久,看见冯去疾写在墙上的诗,冷笑一声:
“世固有死到临头而不悟者也!”
右眼睛上缠着缣帛的阎乐狠狠地说:
“冯去疾真他娘是东厕中的石头,又臭又硬,死都站着死!”
赵成啐了一口唾沫:
“把他也扔到上苑虎圈里去吧?”
赵高摇摇头:
“太便宜他了。”
“那该怎么办?”
赵高说:
“他不愿意到市曹上去受辱,先自服毒。我偏要把他弄到市曹上去,在那里暴尸三日!”
“三日太少。”赵成说,“至少要过了‘断七’!”
阎乐说:
“把他的尸首放在文都台上。那是最高的地方了,叫全城的老百姓都能看见!”
“好!”赵成说,“我这就去叫人把他弄出去。”
“去吧!”赵高说。
赵成走后,阎乐一脚把冯去疾的尸首踢倒,又狠狠踩了几下。由于用力过重,他突然感到眼睛一阵剧痛,连忙用手捂住,凑到赵高脸前说:
“冯去疾已经一命归阴,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赵高微笑着反问:
“你看该是谁了?”
“小婿何敢先陈愚见?”
赵高见一个狱卒正收拾冯去疾留下的砚台和毛笔,要过两支笔来,递给阎乐一支,说:
“你我都先不要说,写在手上,看能否不谋而合。”
“好极!”
赵高背过身去,在左手心上写了个字。等阎乐转过身来,赵高说:
“你不用伸手,我已猜中你写的字了。”
“当真?”
“你不相信?”
“小婿焉敢不信?”
赵高哈哈一笑,指着阎乐的手说:
“展开手掌,如果你写的不是‘章’字,我情愿把‘鹈志在水’和‘羽族之君长’这几只心爱的鸟白送给你。”
阎乐缓缓把手掌展开,果然,手心中写着一个“章”字。
阎乐说:
“岳丈大人卓识无差,先知先觉,已窥破小婿的心思。不知岳丈大人写的何字。”
赵高把手摊开,阎乐看见写了一个“李”字,便问:
“岳丈大人可是指李斯李丞相?”
“然也。瞧,咱俩想的到底不相同啊!”
阎乐慌忙朝手心吐几口唾沫,把字抹掉,说:
“岳丈大人深谋远虑,有经天纬地之才。小婿鼠目寸光,懂得什么!”
赵高道:
“要我解释吗?”
“哪里哪里!小婿深知岳丈大人妙算如神,谋无不臧!何用解释!”
赵高用亲切的口吻说:
“你的心情,我当然理解。只是无论办什么事情,都须有个轻重缓急。为什么现在不能动姓章的,我只给你讲一个原因。你可听说过上个月曾经打到骊山的贼首周文?”
“听说过。据传那是个不凡的家伙。”
“当然。否则陈胜焉能遣他率军攻打关中?他虽经戏水之败,可手下尚有重兵,仍可一战,而且就在函谷一带,离咸京近在咫尺。此贼不除是不行的。你再看看满朝文武,谁可翦灭此贼?”
阎乐语塞,半晌才问:
“岳丈大人可是指章——”
赵高颔首:
“不错。非章邯不能安此巨贼!再说,章邯如今是前敌主帅,统率关中雄俊,精兵如云,猛将如雨,一旦闹出事来,肯定万分棘手。”
“岳丈言之极是。”
“因此眼下还得把他留着,先打别人的主意。一俟他翦灭蟊贼,兵权被皇上解除,再动手犹为未晚。谅他也不能飞上天去!”
“断无此理!”
赵高停一停又说:
“不过现在也不能让他活得太安生!没那么便宜!我明天就派人到函谷关去,问问他为什么纵容自己儿子伤人害命,看他如何处置。”
“全凭岳丈大人替小婿做主。”
这时,一个名叫胡母弓的亲信僚属走进来,在赵高面前跪下禀道:
“大人,冯去疾府中全部搜遍了,财产总共只有五十金[24]。”
赵高道:
“胡说!只有这么些?”
“卑职不敢撒谎。”
“里外都搜了?”
“都搜了。”
“再去重搜!哪怕是掘地三尺!”
“是!”
胡母弓走后,赵成领着一帮典刑兵进来把冯去疾的尸体抬走了。赵高吩咐典狱都尉们把冯去疾写在墙上的诗抄录下来,准备送给二世。墙外传来三更的梆声,赵高才离开大牢。
翌日清晨,咸京东门刚刚打开,五六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就驰进来。最头里的是章邯。他们是昨夜从函谷关驰回来的。
近一段时间来,章邯的大军在函谷关、曹阳一带同楚军对峙,几乎每天都有零星战斗,可是从未发生过大战。双方都在等待。周文在待援军到来,陈胜已经檄令正在开拓赵地的武臣和进攻武关的宋留派兵援助周文。章邯在等待时机。他麾下的军队比楚军多好几倍,但不急于进攻。他知道现在击溃楚军是有把握的,但未必全歼。如果周文再败,退回三川郡或颍川郡,与吴广、李归等人合为一股,那就不好对付了。他现在正派大军悄悄向崤山移动,在对崤山的合围没有完成之前绝不进攻。有些将领不解来问,他只用尉缭子[25]的一句名言回答:“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并不说出真情。因为合围崤山是一次极其秘密的行动,绝不能让楚军有半点察觉。章邯采取了非常严格的保密措施,营中几乎没有人知道此事。他甚至对几个亲信大将也守口如瓶。向崤山移动的部队都在晚间行动,分成数批,每批人数不上千,专拣那些人迹难至的羊肠小道走,严禁生火做饭,只准吃干粮,碰见老百姓一律杀死,免得走漏风声。如今已有一部分军队潜入了崤山的万山丛中隐藏起来,估计整个合围行动尚要半个月方能完成。
前几天,潜伏在周文军中的细作给章邯送来一封密书,透露了一个重要情况。章邯大喜,立即叫心腹将领司马欣率领一千经过挑选的精骑前去执行一项秘密使命。第二天,司马欣就从大营中消失了,不知去向。
冯去疾被逮捕的消息传到函谷关后,章邯大吃一惊,马上猜出了这件事可能是赵高捣的鬼,但没想到去疾会这样快就被二世处死。当时将领们都激昂地要他立即上书皇上,以三军将士的名义请求赦免冯右丞相,章邯拒绝了这一要求。这并不是他不愿意尽力拯救自己的朋友,而是怕得罪赵高。上次章梦在殴斗中打瞎阎乐一只眼,又失手打死阎舍人的事情尚未来得及处理,就像一块心病似的留在他心里。现在他岂能再引火烧身?他没那么傻!
昨天早上,他接到了李斯的手书,要他速回,与冯去疾见最后一面,恰好因一件公务他正要回咸京,同时他的陈县籍的朋友匡通新调进京,很想听他谈谈周文的情况。但他打定主意,在冯去疾的问题上绝不多说半个字,只见他一面。动身时,一群将士又拦住马头,流着泪恳求他回京后一定要设法拯救冯去疾,他也不置可否。
现在他领着众人在大街上奔驰,从文都台附近经过,忽然听见一阵铜锣声和一个人的嘶叫:
“快来看辩告[26]!快来看……右丞相冯去疾……谋反……被判大戮之罪……皇帝有诏……”
章邯听见这喊声,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手搭凉棚望了望,掉转马头奔向那里。
文都台是一个快要坍塌的高台,上面荒草丛生。这时,台下密密麻麻地簇拥着许多百姓,还有不少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台周围站着好几排士兵。台上陈放着冯去疾血肉模糊的尸体,背上放着几个铁蒺藜。一个典狱都尉正拼命敲锣,大喊:
“快来看辩告!快来看辩告!右丞相冯去疾官居第一,极品随朝,却不思图报,通叛谋反,被判大戮之罪。陛下有严令:城百姓,不得着凶服[27],不得巷议,敢有哭泣者,斩无赦!”
章邯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几乎要滚鞍落马。他才接到李斯手书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不想却迟了一步!此时望着冯去疾的尸首,他心里非常痛楚,而且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自从二世继承大统,他已经眼看着赵高用卑劣的手段杀害了他的几个好友。会不会有一天赵高的刀也搁到自己脖子上,一定要时刻提防,也绝不能像冯去疾那样死硬地蛮干,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对古人说的“既明且哲,能保其身”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两句话非常欣赏,一直当成“立身之本”,见势不对就一定要急流勇退。当然,下面他还对二世和其他大臣抱着不小的希望。也许总有一天皇上会认清赵高?也许朝中的大臣会联合起来除去这一祸害?这并非没有可能。不过要让他去向皇上“按发”赵高,让他领头联合诸大臣,他才不干!
百姓们知道冯去疾是无罪受诛,心中都愤愤不平。尽管有严令,还是有几个人放声痛哭,声殊悲切。几十个早有准备的士兵冲进人群,不由分说把哭泣的人抓走了。而后,有一个人大呼:
“吾曾侍奉右丞相三十余年。右丞相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天下备受其福,实乃国之重臣,擎天玉柱,为何无罪被诛,天理安在?今右丞相死,吾为谁生?”呼毕大哭着在墙上撞死。
人群开始骚动了,混乱了。更多的人在默默流泪。章邯手下的几个亲将也很激动,咬着牙紧握剑柄,唯有章邯的表情是无动于衷的。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他的自制力非常之强。他害怕在这儿待长了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便领着众人离开了。走了约有一箭之地,他才回过头来望了文都台一眼,心中凄婉地说:
“文宁兄,我来迟了。”
回到府中,他派人去请匡通。匡通曾在陈县当过很长一段时间县令,前不久才调进京任将行[28]。他对周文过去的情况颇了解。
巳时刚过,看守大门的家人进来把一个竹简递给他。章邯满以为一定是将行匡通来了,却见简上写着“胡母弓”三字。他知道胡母弓是赵高的一个亲信僚属,心中不禁一动,暗暗自语道:
“我才从函谷驰回,赵高如何这样快就知道了?”
论官职爵位,章邯比胡母弓大得多,可他仍然决定出迎,整整衣冠走出了大门。
原来,赵高在咸京城中的耳目星罗棋布,今天早上章邯驰入东门,立时有人向赵高报了信。当时胡母弓正要出发到函谷关去,赵高听说了这个情况,叫他马上到章府来了。
按照一般惯例,胡母弓见了章邯这样的大官,应当稽首行礼,至少也应当顿首。可是他仗着赵高的权势,根本不把章邯放在眼中,只拜了一下。章邯像什么也没察觉似的,脸上堆着和蔼的微笑,向胡母弓拱了拱手。
胡母弓看见章邯身后站着三四个衣衫极为朴素的女子,头上没戴名贵的簪和钗,衣服很短,触不着地,脸上也只是薄施脂粉,十分恭敬地向他行礼。胡母弓想着这些女子肯定是章邯的婢女侍姬们,没有还礼。章邯猜出了胡母弓的心思,指着站在头里那个年纪较大的女子说:
“这是拙荆。”
胡母弓大吃一惊。虽然他对章邯恬淡朴素的生活早有风闻,但万没想到他夫人竟会穿得如此寒碜。章邯又指指另外两个女子道:
“这是小妻。”
胡母弓听说是妾,又是感叹不已。
章邯把胡母弓让进书室。这里陈设简朴,光秃秃的墙壁上只挂了一张卡随和务光[29]投水而死的画。一张小几案上放着几捆竹简,没有放一般都放的吉祥草和书带草等装饰物。家童进来为他们斟茶时,胡母弓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打着补丁,暗暗称奇,肚子里说:
“这与赵郎中府中多么不同!赵郎中的奚奴们都身着绫缎,可章邯的妻妾们却穿粗衣!”
谈话开始了,胡母弓开门见山,讲明了他是前来代赵郎中责问章梦,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殴人至伤”,又行凶杀人,但不谈他们殴斗的原因。他的口气是强硬的,饱含威胁之意,足足谈了半个时辰。章邯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不插一句话,等胡母弓讲完后,才说了一句:
“前一段军情倥偬,本少府一直在函谷关大营中,无暇料理家事。今日回府,当把此事妥善办完,足下放心!”
送走胡母弓,章邯枯坐在书室里反复考虑这事,思绪很乱。胡母弓的来访,他一点儿也不感意外。他早就知道赵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有些人压根儿不曾触犯他,他还生着法子把他们除掉。这个阉竖的心歹手毒是出了名的,人们都用“眉头一皱计千条,舌尖杀人不用刀”这两句话形容他。远的且不提,就拿冯去疾来说吧,死得多惨!难道自己也要落个这样的下场吗?他眼前仿佛浮现出文都台上冯去疾血淋淋的尸体,顿时感到芒刺在背。
自从赵高掌握了朝中的生杀大权以来,他对赵高一直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处处小心谨慎。当时有人曾这样说,得罪了赵高就等于得罪了二世。他感到这句话确实十分贴切。谁料到他所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真叫他有苦难言!
前车覆,后车戒。冯去疾悲惨的下场就摆在眼前,他还能像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同赵高硬碰硬地干下去么?当然不能!他觉得自己一定要主动采取对策,处理好此事,平息赵高的震怒。他明白,尽管自己拥有重兵,如果赵高在皇帝面前多讲他几句坏话,兵权很快就会被解除,而且性命难保。今天是三军统帅,明天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可是究竟怎样处理才好?他伏在几案上反复思索。约莫到未初时,一个主意终于酝酿成熟。
这时一个家童进来禀报,匡通已在门外,章邯连忙吩咐:
“请。”
匡通年轻时曾和章邯一同在恒龄麾下供职,参加过武遂、宜安等大战役。虽说二人官职悬殊,可感情很好,也算把臂之交。秦统一六国后,匡通回到家乡担任县令,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时二人相见,非常亲热地行过礼,接着,章邯把匡通请进书室。
二人先叙了这些年的别后之情,然后转入正题。章邯问:
“前几天愚兄在函谷关大营写给足下的手书,可曾收到?”
“小官是前天收到的。”
“愚兄的意思足下该清楚了吧?”章邯说,“听说足下很了解贼酋周文,愚兄很想听你谈谈他的情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他顿了顿又问,“足下在陈县供职多长时间?”
匡通回答:
“犬马不才,在陈县待罪十年有一。”
“你过去就知道周贼?”
匡通点点头:
“不瞒君侯说,周贼在陈县是个出名的人物,几乎人人皆知,小官当然也知道他。”
章邯只知道周文是个不凡的将才,并没料到他在家乡就很出名,所以不无吃惊:
“周贼过去也是庸客吧?”
“是的。他曾给大户人家种过地,还当过木匠。”
“区区草民,却为何出名?”
“除此之外,他还在楚军中当过多年‘视日’,跟‘数家’学过,很懂些阴阳占卜之类。”
“这些我已知道了。可凭这些他就能出名?”
“周贼赖以出名的,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章邯手拈胡须笑着问。
匡通用手指蘸蘸杯中的水,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章邯定睛一看,念出声来:
“孝,善!”
“是的。”匡通点点头。
“此何谓也?”
“说来话长。但不知君侯是否有兴趣听?”
“知敌至深,方能致敌于败。足下难道忘了这个道理?快请讲。”
匡通说:
“‘孝善’二字,都是桑梓百姓送给他的,也是指其过去而言。如今周文身入贼伙,行不义之事,留千古骂名,已成不孝不善之人,罪不容诛。可见他过去折节力行,假行孝善,都是沽名钓誉之为也!所以——”
章邯突然打断了匡通,叫着他的字说:
“成卿,这个愚兄自然明白。你往下说吧。”
匡通接着讲起来。他说周文十五岁那年,跟着父亲在北楚竟陵一带替别人打短工。他父亲患重病而死,年幼的周文身无分文,又远在异乡,不仅无法把父亲的遗体运回家乡,连棺材都置办不起。在这种情况下,他毅然决定卖身葬父。当时秦楚两国正在武关打仗,楚军在竟陵一带大肆征兵,周文把自己卖到一家大户,顶替那家的儿子应募从军。官军刚开到武关,战事已经结束,几千名新兵全部就地遣散,周文千里迢迢奔回竟陵,才把父亲的骨骸起回家乡安葬。此后十余年,他一直不饮酒,不吃肉,每逢忌日,整日不食。周文三十岁那年,有人要给他说亲,可他不愿意与老母分居,断母子之情,直到现在也没有娶妻。就因为这些事情,周文的孝顺在陈县出了名。
章邯问:
“周贼迄今仍无室人?”
“这个小官就说不清楚了。去年初,周贼被朝廷征到骊山服徭役,小官已去长沙赴任,就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章邯说:
“可是,我却听说周贼军中有一个名叫王春巧的女子,也是陈县人,是周贼的——”
“啊啊,”匡通赶紧说,“君侯不说,我倒忘了!这个王春巧,小官过去亦有所闻。她是周贼的‘可人’,绰号‘百巧’,据说生得很美。她父亲曾在楚国做过官,后来回到了乡里。”
“可人?”
“是的。只是可人,截至小官离开陈县时,二人尚未成亲。因为周贼的母亲尚活在世上。”
“原来如此。”
匡通诧异地问:
“咦,君侯从何处得知这个王春巧的?”
章邯淡淡一笑,把他曾派一个细作混入楚军的事情说了。
“王春巧现在周贼军中?”匡通问。
“在。不过她不在曹阳。周贼进攻关中时,把她留在渑池了,为贼军征集军粮。”
“唔。”
又谈了一会儿,章邯向匡通询问周文的“善”表现在何处。匡通讲了这样一件事:周文的父亲在世时欠了陈县一家大户的重债。他死后,那家逼着周文的母亲去干活儿顶债。她干了七八年,周氏兄弟已渐次长大,要把母亲接回家来。那家大户发下话来:接人可以,但必须用一头黄牛来换。周文只好东去汝阴干了一年活儿,挨到岁尾,用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买了一头小牛。年三十的清晨,大雪纷飞,他赶着牛上了路,去赎他的母亲,不料中途从一个镇经过,一个穑人硬说那小牛是他昨天夜里丢失的,不由分说把牛夺下来,还破口大骂。穑人的五邻六舍也纷纷做证,说那牛是人家的,昨天下午他们还看见过。周文不知原委,有苦难言,听凭别人把牛牵走了。他在漫天大雪中伫立好久,无计可施,只得在别人的斥骂声中和鄙夷的目光下离开小镇,准备回汝阴去。一路上他又累又饿。走了十几里路,他刚想坐下休息休息,忽见许多人从后边赶来。周文以为有横祸临头,万没料到刚才说他偷牛的那人跑过来倒头就拜。周文心下奇怪,一问才知那人刚才把丢失的牛找到了,两头牛确实十分相似,特来向他请罪。周文却说,相同的牲口恁多,谁能分辨得那般清楚?这算不得什么……
听完匡通的叙述,章邯很佩服周文这种善良笃厚的性格,但却未把这种心情露出丝毫,用指头笃笃地敲着几案说:
“愚哉周贼!原来是一只呆鸟!哈哈!”
匡通说:
“小官亦是这样看的。”
“不过这事听起来倒也颇有趣味。”
“是吗?周贼还有另外一些有趣的事呢!”
“成卿,讲来!”
匡通又讲了周文的几件事情,一直到舍人请他们用午膳才作罢。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匡通问章邯:
“君侯已同周贼在战场上见过几阵,人们都传周贼很会用兵,能与古代名将相提并论,不知究竟何如?”
章邯不加掩饰地谈了对周文的看法,又把以前曾对李斯和冯去疾讲过的几件事说了一遍,匡通也暗感钦服。正谈着,匡通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
“听说宋留的另一路贼军,自从攻破南阳以来,沿途斩关夺将,已经兵临武关城下。这一路贼军共有多少?”
“不下十万。”
“周贼现有多少人马?”
“不上五万。”
“周贼经戏水之败,退出关中时又迭遭官军痛击,已成败北之师,所余无几。宋贼自破南阳之后,乘胜西来,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这些可是事实?”
“都是事实。”
“武关乃关中咽喉,若陷入敌手,犹如咸京门户大开,贼可席卷而入,整个秦中危若累卵。由此可见,武关乃重关天塞,断然不能让于贼军。这个可对?”
“一点儿不错。”
匡通睁大眼睛瞅着章邯:
“可小官听说君侯只派涉闲将军率一万多一点儿人马到武关去抵御宋贼,而麾下大部精锐仍在函谷,这是何意呢?周贼兵微将寡,已成落叶,何用百石之弓射之!”
章邯脸上浮现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匡通的一番话,章邯几天来已不知听多少人问过。不管别人怎样说,他自有主张。他对于当前的军事形势看得非常清楚:虽说周文在关中遭到大败,但并非溃不成军,这一股贼军对京畿的威胁远不能说完全解除。而且,武臣的数十万贼军就在黄河北岸;吴广、李归正在合围荥阳,离周文也不甚远。假如先撇下周文不管,听凭三路曲军合为一股,战局就会大大改观。他必须做到像孙子说的那样,“并敌一向,千里杀将”,将他们各个击破。章邯平时对皇上转批下来的各地的奏疏非常留意。他并没有同宋留直接打过仗,却从那些奏疏中了解了不少情况。他感到宋留远不能同周文比。就拿他们每攻下一座城池后的行为来说吧,周文是“珍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其志不小。麾下贼军,不夺不掠,伪行仁义,与朝廷争取民心,致使不少良民饱受其奸,甘心从逆,毫无忌惮”。宋留则不然。他每到一地,常常“纵兵淫掠,无恶不作。荼毒黔首,结怨于民”,以至于使被他占领的地区“人物雕耗,弥望白骨”。据说宋留曾对部下说:“克一城有一城之利,拓一里取一里之财。”他每打一个胜仗,全营就要“大酺[30]三天,极乐忘疲。置女子数十人于中军帐内,终日酣嬉”。章邯知道这些情况与事实肯定有出入,但宋留在为人行事上不及周文,也是不容置疑的。章邯决定对这一路贼军采取两种对策:先派涉闲率精军死守武关,不放宋留一兵一卒进到关中;再派使者到宋留军中去招降他,诱以高官厚禄。但他对后一点并不抱多大希望。武关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天险。离武关不远还有另一道天险关,由朝廷最精锐的虎贲军把守,宋留并非可以那么容易进入关中。一旦将周文军驱入崤山全歼后,他再马上腾出手来急击宋留。他把自己的想法详尽地告诉了匡通。匡通感到很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地说:
“宋贼自攻破南阳以来,也是每战必捷,直趋南关,势在必夺。小官听说他也是一个颇有谋略的人,君侯千万不可小觑。”
章邯说:
“这个当然。南阳郡诸县并无重兵,也无宿将,不足为守,加之该郡连年灾荒不断,民有菜色,朝廷不能开府库赈救,赐饥者粮,赐寒者衣,致使百姓叩心怨上,久有叛民,故贼军一到,纷纷倒向。正是这些原因,遂使宋贼竖子成名耳!”
“君侯切莫忘记,宋贼有十万人马呀!”
“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宋贼兵马虽众,可全是些残害生灵、奸淫劫掠的乌合之众,有何惧哉?周贼则不然。周贼目下虽然残兵寥寥,却是他打不散的看家底子,剽悍无比。再说周贼巧于伪行仁义,颇能得人死力。其帐下森越、伍至、罗喜、刘贤通等人骁勇无比,皆万人之敌。这才是不可小觑的呢!”章邯顿了一下,又说,“何况武关和峣关俱是胜塞天险,有金汤之固。涉闲将军率精军一万扼守,绰绰有余。说实话,宋贼若从下面进攻武关、峣关,倒不可怕,假如他绕过这两座重关,取道关南五里的蒉山进攻关中,那就不好办了。”
匡通说:
“是啊,兵法云:‘高陵勿向。’此之谓也。”
章邯点头。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匡通忽然问:
“君侯与周贼军作战时,可曾见过刘贤通、伍至和一枝花罗喜等人?最近京师对他们的传闻可是不少。”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千军万马之中,见几个将领谈何容易!我连周贼都未曾见过。”
匡通压低了声音道:
“小官听说,上个月周贼曾派森越潜入咸京,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孟浪之言,不可信耳!”
“可有人还说曾经见到他呢!”
“一犬吠影,众犬吠声!”
过了片刻,他们把话题扯到了合围崤山的事情上。章邯想起上次进宫进见皇上时未来得及把这个重大的军事计划禀告,便对匡通说他马上写一份奏疏,请匡通带进宫转呈二世,匡通满口应允。章邯走回书室,见两个侍姬说说笑笑向内院走去,一个捧着楠木托盘,盘中盛着染成各种颜色的食品,另一个捧着几件新制的丝衣。章邯指着那些东西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
侍姬们见了章邯恭敬地鞠一躬,丝毫没有别的官府的侍姬婢女们见了主人那种畏葸的表情。她们回答说今天是章梦二十五岁生日,奶奶特意置办了一些礼品。章邯心里忽然一紧。他微笑着颔首,可连自己都察觉出笑得不太自然,挥挥手叫侍姬们走开了。
回到书室,他匆匆写好奏疏,卷成一团递给匡通。匡通放进宽大的衣袖里,笑望着章邯,过了好大一会儿都没说话。章邯被望得诧异,问:
“成卿,你怎么啦?”
匡通左顾右盼,用很小的声音说:
“小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
匡通又把声音压低一点儿:
“小官目下有一仇人,恳求君侯看在我们戎马之交的情分上,为小官报仇申冤。”
章邯吃惊地问:
“成卿,你说什么?你有仇人?”
匡通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点点头。
“要我为足下申冤?”
“然。”
“你不是开玩笑?”
“哪里的话!”
“那……仇人是谁?”
匡通走过去把门闭上,又把竹窗帘放了下来,回来坐在章邯身边,讲了一件最近在京师百姓中广为流传的事情。前不久,长水县的大街上有一群小童咿咿地唱一首歌谣:“城门当有血,城陷没为湖。”市肆有一老妪听见童谣,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跑到城门那儿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守城门的门侍见老妪形迹可疑,命人把她捆缚起来。老妪把原因讲出来,门侍大笑其愚,又把老妪放了。老妪走后,门侍把一条狗捉来杀了,将血涂在城门上。果然片刻后大水铺天盖地而来,一个偌大的长水县顷刻间尽成泽国。章邯听后笑道:
“好一桩奇闻!”
“还有一桩更稀奇的,说出来定叫君侯毛发森然!”
“什么事?”
匡通用几乎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低声说:
“犬奸。”
“哪有此事!”章邯的眉毛动了一下。
“确有此事。”
“在哪儿?”
“近在眼前!”
“京师?”
“不,稍远点,在废丘。”
章邯暗暗吃惊。他博览古书,每逢国家将亡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人伦之大变”的丑闻!如此说来,莫非秦朝的气数快要尽了?他不愿思想下去,赶紧把这个不祥之念驱走。匡通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接着又说了几件逸闻,然后问:
“小官说了这么多,君侯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有心计的章邯当然听得出来,却假装糊涂,摇了摇头。
匡通道:
“君侯大智若愚,不愿说破。可这其中的道理连三岁孩童都知道。”
“什么?”
“这还不清楚?大秦的气数快要尽啦!”
“啊?”章邯故作吃惊,“足下焉能说出这种话来?”
“为何不能?”
“此非人臣所当言也。”
匡通叹了口气,用沉痛的语调说:
“看看天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这两年来,蟊贼蜂起,内外骚动。黎民百姓疲惫,国库财匮力尽。男子疾耕不足以粮馈,女子纺织不足以盖形,致使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满野,血流千里,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十室而十空。”他稍停了一下,“更有甚者,如今不仅百姓人人自危,连朝廷的臣工们都自危起来了,有朝不保夕之感,岂非咄咄怪事?”
这些话章邯平时就想过,但此时他故意问:
“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何以见得?”
“冯去疾身为冢宰,先帝赐之丹书铁契,置于金匮石室,尚且不能自保,衔冤而死,何况其他臣工乎?”
这话触动了章邯的心。他很想说不同意匡通的看法,但嘴唇动了一下,话没有吐出来。想起冯去疾,他心中如坠铅石。为了驾驭自己的情绪,他故意抬起眼来望窗外的竹林。
“这些灾祸,”匡通瞟瞟章邯,“根子只在一个人身上。”
“此话怎讲?”
“这个人,也正是小官的仇人。”
“谁?”
匡通故意卖关子,就是不说出仇人的姓名。他又用手指蘸水在几案上写下几个字: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当时不少廷臣在私下里都用“妇”来称呼阉人,其中饱含贬义。这句话章邯自然是熟悉的,但他假意道:
“噢,足下的仇人原来是个女子!”
“非也。小官指的是椓[31]竖。”
“椓竖?那可不是女子!”
“阉人受腐刑而转性,与女子一般无二。”
章邯拈着胡子嘿嘿干笑起来,又问:
“那么足下的仇人究竟是谁?”
“君侯还不明白?”
“不明白。”
把仇人的姓名写在衣服里是当时的一种习惯。匡通凑近章邯,解开衣上的带钩,把大襟翻开,在章邯眼前一亮。大襟里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小字:赵高。
章邯叫出声来:
“赵郎中?”
“然也。”
“这从何说起?”
匡通不胜愤慨,说赵高是本朝的一大祸患,“有危反之行,怀虎狼之心。雍蔽主上,专权自恣。莞执枢机,朋党比周,妄图阴取大秦”。而他手下的那些亲信也全是些“顽童穷固”[32],大肆排斥迫害忠贤,“喋血京师,威权可畏”,目的在于把大秦的老臣故将全部翦灭干净。这帮家伙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得安宁。又说,他与赵高并无私仇宿怨,只因为赵高专权,把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搅得乱七八糟,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寒心,又感到极度憎恨。对于赵高等人,采取软的办法不行,必须用重典惩治,通通斩尽杀绝。
等匡通愤愤地说完,章邯没发表任何意见,问:
“足下意欲报仇,却找愚兄何干?”
匡通望着章邯那双眼睛,觉得深不可测,说:
“小官乃斗食之官,缺威少德,无才无能,君侯自然明白。”
“足下是皇后的近臣,为何不把这些想法说与她听?”
“君侯差矣!自古以来,岂有皇后过问政事之理?”
章邯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
“愚兄已年近黄发,精少力衰,能为足下做些什么?”
匡通又侃侃而谈,说他懂得“用贤如转石,去佞如拔山”这个道理。像赵高这样羽翼满朝的人,更是不好对付的。如光在朝廷上与其辩斗,或是在皇上面前“按发”,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右丞相冯去疾的悲剧也证明了这一点。匡通说章邯是目前朝廷中唯一握有重兵的大将,如果他能陈兵阙下,要皇上“放远奸佞之党,坏散险波之聚,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把赵高斩首灭族,皇上有极大的可能会照他的意志去办。“兵即权也”,往往官爵显赫的大臣们办不到的事情,而握有重兵的将军却可以办到。匡通还说,如果章邯进行兵谏,一定会得到拥护,并能名垂竹帛。而作为自己,他愿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章邯,就是身膏野草,亦在所不惜!
当匡通盛怒满腔说话的时候,章邯一直用手摸着下巴,含笑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匡通。他是带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来听这番话的,心中极其不以为然,自忖道:真是妇人之见!兵谏?说说挺容易,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么?万一不成,岂不要身败名裂?如今谁能揣透皇上的心思?又有谁能知道赵高究竟掌握了多大的权力,全国有多少爪牙?章邯认为自己是一个一生谨慎的人,不仅不能在这样大的一件事情上草率而行,甚至连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能说。他用十分委婉的口气拒绝了匡通,并一再劝他也要“以国为重”,要“忘人之过,记人之善”,不要“意气用事”,相信皇上是个“不世英主”,“圣衷独断”,一切都会处理好的。关于赵高的专权,章邯闭口不提。谈到“兵谏”,章邯再三说那是办不到的。
匡通对于章邯的态度大失所望,说:
“君侯讲的可是心里话?”
“成卿,”章邯说,“你我二人戎马之交,情同手足,从来是推心置腹的,我为何不把心里话告诉你?”
匡通说:
“古人云:‘忠臣者,国之重器。得忠臣则重,失忠臣则轻。’而今赵高分曹为党,陷害忠臣,像冯右丞相这般国家雄俊之宝臣都被他残害而死,致使日月无光,海水沸出,百异出现,列星失行。这些君侯难道视而不见?难道可以袖手旁观?”
“这些事情,皇上是清楚的。吾辈身为臣子,不要操心过甚。”
“君侯……”
“吾意已决,足下不必多言。”
匡通叹了一口气,把头垂了下来。章邯继续望着匡通。在这一刻里,他忽然涌上来这样一个想法:匡通会不会是秉承某人的旨意,来探我的口气呢?他的一番话会不会是个预先设计好的圈套?尽管他是自己的好朋友,这种可能性也未必不存在吧?世态炎凉,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匡通与自己阔别十余年,谁知道他最近起了什么变化?想到这儿,章邯越发觉得自己的处置和对答是正确的。
又坐了一会儿,匡通起身告辞了,章邯亲自把他送出大门。匡通不放心,对章邯小声说:“小官方才的话,君侯千万不要说与他人。”
章邯哈哈笑了起来,手抚匡通背道:
“成卿,你难道忘了,什么话到了我这里,就如同进了坟墓一般。过去你是知道这一点的,不是吗?尽管放心好了!”
“小官放心极了。”
章邯忽又记起来他写给二世的那份奏疏,叮嘱道:
“成卿,奏疏你可别忘了代我呈送陛下。”
“这个也请放心。”
匡通向章邯拱手告别,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想起刚才同章邯的谈话,他心中失望极了。在来到这儿之前,他以为章邯一定会采纳他的主意,因为他知道章邯同冯去疾、蒙毅等人都是至交,与赵高也是貌合神离。没有想到章邯竟这般胆小,看来在宦海里沉浮的时间越长,棱角被磨得越光了。他暗自道:“唉,右丞相一死,朝无骨鲠之臣!”紧接着他又想到了赵高,不禁忧心忡忡。他把帷幔掀开一点,望望天空。天空中彤云密布,夕阳惨淡。在昏蒙的太阳旁,几朵云像链蛇一样环绕着。他知道这是一种极不吉祥的征兆,叹息一声:
“嗟乎,大秦殆哉!”
第五节
目送着匡通的马车隐没在橘黄色的烟尘里,章邯转身走向府中。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婢女们把晚饭端了进来。章邯心境不佳,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把箸子丢下了。洗过手,他换了一件衣服,把小妻齐氏叫进来,与她商量章梦的事。齐氏是章梦的母亲,他决定把上午想出来的办法告诉齐氏。
天已经黑了,月牙儿在乌云中穿行。终南山锯齿形的山峰起初还隐约可见,最后就完全融入沉沉的夜色。章邯的房间外面,有一个爬满了葡萄藤的木架,架下有几条石凳。这时,章邯的夫人杨氏和另一个妾代氏,正坐在葡萄架下聊天,喁喁的谈话声像溪水一样流着。由于房间里点着灯,窗上清晰地映出章邯与齐氏晃动着的头影。杨夫人和代氏在替章邯缝补一件破旧的披风,她们一人拿着一个角,灵巧地飞针走线。代氏小声嘟囔道:
“瞧,这披风破成啥样子了,还要穿!去置办件新的嘛!”
杨夫人温和地笑笑:
“这披风还是我们成亲那年,王翦将军打了胜仗赏给他的,掰指头算算有二十年挂零啦!除非破成碎布条,否则他绝不会扔掉的。”
“他也真是的,太清苦了。”代氏低着头道,“过去齐国的晏平仲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这人就是这样。”杨夫人把针在头发上磨磨,“你要劝他,他总是说什么‘德越厚者……’还有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代氏马上接了过去:
“‘德越厚者,欲念越薄;知愈深者,吃穿愈简。’这句话,我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从屋里传来哐啷一声响,像是香炉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二位夫人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那边,代氏问杨夫人:
“大娘子,他们谈什么呢?”
“怕是关于章梦那孩子的事吧。”
“噢,上午胡母弓兴许就是为着这事来的?”代氏问。
“是的。胡母弓走后,我听见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嘴里念念叨叨的,念叨的都是章梦。”杨夫人把手中针线活儿放下,瞥了窗户那边一眼。
代氏小声道:
“得罪了赵高,可不是闹着玩的,人们都说那家伙可凶着哪!远的不说,单说蒙上卿和冯右丞相这两家,被他坑得多惨!有人说他那颗心是毒汁浸过的,我琢磨着差不离!”
杨夫人叹息一声:
“是啊!这种人咱们得罪不起呀!他是皇上的嬖人,又是……”
“听说他还当过陛下的老师?”
“不错。他是搞五刑律令出身的,常常为先皇帝参决刑律处分,颇受先皇帝赏识。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先皇帝就叫赵高教他法呀刑呀那一套东西,因此他们有师生之谊。”
“对,我听说陛下别的都不行,唯独可以把《韩非子》背得滚瓜烂熟,据说都是赵高教的。”
杨夫人赧然一笑:
“陛下把《韩非子》背得滚瓜烂熟,可赵高对《韩非子》却能倒背如流。”
代氏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接着见章梦从月亮门外大步走进来。他身上背着一张牛角弓,戴着一顶貂皮帽子。他走到二位夫人跟前,问:
“我爹呢?”
杨夫人朝里边努努嘴:
“你爹同你娘说话呢!梦儿,你干啥去了?吃饭了么?”杨夫人的语气是亲切而慈爱的。虽说章梦不是她所生,可是这孩子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所以她像爱自己的儿子章其一样爱他。府上的人除代氏以外都挺喜欢他。
“我猎牲去啦!”章梦回答,把牛角弓摘了下来。
代氏由于嫁给章邯时间短,来府上较晚,再加上对章梦平时有些盛气凌人看不惯,不像杨夫人那样喜欢他。她淡淡一笑问:
“找你爹有事?”
章梦把手中一串黑乎乎的东西拎起来晃了晃:
“我射了十几只野鸡,拣了两只最肥的送给爹爹,让他明天带到函谷关去,下饭。”
杨夫人说:
“梦儿也真孝顺,想着爹爹,应当如此呀!”她一边说,一边抚着章梦的手。虽说章梦已经二十五岁,在咸阳府中供职一年多了,可在杨夫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二少爷当然非常孝顺。”站在她们身边的一个侍女说,“你没听人说,他才五岁时就能记住爹爹给他讲的莱子和曾子孝敬双亲的故事了,还能讲给别人听。”
杨夫人说:
“可是,梦儿今天你回来得也太晚了。你知道今天是你的什么日子?”
“我二十五岁生日。”章梦不假思索地说。
“对呀,那你为啥这样晚才回来,叫奶奶一直等你?”杨夫人说的奶奶,是章邯八十九岁的老母亲。
章梦回答:
“我们在路上碰上了一桩特别有趣的事,才耽搁了一会儿。”
“碰上什么事啦?”杨夫人脸上呈现出一副慈母般的神态。
“你听我说嘛!”章梦比画着说了起来,“今天我们去猎牲,跑了好远,都快到羽阳宫啦。朝咸京打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从离阿城不远的地方走过时,忽然看见周围的旷野上有好多好多蓝眼睛……”
“什么什么?蓝眼睛?”代氏觉得奇怪,打断了他的话问。
“对,蓝眼睛,闪闪烁烁,非常有趣。还有的仿佛在追逐奔跑。”
“很多吗?”
“多极了。”
“有多少?”
“嘿!”章梦眉飞色舞,“简直望不到边,起码一直到太一山脚下!那情形真是奇异极啦!”
杨夫人问:
“到终南山脚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们猜!”
两位夫人沉默片刻,一起摇头:
“猜不出。”
“我就知道你们猜不出!当时,我们一行十余人,都站在官道上,一面看,一面猜。大伙谁都猜不出来,但最后有一个终于猜了出来。”
“谁?”代氏问。
“我。”章梦洋溢着一股骄矜的神气,微微晃了一下肩膀。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杨夫人急忙问。
章梦故弄玄虚地停了一下,惹得杨夫人催促他两次,他才小声道:
“是磷火。”
“啊!”两位夫人一起惊叫,“磷火?”
“一点儿不错。”
代氏诧异地问:
“磷火只有坟地里和有死人的地方才有,怎么漫山遍野都是呢?”
“阿城周围,那死人还少啊?”章梦说,“若是白天到那儿去,你瞧吧,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死人,白骨一堆一堆的。这些死人,又没人掩埋,一到晚上,一片磷火。”
“真可怕。”杨夫人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走过来对章梦说,老奶奶要他马上去一趟。章梦向二位夫人告辞。当他的脚步声消逝在黑暗中后,刚才夸奖他的那个侍女说:
“二少爷就是聪明。别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过去他在庠序念书时,先生就夸他是个秩材,将来准有出息。看来先生一点儿都没有说错。”
杨夫人自从听了章梦的话,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一闭上眼,总觉得章梦叙述的那幅可怕的情形在眼前历历如绘,仿佛还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尸发出来的臭味,使她恶心。
“是啊。”代氏说,“章梦这孩子脑瓜是灵得很。只是他有时太好强,脾气太倔,天不怕地不怕,像初生的牛犊,敢舔老虎的屁股。要不,他咋会得罪赵高那厮?”
“嗯。”杨夫人点了一下头。
夜深了,乌云不知怎的都散尽了。天高露浓,皎月当空。二位夫人感到自己的鬓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她们低声商量几句,携着手一同站起身来,预备回去休息。就在这时,突然从房间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尖叫,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是那样刺耳。杨夫人心头像揣着一头小鹿似的怦怦直跳,一股血直往上涌。她紧抓住代氏的手,颤声问:
“怎么回事?”
代氏是将门之女,胆子稍大一点儿。她扭过头去看看窗户那边,只听齐氏用充满了愤怒与惊恐的声音说:
“不……不!你疯啦?我不……”
屋里,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下去,紧接着,门哐当一声撞开了,齐氏以手捂面,踉踉跄跄地奔出来。杨夫人和代氏慌忙迎上前去。这时,杨夫人的心情已稍平静了些,她抱住齐氏的腰,连声问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不,不……我不……”齐氏嘶声喊着,眼中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使她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杨夫人把齐氏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抚着她的胸脯,安慰说:
“别这样。平静一些……有话慢慢说,啊?”
齐氏看清了抱住她的是杨夫人。虽说杨夫人仅比她大五六岁,但杨夫人资性贤淑,知书达理,能把章邯的几个妾当作亲妹妹看待,因此齐氏对她十分敬重。齐氏努力控制住自己,把嘴闭住了。
代氏把齐氏头上一支快要脱落的凤钗替她别好,悄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
齐氏捂住双眼,语不连贯:
“就为着梦儿打伤了阎乐,又失手打死了阎乐的家丁,他……他就要让梦儿……”
杨夫人紧张起来了:
“他让梦儿干什么?”
齐氏正要说,忽然一口痰涌上喉头,把话噎住了。她弯下腰剧烈地咳了好几声,不知是咳得太厉害了,还是什么缘故,当她把脸重新抬起来时,泪水唰唰地淌了下来。她用手使劲揉着起伏不停的胸脯,喃喃道:
“天哪,天哪……”
杨夫人和代氏一齐催道:
“你说呀,他要让梦儿干什么?”
齐氏声泪俱下:
“他要,要梦儿自裁!”
宛如一声霹雳响起,杨夫人几乎要晕了过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准是听错了!她又问:
“你说什么?他要梦儿做什么?”
齐氏扑进杨夫人的怀中痛哭失声:
“他,他要梦儿自裁……”
杨夫人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咽喉上。她哆嗦了一下,说:
“这是真的?”
回答她的是齐氏的一阵哽咽。她点点头。
杨夫人问:
“这,这是为的啥呀?”
代氏心直口快,接过话说:
“还不是为的那厮!赵高!”
杨夫人望望代氏:
“就为了不得罪赵高?”
代氏没有回答。杨夫人又转问齐氏:
“他究竟是怎样对你说的?”
齐氏抽泣着说了起来。刚才,章邯把她叫进屋里去,先问了问章梦的情况,给她讲了一些古时候大义灭亲的故事,特别详细地讲了春秋时卫国大夫石诱杀石厚大义灭亲的事,弄得齐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章邯才谈到章梦的事情。他对齐氏说,章梦打伤了人,又失手把人打死,这都是有罪的。“法不阿贵”,因此他绝不能留下这个逆子。为着全家的名誉,也为着祖先的名誉,他决定令章梦自裁。章邯还讲了一些诸如“害人偿命,古有此理”“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类的大道理,要齐氏大义灭亲,但没讲为什么要这么做。齐氏今年四十多岁,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听了章邯的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章邯嘴里吐出来的。她惊叫了一声,从屋里奔了出来,好像屋里藏着什么恶魔似的。杨夫人听了,安慰她几句,然后道:
“别难过,你们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找他说说。”
代氏熟知章邯的秉性:什么事情一旦他做出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但她还是对杨夫人挥挥手说:
“大娘子说话管用,应当去劝劝他。”
杨夫人走到屋里去了,窗上又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齐氏和代氏相偎着坐在葡萄架下,齐氏不住地长吁短叹,抹眼泪。代氏心里并没有齐氏那样难过,也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陪着叹气。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杨夫人从屋里慢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擦眼睛,这光景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并没有说服章邯。齐氏迎上前去,抓住杨夫人的双袖,放声大哭起来,声之凄惨,催人肠断。她咬咬牙,再次奔回屋里。
代氏凑近杨夫人问:
“大娘子,他真的要令梦儿自裁?”
“嗯。他说这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讲了不少道理,我想了想,觉得他也是对的,只是有点太……太……”她没有说下去,喟然一声叹息。
“他没有提到赵高那厮吗?”
“没。一句都没提到。”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也不会好受的。”
杨夫人心痛地闭上眼睛:
“那还用说。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颤,眼里噙着泪,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嘛!”杨夫人感到胸中被尖利的锥子刺了一下,脑子里嗡嗡作响。
代氏问:
“难道真没有法子挽救吗?”
“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决定了要办的事,八头老牛也休想拉转。他非要在今天夜里就令梦儿自裁不可。”
“今天夜里?”代氏睁大了眼睛,“不能朝后推推?今天是梦儿的生日啊!”
“不,不行。”杨夫人道,“他说他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回函谷关去了,因为这几天官军要在那里举行战前比武。前些日子,官军把陈胜的岳父逮到了,如今已送到函谷关的大营中,准备在比武的时候处死。这事也得赶紧料理,今天晚上非把梦儿的事办完不可。你看,这可怎么办!”杨夫人连连顿脚。
屋里,齐氏的哭声忽然增大了,杨夫人和代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随即她们听见章邯威严的、有些沙哑的嗓音:
“来人!”
几个舍人应声跪在竹帘前面。
“去把梦儿领到这儿来!”
“遵命!”
“要快!”
“是!”
舍人们离开后,齐氏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出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夫人面前,拽着她的衣角哭诉:
“大娘子啊,妾膝下只有梦儿一子。梦儿的命,即是妾的命……万恳大娘子为妾做主,再去劝劝他,救救梦儿的命呀!”
院子里的竹林中,围墙下,传来一阵阵啜泣和叹息的声音,代氏定睛一看,发觉差不多府上所有的舍人、侍姬、婢女都闻讯到这儿来了。他们一个也不敢走近,只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事态的发展。有几个年轻的婢女见杨夫人和齐氏哭得那般伤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陪着她们落泪。
杨夫人把齐氏扶起:
“我,我……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不听我的,有什么法子……”
“大娘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齐氏又跪下身去。
杨夫人心如刀剜,含泪点头:
“好,好,等一会儿,我再去求求他。”
齐氏又转向代氏,给她磕头,哭道:
“好妹妹,你……你也要替姐姐说句话呀!”
尽管代氏平时对章梦有些看不惯,可她毕竟是女子心肠,在这种时刻不能不被齐氏的眼泪打动。她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不像杨夫人那样没有主见,那样柔弱。她扶起齐氏,思忖了片刻,悄悄对她和杨夫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杨夫人摇头道:
“不,这个办法不行,梦儿那孩子的脾气我知道,他绝不会背着父亲逃跑的。他犟得很哪!”
齐氏点头对杨夫人的话表示赞同。
代氏不慌不忙,又说:
“这个办法不行,妾还有一个主张,也可一试。”
“什么?”杨夫人急忙问。
代氏指指后院说:
“派人去把母亲请来。她是很疼爱梦儿的。母亲倘若知道他要命令梦儿自裁,准不同意。他平时很听母亲的话。咱们如果搬出这棵大树,谅他不会不退步。”
杨夫人忧虑地说:
“母亲年逾古稀,最近身体又一直欠安,怕生气不得。”
“唉,事到如今,顾不得那些了。救人要紧!”
杨夫人考虑片刻,觉得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只得派几个婢女去请老太太。
片刻工夫,后院冰裂石板路那边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转眼间,章梦和两个舍人出现在院里。章梦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神情还十分愉快。一串黑乎乎的东西在他手中来回摇晃。他看见院里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气氛不对头,有些诧异,快步走到齐氏面前,向她请安,问:
“娘,您唤我?”
齐氏把脸掉向一边,用最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泪腺,说:
“不,是你爹唤你。”
章梦听出母亲的话语不同于往常,头发又很蓬乱,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巴,整个身子都像打摆子一样发着抖,忙跪下问:
“娘,你咋啦?”
齐氏暂不想把这事告诉他,想等老太太过来之后再说。如果章邯被老太太说动,改变了主意,就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章梦了,以免引起他们父子不和。
她摇摇头:
“娘没咋。”
章梦觉得母亲脸上似乎飘过来一股湿气,好像母亲在流泪,正要发问,齐氏先开口问道:
“梦儿,你拿的什么?”
“这是下午猎牲时射的野鸡,拣了几只肥的送给爹爹,好下饭。”
齐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凄切地叫了一声:“我的儿!”泪如泉涌。
代氏本意是先将章梦藏到院内,等老太太过来后再叫他出来,于是连忙劝齐氏不要哭,免得被章邯听见。谁知恰在这时屋里传来了章邯的声音:
“梦儿来否?”
代氏刚想回答“还没有哪”,不料章梦先开了口:
“孩儿在。”
“你进来。”
“是。”
章梦走到屋里去了。屋外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谛听。可是他们什么也听不到。院里静极了,唯有风拂弱竹作响,间或还有一两声沉抑的低咳。过了好大一会儿,屋中还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后院却传来一个苍哑的声音:
“邯儿何在?”
这声音告诉大家:章邯的老母亲胡氏来了。院内所有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恭敬地欠着身子向胡氏行礼。杨夫人和代氏则走上前去搀扶她。显然,她已经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气得浑身打战,不住地剧咳。她拄着一个盘龙拐杖,颤巍巍地迈动着步子,问杨夫人:
“邯儿在哪儿?邯儿在哪儿?”
杨夫人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
“母亲大人息怒。他在屋里。”
“梦孙儿在哪儿?”
“也在屋里。”
胡氏怒不可遏地喝道:
“叫梦孙儿出来!我自去与邯儿说!看他今天要怎么样!”
“母亲大人别生气了。”三位夫人一齐道。
“我怎能不生气?”胡氏嘴唇哆嗦着,声音变得含糊不清,“梦孙儿究竟犯了什么法,值得他这样处置,嗯?他读了那么多书,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就忘得那样干净?我先问问梦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梦孙儿,梦孙儿,你出来!”
章梦听见奶奶的声音,从屋里奔了出来,跪倒在胡氏脚下。胡氏向他询问,他把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他承认同阎乐殴斗这事是真的,可当时他并没有打死人,只把阎乐的一个家丁打伤了。这件事情,并不是他惹是生非。章梦说话的时候,感情激动,热泪盈眶,可见章邯把什么都对他讲了。胡氏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便在杨夫人的搀扶下到屋里去了。章梦又扑进齐氏的怀中,母子二人哭着抱成一团。章梦说:
“娘,如果爹真的要儿去死,儿怎敢不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岂有万物不遵天地之命的道理?只是这事太冤枉啊!”
齐氏紧紧地抱住爱子的肩头悲咽。在一旁的侍女和舍人见老太太亲自出面干涉,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在黑漆漆的墙旮旯里有两个舍人耳语道:
“好了好了,老太太的大驾都惊动了,家丈人一定不会不听老太太的。你说是吗?”
“是的。谢谢上苍,看来二少爷有救了。”
在胡氏走到章邯房间里去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仿佛整整过了漫长的一年似的。黑暗中,几十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烛影摇曳的窗户。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屋门打开了,胡氏走了出来。人们的心跳得更加剧烈,目光一齐投在胡氏身上。只见胡氏一步一喘,腰深深地弯下去。杨夫人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软软地替她捶背。人们听见胡氏用微弱的声音痛骂:
“好!好!你不听我的,我这是自作孽,一辈子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个不肖的逆子!若知道有今天,当初我不把你扔到尿瓮里才……”难以想象的剧咳截住了她下面的话。
宛如在数九天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所有的人心里都猛一凉,暗暗道:完了,老太太这着棋没有灵验。看来章邯是铁了心了,二少爷今天必死无疑!齐氏哭声骤然增大,章梦也跪在她身旁啜泣。胡氏朝齐氏母子蹒跚地走来,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响,眼前迸起无数朵金花。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老太太昏过去了!”
杨夫人连忙唤过婢女们把胡氏搀到后面休息,又猛地把齐氏搂在自己怀里,整个院中的气氛极度悲怆。
屋里,章邯的声音又响起来:
“梦儿。”
“孩儿在。”
“你过来。”
章梦走到窗前跪下,随即传出章邯的声音:
“梦儿,今天这件事情,你不要怨恨爹爹。你不小了,是懂得‘法不阿贵’这个道理的。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你这是自作自受。我救不了你,你……你快去自裁!”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来,章邯最后这一句话是用微微战栗的声音说出来的,可见他心中也万分难过。
章梦对着窗户连连磕头,说他就是死上一千次,也绝不敢怨恨父亲,然后用凄婉的声音说:
“孩儿自知罪重,决无生理!孩儿愿随父亲即戎军中,战死在沙场上。不知父亲允否?”
“不允!”章邯可能已站在窗前,人们看见他的身影在摇晃着。
章梦以头触地,脑门儿流出血来,又说:
“孩儿一生并无他欲,唯喜好听琴。儿想在死前再听侍姬们弹一曲琴,不知可否?”
“不可!”
人群中,哭声突然增大了。有几个侍姬痛哭着掩面而去。她们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齐氏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即将枯竭。她扑到窗下,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梦儿即便有罪,你就把他捆起来送官好了,或者把他送到请室[33]去也行……如何非要下此毒手?啊?我求求你,求求你……”
章邯道:
“你懂什么!”
齐氏的声音愈来愈沙哑: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奈何父子二人却不相……不相容?”
“少啰唆!还不起去!”
齐氏的眼睛忽然发直了,射出骇人的眼波。她也不管恰当不恰当,又说道:
“你……虎毒尚不食子,你这是为……为何……”
“胡说!来人,把她架走!”人们好像看见,章邯说这话的时候,也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几下。
几个舍人走过来把只差一点儿就要昏迷过去的齐氏扶走了。杨夫人和代氏也跟着离去。她们一走,其他舍人、侍女们也一散而空。章梦知道自己今天绝无可生之望,寸心如割,抬起泪眼望望空中金黑色的皎月和闪烁的繁星,又望望父亲的屋子,心一横,唰地掣出长剑,凄呼一声:“父亲,孩儿去了!”一剑割断了喉管……
夜里交三更的时候,两个舍人来到院里替章梦收尸。这时候,章邯屋里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章邯的身影。舍人们见他时而坐在那儿挥毫写着什么,时而又拿起一捆竹简看,时而用手支着头伏在几案上沉思,知道他心里很痛楚,生怕再打搅他。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舍人忍不住问道:
“唉,老哥,人们都说连虎狼都有父子之情,可家丈人为何那样狠心呢?二少爷方富于年,又那样聪明,却偏偏死在自个儿父亲手里!天下还有这样的惨事么?”
“你不懂。”另一个舍人道,“咱们家丈人是个极其谨慎的人,还不是为了不得罪赵高?我就和你不一样,我觉得家丈人这件事办得是对的。太对了。”
“你说什么?”
“你别吐舌头。我这话是有道理的,他这是舍了一个娃,救了一个家。”
“怎么讲?”
“真是木头脑瓜子,你想想嘛!如果得罪了赵高,招来灭族之祸,全家大小上百口,一个都别想留下。一个和一百个,哪个合算?赵高那家伙心毒手辣,尽干那落井下石的亏天事。你没瞧见蒙上卿一家?没瞧见冯右丞相一家?谁要是惹翻了他,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家伙是刺猬,一点儿也碰不得!”
年轻的舍人停了一下又道:
“我常常想不通:论官职,蒙上卿、冯右丞相,还有咱们家丈人都不比赵高小;论战功,赵高更没法比。可为什么都斗不过他呢?他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既没有师尚父姜太公之智,又没有太师箕子[34]之贤,更没有……”
“可他有一条有毒的舌头,杀人不用刀。再说,他背后还有皇上这座大山哪!谁能搬得动?你能?”
“我算个啥!可是皇上为什么偏偏总听他的呢?”
“你没听人们暗地里把皇上唤作啥?你若知道就不奇怪了。”
“唤作啥?”
舍人压低了声音:
“人头畜鸣。”
突然,章邯在屋里发出了一阵咳声,接着他站起来,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用手捶着自己那微弯的腰。舍人们不敢再说话了,赶快收拾好章梦的尸首,蹑手蹑脚出去了。
章梦自杀后,章邯提笔给赵高写了一封长信:
邯白。赵郎中阁下:无恙,幸甚幸甚!
……儿不肖,不学无术,孤陋寡闻,赋性野鄙,不拘形迹。幸蒙皇上垂佑,擢于寒门,奉事咸阳府。然其不思效报浩荡皇恩,造福社稷,反而白日行凶,殴人到伤至亡,众人怨谤,使阁下贤婿负辱被创,宁不哀哉!
子二三岁时,吾即抱弄于膝上,以莱子、曾子之事教之,及五六岁时,又教以诗书,晓以大义,苦口婆心,望其成人。嗟乎,事有大谬得……殊为悖逆,可恨可恨!自近年来,吾马齿渐长,体弱病多,教子力不从心,使其性越粗率,德教全废,吾亦有不可脱卸之重责也。
吾虽不才,然久闻石喋血于其子,大义灭亲。千世称颂,史籍有载,吾当效之……
四更时分,章邯派了一个心腹僚属把信给赵高府上送去。
第二天早晨,章邯同往常一样,照例到院中舞剑,然后回来读书,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用过早膳,他不向府中任何人辞行,领着僚属和亲将们跨上战马,准备赶回函谷关大营。一干人刚刚从府里走出来,忽然看见到赵高府上送信的僚属纵马如飞地跑过来。章邯问:
“信送给赵郎中了?”
僚属回答:
“卑职不到五更时就赶到那里,赵郎中府上大门闭得紧腾腾的,卑职只好在外面等候。天亮后,卑职要他们向里面通报,可是赵郎中一听说是阁下的信,根本不看,打发卑职回来了。”
章邯问:
“信还在你这儿?”
“还在卑职这里。”
章邯一句话也不再说,掉转马头向东门走去。他在冷清的大街上信马由缰,缓缓走着,直到走近东门敌楼时,才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说:
“天下唯刀笔吏不能为公卿,果然!”
约莫在章邯离家的同一时刻里,在咸京东面离窑店镇不远的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外,有两个畴骑打扮的秦兵正在朝西张望,脸上显出焦灼的神情。咸京巍峨的城墙,在鱼肚白色的晨光中像青烟一样,时隐时现。在不远的一棵小树上拴着两匹骏马,马上挂着龙盾和刀剑。他们的衣服和战袍都被露水打湿了,显然在此地已待了不短的时间。
一阵微风吹过,小树林哗啦哗啦地喧闹着,小鸟的叫声更为这里增添了欢快的气氛。可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时有一支秦军的巡逻队已悄莫声儿地包抄而来。刚才他们通过河渡口时就被这支巡逻队发现了,现在剽悍的秦军小头目手执大刀走在最头里,头盔在晨光下泛出绿色。当走到离这两人还有十多步的地方时,小头目一挥手,士兵们隐了下来,握紧刀剑,预备厮杀。
正在这时,小树林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小头目凝神一望,见有两个平民装束的人骑着马来到这儿。两个畴骑打扮的人连忙迎上前去,只听一个人说:“一口咬掉牛尾巴。”
一个平民装束的人回答:“再把牛头割下。”
“尾巴给你姥。”
“牛头给你大。”
小头目身旁的一个士兵小声问:
“他们这是说的啥?”
小头目悄悄说:
“隐语。”
只见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一个平民装束的人从怀中抽出一卷绢书,说:
“这是森越将军写的一封紧急书子,你们马上就去送给周大帅,一刻也不要耽误,否则就会误大事的。”
“什么事那么火烧眉毛?”
“这可是件要紧的大事!昨天下午,森越将军在咸京城里一家酒肆里装成一个酒生[35],有一个叫什么匡通的人陪着几个大官儿到那儿去喝酒,那家伙不知怎的知道不少周大帅的事情,满嘴喷蛆讲了半天。明明森越将军就在一旁服侍他们,他却说森越将军压根儿就没有到咸京来。后来他醉了,又说章邯老狗已经派了大股官军潜到崤山里藏起来,想把周大帅围在那里。森将军赶紧给周大帅写了一封书子,要他无论如何不要把部队带到崤山去。即使是再朝东撤,也不要走那里。”
一个畴骑打扮的人说:
“不是说周大帅让森将军这几天也返回军中吗?他什么时候动身?”
“可能再过几天吧。”
另一个平民装束的人说:
“你们快走吧,这书子要紧得很,愈早送到大帅手里愈好。”
“没问题,哪怕把马腿跑断,明天天黑前也得回曹阳!”
“快上马吧!”
畴骑打扮的两个人正要转身,忽听一个声音响起:
“哪里走!”
话音未落,只见从树林中呼啦啦冲出来许多秦兵,既不说话,也不喊叫,挥舞着刀剑猛扑过来。这几个人知道情况不好,纷纷把兵器拔了出来。两个畴骑打扮的人飞快地翻身上马。这时,冲在头里的几个秦兵已经扑到跟前。拿着书子的那个人正想把它塞进衣服里,一个秦兵一剑刺中他的小腹。他惨叫着栽倒在地,书子扔出好远。另一个畴骑打扮的人挥起短剑猛劈狠砍,登时砍倒了几个,然后纵马奔出树林。秦兵紧跟着冲了出来。林外那两个平民装束的人迎上前去挡住秦兵,一边乒乒乓乓地格斗,一边大呼要他快跑。畴骑打扮的人用腿猛夹马肚,飞驰而去。剩下的这两个人哪里是那么多秦兵的对手,只打了二三个回合就被刺倒了,身上、脸上被砍得血肉模糊。
秦兵小头目翻身跳上一个士兵刚替他牵来的马,大吼一声:“追!”箭一般地向西奔去。秦兵也用最快的速度跳上战马,纷乱杂沓的马蹄声像一阵突然袭来的暴风骤雨,回荡在小树林上空……
第六节
只有近百户人家的曹阳镇,坐落在淄水河边。小镇四周,是一座座不甚高的童山和起伏不平的丘陵。初来乍到的人对它的第一印象是,这儿一切都是黄色的:土地是黄的,山是黄的,淄水也是黄澄澄的。倘若到了干旱季节,河水枯涸,干裂得像乌龟壳一般的河床也是黄的。特别是到了大风天,天上是黄云,地上是黄土,黄土随风卷到半空中,天地间全是一片愁惨的黄色,别的任何颜色仿佛都不复存在。没有到过黄土高原的人,是很难想象出这种情景的。
这天早上,晚秋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在空中,铅灰色的云块默默地从南向北移行着。只有树梢在寒风中摆动着身姿,鸟儿几乎绝迹了。从析县通往曹阳的山路上,现在奔驰着一支近千人的骑兵,打着张楚宋留的旗号。这支骑兵是宋留派来援助周文的。半个月前,陈胜接到周文的告急文书,了解到西征军已经败出函谷,正在曹阳一带与数倍于己的秦军抗衡,马上檄令武臣与宋留,火速派兵增援周文。宋留接到陈胜的羽书,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攻打武关的任务要比周文重要得多,不想派兵。但他又考虑到自己的眷属都在陈县,倘若违抗陈王的命令,就有被治罪的可能,使眷属受到株连。于是,他象征性地派了一千多人,让他弟弟宋成率领到曹阳去。临行前,宋留再三叮嘱弟弟,到了周文军中,一定要酌情进止,既不要把营盘同周文的营盘扎在一起,也不要贸然参加战斗,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麾下人马的完整,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况,立即撤回武关。七天前,这支骑兵离开宋留的大营,取道析县奔向曹阳,一路上,为了避免遇到麻烦,他们专拣万山丛中那些人迹难至的羊肠小道行进,每天只走七十多里路,直到今天才来到曹阳。
这里山路并不崎岖,可是进速却十分缓慢,有时停下来竟要休息一个时辰才走。虽然愈走离战场愈近,但骑兵们的精神仍然十分委顿。也许是经过长途跋涉的缘故吧,有的人耷拉着脑袋;有的人不住地栽盹,脑袋几乎要和马头相碰,身上的兵器不断撞击,发出来凌乱的金属响声。杂沓的马蹄声,骑兵的鼾声,兵器的撞击声,交混在一起,听后使人一个劲儿地发困。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哀鸣着从头顶上飞过,消失在苍茫的云端里。
辰牌时分,这支骑兵在一个馒头似的小山头上停下来。他们脚下的小路曲折地伸向山底,山下是狭长的一马平川。宋成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山泉,就叫骑兵们到那里去休息、饮马,他则领着一个名叫福根的偏将来到山坡上,观看川里的情形。这时候,四周弥漫着稀薄的雾气,透过雾气隐隐约约地看见周文军的大营,也可以看见离周文大营约七八里远的秦军营盘。秦军的营盘是连在一起的,一直向西延伸下去,看不到头,一阵阵号角声和金鼓声传来,令人心头悸动。在周文的大营左侧,有一条被两道短墙围起来的饷道[36],沿着川里的那条小河伸向东方。饷道上每隔不远就有几个持戈的楚军士兵守卫,有的地方还插着旌旗。这时候,正有一支很长的牛车队在饷道里行进。饷道外约有两箭之地处,也有一支牛车队由东向西行走着。两个车队迤逦数里,车上装得鼓鼓囊囊的,覆盖着苇席,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粮草。车队的速度慢得惊人。车队的四周奔驰着一些骑兵,看来是保护这批粮草的。福根向宋成道:
“宋将爷你瞧,饷道外那支牛车队为啥不走到里面去?万一秦兵来劫粮,真不好防!这儿离秦军的营盘比离周文大哥的营盘要近哪!”福根是跟随陈胜大泽乡起义的九百戍卒之一,因此还保留着对周文等人称呼“大哥”的习惯。
宋成淡淡一笑:
“图快呗!都从饷道里走,啥时能走完?”
“这样险哪!秦兵的营盘就在眼皮子底下,要是他们来抢粮,可不好对付。周大哥是个会用兵的人,心眼又细,为啥就忘了叮咛运粮的兄弟一声?”
“你说什么?”宋成撇了撇嘴。
宋成自从跟随哥哥宋留在许县起事以来,一直在南阳一带与秦军作战,从未见过周文,但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周文的事情。人们都说周文忠厚善良,有勇有谋,颇具古代名将风度。宋成是个和他哥哥一样很骄傲、自负的人,在他眼里,除了哥哥以外,其他人都是豆腐渣。人们对周文的赞誉之词,他都认为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常在心里说:“扯淡!你就是把他捧得和天王爷一般高,老子也不信!”这时听见福根的话,大不以为然,很想说一句带刺的话,但又考虑到福根同周文是从大泽乡一道过来的人,情同骨肉,于是转弯抹角地说了一句讽刺周文的话:
“古人说‘足食足兵’,食在兵之前,可见万分重要。领兵的人再能,没有庚癸[37],你能个鸟!”
过了一小会儿,雾气消散了一些。秋阳的光芒也比刚才亮了,川里的情形看得清楚多了。远处有一座巍峨的雄关隐约可见,那是硖关,是通往中原的门户,如今在楚军手中。宋成看见有一个秦军的营盘,像一个犄角似的伸到离周文大营门口只有二里多路的地方,虽不很大,但对楚军造成很大的威胁。这座营盘倚山而扎,地势险要。一面军旗在辕门上飘动,上面一个很大的“益”字隐隐可见。宋成知道,这是章邯手下著名骁将益巳的营盘。益巳这个名字同苏角、司马欣一样,宋成一点儿也不陌生。益巳原先是王翦麾下的一员勇将,蕲南之战中,就是他单枪匹马冲入楚军阵中,连斩楚军三员上将,生擒楚王刍当。当时,楚国人听见益巳这个名字,无不股栗。宋成观望片刻,想道:人们都说周文很会用兵,可见全是胡扯。就拿眼前这情形来说吧,敌军把营盘扎在自己大营的门口,就像一颗钉子嵌进自己的心脏,这是兵家最忌讳的事,周文却听之任之,这几乎是连起码的军事常识都不懂嘛,安得不败!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忽然,宋成想起最近常常萦绕在他脑中的一个问题,问福根:
“周大帅今年多大了?”
“三十好几啦!”
“还没成亲?”
“没哩。”
宋成又问:
“为什么?我听说周大帅帐下有一个叫罗喜的风流女将,生得极美,有人唤她‘一枝花’,也有人唤她‘赛吴娃’[38],她是周大帅的可人吗?”关于一枝花的情况,他是从哥哥宋留那儿听来的。
“不,不。周大哥有自己的可人,是他家乡的,也是一个人尖儿!她叫王百巧……”
“王百巧?好一个芳名!”
“她本来叫春巧,姓王,是个聪明姑娘,啥事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心灵手巧,所以大伙叫她百巧,本名倒被人们忘到脑后啦!在周大哥乡里,提起百巧姑娘,没有不竖大拇哥的!”
“有这样好?”宋成嘴角挂着一缕冷笑问。
“这不是瞎吹!百巧姑娘真是没的挑,样样都行。织帛、女红、吹拉弹唱,都不在话下。大伙都说,百巧姑娘一开口唱歌,连小鸟都不叫了!”
宋成微笑着问:
“还有什么?”
“我听人说,百巧姑娘哪儿都好,最好的要数她那一双眼睛。那双眼会说话,谁见了都不能不动心!”
“我的天!你该不会说她比嫦娥还漂亮吧!你见过她?”
“没有。”
宋成一摇头:
“着哇!这个王百巧如今在何处?”
福根说:
“陈大哥大泽乡举事后,百巧姑娘就来入伙啦!她是个孝顺姑娘,怕自己走后周大哥的老母亲没人赡养,把老人带到军中来了。前些日子听别的兄弟说,周大哥进攻函谷关时,把她留在渑池征集军粮。周大哥的老母亲也一同留下了。”
福根的话刚说完,突然山下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雨点般的战鼓声。他们朝山下望去,只见秦将益巳的营盘辕门大开,一股骑兵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狂呼大喊着猛扑饷道外那支楚军的运粮队,明晃晃的刀剑矛戈之类的兵器在他们头顶上闪烁着。与此同时,另有一支数量更多的秦军骑兵,在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率领下直趋楚军大营门前的堑壕,阻挡出来营救运粮队的楚军。第一股秦军骑兵以迅猛的动作扑向运粮队,与运粮的楚军展开激烈格斗。楚军骑兵人数极少,秦军有他们十几倍之多。双方交手才一小会儿,楚军就感到力不能支,丢下粮车落荒而走。秦军也不追赶,也不夺饷道里的粮队,只是吹呼着冲到牛车跟前,簇拥着车队缓缓向自己的营盘走去。片刻工夫,楚军的营门也打开了,许多骑兵呐喊着冲了出来,显然是想夺回被劫去的粮草。可是没等他们冲过堑壕,等候在外面的秦军立即向他们射箭。霎时间,箭如雨注。几个楚军骑兵中箭栽进堑壕里,其余的均裹足不前,又全数退回营垒中去。看见这个情景,福根急得连连跺脚。
宋成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拈着美髯,脸上的表情是幸灾乐祸的。他暗忖:活该!谁叫你周文把运粮不当回事呢!放着现成的饷道不用,只顾图快而走外面。怎么着,这下可尝到苦头了吧?没有粮食,你叫三军将士喝西北风去?他愈发感到周文不像人们夸赞的那样多谋善战,肚子里悄悄说:
“兵法上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周文连这个理儿都不懂,谈得上什么‘多谋善战’?哼!”宋成跟着他哥读了几本兵书,自以为精通兵法,谈吐间常常引用兵书上的话。
不一会儿,秦兵们簇拥着牛车吵吵嚷嚷地从宋成的小山下经过。福根拔出大刀,注视着山下的敌人。将士们也纷纷跳上战马,手握刀剑,望着宋成,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山去厮杀。福根急不可耐地说:
“宋将爷,赶紧冲下去吧!把这伙婊子养的拦腰斩断,打他个措手不及。”
宋成没有跳上坐骑,也没有说话,想着临行前哥哥嘱咐自己不要贸然参战的话,更何况秦军的数量不仅比自己多,而且离他们的营盘又近,弄不好就会打虎不成,反为虎伤,故而不加理睬。他并不把这些原因告诉众将士,只是不下出击的命令。将士们也没有一个敢擅自行动的,眼睁睁地看着占了便宜的秦军耀武扬威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去。
过了片刻,一彪人马从山下奔驰上来,全是楚军的装束。他们在离宋成等人约有一箭之地的地方,滚鞍下马,步行过来。走在前面的一个相貌英俊的将领,朝宋成连连拱手,脸上带着恭敬而有些腼腆的微笑。福根凝眸一望,小声告诉宋成说,这是周文的小叔周明。周明虽是周文的叔叔,两人却只相差几岁。他幼年丧失父母,是周文的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很多人误认他是周文的哥哥。他也的确视周文的母亲如同自己的生身之母,视周文如同自己的兄弟。他早年同周文一道参军,在硖关驻守过,后来又同周文的弟弟周应一起投奔义军,如今都在周文帐下。周明是偏将,周应是小校。
宋成问:
“他是周大帅的亲叔?”
“是的。”
说话间,周明走到宋成跟前,倒身就拜。后面的将士们也纷纷向宋成行礼。周明对宋成说,周文本来要亲自来迎接的,因为他要布置一场重要战斗,特让他来转达他的歉意。周明说话的时候一直跪在地上,态度非常谦恭。宋成满心舒服,哈哈一笑扶起周明,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周明朝后面一挥手,两个士兵连忙抬过一坛子酒来。周明亲自倒满几碗酒,呈给宋成等人。宋成顿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几只蜜蜂嘤嘤叫着在他头上飞舞。他低头一看,只见碗中的酒是红颜色的,质地极好,酒已微微溢出碗边,却半滴也洒不出来。宋成知道,这是一种极名贵的酒,可一时叫不出名字来,便问:
“这可是醪酒?”
“这是琼花酿。”
宋成大惊:
“你们营中还有这等好酒?”
“我们哪有,”周明说,“这是陈王昨天派人送来犒军的,一共十坛。大帅吩咐我抬一坛来送给将军。”
宋成突然想:只送一坛给我们,其余九坛肯定是他自己留下慢慢受用了。不过,这种想法只闪了一下就过去了。
宋成和他哥哥一样,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连饮三大碗,然后叫其他将士们也喝了一点儿。接着,他偕周明来到山前,问:
“你方才说要打仗,打什么地方?”
周明指指山下秦将益巳的大营:
“把那个敌营端了。”
宋成暗忖:周文也想到这一点了?看来他还不至于像自己想的那样无能,这也许是在饱尝了苦头后才做出的决定吧?他脸上带着骄矜的气色说:
“这颗钉子不敲掉不成。你们饱尝苦头了吧?卧榻旁有别人打鼾还受不了呢,更别说把刀尖伸到鼻子底下了!若是我,他今天在这儿扎营,我明天就给他拔了!他再扎,我再拔!他扎一百次,我也拔他一百次!直到他娘的去掉这种扯淡的念头!”
周明恭敬地听着,等宋成讲完才说:
“宋将军讲得极是。这个营盘是秦军昨天早上才扎的,大帅、伍至将爷、刘贤通将爷,想的也和将军说的一样……”
“这营盘是秦军昨天才立的?”宋成望着周明。
“昨天早上。”
一股不易察觉的红潮从宋成的两颊上浮现出来。想想刚才心里所想的和嘴上讲的,他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把脸转向一侧,装出观望敌营的样子。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重新启口:
“这营盘是益巳那龟孙立的吧?”
“嗯。”
“他是个不易对付的家伙。”
“对,昨天这家伙立营后,我们攻了两次,都没有攻下来,徒伤了不少弟兄。他的营盘扎在山边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你们昨天就派人攻了?”宋成又吃一惊。现在他才认识到凡是他所想到的事情,周文也想到了。
“嗯。今天还得再攻。”
“啥时候?”
“快了。”
宋成更加仔细地观望益巳的营盘。这时候,太阳升得更高了,山川里的一切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秦军营盘的位置的确选得很好。它南面是一座险峻的大山,北面是淄水,西面不远处就是秦军黑压压的连营,相互之间是两条平坦的大道,一旦有紧急情况,彼此可以驾着战车迅速驰援。东面营栅外,密密麻麻地排了三排铁甲战车,战车后面潜着弓弩手。营门里外各挖了一条壕沟,上有吊桥,敌方进攻时,可把吊桥拽起。乍看起来,要想把这座营盘攻打下来,真是难如登天。
这时候,一阵阵悠扬的喇叭声从秦营里传了出来。宋成看见秦军士兵们把刚刚劫来的几十辆牛车推进营中,整整齐齐地排在一个宽阔的空场上。许多士兵从营帐里奔出来,观赏他们的战利品。他们欢呼雀跃,有的还敲鼓,胜利后的喜悦气氛笼罩着整座营盘。宋成身后,有人讲着难听的骂人话。宋成对周明说:
“你瞧,他们高兴得不知姓啥了。”
周明哼了一声: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只是高兴得忒早了,一会儿就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宋成感到要把益巳的营盘打下来也不是件容易事情,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块硬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说说轻省,攻起来就不易了。想把‘好果子’给别人吃?小心反过来落进自个儿嘴巴里!”
又是一阵震撼人心的鼓声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是从周文营中发出来的。营门打开了,一队一队排得非常整齐的骑兵鱼贯而出,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步兵,还有为数不多的战车。所有部队在营外空地上摆好阵势,鼓声更加猛烈地响起来。整齐划一的方队中,彩旗招展。骑兵们把刀举过头顶,显出一片白光璀璨。战车在阵外往来奔驰,尘头大作。这种雄壮的阵势显示了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宋成手下的将士们全都跑到这边来,睁大眼睛朝山下张望。许多人摩拳擦掌,想下山去参加战斗。他们的战马也焦急地喷着响鼻,乱刨前蹄,发出啸啸长鸣。
秦军营垒中,二十几个号兵整齐地站在垒墙上,仰天吹起号角。尖厉的号声使营中顿起一阵骚动。士兵们纷纷跑回帐中,取上兵器在空场上排队。将领们迅速披挂,率领士兵们向垒墙上跑去,站在垒墙上,严阵以待。整座营垒肃静无声。将士们的头盔,亮晶晶的铁甲,各种兵器,历历可见。
楚军的进攻开始了。宋成见一个骑着马、身披斗篷的人喊了一句什么,将士们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吼声。那人一马当先,向秦军营垒冲去。其他将士紧随在后。队形是一个展开的扇形,远远望去,恰似一大片翻卷着长波大浪的海潮。一眨眼的工夫,这片海潮滚滚涌到了秦军营垒前面,像是汹涌澎湃的浪头包围了一块礁石。秦兵们开始放箭。楚军略略退了一点儿,但马上又以更加凶猛的气势涌了上去。一场激烈的攻坚战在秦军营垒外面展开了。
楚军毫不费力地就越过了营垒外面的三排铁甲战车,把战车通通推到壕沟里去了。藏在后面的秦军弓弩手们一边放箭,一边向营垒中缓缓退去。楚军冲过壕沟,在营垒的高墙外面架了十几条云梯。战士们一手执盾,一手握刀,穿梭般地向墙上攀缘。他们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个个敏捷得像猴子一样。站在墙下的其他楚军战士,一边放箭掩护他们,一边大声吼叫助威。垒墙上的秦兵一声呐喊,滚石、檑木,如雨而下。还有的士兵把预先准备好的滚烫的开水猛泼下来,墙头上顿时泛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不到半杯茶工夫,十几条云梯全被推倒。楚军将士损失很大。但是他们并不气沮,稍做休整,再次举着云梯,蚁附而上。怒吼声,金鼓声,号角声,在川里经久不息地震响着。
激战进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宋成手下的将士们却像整整过了一年似的。他们居高临下,纵观整个战场,却不能下去助战,真使他们手心发痒。他们的心已经完全同战局的进展紧紧连在一起。当楚军进攻得手的时候,他们高兴;受挫时,他们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楚军战士勇猛地刺死了几个企图用勾枪推倒云梯的秦兵,大呼着纵身翻上墙头时,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可是转瞬之间,那战士又被几把长戈同时刺中,一个筋斗栽了下来,他们的心一下又被提到喉咙口上,发出一声惊叹。这时那边又传来一个战士的惊呼:
“喂,你们快看西面!”
人们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脸上登时显出惊悸的神色。他们看见一队一队的秦军骑兵正向这边蠕蠕移动,显然是赶来增援的。如果这些骑兵投入战斗,战局将向不利于楚军的方向转化,甚至很可能使这场进攻完全变成泡影,徒死那么多人。真是糟糕极了!宋成想着这一仗周文必败无疑,瞥了周明一眼。但周明的脸色却是异常坦然的。
一个战士忧心忡忡地说:
“你瞧这架势,咱们的人今天备不住要输呀!”
另一个战士点点头:
“我看也险哪!”
福根嗔了他们一句:
“别胡说。周大哥用兵打仗是从不二乎的,会有法子。眼下究竟谁胜谁负,还两说哪!”
秦军的增援骑兵愈来愈近,而下面垒墙上,楚军数度猛攻,一次未果,反而伤亡不小。有些战士不愿意看到自己人败退时的不愉快情景,干脆跑到一边去,不看了。
就在这时,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战士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是那样惊奇,仿佛看见了多么怪诞的事情:
“天哪!你们快看那些牛车!”
这时候,那些被掳去的牛车上的苇席突然掀开了,从车上跳下许多挥舞刀剑的楚军战士,闪电般地扑向附近的秦兵们,没等秦军弄清怎么回事,就把他们三下五除二全部收拾了。然后,楚军战士分成两股,一股跑到秦军营帐去放火,霎时间,浓烟滚滚,营垒中腾起一片冲天的红光;另一股则高声呐喊着,从背后向秦军垒墙上冲去,锐不可当,许多秦兵做了刀下鬼。正在垒墙上同楚军苦斗的秦军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背后会突如其来杀出一股楚军,又见到遍地火光,一时大骇。有一些人知道是楚军背后攻破了营垒,纷纷弃械而走。营垒外面的楚军见营中火起,知道里面已经得手,士气大涨,趁乱登上垒墙。秦军的坚固防线被突破了,有效的抵抗变成了可怕的混乱。楚军已经稳操胜券了。
宋成手下的将士们,刚看见楚军士兵从牛车里跳出来,愣住了,但马上明白了这是周文安排的破敌之计,不禁欣喜若狂。他们笑着、喊着,眼里噙着兴奋的泪花,感到这个策想得太巧妙了。这些将士很早就听说过周文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很会用兵的将才,但耳闻为虚,眼见为实,今天亲眼见到了,人人心里都赞叹:周大帅果然名不虚传!
宋成也没有料到周文会在粮草车上做出这般漂亮的文章。尽管他也暗暗佩服,但表面上却什么也不显露出来。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眼光是冷淡的,紧闭着的嘴巴上浮着一抹矜持的冷笑。想让他开口夸奖什么人好,真比公鸡下蛋还困难。福根说:
“宋将爷,周大哥用粮草诱敌的巧计,不仅把秦军给骗了,连咱大伙也蒙在鼓里。方才见粮草被秦军掠去,我还着实伤心了一阵!”
宋成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兵书上说:‘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带兵的都得懂。不过……用这样的办法诱敌,就是能取胜,也是一时侥幸罢了。”
福根觉得这话有些刺耳,问:
“一时侥幸?”
宋成点点头:
“你用粮草诱敌,秦军不上当,不出来劫粮,还有什么戏唱?”说着他望了望周明。
跟随周明同来的一个偏将说:
“昨天周大帅就想到了这个。这些天来,秦军和我们的粮食都不够吃,双方抢粮抢得可凶!听说有一股秦军由于喂不饱肚皮,还哗变了。如今要钓秦军这条大鱼,粮草是最灵的诱食!”
宋成不理那偏将,继续对福根说:
“还有,秦军把粮草劫了去,万一他们很快把车上的苇席揭开分粮呢?不就露馅了?”
这一回周明开口了:
“大帅和刘贤通将爷、伍至将爷盘算好了,一俟秦军把粮草车劫进大营,我们就攻打,丁点时间都不留给他们,使他们没工夫分粮。”
宋成一时语塞。他感到脸孔有些发热,连忙又转向山下,假作观望。
山川里,战斗已近尾声。秦军的营盘已被楚军牢牢控制。楚军在营盘中四处放火。现在正好刮着东南风,火借风势,愈燃愈旺。偌大一个秦军营盘,顷刻毁于一炬。一部分楚军押着俘虏和战利品向自己的营中走来,胜利的号角齐鸣。另一部分楚军则在战场上搜捕那些侥幸生存下来的秦兵。许多被打散的秦军士兵慌不择路地向西跑,赶来增援的秦军骑兵见营盘已被攻占,只得掩护着溃兵们从原路退了回去。楚军见敌骑秩序井然,不战而退,也不追赶,只监视着敌军缓缓退走。
时间已经不早,周明邀请宋成领着部队下山。宋成记着哥哥嘱咐他不要同周文把营盘扎在一起的话,便命令将士们原地休息,埋锅造饭,只和福根带着十几个亲兵亲将,跟着周明到大营去见周文。
第七节
宋成一干人边走边谈,转过一个山脚,碰见刚从大营赶来的护军将军郭盎。郭盎受周文的嘱托,专门来迎接宋成。他怀着歉意对宋成说,周大帅攻下益巳的营盘后,本来准备率领几个重要将领亲自迎接,可是发生了一个突然的情况,他要马上布置,不能来了。当宋成询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时,郭盎叫左右走开,这才低声告诉了他。
原来,前几天周文接到陈胜的秘密手札。内容是这样的:上个月阳城被秦军攻破时,陈胜的岳父没有来得及逃走,被秦军掠去,送往章邯军中。秦军妄图把他作为人质,要挟楚军将领投降。与此同时,秦军还可能要对其他楚军将领采取同样的手段,要周文在可能的情况下把他的岳父营救出来,周文当即派人四处打探陈胜岳父的消息。刚才,一个到函谷关去的探事人回来禀报说,他得到确实消息,明天章邯要在函谷关举行盛大比武大会,选拔人才,鼓舞三军士气,准备向楚军大举进攻。在会上要用陈胜岳父和其他被俘的楚军眷属祭旗。周文心如火燎,马上决定率人星夜驰往函谷,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将领们都劝阻他不要这样做。他是大军统帅,只身潜入驻扎重兵的函谷关实在太危险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置整个西征军于“群龙无首”的局面,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周文执意前往。他讲了三个条件:第一,这是陈王的旨命,也就是“君命”,绝不能违。这是“臣子”应尽的职责。第二,同秦军的决定性大会战马上就要开始,潜入函谷,可以了解一下敌情。第三,秦军中没有人认识他,只要小心谨慎,是不会出危险的。众将领见他去志已决,无可奈何。他吩咐伍至留守大营,带着罗喜、刘贤通和他的弟弟周应出发了。郭盎把情况说完后,又说周文已在自己的帐中备下薄宴,为他洗尘,并委派伍至亲自接待,然后引着他们继续向大营走去。
他们沿着一条小河慢慢走着。说也奇怪,离这条小河不远的淄水河是那样浑浊不堪,这条河却是清的,可以看见河底五颜六色的小石子。河边上生着许多带刺的小草,在微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小河正好从大营中间穿过,成为楚军的天然水源。这时,在这一小队人马的上空,几只羽毛美丽的小鸟欢快地噪叫着。宋成想在周明和郭盎面前露一手,边走边把自己那张包着蟒皮、嵌着宝石、足足有半个人高的强弓摘下来,张弓搭箭,嗖地射了出去,一只小鸟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便栽下来。宋成看个真切,双腿猛夹马腹,箭一般地冲向前面。当小鸟溜溜坠下来时,他又劈手把它抓住。这一套动作是那样疾迅、连贯,宛如闪电一般,真叫人眼花缭乱。大家齐声喝彩。宋成得意扬扬地把弓重新背上,告诉周明和郭盎说,他这张弓据说是当年养由基用过的,约有四十多个力,一般人拉不开。他哥哥打下南阳之后,发现这张弓被人供在得臣[39]寺里,便取了出来。他自己使不动它,于是发下话,谁能拉开便可占为己有。宋留麾下许多将领都觊觎这张宝弓,但都拉不开,他宋成不仅可以拉开、拉足,而且用得称心应手,真像是俗话所说的“物遇其主”。这张弓从此就属于他了。宋成说完这张弓的不凡来历,周明和郭盎为着礼貌称赞了几句,他心里更高兴了,像喝了一罐子蜂蜜那样甜滋滋的。
不大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大营外面,宋成手搭凉棚,在鞍鞒上耸起身子仔细观察。这个营盘方圆有好几里地,营外有两层很高很厚的土墙,墙下挖有深沟,沟外密密麻麻地排着鹿砦、木桩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防备骑兵的铁蒺藜。土墙上兵甲林立,旌旗齐整。在大营的四个角上筑着四个烽火台,其中一座上青烟矗向天际。大营里号角隐隐相闻。面对敌营的方向还有几队士兵持戟游弋,好不严整!倘若三军统帅不是个将才,断然不能布置如此。宋成认为周文新近吃过败仗,将士们士气不振,军中一定混乱不堪,万没想到却是气吞山河的派头,兀自吃惊。把整座营盘的位置、军事布置、守备情况观察了一遍之后,他不能不佩服周文了。
刚才周明和郭盎都是从前门出来的,为了不绕远路,决定取道后营门进营,但后营门紧腾腾地闭着。营门上整整齐齐地伫立着两排犷悍异常的控弦兵[40],正引弓待发。周明策动坐骑过去叫门,营门上一个校尉,手持寒光闪烁的长剑问:
“周将爷哪里来?”
周明回答:
“大帅叫我去迎接从宋留将军那儿来的客人,开门让我们进去。”
“可有军繻[41]?”
周明掏出一幅黑色的帛来,说:
“在这儿呢!”
小头目定睛一看,说:
“周将爷弄错了,这是前门的军,后门是白色的。”
“对,我们方才是从前门出来的,想拣条近道回去。”
小头目和气地说:
“周将爷,你还是从前门进吧。”
“还要走好远哪!”周明微笑着说。
“那你就走呗!”小头目说,“军不对,绝不放行。这是大帅的严令,对谁都一样。我可不敢违犯军令!”
周明掉转马头,叫着那小头目的名字开玩笑说:
“大牛,你恁认真!还怕我带歹人进营?”
“大帅军令如山,谁敢不听?我可不愿挨鼻头[42]!”
这情形,宋成看在眼里,心中又一惊。小头目明明知道外面就是周文的小叔,就因为军不对,偏不放他进门,全军号令多么严明!他觉得,人们对周文的赞誉之词,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前门进了大营,径直来到周文的大帐。一大群将校从帐中鱼贯而出,恭敬地向宋成解甲而拜[43]。宋成微微颔首,在周明等人的簇拥下走进帐去。
郭盎左顾右盼,没看见伍至,小声问一个偏将:
“伍将爷呢?大帅不是叫他来陪客吗?又和兄弟们赌钱去了?”
偏将回答:
“伍将爷不肯来。他说自个儿是个粗鲁汉子,又是个黑肚子[44],一来坐不住,二来说不了客套话。他说你脑瓜子灵光,能说会道,你和周明将爷替他款待客人就行啦!再说,他昨个夜里值了一宿的更,困得要死要活,去睡了。”
郭盎嗔道:
“这是大帅吩咐他的事,就是再困,也该撑着呀!”
偏将笑道:
“伍将爷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要是困劲上来,管你是议事也好,行军也好,眼睛一闭就睡开啦!就是带刺的草窝他也不在乎,呼噜打得山响。这情形要是让客人看见,多不好!”
郭盎不再说话,快步走进帐篷。
周明把宋成领进周文的帐篷之后,马上出去安排酒席。福根和将领们坐在苇席上聊天,宋成则背着双手在帐中走动,打量着里面的一切。
这个帐篷很矮,个子高的人只要踮起脚尖就快要摸到篷顶。帐篷中间有一道麻布帷幔,把帐篷一分为二,外面是议事的地方,里面是周文休息的地方。如今这道帷幔被铜钩挂起,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形。帐篷里面的陈设都是那么简单、朴素,还有些凌乱。外面摆着四五张几案,上面空空的,没有任何摆置。每张几案后面铺着一块破旧的苇席,供人跽坐。帐篷两侧,陈放着剑矛戟戈等十八般兵器和几副铠甲。宋成朝里面踱了几步,仔细观看周文休息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篷壁上的一幅粗帛,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大字:“不明求衣”[45]。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辛卯年玄月自勉于颖川”。这些字刚劲朴实、别具一格。俗话说,“字如其人”,一看便知道笔者是个质朴、实在的人。宋成很早就听说周文极好读书,虽说脑子并不聪颖,可是非常刻苦。过去他是不相信这一点的,今天亲眼看见周文写的字,又仔细品味了“不明求衣”几个字的含义,才觉得传闻并非没有根据。
这里面也有一张松木几案,案上堆放着一捆捆竹简,有的用牛皮绳扎着,有的摊开着。离几案不远的地方有一张床,盖着一块葛麻布,下面干瘪瘪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宋成很诧异:“咦,怎么没铺陈[46]?”他快步走到床前揭开葛麻布一看,愣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啊,牛衣[47]?”
床上的铺盖极其简单:一层薄垫褥,一条小被,还有一件牛衣,没有人们常用的瓷枕,只在床头放了一段短木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哥哥宋留那张豪华的象牙床。那是攻下南阳后从一个退职在家的治粟内史[48]那里夺来的。同是张楚国大将,论地位,论功劳,论威望,周文远在哥哥之上,周文自从率军西征以来,所克郡县无数,几乎打到咸阳,如果他要掳东西的话,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他如此朴素,与哥哥多么不同!这是为什么呢?宋成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叹口气道:
“还是哥说得对,人生一世,宛如乘六骥而过决隙,[49]瞬息即逝,转眼百年。有福不享,有什么趣!半瓜子[50]才那样做呢!”
他又慢吞吞地踱到几案前面,一直到跟前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较矮的木几,几上放着木工用的刨子,刨子上有几行小字,很像蝌蚪文,写的是“父亲遗泽[51],永为存念”。他恍然明白,人人都说周文是个大大的孝子,果然如此!他父亲去世那么多年,在戎马倥偬中还保存着父亲生前用过的东西,真是难得!
几案上书简满登登的,还有毛笔和砚台。宋成草草看了一遍书名,有《尚书》《国语》《世本》,还有一本《吴子兵法》。他翻开《吴子兵法》的《治兵》篇,发现竹简的韦编之间有许多脱落的头发,又把其他几捆竹简略翻一下,也有。无疑,这是周文读书时脱落的。几案中央摊放着一捆很长的空白竹简,上面有一支毛笔,宋成凝眸细看,竹简上写着:
……分敌为上,共敌为下[52]。如敌汹汹而来,当避其锋,击其虚而避其强,方能百战百胜。古人云:“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即此理也。辛卯年七月蕲县之战中,敌守坚成,居高临下。我军新起,兵力不足以合攻四门。陈王乃命少数士卒佯攻东门,将其余精兵,悉数藏于南门之下,偃旗息鼓。守敌以为我将全力猛攻东门,倾城防之,而我却从南门乘虚而入,一鼓破城。此战即是陈王对此战法之活用……
这是什么?乍一看像是兵书,可是语言却不像古人那些兵书文绉绉的,还有好几个错别字,里面谈的又是陈胜的事情。好奇心驱使宋成把竹简合起来,一看,第一片竹牍上写着这样几个字:“作战要术”。
“啊,周文自己在编撰兵书?”
他迫不及待地捧起竹简读了起来,看了开头几段以后,才弄清周文编写这个“要术”的意图。他是为了适应楚军日益扩充和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的新形势,想让更多的将士懂得一些军事常识。鉴于前几年朝廷大肆焚书,最著名的《孙子兵法》《司马法》《六韬》等兵书目前已很难见到了,而且有些兵书的文辞比较深奥,不大适于识字不多的穷苦人出身的将士们读,他决定自己动手编一部《作战要术》。像他这样一个学问不高又不十分聪颖的人承担这一艰巨任务,无疑是困难重重。《作战要术》是周文两个月前开始着手编写的,如今已写了一万多字。周文从戎多年,对军事很是内行。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许多战例现身说法,再把古代大军事家们的精辟论点用通俗的话写出来,很是生动。尽管修辞不是十分好,语言也不甚工,但寥寥数语即能把问题说透。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深刻分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战例,来解释作战的“诀窍”,叫人一看就明白。在谈到战例时,他举得最多的是陈胜的例子,从不谈他自己,字里行间,倾注着对陈胜的爱戴和敬仰,使人看出他是个很谦逊的人。
起初,宋成是带着一种轻蔑的态度来读的,可是读了几段以后,他也被那朴实的语言、形象的比喻和精湛的阐述深深吸引住了。他很想找到几段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加以嘲弄,然而除了几个白字以外,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尤其是当他读到“对败北之师有五不可追”这段时,不禁暗暗叫好。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对败北之师有五不可追:车辙不乱,旌旗不倒,一不可追;敌我略作交战,敌即退走,二不可追;敌士气未衰,部队不散而退,三不可追;左右皆高山险谷,林草茂盛,四不可追;敌穷粮尽,又无援军,而士卒仍聚,五不可追。其五尤为重要。古人云“穷寇勿追”,此之谓也。
宋成听见福根等人在争论着什么,就朝外面走,一抬头看见在帷幔的上方吊着一张枯木弓,上刻周文的名字。他想试试周文的弓有多少个力,便摘了下来,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他左手掣弓,右手扣弦,双脚叉开,竟没有拉动,脸唰地一下红了。在宋留军中,他没有见过拉强弓超过自己的人,平日颇自负,今天却连周文的弓都未拉动,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心头腾地蹿上来一股无名火,咬咬牙,拿好姿势,憋足了劲再拉,弓弦还是纹丝不动。他觉得有无数芒刺在背,像同谁赌气一样,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使足吃奶的力气再拉,双眼爆裂似的圆睁,上唇紧咬下唇。这一次好不容易把弓拉开了一点儿,但离“满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想起自己刚才在营门外那不可一世的劲头,他感到双颊烫得厉害。他悄悄把弓挂回原处,留神睃了外面一眼,发现并没有谁注意到他,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
酒席安排好了。菜很简单,大都是些白菜、青豆之类,里面略见一点儿肉星。每张几案上还有一盘鱼灸[53]。酒是最普通的春酒,味淡如水。宋成想起周明说陈胜派人送了十坛好酒的事,直埋怨周明等人不把好酒端出来款待他们,脸上顿时布满了乌云。这时,他听见郭盎悄悄问一个裨将:
“陈王送来的那几坛琼花酿呢?怎不拿出来招待客人?”
裨将低声回答:
“大帅走时吩咐,把剩下的九坛酒全送给弟兄们喝,要让每人都喝上。”
“全军好几万弟兄,几坛酒哪够?”
“大帅说他有法子。”
“啥法子?”
“不晓得,大帅临走时交代给伍将爷了。”
宋成心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是扯淡!全军将士如雨,那几坛酒岂能够分?分明是托词,不过自己留下来日后慢慢受用罢了!
酒至三巡,饭端上来了。士兵们给宋成等人拿来的是几碗赤米[54]饭。这米饭极为粗糙,吃起来像嚼沙子一样。宋成经过大半日奔波,饥肠辘辘,吃了几口,紧锁眉头,咽不进肚里去。在哥哥军中,他每天是大鱼大肉吃个尽饱,尤其是打下郡县后,更是口食珍馐万味。如今突然叫他吃这种“粗粝之食”,仿佛是刚喝过佳酿又喝凉水。他扒拉了几口便把箸子一丢,推说已经吃饱了。他抬头无意中看见陪同他吃饭的周明、郭盎等人,碗中盛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稗子。他吃惊非小,连忙问周明:
“周将军,你们吃这种东西?”
周明一笑:
“宋将军,自退出关中以来,军中粮食非常紧张,连大帅也都吃这个。说真的,我们实在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宋将军,心里太难受啦!”
郭盎也说:
“宋将军,请担待一下吧!”
宋成指指自己剩下的半碗赤米饭问:
“那这米——”
“噢,”郭盎微笑着说,“这是前些日子我们打函谷关经过时,几个老乡听说军中缺粮,特地送给周大帅的。他舍不得吃,说是要留着给彩号们。宋将军远道而来,太辛苦了,他才吩咐拿出来。”
宋成轻轻点头。不知怎的,他刚才的一肚子气,像被一阵风吹到爪哇国里去了。周文对他的招待还算是非常热情的,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吃过饭,福根想去瞧瞧他的好伙伴伍至。宋成早就听说过伍至的威名,也要一同去,周明便领着他们走出帐来。
伍至的营帐坐落在北门左近。宋成等人来到离营房二十多步远的地方,就听见里面传出雷鸣般的鼾声。郭盎笑着对周明说:
“伍大哥就是同别人不一样,不用见面,光听这鼾声就能猜出他有个担山炮、气死牛的身骨架。”
走到帐里,大家被一个怪异的情景弄愣了:身子像水牛一样壮实的伍至赤裸着上身,露出毛茸茸的宽厚的胸脯,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睡在地上。地上十分潮湿,有些地方还有水。两个年轻的士兵守在他身边,脸上显出为难之色。伍至身旁有一个装铠甲的挺高的木箱,一条葛麻单从上边耷拉下来,一半压在伍至身下。帐篷的另一角有一张矮床,但卧具不整,一看就明白伍至没在上面躺过。特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伍至身旁有一堆打烂的碎陶片,有的还压在他身下。莫非他还能在上面睡觉?这不可能!
郭盎先含笑说了句“怎么在地上挺尸”,问亲兵:
“这是怎么啦?”
一个亲兵回答:
“伍将爷也真是的,放着好端端的床不睡,偏要睡在这个帐箱子上。他睡时不老实,摔了下来,把箱子旁边的陶盆碰破了,可他还没醒!”
宋成看了看那个半人多高的箱子,心想:这人也真可以!
周明问:
“地上恁湿,你们咋不把他抬上去?”
亲兵们摊开双手叫苦:
“这不,我们折腾老半天了,想把伍将爷抬上去,他比大石块还沉,硬是抬不动!”
周明和郭盎相视而笑,走上前把伍至抬到床上,替他盖上麻被。无论别人怎样倒腾,伍至还是没有醒来,呼噜打得同刚才一样响。福根等人觉得不宜打搅伍至的好梦,决定先到别的地方转转,过一会儿再来。
离伍至营帐不远处,有群士兵正在祭祀“太一神”[55]。由于西征军中来自三楚的士兵占绝大多数,所以常常有这种祭祀活动。他们饶有情趣地望了一会儿,又去看了看骑兵和车兵的操练,过了一个时辰才又回到这里。
这时伍至已经起来了,正在帐外同一群士兵谈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大,压倒了所有的人。宋成等人走过去,看见人群中停着一辆驷马战车,车上放着几坛酒,全用彩帛覆盖着,一打听,才弄清楚。原来刚才伍至睡醒后,想起周文叮咛他把陈王送来的酒分给全营弟兄的事,便叫人集合部队,又命人把酒车赶了来。他驾着车准备离开时,几个将领同他逗乐,问他能不能一个人拽住这辆驷马战车。伍至大笑,拍拍胸脯:
“这简直是从裤裆里掏那话儿,轻而易举!”
“伍将爷,”一个将领笑着说,“你神力过人,可你的力气总不能比四匹牲口大吧?”
“你说算个?!”伍至粗鲁地说,“我不光能扯住它,还能把它拽着往后退。”
“大话,大话!”几个将领故意激他,“伍将爷,小心闪了舌头!”
“闪个?!我敢打赌,我若不能拽它后退,情愿把名儿倒挂起来!若是我能,你们——”
“不行,你光这样说,谁也不晓得你这名儿咋个倒挂法。”
刚刚说到这儿,宋成一行来了。伍至看见自己过去的好伙伴,双目炯炯发光,照福根的胸脯上“咚”地给了一拳,大笑着说:
“福根啊,你小子来啦?还没死啊!”
“死不了。”福根拉住伍至的手,“你瞧我这名儿,是有福气的命根儿,死不了。”
“好名儿!”伍至摸着硬硬的络腮胡子,“赶明儿把它换给我吧。”
“可换不起。你的大名儿在皇帝老子那儿都挂了号,秦军听见夜里都怕得不能入睡。我这个半秕子[56]算老几?”
伍至瞥见福根背上有一个蓝色小包袱,扯下来道:
“来,让我搜搜小包,看这些日子你小子都积了些什么私房货!有话在前,没好东西咱就不放一个屁啦,若有,咱们二一添作五!”
小包袱里只有几件鹑衣百结破衣服,伍至一无所获。
接着,福根介绍宋成与伍至相见。伍至请宋成看周大帅是怎样安排他把九坛好酒分给全营将士的。宋成半信半疑,感到非常好奇,决计前往。路上,他问伍至:“伍将爷,你这个‘伍’字是‘武艺’的‘武’还是‘部伍’的‘伍’?”
伍至笑起来:
“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我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自个儿的名儿都不会写!”
宋成笑着摇摇头。
“你不信?我真的不会。你没听人家说么,我伍至力能拔山,却拔不起书上的一滴墨,这话一点儿不假!”
“伍将军太过谦了吧?”
“什么过‘千’过万,我不诓你。自打在大泽乡结识了陈大哥和周大哥后,他们倒是都劝我读些书,可我一捧起书来,眼前不是字,净是蚂蚁爬。去他娘的,反正不识字也照样一天吃两斤饭,就把书给扔啦!”
福根说:
“打下蕲县以后,我听说李归叔还送了你一本什么《晏子春秋》的书,叫你好生读,那书可还在?”
“在个鬼!攻下陈县那会儿,天气冷得要命,我把它扔在火炉里当柴火烧啦!咱这号人,不是读书的料儿!”说罢纵声大笑。
说话间,他们来到前营门附近。这时候,在那条横穿大营的小河两侧,几万将士排队而立,肃静无声。他们都没有拿兵器,而是拿着陶碗、木碗和汤勺之类的东西。宋成反复揣想,周文究竟要采用什么办法把这数量极少的几坛酒分给那么多的将士,耐着性子看事情的发展。
一个小校领着五六个士兵扛着几块门板来到伍至面前,问伍至让他们把这些门板拿来派什么用场。伍至小声同他们讲了几句,小校脸上露出微笑,连连点头,然后扛着门板向小河下游走去。
伍至吩咐亲兵,把酒抬到小河的上游,然后跳上战车,大声向将士们问道:
“大伙都带上碗了么?”
“带着呢!”
“除去巡营站哨的弟兄外,大伙都来了吗?”
“来了!”
伍至大声说:
“弟兄们,你们全都听着:陈王送来十坛好酒犒劳全军。周大帅送给宋留将军派来的弟兄们一坛,还剩九坛,愿与全营兄弟同享,叫我来分给大伙!大伙把酒喝在肚子里,心里要记着大帅的恩典!”
站在小河北侧的几个将士喊道:
“我们不要!留给大帅吧!”
紧接着,成千上万个声音响起来:
“我——们——不——要!我——们——不——要!”
远处山谷里荡来一阵回音。
伍至挥挥手:
“大伙甭说啦!大帅常对咱们讲,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他从来是记挂着大伙的。如今他下了命令,谁说也没用啦!”
福根悄悄捅了周明一下:
“人恁多,酒少,咋个分法?”
周明笑道:
“你莫急呀!”
伍至又说:
“酒只有这几坛,可咱们弟兄足有好几万。酒少人多,为了让每个兄弟都能喝上陈王送来的酒,大帅想出了个好点子。咱们这就照着葫芦画瓢。按着他吩咐的去做!”
小河两侧的将士们并不知道周文想出的是什么好点子,忍不住窃窃议论起来。伍至大声向扛着门板站在小河下游的几个兄弟吩咐:
“快跳到小河里去,用门板把河水截断!娘的,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等他们照着吩咐做了,伍至朝站在小河上游抬着酒坛的亲兵们喊道:
“把酒通通倒进小河!”
亲兵们一齐动手,把九个酒坛一起倾倒,暗红色有些发黏的琼花酿,霎时间注入清澈的小河中。淙淙的河水掺混着美酒,水面上散发着扑鼻的酒香,向下游流去。伍至对小河两侧的将士们一挥手,喊道:
“到小河旁舀水酒喝!”
将士们明白了周文的主意,欢呼声顿时爆发出来,潮水般呼啦呼啦涌向小河,用碗或汤勺之类的器具舀掺了酒的河水喝。前面的人舀了河水自动朝两边散开,后面的人又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整齐的队形没有了,但见万头攒动。清清的河水映出了一张张笑脸,一双双激动的眼睛。不少人含着泪花,还有些人把盛了河水的碗举过头顶,伸向苍穹,默默祈祷。
湛蓝的天空上,几只小鸟振翼而飞。灿灿的阳光普照着大营周围起伏不平的黄色山峦。鼓角声响了起来,营中一片欢喜的气氛。
宋成隐隐约约记得,这种分酒方法好像哪个古人采用过。他在孩提时听别人讲过类似的故事,如今记忆十分模糊了。此时他感到周文治军确有古代名将之风。他所采用的一些策略与办法,都与古人不谋而合,至少是留意于古人的“韬略”。
福根喃喃道:
“好主意!周大哥真是不简单!”
另一个跟随宋成来的青年偏将也感叹道:
“以前就听人家讲过不少周大帅的事。‘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眼见了几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把这件事情处理完以后,伍至领着亲兵们返回住所。宋成向伍至告辞,伍至邀请他们到大营中来住,说周文已经把住处都安排妥了。但宋成谢绝了。宋成走后,伍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郭盎:
“前些日子周大哥派到咸京去探事的殷虎和殷豹两个兄弟,今天不是该打转了吗,咋到这会儿还不见影儿?该不会出事吧?”
周明望望已经偎近山岬的血红色的夕阳,点点头:
“是该回来啦!”
郭盎说:
“从咸京到这儿好几百里路,又是条险道,没准儿在哪儿耽搁住了。”
伍至嘱咐周明:
“这样吧,你领着一些兄弟去迎他们。走远一点儿没关系,只要不出事就好。没准儿他们还能从森越大哥那儿带回来一些要紧的消息哪!这些天来,周大哥一直在等他们!”
郭盎连忙对伍至说:
“周将爷今天忙了一天了,怪累的,让他歇会儿,我领着人去吧。”
“我不累。”周明连忙说。
郭盎翻身上马,俯下身子笑着对周明道:
“还是我去吧。你快回去歇歇!”
伍至点点头。
“那你去吧!尽量早些回来!”
“错不了!”郭盎一揽缰绳,纵马奔去。他最后一句话的余音随着嘚嘚的马蹄声飘远了。
周明赞许地道:
“德山不仅脑瓜子伶俐,能说会道,手脚还挺勤快的。他刚到咱们这儿不久,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他恁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伍至冷笑一声。周明奇怪地睃了伍至一眼。
伍至问:
“你方才说什么?”
周明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伍至又冷笑。
周明问:
“伍大哥,你莫非对德山另有看法?”
伍至正要回答,突然一阵疾雨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伍至和周明心中纳闷儿,是谁敢在大营中这样放马狂奔?一转眼的工夫,三四个骑马的人旋风似的卷到了他们跟前,滚鞍下马。伍至认出他们都是周文派驻在渑池征集军粮的偏将,见他们衣甲残破,血迹斑驳,战马也好似用水浇过一般,吃了一惊:
“你们从哪儿来?这是怎么啦?”
为首的一个偏将扑通一声跪倒在伍至面前,结结巴巴反问道:
“大帅在……在何处?”
“大帅到函谷关去了,你们有何事?”
“伍将爷,出大事啦!”
伍至浓眉一耸:
“啊?别急,慢慢说。”
“周大帅仰关攻秦[57]走后,在渑池留了一千多弟兄把守。前几天,为把一批粮草送到大营,百巧将军把一千多弟兄都派了出来,渑池只留下不足一百人,这消息不知咋的被秦军得知了。前天夜里,有一千多秦兵袭破渑池,把剩下的粮草都给烧光了,为首的是一个叫司马欣的……”
伍至大惊:
“那百巧姑娘呢?……还有大帅的母亲?”
偏将失声痛哭,一时语塞。
周明觉得浑身紧张,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匝匝的汗珠。
伍至一把揪住偏将的衣服喝问:
“快说!她们可还好?”
偏将哭着回答:
“百巧将军和大帅的母亲……”
周明的心头开始狂跳,伍至双目圆睁:
“她们咋啦?”
“都被秦军掳去了!”
伍至狠狠打了那偏将一个耳光,怒不可遏地骂道:
“那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偏将一个趔趄摔倒在尘埃中,嗫嚅道:
“我们也不愿离开,是百巧将军逼着我们回来报信的……”
伍至又想踢那偏将,被周明一把扯住:
“伍大哥,你别发怒,先把事问明再说。”
“你们还剩多少人?”伍至大声问。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其他弟兄呢?”
“在回来的路上又遭到秦军伏击,全都战死了。”
“百巧姑娘和大帅的母亲被秦军弄到哪儿去了?”
“函谷关。”
伍至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本想亲自带人去追,但又想到自己目前的重大职责,便压下这个念头。他同周明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派周明骑快马星驰函谷,把这个紧急情况告诉周文,请他处置。如果能在营救陈胜岳父的同时把百巧和周老太太一并救出,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周明急忙换上一套秦军号衣,疾驰而去,仓促中连个亲兵也忘了带。伍至望着周明愈去愈远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天际线上才转过身来。看见那三个偏将还跪在地上,他怒冲冲地说:
“秦军又没有耳报神,咋会恁快就晓得了渑池的情形?”
“不知道。”
伍至一跺脚,怒喝:
“滚!还跪在这儿干屁!”
偏将们爬起来走了,伍至把夜间守营和巡夜的事宜布置完毕,也返回营帐。天黑了,他和衣倒在床上,毫无倦意,脑子里老是考虑着周文等人在函谷关的情景,一直到帐外传来三更的梆声,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八节
地势极其险要的“胜塞”函谷关,自从章邯的大军驻扎在这里以后,每天自酉时起至翌日辰时都要戒严。白天虽说戒严解除,但城头、市肆和街道上仍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城门有重兵把守,严格盘查行人。稍有嫌疑,即行拘捕。为了防止楚军细作混入,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对关内山街上的几百户百姓进行搜查,闹得鸡犬不宁。在函谷关外沙河、弘农涧河和秦山一带,大军云集,像圆馒头一般的帐篷密匝匝的,仿佛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营盘中旌旗招展,有时操练卷起的尘埃高达数丈,远远就可望见。晚上,营中灯火通明。函谷关自古以来就是天险,古人曾经用“虎踞龙盘势曲环”形容它,确实是恰如其分。如今天险加上大军,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过去。
昨天晚上,章邯从咸京回到这里,心情极端不佳。来到位于关龙逢陵[58]附近的行辕时,已经是子夜时分,他胡乱吃了一点儿夜饭,便坐在灯下翻看几案上堆得很高的战报和文书。以往,他看这些东西时全神贯注,今天脑中纷乱如麻,看了好久也不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帐外有士兵敲着樵斗值更,这声音他已经听了许多年了,不知为什么,今晚听起来觉得那么刺耳,令他心烦。想着明天中午还要亲自主持比武大会,他决计小憩片刻,于是卸去沉重的铁锁子甲。营篷寂寂,他在孤帐中却难成眠。一忽儿,他感到赵高那张阴险冷酷的面影在眼前浮现;一忽儿,仿佛又听见齐氏撕心裂肺的惨痛哭声:“虎毒尚不食子,你这是为何!”他喟然一声长叹,翻身坐起,缓步走出帐外。他在苍然的夜色里伫立良久,默默地眺望西方,一直到晨曦微露才走回帐中。
早饭后,大将索卢仲来了。索卢仲今年刚刚四十九岁,生得虎背熊腰,面如锅底。他同苏角、司马欣、益巳和乐简一样,是章邯麾下凶猛的战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少府五虎”。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很特别的绰号:索卢仲绰号“不避蛟”,用的是古代勇士孟贲[59]的典故;苏角绰号“白眉将军”;司马欣计谋多端,为人谨慎到了胆小的程度,但不少人都称道他,绰号叫“赛鬼谷”[60];益巳生来丑陋,绰号“鬼面将军”;乐简绰号“小乌获”[61]。“五虎”中索卢仲又是最凶悍的。过去,他是秦将桓手下的骁将。番吾之战[62]中,秦军猛攻赵军阵地,赵国大将林选坚守不出,以逸待劳。桓见士兵死伤累累,心急似火,问索卢仲道:“给汝千骑,可取林选首级否?”索卢仲奋臂大呼:“吾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何用千骑?只一人一骑前去,如不取林选首级返,甘当军令!”他摘去铜盔,连饮三大碗酒,跃马横刀,只身闯入敌阵。林选慌忙披挂迎战,交手只一合,被索卢仲斩于马下。桓乘机挥军猛攻,大败赵军。打那以后,索卢仲的大名就在秦军中传开了。
在比武大会上,将由优胜者挂先锋将印。章邯已下令三军将士,不论大小,包括函谷关一带的民间豪壮,俱可参加比武。他清楚,能够得到这个先锋“虎符”的只有这“五虎”。而他们当中夺魁呼声最高的又是索卢仲。章邯本想委派索卢仲当全军的先锋,但益巳、苏角、乐简都是些天性高傲的人,武艺又与索卢仲不相上下,平时他们就常常争功诿过,肯定不会心悦诚服,所以才想出了比武这个办法。当然,更重要的是想通过比武激一激三军的士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别出心裁地想出许多点子,如比武共有三项,每一项的前几名优胜者都可以当场亲手杀死几个楚军的俘虏。这些俘虏早在好几天以前就押到这儿来了。比武加进了游戏的色彩,将更为有趣。最后他还要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陈胜的岳父斩首衅鼓[63]祭旗。去抓周文母亲与百巧的人,至今尚未回来。对于她们,章邯还不准备马上杀掉,另有用场。
索卢仲对章邯说,如果上午没有重要的事,他想到秦山“田猎”[64]。章邯也正想出去散散心,决定同去。他们带上十几个亲兵,分乘三驾轻车向秦山出发。
来到秦山山麓首先“火田”[65],然后开始打猎。正值深秋,山野里禽兽颇多。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射了几十只山鸡、九只野兔和一只狐狸,打死了一头山猪。这时还只有辰末时分,章邯看大伙的兴致都还很高,便决定再往深山里走一走。他们换上几匹骏马,向着雾气腾腾的山口奔去。
秦山里景色宜人,到处是清澈见底的溪水。古松满崖。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化作无数条乳白色的带子,斜照在绿色的草地上,雾气像轻纱一样袅袅升腾。松涛伴随着鸟雀欢快的噪叫声震响着。
走了一会儿,山回路转,眼前展现出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章邯忽然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块丈把高的青色石,石上停着一只羽毛极其美丽的小鸟。那块石后面衬着几棵枝叶苍劲的青松,使人不能看清这只小鸟。章邯悄悄把檀柘弓取下来,弓弦刚要拉开,那小鸟吐噜一声腾空而起,但只飞了十多步便又停在一簇赭色的灌木丛上了。章邯凝视良久,才看清它停在一根摇摇晃晃的枝头上。真奇怪,那鸟的颜色竟变得同那簇灌木的颜色差不多了。章邯大惊,心里说:
“啊!原来这是只‘遂隐’!”
这种鸟是极其名贵和罕见的,章邯决心把它活逮。他把弓重新背上,从士兵手中要过一张网,悄悄向树丛走去。生性警觉的小鸟猛然跃起,又落在一棵小树上。章邯向那小树悄悄走去,小鸟又飞了。
小鸟仿佛同章邯捉迷藏,一飞一停,飞向森林的深处。章邯舍不得把这样名贵的鸟儿白白放走,追进森林。
森林里空气潮湿,二十步开外即是一片雾嶂,什么都看不清楚。远处传来一阵笃笃的伐木声。章邯追了一会儿,见小鸟扑簌簌地拍打着双翅隐没在一片雾气中。章邯只好悻悻拨转马头,刚往回走了几十步,忽然席地刮来一股狂风,风中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腥臊气。章邯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兀自纳闷儿,只见一个樵夫模样的人面色惨白,双眼发直,双手抱着脑袋从森林深处狂奔出来。章邯勒住马问:“你怎么啦?”
樵夫指指身后:
“老……老大……老大!”话未说完,撒丫子疾奔。
章邯和亲兵们都不懂“老大”指什么,纷纷把刀剑拔出来。狂风越刮越厉害,树枝在剧烈颤动。章邯夹夹马肚子,想加快速度奔出森林,不料乌驳马竟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两眼死死地盯住前方,四条腿簌簌发抖。章邯大惊,慌忙从马上跳下,掣出宝剑。
众亲兵们还没有来得及跳下马来,只听见森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可怖的咆哮。章邯虽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军统帅,可在这个时候也感到自己的肠子仿佛被一只手掏空了,一颗心正飞快地下坠。他本能地对亲兵们喊道:
“快,都到我这边来!”
亲兵们正待启步,就听见“嗷”的一声怒吼,从两株古松中间蹿出来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直扑章邯。
章邯虽然年逾六旬,但由于多年的戎马生涯,手脚还算灵活。他迅速闪到一棵大树后,对亲兵喊:
“快!快过来!”
亲兵们挥舞着刀剑冲了过来,两个冲在最前面的亲兵扑到老虎跟着,举刀便砍。哪知那畜生大吼一声,眼睛瞪得有小灯笼那么大,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亲兵吓得手软身酥,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另一个亲兵还没有来得及把刀劈下,老虎已把他的脑袋咬去了半边。其余的亲兵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单个冲向老虎,聚成一个扇形,缓缓向章邯身边移动。
章邯趁着这个时候,迅速从大树后面闪了出来,拉过亲兵的一匹战马翻身跳上,向森林外跑去。哪知他不跑倒还不要紧,一跑起来,嘚嘚的马蹄声反而把老虎吸引过来。
战马在坎坷的山地远不及老虎跑得快,只一瞬间,老虎已经追到离马尾巴只有一跃之地了,只要再扑两下,就可以扑到马背上。章邯一面用鞭子狠狠抽马,一面心中祈祷。
突然,马失前蹄,章邯被摔下来,全身的骨头架子仿佛散开了一样。求生的欲望使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可是刚跑两步,又被一棵横躺着的小树绊倒了。这一跤跌得重,再没有力气爬起来。他觉得天地和森林都在飞快地旋转,闭上眼喃喃道:
“难道今天竟要丧在这畜生口中?”
他觉得脸孔附近有一团热烘烘的潮湿的气味,使足全身力气挺剑一刺。这一剑只削去了老虎天灵盖上的一层皮。
老虎暴怒了,张开大口向章邯的脑袋扑去。要是一口下去,章邯的性命一定休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章邯突然听见耳边响起一个霹雳般的声音:
“呔!畜生!”
原来,索卢仲已经赶到。老虎正要咬章邯,索卢仲大喝一声,抬脚狠踢,正中老虎那软软的项颈。老虎在空中打了一个滚,栽在尘埃中。
老虎并没有死,又跳起来。索卢仲先发制人,闪电般扑到老虎跟前,对准那畜生的肚皮又是一脚!老虎怒极,呼地一下扑向索卢仲。索卢仲侧身一躲。老虎扑个空。索卢仲趁势抢上,要骑到那畜生的背上,不料老虎屁股一撅,钢鞭一样的尾巴唰地朝索卢仲扫来。索卢仲奋身一跳躲过。老虎又用更大的力量扫来。这一回索卢仲不再躲避,攥住虎尾,死命一扽!那虎大叫一声,使足平生气力反身一跳,要咬索卢仲。索卢仲拽着虎尾顺着相反的方向跑了几步,还是站在老虎身后。老虎又跳了几次,都是枉然。相持了一会儿,索卢仲奋起神威,拽着虎尾使劲一提,把老虎甩到空中,抡了起来。刚抡十几圈,只听“啪”的一声,虎尾断了,老虎像被弹出的石头撞在山石上又跌下来,落在草窝里不动了。
众亲兵连忙跑过去把章邯扶起来。索卢仲把死虎拴在马后,过来请安。章邯手扶索卢仲的脊背,半晌才感慨道:
“可惜!汝生不逢时,若在始皇帝时,必封万户侯无疑!”
索卢仲满心高兴,赶快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岂可同哉?”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便起程回营。章邯和索卢仲同乘一舆。
午牌时分,比武大会开始了。
函谷关西部的沙河滩上有一大片空旷场地,方圆约六七里。比武大会就在这里进行。比武场西部是沙河,河畔驻扎着秦军的十座营盘。南面和北面也全有秦军驻扎。东面是函谷关。东南角上有一座很高的土台,百姓们唤它“鸡鸣台”,据说是当年孟尝君“自鸣鸡声呼夜漏”“伪晓争夸夜渡关”的地方。如今在这座土台上用席子搭了一个高棚,铺毡结彩,作为章邯的阅台。这时台上彩旌招展,高棚中摆着七八个有饕餮纹的墨绿色青铜鼎,鼎中飘出缕缕青烟。高棚上有一面牙边大纛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几要凌空而去。中间那个很大的“章”字时隐时现。
午时一刻,比武场上业已人山人海。今天来参加比武的有章邯的将士,有应邀从外地赶来的客军,还有一些贵家和将门子弟,以及少数的民间豪壮。章邯的大部分部队和函谷关内的许多百姓也都来观看。参加比武的人站在东面等候,观看比武的人站在北面。西面和南面则是三军将士。在章邯的部队中,最令人注目的就要属站在鸡鸣台下的那一部分了。那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北貉枭骑”,约一万人。尽管比武场上人叫马嘶,这一万骑兵却肃静无声地伫立着。单是这种沉寂就给人一种威慑力量。他们骑的全是清一色的良种黑马,马身上的铁甲也是黑色的。骑兵们都是彪形大汉,一张张晒得黝黑发亮、冷漠的面孔告诉人们,他们都是些身经百战的人。他们一律不戴头盔,头发绕在一起系成发髻,盘在头上。他们信奉这样一个信念:若戴头盔,在战斗中就不能发挥出最大的勇敢。
比武场西边并排摆着十个用兽皮制作的箭靶,靶上彩绘着飞禽走兽,中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红心。离箭靶约三十多丈远的地方有一座新堆的土台,将在这儿进行比武的第二个项目——斗术。今天的比武共有三个项目:箭术、斗术和马上交锋。每一项取优胜者二十名。谁若能三项全部夺魁,便可挂先锋将印。参加比武的人们都知道,今天夺魁希望最大的不外乎“少府五虎”。其他人之所以也来参加,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还有一些将士,听说前几名优胜者可以亲手杀死几名楚军俘虏,就像做游戏一样有趣,都想一试,过一过杀人的瘾。
比武场最西头有一座微隆起的小土坡,远远望去很像鱼脊,被一道很高的篱笆圈起来。篱笆外站满了挽弓列戈的秦兵。这个地方等一会儿将要囚禁楚军俘虏。坡下整齐地摆着一排斧锧[66],一律张开,宛如虎口,寒气逼人。
午时三刻,一阵雨点般的鼓声响起来。一个手持令旗的监场官飞马驰入,大喊:
“比武时间已到,全场肃静!”
他把令旗用力一挥,鼓声戛然而止,偌大的一个比武场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人们都瞪大眼睛望着鸡鸣台。只有一些战马打着响鼻,不住地用蹄子刨地。
监场官又大喊:
“把俘馘[67]带进来!”
阅台下的几十个乐工吹起了管仑[68]和铜号。西面的秦军队伍齐刷刷地向两旁闪开,二百多个楚军俘虏,被一条长绳拴在一起,在秦军骑兵押送下缓缓走进来。他们的衣服几乎烂成了碎布条,一个个面颊瘦削,头发蓬乱得像干草窝一样。他们相互搀扶,蹒跚地走着。有的人因为伤痛,撑不住摔倒在地,但很快就被同伴们扶起。尽管他们知道自己死期已近,但看上去没有一个人胆怯。一个名叫德全的楚军小头目对伙伴们说:
“弟兄们,今天就是上刀山啦,大伙都别怕,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谁也甭装孬种,把头抬起来!死也要死个痛快!日他娘,老子活着死了都是一条好汉!”
俘虏们尽管虚弱不堪,但听了德全的话,都挺起了腰板。
秦兵们纷纷向他们啐唾沫,扔土块,用污言秽语辱骂,有的还用戈杆或刀背打他们。德全面无惧色,不断用唾沫“回敬”,并大骂:
“操你大母[69]!‘狗是百步王,只在门前狂’。你们只会在这种时刻露两下威风,算个?!你们他娘的都是狗!”
俘虏后面是囚车,车上绑着一个头发胡子和眉毛都花白的老汉。他身后插着猩红斩牌。这就是陈胜的岳父。车旁走着两排光着膀子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他们头戴面具,穿着血红色的裤子。
来到离民间豪壮们甚近的地方,秦兵端来了几盘食物和一壶水酒。德全一跃而起,踢翻了那些食物和酒壶,大骂:
“给老子滚远一点儿!俺大伙宁可当饿死鬼,也不让你们的烂脏东西污了俺的肚皮!拿走,拿走!”
一阵辚辚的车轮声从坡下传来,十几个秦兵吃力地把两辆很大的车子朝这儿推来。这车不同于一般的战车,有四个轮子,周围包着铁皮。车上插着两面蓝色小旗,上写“蜈蚣车”三个篆字。德全恍然明白了。他听人说过,章邯有两辆蜈蚣车,每辆车上都有成千上万只蜈蚣。用蜈蚣车杀人是章邯常采用的一种毒辣手段。据说以前他在骊山督造始皇陵时,就常常把那些逃跑后又抓回来的工匠和刑徒投进蜈蚣车中去。见德全扬声痛骂,其他俘虏们也跟着骂起来。
这时候,索卢仲、苏角、乐简等大将已经披挂停当,在阅台上等候章邯。司马欣由于外出执行秘密使命,不能参加比武;益巳因在前敌设营,距这儿较远,迄今亦未赶到。因此很可能参加比武的大将只有这三员。他们旗鼓相当,都希望自己能够夺魁。索卢仲更是信心百倍。他知道,苏角上个月巡逻时左臂中了楚军一箭,虽然精心调治,基本痊愈,但臂力总不如前。再说,这个人极好女色,前些天在咸京与好几个女人作乐,回到函谷关后又病了好几天。乐简虽说勇力过人,但箭术不甚精,再加上他前天刚从咸京催粮回来,鞍马劳顿,大不如前。他觉得自己夺得先锋虎符是十拿九稳的。
不一会儿,章邯在一大群僚属和将领的呼拥下来到阅台上,索卢仲等上前参拜。章邯把那颗用黄金铸成的先锋虎符从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放在一个铺着名贵彩帛的长几上,倒了几羽觞[70]好酒,分赐给几员大将。索卢仲一口气把酒饮尽,大呼:“幸酒[71],幸酒!吾气倍增也!”大步走下阅台。众将也跟了下去。
监场官宣布比武开始。比武的程序是:第一,共有三项比赛。每一项的第一名优胜者,可杀死俘虏七至十人;第二名可杀死三个;第三名至第二十名,都可杀死一个。第二,杀俘虏的方法自由选择,或射死,或用斧处死,或扔进蜈蚣车里去,没有严格限制。第三,参加比武而现在尚未赶到的人,等全部项目进行完后,可以与优胜者赌斗。第四,严禁死斗,更不得使用暗器。
更加急骤的鼓声响起来,这是比武正式开始的信号,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几百名参加比武的人离开阅台,向箭靶那边移动。
箭靶摆在百步开外,比武者如能五箭皆中红心,即为优胜。但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很难。比武者十人一组,轮番上前,能够射中红心的人寥寥无几。最后,苏角、乐简和索卢仲三员大将阔步走过来,乐简先射,四箭正中红心,最后一箭略偏了一丁点儿,射在外环上,全场纷纷喝彩。接着是苏角射。他五箭皆中红心,而且箭距很近,形成一束。人们热烈鼓掌。最后是索卢仲射,只见他手掣一张鹳筋大弓,口中衔着五支箭,瞥了瞥箭靶,喊道:
“把射侯[72]再拿远十步!”
士兵们把箭靶朝远摆了十步。索卢仲不用特别瞄准,嗖嗖几箭,宛如流萤疾驰,皆中红心。
将士们齐声欢呼:
“好!全部中鹄[73]!”
不一会儿,监场官宣布比赛结果,索卢仲取得头名,苏角居二,乐简第三。还宣布了获得优胜的前二十名。顿时,欢声雷动。
索卢仲等二十人大步朝土坡奔去。秦兵拉出近三十个楚军俘虏,通通五花大绑,推到优胜者面前。得胜者们欢天喜地,把自己应得的俘虏拉走,或者推至斧下铡掉脑袋,或者用刀剑斫死。总之,手段都是极其残酷的。比武场上到处是令人心悸的惨叫声,濒死前的大骂声和痛楚的呼救声,令人不禁低下了头。章邯的三军将士却士气大涨,欢呼声像夏季的滚雷,经久不息。
索卢仲拉了五个楚军俘虏出来,命令他们鹄立一旁看着伙伴们被杀。然后,他走到俘虏面前,笑问:
“反贼们,都看见了吧?不过——”他眨眨眼诡黠地一笑,“我并不想把你们都杀死。只要你们喊我一声‘索卢爸爸’,我就让你们活着离开。”
“做梦!”一个俘虏大骂,“你瞎了眼,把俺们看得太低了。俺们都是些顶天立地的硬汉,流血不流泪!”
另一个俘虏说:
“好吧,我来叫你一句吧。”
索卢仲把脸转过来,谁知那俘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像呼唤猪似的叫道:
“啰啰啰,索卢小儿来!”
出人意料的是,索卢仲没有动气。他说:
“好钢口!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好啦,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的脑袋了,从那边出去吧!”他指了指比武场的西边。
俘虏们知道索卢仲讲的是鬼话,站在原地不动。索卢仲略一思忖,又说:
“你们不愿走也行,那就回到篱笆当中去吧,等一会儿叫别人来割掉你们的八斤半,反正我不要了。”
五个俘虏转身向小土坡走去。刚走几步,索卢仲突然闪电般地掣出大弓,张弓搭箭,大喝一声:
“站下!”
齐刷刷地,五个俘虏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呼啸而来,正中一个俘虏的咽喉。他大叫一声,捂住血涌如注的脖子,栽倒在地。其余四个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索卢仲又连发四箭,四个人应声倒下了,俱被射中要害。
第一个项目比赛结束后,比武的将士们小憩。这场比赛真是精彩极了。但这并不是指比赛本身,而是指对俘虏的杀戮。优胜者们饱尝了杀人的瘾,没有亲自杀人的将士也感到鼓舞和振奋。
观看比赛的时候,章邯一直坐在阅台上,不曾动过一下。他看到索卢仲五箭皆中红心,嘴角浮出来一缕微笑,对身旁的僚属们说:“勇哉,索卢将军!国家多有几个索卢将军,陛下何忧之有!”杀戮楚军俘虏时,撕心裂肺的叫声不断传来,章邯无动于衷,一边饮酒一边同僚属们谈笑。现在,他从苫席上缓缓站起来,揉揉由于久坐而被两个脚跟硌得发麻的臀部,在阅台上踱步。
一个僚属走上台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益巳将军从前面回来了,说要马上见你。”
章邯连忙问:
“益巳将军回来了?他为何不到这儿来?”
“他就在比武场外面。他说不能来这儿,要大人去一下。”
章邯有些纳闷儿,便朝台下走去。看见索卢仲正在台下用大觥饮酒,章邯怕他喝多了影响比武,便叫他跟着自己同去。乐简、苏角和一大群僚属也随着出来了。
比武场外有一座破旧的“社祠”,如今章邯的卫队和仪仗队正在这儿休息。社祠外摆满了“戟幢”[74]之类的东西。章邯走过去一看,见益巳双手反绑,低头跪在社祠门外,战袍稀烂,全身溅着血迹,心中不免一凉,暗思道:“前敌营盘完了!”
离周文大营很近依险扎营,是章邯与僚属们精心商讨定下来的。当初委派人选时,几员大将争功心切,都要前往。章邯斟酌再三,才决定委派益巳担负这一重任。益巳久历戎行,不但善于用兵,而且处事小心谨慎。在这一点上,苏角、索卢仲和乐简都稍逊一筹。营盘扎好后,章邯还亲自去巡视了一遍。他知道周文会倾全力对这座营盘进攻,离开前对益巳反复叮咛。益巳叫章邯放心,说他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把它守住,如若有失,甘当军令。当时章邯付之一笑。现在看见益巳的狼狈景况,不用问心里也猜出了一大半。
益巳捣蒜一般地叩头,脸上沾满了泥土。章邯故作吃惊,叫着益巳的字问:
“立德,这是为何?”
益巳不敢抬头,禀道:
“卑将不才,误中周贼狡计,致使前敌营盘丧失,全师败北。卑将知罪,自缚请死!”
“啊!”章邯苍灰色的眉毛抖动一下,“怎么回事?快细细说来!”
益巳流着眼泪把营盘被楚军袭破的情况讲了一遍,磕头不止。章邯不能不对周文的足智多谋暗暗钦佩,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仇恨。他从戎已有数十年,像周文这样难以对付的敌人还很少遇到。他知道,虽说自己目下兵多将广,又是新胜,如果不步步谨慎小心,还可能败在周文手里。他愈发感到,仍把大军留在函谷关全力对付周文,而置武关外宋留的十余万军马于不顾是正确的。他顿了一下问:
“立德,我曾派索卢将军的一万余名精骑在前敌营盘驻扎,与汝遥相呼应,难道他们没有及时赶到?”
益巳与索卢仲素来有隙,便撒谎说:
“贼军进攻时如风发河决,势难阻挡,加之营内混入贼军,营盘瞬间便被捣毁,卑将并不见一兵一卒发至。”
“将士们伤亡大吗?”章邯问。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次战后首先问的总是这个问题。
益巳流泪无语,章邯又问,他才回答:
“营盘被袭破之后,贼军放火烧营。敌我虽然众寡悬殊,但全军将士心胆齐一,死战不退,大呼杀敌。只因援军未及时赶到,致使将士大都殉国,伤亡惨重。”索卢仲见益巳吃了败仗,除了幸灾乐祸以外,便埋怨章邯当初为什么不派自己去。但听见益巳把战败的责任归咎于他属下的援军,又大为恼火,狠狠瞪了益巳一眼。
僚属们纷纷皱起眉头。对这个营盘的重要性,他们很清楚。益巳平时待人刻薄,得罪了不少人,僚属们对他都不好。这时,他们交头接耳,不住地埋怨。乐简、苏角也与益巳不睦,不住地冷笑。益巳看见这情形,又想到自己当初是立下军令状的,心里一阵发寒,觉得今天一定会被重重地治罪。他不住地叩头,说:
“末将拼枯朽之躯,尽驽马之才,辜负大帅宠信,丧军辱师,罪实当诛。末将死不足惜,只是恳望大帅能抚恤末将的父老妻室,纵在九泉之下,也不忘大帅的大恩大典!”说罢,泪下如雨。
章邯哈哈大笑,拔出长剑,割断益巳身上的绳索,说:
“这是什么话!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何罪之有?更何况目下乃国家多事之秋,所难得者人才,本少府岂可因一战之败枉诛大将?”
益巳说:
“末将即戎三十余年,随先帝从征天下,大小百余战,未尝败衄。今日败在周贼手中,且又如此之惨,末将实是惭愧,立世无颜!”
“立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章邯一脸慈祥恺悌的神色,用非常亲切的口气说,“古之名将,常有败阵之时。汝不见孟子[75]乎?不见原轸[76]乎?焉能以一时胜败论将!将军不要太难过了,只是常念此败之辱,立志悬胆[77]报仇就是了。”
益巳万分感动,泣不成声地说:
“末将当初是立下军令状的,如今全师伤亡殆尽,若不治末将丧师辱军之罪,恐难服众将之心。末将还是请死!”
章邯用和蔼的口气,略带长辈般的责备说:
“烈丈夫固然不惧一死,但死有轻若鸿毛,有重如泰山者。这样去死,与蝼蚁何异?将军休作此念!当初立军令状时,不过是说说而已,本少府并没有答应,何谈请死之词?”
益巳见章邯脸露微笑,毫无责备之意,恨不得叫两声亲爹。
章邯把益巳搀扶起来,仔细察看询问了伤情,吩咐亲兵马上去把郎中找来。他指指社祠门前一块放倒的下马石,要益巳坐在上面,然后吩咐:
“快拿酒来!”
亲兵们连忙端过一觥酒来,章邯亲自递给益巳说:
“将军与贼作战,十分辛苦,快喝下这觥酒,回去好生歇息,等养好伤之后,再统军杀敌,为国效命。”
益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打了败仗章邯还这样对待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浑身战栗着把酒喝下去,哽咽道:
“卑职无德无才,身为前敌大将,威不能附众,武不能安敌,屡辜负大帅殷殷属望,大帅不赐斧诛,反蒙恩赦,末将身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末将一定不忘大帅赦免之恩,拼力杀贼,以期报效!”
章邯捋着胡子嘿嘿笑起来:
“立德,你与索卢仲将军等人一样,是皇上的锄櫌百梃,朝廷的架海金梁。国家如今正需要你们。我并无他愿,只望你们用心杀贼,替皇上释忧。这次受些挫折没有什么,只是下次见了周贼,一定不要再粗心大意。”
“末将若再撞见周贼,必手刃其首,挖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粉身碎骨,亦无恨矣!”
“这样就好。”
一阵寒风吹来,衣甲不全的益巳噤若寒蝉。章邯向亲兵要过来一件披风,亲手披在益巳身上。周围的将士见此情景,也十分感动。几个跟随益巳一起来请罪的将官也无声地啜泣着。
一阵金鼓声从比武场传来,第二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索卢仲、苏角、乐简等人向比武场走去。章邯把跟随益巳一起回来的几个将领招呼到社祠里面,攀谈起来。不大一会儿,一个僚属走进社祠,来到章邯跟前禀道:
“少府大人,司马欣将军回来了。”
章邯猛然抬起头来,连声问:
“吉同回来了?在哪儿?”
“就在社祠外面。”
“快请!”
司马欣大步走进来,一脸风尘之色,看得出是刚刚经过长途跋涉的。他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铠甲又厚又长,严严实实地遮住身体,连手腕、脖子、额头上都佩着精致的铠甲。有人议论说,他这样做是胆小的缘故。他快步走到章邯面前,纳头便拜。章邯忙扶起,问候了辛苦,马上问道:
“吉同,得手了吗?”
司马欣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喜悦,道:
“回禀大帅,得手了。”
“人抓到了?”
“抓到了。”
“在什么地方?”
“就在函谷关外。在桃林置[78]。”
“为何放在桃林置,不马上带进关来?”
司马欣说:
“卑职率军离开渑池后,马不停蹄地向西奔来,为着绕过曹阳,不得不走远路,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人困马乏。今天早上回到桃林置,将士们实在走不动了,只好让他们在那儿休居,等缓过劲后再整顿进关。”
章邯吩咐一个亲将:
“立即送十坛好酒和三头养牛[79]至桃林置去。”
接着,章邯详细地询问突袭渑池的情况。听说一切都十分顺利,他高兴得不住颔首,最后问:
“吉同,一共抓了多少人?”
“除去周贼的母亲和女贼百巧,还有二十多名女贼。”
“是否好生看守?”
“她们全被关在铁槛车中,插翅也难飞逃。”
章邯低头沉吟了一下,果断地吩咐:
“不行,她们俱是朝廷要犯,不能放在那儿。吉同,你再辛苦一趟,马上带一千人到桃林置去,把她们迅速押解进关。其余将士仍可留在那儿休居。”
“迅速押解进关?”
“对!速去,不得有误!”章邯端起一觞酒递给司马欣,“怎么样,吉同,这次你是否听了我的话,滴酒未沾?”
“末将自上路以来,直到今日,确实滴酒未沾。”
章邯笑了:
“你这个出名的‘酒仙’,这些天憋坏了吧?”
“可不,刚才打关门那儿经过时,我真想到‘紫气踪’酒肆里猛灌一阵儿,后来想起大人的嘱咐,还是忍了。我曾发誓,不见到大人,滴酒不进!”
章邯拍拍司马欣的肩头:
“好,好!你再辛苦一趟,把周贼的母亲和百巧解来,就可以开戒了。”
“是!”司马欣大踏步走了出去。
章邯目送司马欣飞马远去,这才向阅台走去。
第二场比赛早已结束,第三场也接近尾声了。斗术比赛索卢仲击败了一切对手。在第三场比赛中,他已经连闯数关,目下正与乐简进行最后争斗。章邯走上阅台时,距阅台约有十几丈远的一片空地上,索卢仲正与乐简难分难解地厮杀。索卢仲使一口带着十几个铜环的大砍刀,乐简使一杆碗口粗的铜戈,你来我去,战马踏起了一大片橘黄色的尘土。观众们都在大声呼叫着为他们助威。在那个被篱笆圈起来的小土坡下,横七竖八地僵卧着一百多具楚军俘虏的尸体。秦军的许多战犬正在死尸堆中饕餮。空中盘旋着许多老鸹。显然,第二场比赛结束后又有不少俘虏惨遭毒手。
索卢仲与乐简交锋一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索卢仲有些恼怒,抖擞精神,一刀更比一刀重。乐简知道索卢仲的横劲又上来了,虽说今天有严令,禁止死斗,但仍有点胆怯,一分神,戈法有些混乱。索卢仲看准一个破绽,箭一般冲到乐简身边,用刀背猛击他的护心铜镜。铿然一声响,乐简的护心镜被击个粉碎。乐简惊骇万分,丢掉铜戈拍马而走。索卢仲立马横刀,发出一阵大笑。
索卢仲又获得了胜利,比武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许多将士都把兵器举过头顶摇晃着,向索卢仲致意。片刻工夫,第三个项目的比赛名次揭晓了,获得优胜的将领们兴高采烈地叫喊着朝囚禁楚军俘虏的小土坡跑去。
小土坡上的篱笆中间还剩下近一百名楚军俘虏,此时正安静地坐成一个圆圈,背靠着背,鸦雀无声。但是,所有人的手脚在背后都紧张地活动着。原来,第二批俘虏被拉出去后,那个名叫德全的小头目觉得反正是一死,还不如豁出命来拼个你死我活,兴许还能赚上几个。于是他叫其他弟兄都围坐起来,相互解开身上的绳索。现在大部分人已经解开,但仍然装出被捆住的样子,只等着秦兵过来就动手。一群秦兵刚刚走到楚军俘虏身旁,几个俘虏突然跳了起来,猛虎一般地朝他们扑去,把他们摔在地上,夺下兵器,迅速向篱笆外面冲去。看守俘虏的几十个秦兵还坐在地上休息,刀剑胡乱扔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杀死了。德全挥舞着短剑对俘虏们大叫:
“弟兄们,豁出命拼吧!反正今天也是死,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大伙都随着我,不要走散!”
俘虏们一声呐喊,跟着德全向比武场冲去。这时候,获得优胜的二十名将士已经走近小土坡,看见俘虏狂呼大叫着扑来,迎上去进行抵抗。两下里开始厮杀。看守陈胜岳父的刽子手也来助战,刚才在篱笆外被杀散的一小部分秦兵也投入战斗。双方的人数基本对等了,一场肉搏战在比武场中央开始了……
比武场周围的部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马上就平息下来。这是一支训练极其有素的部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得到将令,是绝不会随便行动的。千军万马肃静地伫立着,将士们纷纷把兵器拔了出来。章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为了避免混乱和再发生新的意外,他一面命人飞马到各个部队传令,要他们不得乱动,一面派索卢仲立即挑选二百名北貉枭骑,火速进场把这些“俘馘”杀死。
比武场上的搏斗万分残酷,动人心魄。秦兵们都是些骁勇善战的家伙,又拿着得心应手的兵器;楚军俘虏们被一种拼命的强烈念头支配着,也非常顽强、勇猛。比武场中央到处是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和短促的喊杀声,间或还有濒死者惨痛的呼叫声。
搏斗只进行了片刻,比武场中央已经呼啦啦地躺倒了二十多具尸体。由于是混战,很难分出胜负来。很多情况都是一个搏斗者刺死了与自己正面交锋的对手,而被背后扑来的人砍倒。不少楚军俘虏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强撑着用最后的力量向敌人掷出刀剑,或者艰难地爬到正在格斗的秦兵腿下,猛然抱住他的双腿,任凭刀剑雨点一般砍在自己头上、脊背上也不松手。被砍断的刀剑不时从人群中蹦起来,在空中划一条白生生的光带。被击得粉碎的盾牌碎片有时射向四面八方。到处纷飞着头盔上的红缨和铁甲上的铠片。
在俘虏中,德全是最英勇的一个。他挥舞着雪亮的短剑,一边在秦兵中冲杀,一边激励伙伴们。有一次,他看见两个秦兵同时用长剑刺中了一个伙伴的胸膛,那个伙伴倒下后,秦兵还用剑在他的小腹上猛刺,他冲到那里挥剑就砍,一个秦兵来不及躲闪,面孔上中了一剑,仰面倒了下去。另一个秦兵冲过来,交手没有几个回合,也被他一剑刺中肚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俘虏们见自己的小头目如此英勇,拼杀愈加顽强。
搏斗又进行了一会儿,还剩下三十多个俘虏和十多个秦兵。就在这时,受命进场助战的北貉枭骑冲了过来。索卢仲拍马舞刀,第一个冲进俘虏圈中,转眼之间,两个楚军战士栽倒在他的马下。另外五六个俘虏都被杀死了。剽悍的北貉枭骑们不喊叫,不说话,冲进人群中便大肆砍杀,雪亮的弯刀在他们头顶上晃动,他们挥刀下劈的时候,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显出紧张而凶狠的神色。
俘虏们如何能敌得过北貉枭骑,一个个相继倒毙在血泊中。他们簇拥在德全周围,并不奢望求生,只要能再多捞回一点儿本钱,于愿已足。高大的披着铁甲的战马在人群中纵横驰突,穿进穿出。剩下的俘虏愈来愈少,搏斗开始变成屠杀。
观看比武的秦兵们见自己人杀得顺手,一阵阵欢呼声传来:
“杀呀!杀呀!把他们全都杀死!”
“除恶务尽!一个都不要剩下!”
“不!留下那个领头的家伙!等一会儿把他大卸八块!”
比武场东北角上的老百姓和民间豪壮们用手或宽大的衣袖把脸遮住,不愿看场内的情形。人群最前面,有一红一黑一白三匹骏马并排而立,骑在马上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身上都背着弯弓和橐键[80]。令人奇异的是,两个男人的面孔非常相似,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骑红马的人年龄要大一些,眉宇间的气质也显得深沉,右脸颊上有一道挺长的伤疤。这三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比武场内。那年纪稍轻一点儿的男人骑的黑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死命地用前蹄刨地。骑红马的人转过脸来,严厉地望了望骑黑马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用手使劲在马脖子上捶了一下,马才变得老实了一些。
场内的搏斗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楚军俘虏只剩下德全和三个伙伴了。他们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北貉枭骑们站成一个圆圈,铜戈像茂密的树林。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俘虏被杀死了。德全用短剑隔开在他周围晃动的铜戈,对剩下的最后一个伙伴喊:
“杀!使劲杀,再赚他一个!”
一声惨叫在背后响起来,德全回头一看,四五把铜戈同时砍进了伙伴的头中。他略一分神,秦兵们冲了过来。他觉得头上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随即眼迸金星,一大股黏糊糊的东西从发间流下来。一个秦军骑兵飞马冲来,抓住德全的腰带,把他仰面朝天拎起来,向外跑去。
秦兵群中发出欢呼:
“抓活的喽!抓活的喽!”
德全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天上的白云在疾走。他那柄沾满鲜血的短剑还在手中。他想刺那个骑兵,可是被仰面朝天拎着,使不上劲。他几次想把身子抬起来,都没有成功。突然,狂呼中传来一个声音:
“让他把剑掷出去!”
把剑掷出去?德全受到启发,使出全身气力,把剑朝抓他的那家伙脸上掷去!白光骤闪,那家伙大叫一声栽下马来。德全尚有一丝气力,爬到那人身边,拔出他的腰刀,死命捅进他的胸膛!
两个骑兵冲过来,挥起铜戈猛砍。德全呻吟了一声,不动了。
搏斗结束了,近百名楚军俘虏除了三名由于受重伤被活捉之外,全部战死。刚刚经过惨烈厮杀的比武场沉寂下来。那三个被捉的俘虏两个被剖腹,一个被扔到蜈蚣车里去了。索卢仲阔步登上鸡鸣台,要取先锋虎符。乐简见索卢仲那么趾高气扬,很不服气,冷冰冰地在一旁说,应当问问众将士和民间豪壮中是否还有愿意再和优胜者比赛的。尽管索卢仲深信不会有人斗胆出来较量,但也懊悔上台之前为什么不问一问,反而让乐简钻了空子。按照比武惯例,这一步是非走不行的。章邯见乐简说得有理,也叫索卢仲下去问一问。
索卢仲走下阅台,重新绰刀上马,耀武扬威地在比武场奔驰一圈,命令擂鼓,大声询问。三通鼓罢,如无人回答,他就是当然的优胜者了。
一通鼓罢,场上寂然无声。
二通鼓罢,仍无人出来。
三通鼓刚起,索卢仲就在鞍鞒上耸起身子四顾,眼神是睥睨一切的。鼓声还没落下,他就掉转马头,准备拜领先锋虎符。就在这当儿,秦兵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看!”
人们的眼光投向比武场,只见那个骑着红马的人从民间豪壮中策马驰出。他左手执缰,右手举一杆银色长枪,马蹄声震撼心房。因为速度极快,远远望去,犹如一团红光滚滚而来。
那人飞马来到离索卢仲约有二十步远的地方,猛勒马缰,那马咴咴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来了个急转弯。那人一言不发,抿得紧紧的嘴角上显出几道刀刻般的细纹。他用银枪在地上连捣三下,表示要同索卢仲比试比试。
章邯在阅台上看得清楚,只见那人不过三十六七岁,面目清癯,鼻梁较高,天庭饱满,浓眉下有一双深沉的眼睛,额头上有明显的皱纹和微凸的青筋,右脸颊上一道很长的伤疤,十分醒目。章邯暗暗叫道:
“啊,这不是相书上常说的‘伏犀贯顶’[81]吗?这人是干什么的?”
索卢仲被那人的坐骑吸引过去。那是一匹特别高大的马,浑身通红如火,唯有鼻梁和四只蹄子是雪白的。耳如削竹,尾如垂帚,跃起前蹄时可以看见肚下有两片逆毛。索卢仲暗暗赞叹,涌上来攫为己有的想法。那马一声长嘶,引得许多战马也长嘶起来。索卢仲见那马一张嘴,肚子里说:
“啊,上唇欲方,下唇欲圆,真是神骏!”
索卢仲厉声问:
“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
那人的态度激怒了索卢仲。他怒喝道:
“你是从哪处乡曲[82]来的穷家伙,也想同我较量?你如有耳,也该晓得我索卢仲!”
那人并不说话,勒紧马缰,迎风而立。
监场官骑着马奔过来,略略向那人询问几句,便把小红旗一挥,命令闲杂人等退出场外。索卢仲根本不想同那人比武,但事先有规约,又不能不比。他思忖了一下,对监场官说,既然要比,就要从头开始,如若那人在任何一项中比输了,马上乱棍赶出比武场。监场官应允,比武马上开始。
首先比箭。索卢仲求胜心切,想给对方个下马威,叫人在百步开外摆了一张几案,命一个士兵站在案上手拎一根细绳,吊着一枚八铢钱。索卢仲对那人说,如能一箭把绳射断,八铢钱落地,就算赢了。那人略微点点头。索卢仲把弯弓引满,注视着刻有“不避蛟”三字的雕翎利箭,暗暗念道:
“金仆姑[83],你可要替我争气!”
他屏住呼吸,瞅个真切,一箭射去,喝声:
“中!”
那箭不偏不倚,射断了细线。站在几案上的士兵举起半截细线,人们大声叫好。
轮到那人射了。索卢仲说:
“你要看仔细,这细绳可非同小可!”
那人淡淡一笑说:
“这有何难!传过话去,把细绳来回晃动!我要在晃动之中一箭射断!”
索卢仲疑心自己听错了,问:
“你说什么?”
“把细绳来回晃动!”
索卢仲大笑,摇了摇头。
那人转向监场官,说了自己的要求,监场官没有拒绝,示意士兵晃动细绳。
那人举起牛角弓,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嘭”的一声弓弦响,八铢钱坠落尘埃!
索卢仲又气又急,恶狠狠地瞪着那人,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他忽然又举起弓来,呼唤士兵重新拴上八铢钱,也要在晃动中把细绳射断,不料一箭射了个空,面色红了。他恼怒万分,又从箭袋中抓出一支箭,还是没有射中。一连三箭都失败了,他把大弓折作两段,掷在地上,举起胳膊朝西边的土台挥了挥道:
“走,赌斗去!”
那人拱拱手,说了句“奉陪”,跟着索卢仲朝土台走去。
索卢仲一上土台,马上摆开搏斗的架势:先摆左步,朝左转身,左手拍右脚里侧,两手向上交叉,再伸平,两条腿成骑马蹲裆式,虎视眈眈地望着那人。懂得斗术的人知道这是“白鹤亮翅”,是比较厉害的一招,紧跟在后面的便是“上步连环三锤”和“要手撩阴脚”,更不好防。那人不慌不忙,突然收一下身子,右拳向外,再绕里,跺了一下右脚,抬起左脚,右拳举过头顶,又放在胸前,来了一个“震脚通天炮”。这一套十分复杂的动作,是那样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感觉。
两人开始交手了,索卢仲先发制人,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下左脚,横右拳,用“下膛锤”直取那人。那人略略向后退了半步,用右手钩开索卢仲的拳头,挥拳猛击对方的面部。索卢仲跃在半空,抬起右脚狠踢那人的“下阴穴”。这一手确实比较毒辣,如果防范不好,会被踢晕乃至踢死。那人见躲闪已来不及,索性挺身向前,身子微微左倾,右手握成鸡心拳,照准索卢仲脚上的“鱼脊穴”用劲点了一下。索卢仲被点个正着,脚上一阵酸麻,扑通摔倒在地。好在他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就势几滚,腾地又蹿了起来,再次扑向那人,用右手去击那人下颌的“井泉穴”。那人用右手钩住他的手腕,猛地朝后一拽,一推,举起左手打中他的右腮帮子。索卢仲的嘴里流出血来。
又斗了几个回合,索卢仲渐渐不支,但他灵机一动,决定耍个花招。当那人一拳朝他头上打来时,他仰面倒在地上,顺手抓了一大把土,准备扬在那人脸上,再用脚钩他的腿。这就是斗术上有名的“乌龙绞柱”。等那人大步冲到跟前,索卢仲冷不防大喝一声,猛地把土抛撒过去,同时伸出了脚。那人一个虎跃跳在空中,乘势照准索卢仲的大腿狠狠跺了一下。索卢仲想从地上跃起来,下巴上又挨了沉重的一击。他猛一抬头,退到土台的边缘上。那人箭一般扑过来。索卢仲又朝后退了半步,一脚踏空,滴溜溜从台上栽下来,幸亏台下有不少亲兵亲将接住,才没有摔伤。
索卢仲多么恼怒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竟会如此出丑。如果不把这个家伙斗败,还做什么“不避蛟”?还当什么先锋?这一瞬间里,索卢仲眼前又掠过苏角、乐简那冷冰冰的面孔。一个亲兵替他端来一杯酒,被他劈手打翻在地。他从贴身亲将手中抓过自己的大刀,跳上马,对那人大声道:
“来,来,咱们马上再见高低!”
索卢仲的一个亲将拉住他的马缰,劝他休息一会儿再比。索卢仲一脚把那亲将踢翻,喝道:
“闪开了!”
这一切,章邯在阅台上看得清楚。饱有经验的他,很快就看出索卢仲不一定能斗过那人。索卢仲是勇有余而智不足。索卢仲从土台上摔下来时,阅台上的人大惊失色,唯有章邯镇静如常,似乎早有所料,还端起铜觞喝酒。起初,他以为那人是个田舍郎;看了那人纯熟精湛的武艺和他那目无强敌的神态,很快他又觉得那人一定有些来历。索卢仲是他的“军中长城”,如今败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的手中,这不仅使今天的比武大煞风景,而且将给他的面子上带来不光彩。想到这一点,他特别希望索卢仲在第三轮的比武中能把那人斗败,即使杀死那人也没有什么,只算失手。这时看见索卢仲提刀上马,他心中微微一动,连忙叫过一个名叫史元的亲将,要他到比武场上去,在关键时刻暗助索卢仲一把;又命另一个亲将去叮嘱索卢仲不要急躁。
片刻后,那两名亲将回来向章邯禀报说,索卢仲要求同那人死斗,还一同立下了生死书。章邯知道索卢仲的犟劲又上来了,表示同意,并打定主意,使这场死斗以索卢仲的胜利而告终。他又叫来几个亲将,要他们在场外助索卢仲一臂之力。几个亲将各自准备好暗器,走下阅台。
监场官骑着马绕场一周,把死斗的消息高呼了几遍。比武场上顿时紧张起来,静得瘆人。一只怪鹏从空中掠过,留下几声刺耳的怪叫。
索卢仲和那人骑马驰进场中,索卢仲举着大刀,那人提着银尖长枪。监场官检查双方的兵器时,索卢仲问自己的对手:
“喂,你今天带着冥具[84]没有?”
“干什么?”
“干什么?若未带冥具,比武场便是你的宿地[85]了,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那人赧然一笑。
监场官也问那人:
“立了生死文书,就是真刀真枪真玩命啦,你不怕?”
那人抬起眼来遥望天际,没有理睬监场官。
监场官一挥手,喇叭声响起来。索卢仲和那人各自拨转马头,跑到相距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准备格斗。监场官刚退下,索卢仲就挥舞着大刀扑了过来,恨不得一刀把那人剁成两段。那人虚晃一枪,闪到一边。索卢仲又扑了一次,那人还是躲开了。索卢仲意识到那人是在以守待攻,企图窥破他的破绽,于是也不进攻了,只把大刀平端着指向那人。而那人也用枪尖指向他,两匹战马在沙土地上踏着小碎步,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绕圈子。尘土从急剧错动着的马蹄下腾起……
双方默默地对峙着,精神高度紧张。比武场上寂静得可怕,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人们都觉得一场更凶猛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紧张的心情一点儿也不亚于索卢仲和那人。
双方在第十次绕圈子时,索卢仲突然大吼一声,高举大刀冲到那人身边猛劈,势如饿虎扑食,很多人都觉得这一刀下去,就是坚硬的岩石也会劈作两半!俗话说,忙者不会,会者不忙。这话一点儿不假。那人并不躲避,看准索卢仲的大刀,挺起长枪用力一戳,迸射出无数朵耀眼的火花。
索卢仲使足全身力气砍那人,刀刀有力。那人一杆枪舞得如同金龙罩体,风雨不透,使索卢仲的大刀无法挨近他的身体。五个回合以后,索卢仲用右脚使劲磕了一下马腹,那马仿佛理解主人的意思,唰地跃到空中。索卢仲就势把大刀横了过来,直逼那人的胸部。这一招叫作“白虎跳涧”,是三十路刀法中颇难对付的一种。那人将身子伏在战马的脖子上,索卢仲砍了个空。那人的枪“嗖”的一声在索卢仲的胸前拐了个弯,像水中的游蛇一样直逼索卢仲的面孔而去。索卢仲的大刀正横举在胸前,抽不回来,躲闪也为时太晚,只得往上一举,才架开那人的枪尖。
阅台上,章邯听见身后一个僚属说:
“你知道吗,那家伙刚才这一手叫作‘夜叉探海’,懂行的人都说这一招是‘去如箭,来如线;指人头,扎人面’,极不好防。幸亏索卢将军艺高胆大,才能化险为夷。要是换了旁人,早一命呜呼了!”
有几个人连声附和:
“索卢将军异乎常人,今天一定能够取胜!”
比武场上的厮杀愈加紧张了。他们有时一边格斗一边喝叫,有时却只有急骤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声。数万名观众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到喉咙口上。打到将近一百个回合的时侯,索卢仲已负伤十余处,满身血渍斑斑。那人的肩头、脊背和右膝盖上也被索卢仲砍伤了,只是这些伤都不是致命的。
索卢仲积愤在胸,双眼布满了血丝,恨不得即刻把那人碎尸万段!如今已经立下了生死文书,不把这人杀死,自己就得被他所杀。他抱定一种“豁出去”的想法,使出浑身解数,比平时更加勇猛。他心中说:“今天反正是拼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人的武艺的确非凡,佳枪迭出,令人眼花缭乱。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好像并不急于求胜,有好几次,对手露出明显破绽,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把机会一次次放过,使搏斗处于胶着状态。总的来说,那人的防守多于进攻。还有几次,他的注意力不在比武场,而抬眼遥望场外和他刚才待过的地方。这个微小举动,只有章邯注意到了。莫非他还在等待什么?
又斗了约莫一百个回合,索卢仲和那人的力气都消耗了大半,但双方的格斗劲头并没有委顿下来。他们明白,越是在这种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稍有疏忽,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由于战马老在一个地方奔突,比武场上升腾起一大团黄尘。这时,受章邯之命前来暗助索卢仲的几个亲将,都从怀中掏出弹弓。史元取出几颗铁弹丸,分给几个亲将,吩咐道:
“我来打马眼。司马慕午,你打那人的手腕。令孤冲,田家,你俩打马头。每人只打一颗弹丸,要瞄准。打完把弹弓藏好,莫让他人瞅见!”
史元把弹弓举起来,几个亲将也瞄准了目标。史元小声命令:
“打!”
四颗弹丸一齐飞了出去。那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暗算他。他刚破了索卢仲的“钩挂进步连环刀”,忽然觉得有个东西狠狠在手腕上击了一下,疼痛难忍,沉重的枪从手中脱落了。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坐骑悲鸣一声,猝然马失前蹄。那人一个跟斗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索卢仲挥刀跃马,狂飙似的卷了过来。秦兵们都盼着索卢仲取胜;百姓们却暗暗为那人着急,希望他能免遭毒手。
那人骑的原是一匹好马,极通人性,即刻站立起来,望着主人振鬣长鸣,使劲刨蹄。那人看在眼里,打定了主意。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等索卢仲飞马来到,举刀劈杀时,那人猛然朝自己的坐骑打了个滚,大刀紧擦着衣角劈下来,剁去一大块,腰间的佩剑也被齐刷刷地剁为两段!索卢仲见没劈着,举刀再劈。这一次他是连着劈的,速度极快,远处的人们只能看见一道道白生生的闪光起起落落,每落一次地上都要冒起一股沙尘。但那人每次都敏捷地滚闪开了。
索卢仲连劈八九刀没有劈着,想起刀术上一句名言:有形剁形,无形剁影。他把大刀向前推进了一大截,狠劈下去!
这一次,那人卧在地上不动了。比武前同那人站在一起的几个人见此情景,急得眼睛冒火,纷纷拔出了刀剑。特别是那个骑黑马的人,已经预备飞马冲出。他身旁的一个女子扯住他的马缰,指着场内说:
“莫急,你快瞧!”
原来,那人料到索卢仲必然朝前方砍去,这一次收住了身子,大刀“嗖”地在他身前劈下来,嵌进沙土中。他眼疾手快,伸出右手抓住了刀柄,狠命一扽!索卢仲没有防到这一手,大刀哧溜一下滑下去,双手被刀柄上凸凹不平的地方磨出血来,幸亏握得紧,大刀才没有被夺去。索卢仲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夺刀,谁知那人就势一推,差点儿把索卢仲推下马来。那人抓住这个时机,跃起身来,一个鹞子翻身,跃上自己的战马,直奔甩落的长枪。
那人拾起长枪,拨转马头,又直取索卢仲。索卢仲大呼大叫着迎了上来。恶斗复又开始。
章邯正聚精会神地观看,忽然一个亲信僚属走来,递给他一小卷东西。那是一卷用白帛写成的书子。章邯见帛上粘有三根羽毛,两黑一白,知道是混入楚军的细作送来的,急忙打开来。这是一封极为紧急的书子。细作告诉他,昨天下午,周文和罗喜、刘贤通等人,为着营救陈胜的岳父,已偷偷潜入函谷,请章邯务必好生提防。那细作知道章邯没有见过周文,还把周文的面貌长相详细描述一番。书子只读了一大半,章邯的心便战栗起来。倒不是他害怕周文的到来,而是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眼下在比武场上与索卢仲恶斗的人正是周文!他的长相与细作描述的正好相似!他万万想不到周文竟会有这么大的胆量。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在这么多秦军的眼皮子底下,他能指望把陈胜的岳父劫走?如果不能,他又该怎样呢?他为什么参加比武而又不急于求胜呢?在这短短的一瞬里,章邯的脑海里闪过周文冲进比武场后的一系列举动。他忽然感到,周文今天一定还做了其他布置!布置了什么,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他正在紧张地思考,突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扭头一看,一个偏将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
“少府大人,坏啦!六陈[86]仓被烧啦!还有……”
“什么被烧了?”章邯厉声问。
“仓廪,仓廪被烧了!还有,国马厩、西军营等几个地方也起了火……”
章邯抬眼向沙河那边望去,有好几处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可见已经烧了一会儿了,暗暗悔恨刚才只注意比武场上,没留神到场外发生的事情。比武场四周的秦兵们也发现起了火,大呼小叫起来。
众将领和僚属们面呈慌乱之色,只有章邯还算冷静。他手拈胡须微笑着。但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些火是怎样起来的。现在他恍然明白,为什么场上那个人并不急于取胜。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人搏斗时还时不时朝场外观望。
就在秦兵们发现场外起火的同时,民间豪壮中突然有七八个人骑马飞驰而出,扑到囚禁陈胜岳父的囚车前,杀死看押的秦兵,把陈胜的岳父放出来,扶上一匹快马,向场外奔去。被大火惊呆了的秦兵们醒悟过来后,已经来不及夺回了。
原来,今天上午周文和罗喜、刘贤通等人,装扮成纳粟[87]的人混进了函谷。他们来到比武场时,比赛已经进行一大会儿了。周文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叫刘贤通率人到仓禀和秦军营盘去放火,一俟火起,趁全场混乱,他们就抢人。可是,比赛快要结束了,还没见火起,他估计事情进行得可能不顺利,为着拖延时间,他就冲进场内同索卢仲比武。他一刻也没忘记抢人的事。当他第二次跨上战马,要与索卢仲见个高低时,看见西边火光腾起,知道刘贤通已经得手,心中一喜。紧接着,他又见罗喜和弟弟周应飞马冲进场内,决定不再与索卢仲缠下去,虚晃一枪,拨转马头,直奔囚车而去。临走他还对索卢仲大喝一声:
“去吧,饶了你啦!”
索卢仲以为周文怯阵,追住不放,也大喝一声:
“我不饶你,休走,看刀!”
周文见罗喜等人已簇拥着陈胜的岳父奔出场去,等索卢仲追到跟前,拔出短剑朝索卢仲的战马投去。那马挨了一剑,扑通倒地,把索卢仲摔了下来。周文乘机冲出场外,拍马而去。
见周文要走,有些秦兵本想冲出去阻挡,但没得到命令,慑于军纪,没敢妄动。待章邯派出一部分北貉枭骑去追赶时,哪里还有周文的踪影!章邯断定,往西往北往南都有秦军驻扎,周文第一步肯定要潜入函谷关内的山街,第二步才伺机闯出关去。他决定亲自到关上去坐镇,命令点燃烽火,通知守关部队,不放一人一骑出关,并派兵去关内小山街搜查,一定要生擒周文!
第九节
函谷关北靠黄河,南临绝壁,险阻之势,得之天成。沟通中原和关中的唯一驰道,从关下穿过,是有名的“函谷关前一径通”。驰道两旁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每个山头上几乎都有烟墩。驰道上还有一些亭[88]和障[89],都有兵驻守。函谷关内有一条窄小的山街,居住着几百户人家,全是编户[90]。街上还有一爿酒肆,是陕县“紫气踪”酒家的分号,坐落在离关门很近的地方。平时山街上很是冷清,过年逢集,才有附近的百姓到这儿来买卖油盐杂货。
这天约莫申牌时分,在“紫气踪”酒肆门前,一个庸保大声唱着“酿成四季酒,醉倒八方客”的韵语调子,招徕顾客。十来个骑着马的秦兵奔到这里,庸保正想殷勤招呼,却被这伙人不由分说地推了进来。酒肆里坐着一些打尖的贾客,见此情景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定下神,几个秦兵扑过去,用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他们喝道:
“谁也别乱动!”
庸保吓得脸色惨白,问:
“将爷,你,你们干啥?”
一个秦兵冷笑道:
“借你这块宝地使使。”
一个面貌慈善、留着短胡子的秦兵说:
“莫害怕,我们绝不伤害你们,只不过要稍稍委屈你们一下。”说毕朝后抬抬下巴。
几个秦兵拿着绳子过来,把庸保和贾客们全都捆了起来,嘴巴里塞上破麻布,推到后面一间小屋里去。接着,他们把挂在门前的酒旗扯下来,关上门,只开一扇窗牖,留几个人扒在那里观察函谷关的关门。这个小酒肆的位置特别好,山街恰在这里拐了一个弯,通过窗牖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关门附近的情况。
这十几个秦兵是楚军装扮的。那个面貌慈善、军官打扮的秦兵就是周文手下的著名大将刘贤通。他今年只有三十五岁,可是相貌比他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今天上午,他同周文一道潜入函谷关后,率领一部分兄弟到秦军营盘和仓廪去放火,由于秦军戒备森严,经过几番周折才算完成任务。他们按事先的安排来到距关门很近的这家小酒肆里,任务是监视关门,一俟周文劫人得手,便掩护他们斩关杀出。
刘贤通仔细观望关门的情形,现在关门开了一半,门洞里站着十几个士兵,由一个队率[91]模样的小军官统领,正在盘查行人。谯楼上虽然也有几十个士兵来回走动,但戒意松弛,贯弓背在身上,箭袋都蒙着麻布,用牛皮绳扎着。刘贤通暗忖,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突如其来地杀出关去,十有八九可以成功。
片刻后,他对大伙说:
“弟兄们,现在好生休息一下,吃点糇粮[92]。等大帅他们来后,咱们一鼓作气闯出关去!”
一个战士问他:
“老憨将爷,你说周大帅他们能把人劫出来吗?”刘贤通在楚军中是个出名的老实人,人们送了他个绰号:“老憨将军”。他也是重要的将领,人缘极好,谁都可以同他开玩笑。比他地位高的或同等地位的叫他“老憨”,比他地位低的唤他“老憨将爷”。
“吉人自有天助,你甭操那份闲心!”
弟兄们开始吃干粮的时候,刘贤通把小酒肆里外看了一遍。小酒肆的后院门外有一条小溪,溪旁有不少小树,树皮都被剥光了,裸露着白生生的树干。叫大伙到这儿来把竹箪灌满,他也伏在小溪上美美地喝了一肚子凉水,然后从扁壶中抓出一把糗[93]来,正要送进嘴里,忽然一阵风吹来,只听吧嗒一声,身旁小树上的一个鸟窝掉了下来。刘贤通见几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在地上扑腾挣扎,瘦得不行,模样很是可怜,叹了口气,在小树杈上草草搭了个窝,小心翼翼地把小鸟放进去,又抓了把糗撒在窝里。
几个战士看见这情形,笑起来。一个战士说:
“你瞧老憨将爷,说他憨,也真憨。自己统共就带那么点糇粮,还叫小鸟给吃了!可真是的!”
“是啊,”有人说,“老憨将爷的心忒忠厚了。”
另一个战士压低声音道:
“不过这年头,人太善了也没啥好处。俗话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一点儿不假。你们听说过老憨将爷同一枝花的事吗?”
“听说过。唉,不过这桩事也不能全怪一枝花。老憨将爷也有不好的地方。当初,在陈县大帅为他俩作伐[94]时,谁都觉得这门亲事挺好,哪个晓得老憨将爷忒老实,见了一枝花就像用灯草敲鼓,一声不响。一枝花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一声不吭。这哪成?听说一枝花可不满意啦。偏偏这时,从地底下又冒出了郭盎将军。老憨将爷吃了恁大个亏,却像哑子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战士说:
“老憨将爷憨是憨,心肠要多好有多好!一枝花若跟了他,保管一天喝三顿凉水也唱着过!”
刘贤通走过来问:
“你们谈什么呢?”
战士们的神情有些尴尬,连忙回答:
“我们瞎扯。”
一个战士怕刘贤通追问下去,赶紧把话题岔开说:
“老憨将爷,你把糇粮都给小鸟吃了,用啥喂自个儿的脑袋?”
“我不饿。”
另一个战士指着刘贤通腰上鼓囊囊的小包问:
“老憨将爷,不管到啥地方你都背着这小包,里面装的啥东西?”
“这是陈王送给我的麻鞋。”
战士们恍然明白了。在西征军中,这双鞋人人皆知。这还是义军刚打下县那会儿,刘贤通率领几百个农民杀了当地的乡官投奔陈胜,陈胜见刘贤通打一双赤脚,脚被石块和树根划得血淋淋的,便叫人从战利品中取出一双丝麻鞋送给他的。刘贤通从没见过这样好的鞋,又是陈胜送的,舍不得穿,便珍藏起来,睡觉时枕在头下,平时带在身上。
回到酒肆,大伙看见一个秦兵打扮的人牵着马走进门洞,差点儿要叫出声来。这人是周文的小叔周明。刘贤通把周明的来意匆匆问了一遍,都急得心似火燎。一来他们不知道周文的母亲和百巧在什么地方,二来周文尚未来到,谁也不敢贸然行动。
刘贤通叫周明先休息,等周文来了再做商议。恰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呼喊从窗外传来:
“老憨将爷,快到阘门[95]这儿来!”
“出什么事了!”
“秦兵在闭门落锁!”
大家来到窗边朝外观望,关门那边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那个队率模样的军官挥着双臂大声喊叫着什么,几个士兵正吃力地把大铁门关上。士兵们纷纷张弓搭箭。离关门很近的一个营寨中驰出一队骑兵,从山街上穿过,直奔关门而来,在门洞两侧组成一条刀枪林立的甬道。
山街内也开始混乱起来。老百姓们惊惶地奔跑着,小贩们忙不迭地收摊,店铺匆匆关门。正在这当儿,周文来到了。
众人迅速潜进小酒肆,周文同刘贤通等人相见。乍一见周明也在此地,周文着实吃了一惊。周明把在渑池发生的事情说了。但在目前这种严重时刻,周文没工夫多加考虑。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情况很清楚:倘若要回到曹阳,只有冒死从关口冲出去,没有从容回旋的余地。周文把想法说了一遍,叫尚未换上秦军号衣的人也换了装。刚预备出去,忽然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隔着窗牖一看,只见好几百名甲胄鲜明的秦军骑兵簇拥着章邯直奔关门而来。索卢仲驰在最前头。冲进山街的西侧后,索卢仲把近百名北貉枭骑留下,其余的人穿街而过,来到函谷关下。章邯由龙尾道登上谯楼,索卢仲立马站在两排兵甲甬道的前头,士兵则在城下一字排开。片刻后,好几个士兵来向索卢仲禀告,说西、南、北各个方向的道路都被封死,没发现有“蟊贼”从那里逃遁,那伙人一定潜入了山街。索卢仲大笑,对左右说:
“人皆言脑汁柔,今天我必吮周贼脑汁无疑!”他对一个偏将吩咐,“马上领人到望气台[96]上去。那儿地势最高,可望见山街。我们动手之后,你务要细细察看。发现何处有可疑动静,立即把灵鼓[97]敲响!”接着又对站在龙尾道上的士兵们说,“你们上城用心把守,每个伐的[98]都要站一个人。不管何人,绝不许挨近城根一步。”
一切布置完后,索卢仲仰脸问坐在谯楼上的章邯:
“少府大人,可否开始清街?”
章邯问:
“山街已经围住了吗?”
“全围住了,里外三层!”
见此情景,楚军将士们心头像被重锤敲了一下。抬眼向四周望去,果然见簇围着山街的丛林后面有许多旌旗招展。他们知道,现在硬闯出关是绝不可能了。这时,只见章邯点点头说:
“清街吧。”
这句话是从章邯口中轻轻说出来的,索卢仲却接过来大吼一声。留在街西头的北貉枭骑涌进山街,由西向东开始搜查。一部分进屋,大部分则站在街上,做着战斗准备。凡是被搜过屋的老百姓都被赶到山街尽头的一块空场上,要等整条山街都搜寻一遍之后才能回屋。官兵们搜屋十分仔细,速度也不慢。一转眼的工夫,已有十几户人家被搜过了。照这个速度,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搜到小酒肆这里。
一个战士低声问:
“还有旁的路能返回曹阳么?”
“没。”有人回答,“这是一条单鞭路[99]。”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周文身上。周文明白,目前局势严重。由于秦军大大增加了兵力,并由章邯亲自坐镇,强行夺关根本不可能了。可是待在这儿,秦军搜到这里怎么办?整个山街已被包围,无论朝哪个方向突围都办不到了,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渡过难关?
他推开酒肆的后门,十几匹衔了枚的战马静静地待在后院。这时已近黄昏,西沉的太阳偎近山岬,山野里有一些雾气慢慢地升腾着,远处的重山叠岭显得影影绰绰。周文当过“视日”,学过“六符[100]”和天占、地占、五行占之类的占术,知道雾是“百邪之气”,是“阴来冒阳”,在天占中代表一种非常不吉利的现象。偏偏在如此严重的时刻又起了雾,他心头猛地一沉,不动声色地把门又关上了。
山街上的喊叫声和砸门声越来越近。刘贤通说:
“大帅,火快烧到眉毛了,你赶快拿个主意。”
“你看该怎么办?”
“我?”刘贤通拍拍脑袋,“我这脑瓜子笨得出奇,哪能想出什么鲜招儿?要是森越大哥在这儿就好啦!”
周文抿嘴一笑说:
“你脑瓜子笨,我的脑瓜子素来也不好使呀!”
“总比我的强多了!”
周文收敛了笑容说:
“今天这事儿,还是问大伙吧。”他语气非常轻松,仿佛没有留意到面临的巨大的危险。他转向大伙问:“谁有好点子?”见身边一个年纪很轻的战士双眼睁得大大的,身子微微抖动,周文笑着在他耳垂上捏了一下说:“莫害怕,咱们今天一准儿能闯出去。”
站在关押那些庸保和贾客的小屋门前的一个名叫吕全友的偏将,忽听小屋里有可疑的响动,连忙扒着门缝朝里一望,脸色唰地变得苍白了:此刻,几个贾客已经相互把绳子解开了,其中一个贾客把那扇很小的窗牖打开,正吃力地朝外面爬,还有几个贾客在底下推着他。窗外是一条通向山街的小巷,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伸出窗外,只要再用一把劲就可以出去了。显然,他们已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出去向秦兵通风报信。吕全友飞起一脚踹开屋门扑到窗前,想把窗上那个贾客揪回来,不料那人“哧溜”一下钻了出去,呼叫着向山街狂奔而去。
其他人都闻讯赶来。罗喜迅速把窗牖打开,从背上取下大弓,“嗖”地一箭射去,不歪不斜射中那人的后心,又连忙把窗牖掩上了。
过了一会儿,七八个秦兵来到贾客的尸体前,议论了几句什么,拖上尸体回到关门前去了。
周文明白,秦兵们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山街的贾客来自何方,为什么被射死,毫无疑问,对这事他们会产生怀疑,用不了多久就会对这一带进行仔细搜索的。情况变得更加危急了。
片刻后,几十名秦兵果然向这边走来,逐屋搜查。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楚军弟兄们都望着周文。周文仍很平静地站在窗前,一声不吭。有几个战士觉得今天只能拼命了,悄悄把刀剑从鞘中拔了出来。周文听见响动,回头用目光制止了他们。这时候,秦兵离这里只有几十步远了。
开始清街后,索卢仲一直勒马伫立在关门下面。大半条街被搜过之后,他觉得激烈的厮杀也许马上就要开始,突然看见很近的一条小巷里蹿出来一个贾客打扮的人,背上插着一支箭栽倒了,立即命令士兵们拖了过来。起初,士兵以为这家伙是被自己人射死的,但把箭拔下来一瞧,慌忙向索卢仲禀道:
“将爷,是蟊贼的箭!”
索卢仲看了看,箭杆上有“张楚”字样,略一思忖,立即命令骑兵搜查。他断定周文就藏在附近,让士兵们做好战斗准备。现在,他兴奋异常,脖子上的血管嘭嘭直跳,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骑兵们搜索到离关门约有二十多步远的地方时,忽然一阵杀声暴起。紧接着,从一条小巷子里冲出七八个拿着刀剑的人。索卢仲凝眸一眺,为首的正是刚才与他比武的人,心头一阵狂喜,道:“你到底藏不住了!”把马腹一夹,挥刀冲了上去。
正在搜索的骑兵们没有料到会受到袭击,一交手就被杀死了好几个,其余的纷纷倒退。几个楚军跳上秦兵的战马,箭一般地穿过山街,向函谷关相反的官道上驰去,许多秦兵冲上来堵截,经过短促而激烈的格斗,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所到之处,烟尘腾起。索卢仲拍马急追,正在清街和埋伏在山街外的秦兵们也纷纷赶来。在函谷关上坐镇的章邯见周文杀出山街向西奔去,也登上战车跟在后面督战。
那七八个人冲出山街向西疾奔了二里多路,见前方有一座荒凉的黄土坡,想从坡下穿过,突然一阵鼓响,官道西侧的草丛中冲出来几百名秦兵,挡住去路,他们只好冲上黄土坡。刚到坡顶,大队秦军就赶到,把黄土坡包围了。
章邯很快赶到这里,叫人向土坡上喊话,只要周文等人速速投降,非但可以免死,还能“高官任做,骏马任骑”。土坡上的人痛骂不止。章邯见劝降不能奏效,只好命令进攻。
一场血战在山坡上展开了。那七八个人尽管英勇无比,但也挡不住秦兵海潮般的攻击。第一次冲锋,秦兵们就占领了坡顶,把那些人逼到一块大石头下面。战不多久,那七八个楚军非死即伤,全都倒下了。最后倒下的一个,杀死的秦兵最多。他胸部、腰部和背部受了很重的伤,但没有死。秦兵们把他推到章邯面前,章邯一眼就认出这是同索卢仲比武的人,心中暗喜。他慢吞吞地问:
“你就是周文?这可是久闻大名,未见其人……”
那人被几个秦兵紧紧地捺在地上。他猛地仰起头,说: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杀便杀,休学长舌妇,絮絮叨叨!”
索卢仲掣出长剑:
“嘴硬!杀你还不跟杀条狗一样!看老子来剜你的心!”
章邯连忙制止:
“他是朝廷要犯,押回去好生看守。这样把他杀掉太便宜他了。”
秦兵们押着那人回到大营,三军将士奔走相告,全营皆大欢喜,像过年一样。吃毕晚饭,章邯派人把他押来审问。中军帐外,灯火通明。三通鼓罢,那人三木[101]在身,被两队牌刀手押解进帐。章邯在几案后正襟危坐,威严地说:
“逆贼周文,汝知罪么?”
那人昂道四顾,旁若无人,哈哈大笑。
“死到临头,还笑什么?”章邯问。
那人瞥了瞥章邯说:
“笑你等有眼无珠,蠢得不能再蠢了!”
“蠢?”章邯讥笑道,“你被这帮蠢人逮住了,不觉得好笑?”
索卢仲被那人笑得恼火,道:
“有话说,有屁放,穷笑个?!”
那人说:
“说你等是瞎子,一点儿不假!睁开狗眼仔细看看老子是谁!”
章邯心里有点不自在,喝道:
“周贼住口!”
那人又哈哈一笑:
“我不是贼,也不是周文!你们一辈子也找不到周文!”
章邯神情有些紧张:
“你是何人?”
“老子说出大名,定把你们惊得丢了魂。老子姓周名应!”
帐内一阵骚乱。乐简附在章邯耳边说:
“少府大人,卑将很早就听说周贼有个弟弟叫周应,长相与他一般无二。想必就是这家伙了。”
章邯想起来,比武场上见到周文时,他额上的伤疤给他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命人过去检查。那人脸上虽然伤痕累累,但全是新伤,章邯才知道自己确实是上了当。索卢仲恨恨然道:
“怪不得我听着声音不对哩!咳,上他娘的当了!”又转身问章邯,“打发他回老家吧?”
“不,押回去!”
“可要派人到山街上搜?”
章邯咬着牙摇摇头:
“不用了,晚了。周贼定不会在山街上,他比兔子还精灵呢!”
“关门没打开,他还是跑不出去呀!”
“这倒也是。”顿一顿,章邯吩咐说,“你赶紧带人再到关上去,绝不放一人一骑出关!”
索卢仲走后,众将领也告辞了。回到大营,章邯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帐中,枯坐了片刻,想起司马欣到桃林置去押解周文母亲等人,不知回来了没有。他连忙来到司马欣的营中,亲兵说,司马欣在黄昏时分就押解着周文的母亲回到了函谷关外,由于戒严,大队人马一律不许进关,就让大队在子城里休息,自己带着一小队亲兵先进了关,如今带了三名亲兵到酒肆喝酒去了。章邯听说,赶紧派人去查,全营查遍,并不见司马欣的踪影。章邯有些不安,问一个亲将:
“吉同到‘紫气踪’去了?”
“是的。”
章邯自语道:
“吉同这个贪杯的毛病,不知何时才能改掉!”停一下又问,“他怎么还不回来?”
“卑将不知。”
“你们赶紧把他找回来见我!”
司马欣是找不回来了。
在秦军骑兵离酒肆愈来愈近时,周文决定自己率领一部分兄弟杀出去,引开秦军,剩下的人再护送着陈胜的岳父伺机闯关。他的决定大家一致反对。罗喜嘟囔着说:“你身为全军主帅,冒这样大的风险来到函谷关,已是十分不应该,又要这样干,我们说啥也不让你去!”陈胜的岳父也出来阻拦。刘贤通提出他领着人杀出去。周文说:“不行,秦兵已经认得我了。我不出去,甭想指望把他们诱开!”罗喜噘着嘴说:“你就是说破天,我们也不放你出去!”正相持不下,周应挺身而出,要求装扮成哥哥的模样,冲出去引开秦兵。周应的相貌与他哥哥很像,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谁也没有吱声。这样的决定必须要周文亲自来做。周文也不置可否。现在杀出去把秦军引开,活下来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他幼年丧父,母亲又常年在别人家里当“漂母[102]”,两个弟弟都是由他和小叔抚养大的,感情极深。一个弟弟去年死在骊山了,如今又要让另一个去闯龙潭虎穴,他于心何忍!正在踌躇,周应在一旁却急坏了。他瞋了刘贤通和罗喜一眼,道:
“到了这当儿,你们咋都把嘴闭上了?我一个小校,哪值得算计来算计去的?哥,就这样定了!”
敌人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周文点点头:
“就这样吧!”
周文挑选了七八个人交给周应,目送着他们冲出门去……
秦兵们中了计,但关门戒备仍很森严。周文正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才能赚开关门,忽然看见关门大开,一驾轻车从外面驰进来。车上坐着一员大将,车后跟着十几个骑马的士兵,刚刚进来关门就又闭上了。车上的大将问守关士兵:
“究竟出什么事了?”
守关的士兵们扼要地把情况禀告了一下,那大将道:
“周贼竟如此大胆!”
关门下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
“吉同将军,抓到的人都带来了吗?”
“全带来了。”
“在哪儿?”
“在关外子城里。”说毕,驱车进了山街。
罗喜小声道:
“这准是个不小的官儿,要不关门咋会独独为他打开哩?”
出乎大家的意料,轻车在小酒肆门前停住了。刘贤通定睛一看,悄声对周文道:
“这是司马欣。我认得他。在骊山那会儿,我同他见过几次。”
“司马欣?”周明说,“他就是司马欣?章子,偷袭渑池的就是他!”
这时,司马欣在小酒肆门前下了车,只带着三个亲兵向这边走来。只听他对其余的人说,他要在这里喝点酒,等戒严解除后把俘虏们带进关来。周文心中一亮,一个主意蓦然跃出:抓住司马欣,强迫他把他们带出关去。周文早就听说过,司马欣这个人虽然颇有心计,又通武艺,却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嗜酒如命,二是胆小。在他身上打打主意,还是不无把握的。即便不能带出关去,只要能利用他接近关门,就有希望斩关而出。这办法虽然危险,也只有大胆一试!刘贤通说:
“大帅,司马欣要到这里面来了,咋应付他?”
周文说:
“来得好!抓住他,让他把咱们带出关去!”
周文向大伙打了个手势。谁也没有多问一句,都猜着了周文的主意。
司马欣来到酒肆外面,呼呼地砸起门来。刘贤通轻轻拉开门,等司马欣跨过门槛,把门“哐啷”一声关上,从屋角“嗖嗖”蹿出来几条黑影。司马欣脸色登时大变。接着,一个神色冷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人?”
“周文!”
司马欣心中叫道“不好”,颤抖的手伸到腰间。
周文哼了一下:
“你敢!”
司马欣如雷轰顶,手痉挛似的僵在剑柄上,额上流出冷汗。
刘贤通、吕全友等人冲了上来,夺下司马欣的宝剑。周文简单审讯了他一下,很快弄清了情况。司马欣生怕周文把他杀死,问什么讲什么,一再求饶。但周文问到待在子城里的秦兵有多少人时,司马欣说只有一百,少说了将近十倍。周明马上对周文说,闯关后定要把那些人救出来。周文心里动了一下,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周文要求司马欣把他们带出关去。乍听这话,司马欣连连摆手说,什么事情都好办,唯独这事无法从命,如果硬要出关,他可以把自己的军交他们使用。周文冷笑道:
“我们啥都不要,只要你这个人!”
周文叫刘贤通出去把司马欣的轻车赶到小酒肆门口,先登上车,放下帷幔,坐在里面。接着陈胜的岳父也坐了进去。刘贤通手持马缰,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让司马欣坐在刘贤通身边,双脚却牢牢捆在车板上。周文和刘贤通各用一柄短剑抵住他的身子。其余的人都跟在车后。周文叮嘱大伙,一旦发生意外,就强行夺关,杀开一条血路。
天已经黑了。函谷关巍峨的关门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蹲在那里。一钩凄楚的弯月挂在谯楼一角。远处山上不时闪亮起一两点嫣红的火光。因为已经知道“周文”被逮住,关上守军少多了。周文等人驱车走到离关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前面传来一声喝叫:
“停!不许过来!”
走在轻车旁的吕全友回答:
“司马欣将军有事出城,快把关门打开。”
关门下一个军官举起灯笼:
“吉同将军在哪儿?”
“在车上。”
周文用短剑在司马欣腰上捅了一下,低声道:
“回话!”
司马欣有气无力地说:
“把,把关门打开,我要到子城去。”
由于天黑,那军官未察觉到司马欣的神态,吩咐道:
“打开关门!”
关门打开了,吊桥放下来,刘贤通甩了一下马鞭,轻车徐徐穿过门洞。马车向东疾驰了二三里路,右前方出现了一座黑的小城,城头上有几盏鬼火一样的灯笼闪烁。周文从函谷关前经过数次,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知道那就是函谷关的子城,如今他的母亲和春巧就押在里面。来到子城,周明对周文说:
“章子,子城到了。动手吧?打兔崽子们个措手不及!”
周文注视着子城默然无语。
周明拔剑在手,又说:
“事不宜迟,乘秦兵们还在挺尸,咱们冲进去,来个雷公打豆腐!”
周文望望小叔,摇摇头。刚才,他听说母亲和春巧被押在函谷关外子城里,秦兵也不甚多,心里也一度涌上来要把她们救出来的念头。但细一琢磨,觉得不能那样做。他想,他们潜入函谷关是营救陈胜的岳父,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就应迅速离去。否则时间一长,也许会发生不测。再说,子城里的秦军虚实不详,贸然进去救人,搞不好就可能吃大亏。眼下又不允许他们去探明情况,倘若秦军发现他们已经闯出函谷关,一定会遣重兵来追。这儿离关那样近,绝非久留之地!他打定主意,决心星夜驰回曹阳。
周明又催了一句:
“章子,快下令!大伙都等着哪!”
周文轻声说:
“不能上那儿去。”
刘贤通一直望着子城,没有听清周文的话,说:
“大帅,咱们最好从城头上翻过去,避开大门。一百多个秦兵,收拾起来很容易。”他稍停了一下又说,“大娘和百巧姑娘被秦兵掳去了这些日子,一定没少吃苦。乍一见你,不定还喜出病来呢!”
周文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难受。为了驾驭自己的情绪,他故意抬眼眺望着远处的山影说:
“这会儿不能去救她们。”
周明睁大双眼:
“章子,你说啥?”
刘贤通也不解地问:
“为啥?”
周文把自己的想法讲了讲,用沉重的语气说:
“虽说咱们闯出了函谷关,眼下的处境还很险。从这儿到曹阳,道还很远,路上有不少秦军营盘。关里的秦兵时时都有可能来撵,此地绝不可以久留!时光金贵,一刻都不能耽搁。再说,子城秦军的虚实,咱们也摸不清楚,黑灯瞎火地进去,万一吃亏,如何是好?营救的事,等以后再说了。”
此刻周明的心,早已飞到子城里面去了。周文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清,等周文一说完,就说:
“章子,你甭说啦!今儿个咱们一定能把她们救出来!你莫再犹豫!”
周文把周明拉在一边,又低声把不能到子城去的道理讲了一遍,还是不能说服周明。刘贤通走到周文身边吭吭哧哧地说:
“大帅,你方才讲的那些话,是有道理,只是咱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娘她们被秦军掳走啊!秦兵都是些丧尽天良的家伙,抓了咱们的弟兄不是活埋、砍头,就是剖腹挖心。有时把人弄死了还用竹竿子从屁股里捅进去,把肠子扯出来挂在树上,啥手段没干出来?大娘若被他们弄回去,会是咋样的景况,做梦都不敢想呀!大帅,如今大娘她们就在咱们眼皮底下,能见死不救?”
罗喜也说:
“大帅,是这么回事!咱们不能睁眼看着大娘到虎口去!”
周文心头十分沉重。就他本人来讲,何尝不愿意去营救母亲?但他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不允许那么做。失去时间就意味着死亡。他用平静的口气说:
“弟兄们,你们的心意我省得的。但却不能领你们到子城去,也没工夫说多的啦。秦兵就在身边,耽搁久了他们就会晓得。你们甭忘了,咱们冒着风险来到函谷关,为的什么?陈王要咱们去做的事全做完了吗?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眼前的难关还很多!离函谷关这样近,咱们冲进子城打起来,惊动了关上会怎样?”他顿了一下,“至于我娘她们,等回到曹阳后再想法子搭救吧。山不转水转。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法子的。”
“不!”周明紧紧拽住周文的衣袖说,“章子,咱们不能丢下她们不管!”
周文道:
“叔,不是我不愿去,是……”
“章子,别说了。刚才你还说时间金贵得很哪!”
周文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周明把周文的手抓住又说:
“章子,今儿个咱们如不能把你娘搭救出来,她老人家……”
周文心里一阵发紧。
吕全友走上前说:
“大帅,你快下令,咱们一定能把大娘救出来!”
罗喜道:
“大帅,快下令吧!”
将士们纷纷把刀剑拔出来,准备冲进子城。
周文一摆手说:
“不行,你们甭劝了。咱们不能进去,谁都不能进去!”
在这一瞬间,周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好像忘记了一切,冲着周文说:
“章子,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孝!”
周文心头一酸,马上说:
“咱们该走了。起!”
周明突然哽咽起来。周文也很难过,低着头一言不发。
起风了,驰道旁柏树上的枝条晃动着,旷野里劲草怒号着。周文一干人押解司马欣乘风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雾茫茫的天际……
就在周文等人来到子城外的时候,司马欣的几个亲兵赶到了“紫气踪”酒肆,里外找遍,全然不见司马欣的踪影。他们在后院的柴堆里发现了被捆作一团的庸保和司马欣三个亲兵的尸首,才弄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迅速把情况禀报章邯。章邯立即命令苏角、益巳,率领三千铁骑出关追赶,忙活了整整一夜,一无所获,悻悻返回。
苏角和益巳回来缴令,章邯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他的心情极端不佳,午膳和晚膳也只扒了几口,就把箸子扔掉了。戌时刚过,他就上床睡觉,用锦衾把头蒙上,但思绪纷乱,一直到下半夜也没能入寐。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忽然又被人推醒,一个僚属站在床前,把一卷插着羽毛的帛书递给他。他接过帛书一看,是镇守武关的大将涉闲给他写来的,连忙披读。那僚属和亲兵见他脸上的阴霾渐渐扫去,眉梢和嘴角上洋溢出喜悦之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定是武关方面的战事有什么好消息了。章邯把帛书读了两遍,猛地以掌击案,发出笑声……
第十节
十一月中旬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武关周围的群山覆盖着一层严霜。第一线白生生的曙光射进帐中的时候,宋留便醒了。像往常一样,他没有马上起身,仍一动不动地躺在毛茸茸的虎皮榻上,闭着眼睛回忆昨天夜里那个甜蜜的梦。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过,睡醒后若想记起梦中的情形,身子必须纹丝不动。假若翻一个身,梦中的情景会像风吹轻烟一样缥缈而去。这时他的一只胳膊被身子紧紧压着,已经有些麻木,后脑勺儿也被雕着精美图案的瓷枕硌得十分难受,他却忍住,不敢动一下。躺在他身边的爱妾吴颖沉睡未醒,一只赤裸的雪白胳膊搭在他胸脯上,呼吸声似有若无,宋留也没有把她推到一旁去。
昨天夜里入寐不久,宋留梦见骑着自己那匹“追风神骏”,正在旷野里纵横驰骋,一座巍峨的高城赫然耸立在眼前,城门上刻着两个斗大的篆字:“武关”。他挥了一下手,旷野里蓦地冒出千军万马,好像一股澎湃的海潮,向武关涌去,几乎没有费多大气力,便把武关攻了下来。镇守武关的秦朝大将涉闲,系颈以组,白马素车,跪在关下向他投降。他命令涉闲替他牵着马,在武关的山街上来回绕了两趟。百姓和士兵们向他欢呼。之后,他势如破竹地向西杀去,斩将夺关,很快又打下了咸京。他径直来到向往已久的咸阳宫,那是怎样一个好去处!巍巍大殿,屹立于长池之畔;幽亭雅榭,深藏于花圃之中。“看时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但,更迷人的却是那些宫女们,一个个艳丽多姿,浓妆淡抹。宋留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真好像坠入五里云雾。他在咸阳宫里住了下来,天天与宫女们寻欢作乐,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妙不可言!
宋留小时候,有一次对小伙伴们说:“如果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个该多好!”大伙哈哈大笑,骂他痴呆。但现在,咸阳宫中除了他和他带的几个随从,其余全是宫女。一次,他仿佛听见有的宫女在议论他的随从,心里顿时飘过一缕妒意。暗忖,当初要不把他们带进来,岂不更好!
仿佛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携着几十名宫女来到上林苑一个花圃里游玩,玩兴正浓时,一个宫女上来为他斟酒,他被这个宫女惊人的美貌和妩媚娇羞的姿态深深打动,春心荡漾,连忙拉住宫女的纤纤玉手,要领她到后宫去。那宫女指指几案,要他吃完再走。宋留也觉得肚子有些空,便重新坐下来。吃喝已毕,宋留和那宫女一起来到后宫,宽衣解带,刚刚钻进红罗帐里,就被人轻轻推醒了。
还有什么能比好梦被别人打断更煞风景?宋留心中好不烦恼。他强睁开眼,只见帐中孤灯半明,床前的炭火已快熄灭了,略觉一丝凉意。整个帐篷被风吹得晃动。离床很近的地方矗立着一排斧、钺、戟、矛之类的兵器,那投影放大了许多倍映在帐壁上,黑黝黝的挺骇人。这一切,与他梦中所遇到的情景多么不协调!一阵无精打采的梆声从外面传来,刚刚子夜时分。可他在梦中却不知过了多少年了。他叹了一口气,心中不胜遗憾地说:“早知如此,刚才干吗还要先把那桌酒菜吃完再进后宫?我他娘的真是笨极了!天生没享福的命!”他懊悔得简直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见一个亲兵深深垂着头,站在帐门附近,知道是他推醒自己的,宋留气呼呼地问:
“何事?”
亲兵怯生生地说:
“公孙将爷有急事求见。”亲兵所说的“公孙将爷”是宋留手下一员大将,名叫公孙朝。
“是汉中郡援兵的事吗?”几天前,宋留得到消息,汉中郡的一支秦军,大约有两万多人,离开房陵[103]前来增援武关。昨天,他派公孙朝率领游骑去打探,如今也许是得到消息回来了。
“是的。”
“敌将是谁?”
“听说是荀元。”
宋留的眉毛挑了一下。这个荀元是一员著名的秦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两个月前,宋留打下南阳郡之后,曾派出部队向汉中郡拓地,在沔水受到荀元的阴击,被打得大败,死伤将士一万多人。宋留本来想亲自报复,但陈王催他速向武关进击,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沔水之战后,荀元的名字便在楚军中传开了。后来,宋留的一支小部队又在汉中郡与南阳郡交界的地方受到荀元袭击,悉数被杀。因此,在宋留军中,有些人提起荀元就谈虎色变。宋留原来就估计到,汉中郡如果派兵援救武关,很可能会叫荀元统领,果不出他所料。尽管他深知荀元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这时却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个兔崽子!老子放了他两遭,这回自己送上门来啦!来得好!”
亲兵禀道:
“公孙将爷说,秦兵已经渡过丹水,明天下午就可能来到这里了。”
宋留对亲兵挥挥手:
“去告诉公孙将爷,说我都知道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停了一下又说,“荀元这小婊子养的算个??老子连天兵天将都不怕,还怕他?”
亲兵出去了。宋留静静地躺着,极其甜蜜地追忆梦中的情景,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我这是咋搞的?怎么光梦见女子呢?”顿觉一股红潮在脸上浮现。他连忙看了看躺在身边的爱妾,仿佛怕她察觉到自己的神情似的。
卯末辰初的时候,宋留才爬起来,洗漱完毕,像往常一样坐到铜镜跟前认真照了起来。这铜镜净光锃亮,四周密密麻麻镌着铭文。镜面上非常清晰地映出宋留的面孔。这张面孔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漂亮,是一个地地道道美男子的面孔。但再仔细看下去的话,会发现一些缺点:前额有些低,眉毛过于稀疏,嘴角有些松弛,右脸颊下有一颗挺大的黑痣,上面有毛。这毛不知被宋留拔过多少次了,可无济于事。但总的来说是瑕不掩瑜,仍是一张生动而英俊的面孔,对别人特别是女子很有吸引力。宋留很爱照镜子,每天早上几乎都要在镜前坐两盏茶的工夫,反复欣赏自己的脸。尽管他清楚自己是漂亮的,还是要不放心地照来照去。有人时他还能稍微控制自己,倘若无人,就是从一个水塘边经过,也要在水面上照一会儿,直到自己满意时才离去。
前些日子,他的爱将公孙朝曾笑着对他说过:“大帅,看来你真是福星高照。成天价又是步师[104],又是打仗,别人都瘦得不行,可你反比过去发福了。”
宋留嘴上道:“是吗?那敢情好!四十岁的人了,那能一点儿福都不发?”可心里暗暗忧虑。没有什么人比他更不希望自己发胖的了。因为胖人总不那么好看。为着控制发胖,这几天他一直不敢吃饱饭。过去用膳时都少不了大鱼大肉,最近也一直忍着不吃了。故意饿自己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有好几次刚吃过饭不久,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开了。但他忍着一声不吭。
早膳端上来了。十几个雪白的纯[105]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彩绘楠木盘上。一个大陶盆中满满地盛着浆粥,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一壶酒和四五碟菜。宋留早已饥肠辘辘。但他把箸拿起来,却对着丰盛的早膳犹豫了,心中剧烈地斗争着。这顿饭是吃饱还是不吃饱?他实在太饿了,饭菜是那样令人垂涎。他想了一会儿,挥了一下手,心中说:“去他娘的,吃一顿饱饭吧!人常说,该胖的人喝清水都长膘。也许我这样饿着也不顶多大屁用,干吗还苦自己?”
他狼吞虎咽地把饭菜一扫而光。当他打着饱嗝离开几案时,突然又后悔了,觉得这顿饭实在不应吃那样饱。他又来到铜镜前照来照去,看自己究竟是不是长胖了,心里自语:“午膳时一定只吃个半饱!”
辰末时,公孙朝和其他几员大将来了。公孙朝先把探来的情况详细禀告给宋留,又悄悄对宋留说,营中有部分弟兄,听说敌人援军是荀元率领,惶悚不安,军心不稳定。宋留拍了下几案,愠怒地说:
“这些人真是包!区区一个荀元就被唬成这个熊样子?今天我一定要让他们睁开眼睛好生看看,究竟是他荀元厉害,还是我厉害!”
宋留手下有个名叫范奇的僚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说:
“大帅,听说荀元这次带来的人马虽不多,全是铁甲精骑。你看,这一仗应该怎样打?”
“他那几个烂骑兵算个鸟!”宋留说,“就是秦二世的虎贲三军来了,我的眼皮也不眨巴一下!”他转向公孙朝,“荀元那龟孙一共有多少人来着?”
“两万多。”
宋留轻蔑地撇撇嘴:
“耗子舔猫鼻子,自个儿送死!”
宋留考虑片刻,马上做出了迎敌的部署,他命令一个名叫王达伍的大将率领五万人马,继续包围武关,不放涉闲一人一骑出关。他和公孙朝、范奇等人,带领其余五万人马,在丹水附近迎击荀元。将领们按照计划分头布置去后,宋留也开始披挂。忽然,他想起刚才公孙朝说的情况,觉得应当采取某些办法稳一稳军心,鼓鼓大家的士气。但采用什么办法呢?他坐在几案旁,手支额头思索着。他从小聪颖过人,脑子转得极快,眉头一皱,一条妙计涌上心来,笑着把一个名叫王恩的亲将叫到身边问:
“你知道如今地里还有些什么庄稼?”
王恩略一思忖,回答:
“头伏萝卜二伏菜,如今三伏都过了很久了,地里只有菘菜[106]和冬麦。”
“好极了!”宋留喜上眉梢,把王恩拉到身边,叽叽咕咕地低声说了一通。王恩连连点头,向帐外走去。宋留又对另一个名叫王超的心腹亲将耳语了一阵儿,王超也前去布置。
己末时,部队集合在旌门附近的空场上,宋留率领一大群将领来到队前,对大伙勉励了几句,许诺打了胜仗“大酺”三天。正在这时,王恩奔过来,大声禀道:“大帅,旌门外平地上,忽然长出许多麦子,真是奇极啦!”
宋留故作不相信地说:
“胡说!那块平地是平日勒兵[107]之处,如何能长出麦子?”
宋留命令王超和几个亲兵,到旌门外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回来都异口同声地说那儿确实突然长出了一些麦苗。
宋留微笑不语,忽然拍了一下脑勺儿说:
“啊!我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他命人把军中负责占卜凶吉的“视日”找来,让他占卜。“视日”流利地回答:
“五行占曰:‘军中地忽生五谷,一军受赏,天助之道,攻必克,战必胜,守必固。’这可是个大大的吉兆啊!”
众将领听后皆面带喜色。他们的迷信心理十分严重,对“视日”的话深信不疑。
宋留说:
“由此可见,神明庇佑,天助我军,今天作战,必胜无疑!荀元竖子是死定了!”
众将领们感到无比振奋。
宋留对公孙朝摆摆下巴:
“传谕全体将士。”
公孙朝跃马上前,把这个令人鼓舞的情况大声告诉了全体将士。黑压压的方队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将士们勇气倍增,摩拳擦掌,决心在即将来到的战斗中大显身手。
一个时辰后,宋留率领五万人马来到丹水的龙头渡口。这里是内史[108]南境与汉中郡、南阳郡交界的地方。十年前,宋留曾两次到关中服徭役,每次都要打这儿经过。有一回,由于山洪暴发,丹水猛涨,道路被毁,还在这儿住了十几天。他对龙头的地形了如指掌,知道这一带多山多林,山势险阻,不利于骑兵作战,是通向武关最近的一条要道。渡口的北面还有一条路通往武关,远一天半的路程,但较为平坦。他估计荀元驰援武关,有极大的可能会走龙头,所以决定在这里邀击。同时,他也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即荀元见龙头有楚军严阵以待,或者扎营对峙,或者走另一条道奔向武关,不在这个地形对他不利的地方作战。对此,宋留也想好了对策。
龙头渡口一面临水,三面环山。渡口附近有一个名叫下车石的小镇子。据说当年楚怀王入武关时,因为道路险阻,在这里不得不下车改乘马匹,故而得名。由于小镇子位于通衢要道上,来往于秦楚之间的人们都要在这儿打尖,所以繁华程度抵得上一座小县城。镇子里有酒肆、客栈、店铺,还有一个混堂[109]。如今武关战云密布,官道上路断人稀,小镇里只有一个酒肆和客栈开张。宋留率领大队人马从小镇上经过,人们都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楚军大帅,纷纷向他投来敬佩而好奇的目光。由于楚军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人们并不害怕。有些百姓听说楚军要在这儿打仗,还主动要求助一臂之力。
宋留骑着马从小镇上一间挂着“洗”字招牌的屋前经过时,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情,双颊顿时发热。那时,他在一个刑徒队里担任屯长,手下管辖着一百多个到关中去服徭役的刑徒。他们为洪水所阻,住在这里,恰好有一支属于北地郡[110]壮女军[111]的小部队,约莫二十多人,也被困在镇中,与他们隔壁住着。一天傍晚,宋留听说那些女兵到混堂去洗澡,不觉动了邪念,悄悄从一棵树上攀到屋顶,透过混堂一个狭小的窗牖向里面望去。混堂里雾气腾腾,透过乳烟一般的水蒸气,一个个雪白的肢体隐约可见。哗哗的水声和打闹嬉笑声阵阵传来。宋留感到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团烈火烤炙着。正看得起劲,突然从混堂的大门附近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
“呔!房上<口外>楞松[112],做啥哩!”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操着吴音[113]喊道:
“快,抓住那小子,往死里揲[114]!”
宋留看见混堂门口有两个块头很大的人,正朝他指手画脚地喊叫。两人肩上都搭着白色麻巾,显然是混堂的伙计。宋留情知不妙,一骨碌爬起来朝房下一跳,撒丫子就跑。
灰色烟流一样的暮霭渐渐浓重起来。宋留不顾一切地向小镇外跑去,后面一大群人狂呼乱喊着穷追。天色黑下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一条小溪,看见溪畔有一大簇灌木丛,一猫腰钻了进去,手脚和头脸全都划破了。片刻后,追赶的人们蜂拥而至,不知道宋留藏在灌木中,大声恫吓道:
“你小子以为自己能藏得住?早八辈子看见你了!快出来!不出来就把你的狗腿打断!”
宋留吓得失魂落魄,只当人们真的看见他了,“嗖”地一下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又拼命跑。可是这次没有刚才那么走运了,只跑了二十几步便被逮住。顿时,拳头和棍棒雨点般地砸在身上。他是个武艺出众的人,尽管众寡悬殊,却能够左抵右挡,没吃多大的亏。后来,那个操着吴音的人抓了一把土扬到他脸上,使他双眼迷蒙,不得不停止抵抗。不消说,接下来的自然是一顿毫不留情的饱打。操吴音的人是下手最狠的一个。他一边打一边骂:
“我张财在混堂里十好几年了,今儿个头一回见到你这个没脸没皮的贱坯!你这是到药铺里买黄连,自找苦吃,莫怪老子手下无情!”
“张财……在混堂十好几年……”宋留嘴巴虽然连声叫饶,可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
那天交三更的时候,宋留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
如今,那个不幸的夜晚已过去十个年头了,这儿的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个名叫张财的人是否还在?宋留默默地想着,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涌上心头的屈辱和羞耻感压下去。
出了小镇,迎面是起伏不平的丘陵,还有几座险峻的小山。这时候,风势突然转了向,本来是由北向南刮,现在变成由西北向东南刮,风力也增大了许多。这股风对于正朝东南方向行进的楚军部队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大大提高了速度。走了约有半里路,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一阵海潮般的马蹄声。隔着小岗上的林梢可以看见尘头大作。饱有作战经验的宋留根据蹄声判断出,这股骑兵至少有万把人以上。片刻后两个斥候飞马来报,前方出现秦军大股骑兵,旗号正是汉中郡荀元。宋留的嘴角上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轻声说:
“兔崽子来得倒挺快!”
他掣出宝剑,大声命令公孙朝率人抢占有利地形。楚军虽是步兵,但是顺风,很快抢占了大部分重要山头和险要去处。秦军骑兵逆风而来,比楚军迟了一步。看见楚军已经据险立阵,他们只得停止前进,射住阵脚,在一阵沉闷的鼓声中匆匆列队,准备进攻。
宋留领着一大群偏裨交佐,纵马登上一个赭红色的小土坡,手搭凉棚向敌人观望。公孙朝急不可耐地说:
“大帅,秦军远道而来,肯定疲乏不堪,趁着其立脚未稳,直接杀过去吧,一准儿能冲它个稀里哗啦!”
宋留胸有成竹地摇摇头:
“莫急,且看龟孙们如何动作。”
这时冷飕飕的西北风更加凛冽,山野里树林呜咽,飞沙走石,站着都觉着不稳当。若迎着风走就更加困难。看见风势对自己部队作战有利,宋留脸上浮出了笑容。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荀元的骑兵开始进攻。一个多月来,荀元对楚军作战一直十分得手,根本不把宋留的部队放在眼角。他知道对方的人数比自己多,可压根儿认为那不过是“乌合之众”,绝非自己两万精锐骑兵的对手,一个冲锋就可以把他们彻底打垮。他不听周围大多数将领的谏劝,决定把全部骑兵投入进攻。山野里杀声连天,战鼓咚咚。马蹄声暴风雨般地震响着。胆小的看见这阵势,不把胆吓破才怪。
秦军迎风而上,这一带又山多林多,骑兵无用武之地,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进攻速度很快就慢下来。宋留把一切看在眼里,将宝剑平端起来。众将领以为他一定会发出全面出击的命令,不料他又把剑送回鞘中,发出一阵大笑,对左右说:
“荀元这龟孙,我还当他多会用兵呢!没想到他对打仗一窍不通!”说毕向身后招呼一声,“王恩,过来!刚才咱们打从小镇子上经过时,那儿的酒肆是否开着门?”
“开着的。”
“好,你马上到酒肆去,告诉那里的伙计,说我要去喝酒。”
王恩万没想到在大战就要爆发的严重情况下,身为主帅的宋留却要弃军而去,以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宋留故作愠怒地说:
“今天你是怎么啦,难道每句话都要我重复第二遍么?话说二遍淡如水!”
王恩不敢违抗,命令飞马奔下山岗。
范奇小声问:
“大帅,你真要去喝酒?”
“这还能假?”
范奇望望宋留的眼睛,觉得他不像是说心里话,苦笑一下:
“大帅莫开玩笑了!”
“开玩笑?”宋留瞪大眼睛,“二河水[115]养的才同你开玩笑呢!我不但自个儿要去,还要把你一起拉去!”
“我?”
“不肯赏脸么?”
范奇指指渐渐逼近的秦军骑兵,说:
“大帅,今天这仗还打不打了?”
“扯淡!谁说不打啦?”
范奇吭吭哧哧地问:
“那,那你干吗还要去喝酒?”
宋留纵声大笑:
“今天这仗不但要打,一定要打赢!只是不用我亲自在这儿打。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荀元那龟孙,公孙将军一人绰绰有余!”
范奇碍着面子,既不好说公孙朝对付不了荀元,又不愿意就此罢休,说:“大帅,别轻敌呀。荀元并不容易对付。他过去——”
“他过去是小狗戴铃铛,冒充大牲口!今天一见,才知他是个半粃子,十足的扔货!”
“大帅……”
“你甭再啰唆啦,陪我喝酒去吧!你放宽心,今天咱们一准儿输不了。如输了的话,我把南阳弄来的那口无射钟[116]白送给你!那可是无价宝!”
范奇苦笑了一下,心里涌上来这样一句话:“如输了的话只怕得把你的脑袋送给秦兵吧!”
宋留拉着范奇的胳膊向岗下走去,笑着说:
“咱俩好久不敲棋[117]了,今儿个好生杀它两盘!”
宋留吩咐几个亲兵留在这里随时把战况报告给他,然后带着范奇和另外几个亲兵回到小镇上。
酒肆里弥漫着酒香,一个庸保笑眯眯地迎上前,把宋留和范奇请进一间布置比较考究的小屋里,擦净几案,弓着腰问:
“官人来点儿什么?”
“有什么好酒?”宋留问。
庸保一口气说出好几个酒名,宋留点了几种,又问有什么“下饭”,庸保回答:
“有荇菜醢肉[118]和素烩搅瓜。还有刚弄到的楚苗食[119]。都来一点儿?”
“只把酒菜端来!”
另一张几案上放着一个“六博”棋盘,宋留吩咐亲兵把棋盘端过来,要和范奇下棋。对战事极不放心的范奇既无心喝酒,也无心下棋,又不好拒绝,只得奉陪。
酒先端上来了,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走棋。这种棋每人掌握黑白不同的六枚棋子,五个骰子,掷骰成彩,才可走棋。范奇对这种棋很是内行,但心不在焉,一开局就很不顺利。
杀声从远处传来,震动着范奇的心扉。他如坐针毡,偷偷瞥了宋留一眼,发现宋留全神贯注地望着棋盘,面色平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轮到范奇掷骰了。他把骰子捏在中指与食指之间,举到与鼻子差不多高的地方,心中祈祷:“如果今天这一仗能打赢,就掷得一彩!”骰子掷了出去,丢得过猛,滴溜溜掉在地上,范奇定睛一看,果然掷了一彩,心头猛一轻松。可是忽然想起骰子落到地上是不算数的,还得重掷,心情顿时又变得沉甸甸的。
宋留掷得一彩,喜滋滋地端起铜觞,示意范奇也把觞端起,道:
“来,干!”
范奇轻轻呷了一口酒,觉得酒味淡如水。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片刻后一个亲兵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酒肆,向宋留禀报:
“大帅,秦兵的进攻忒凶,有一股骑兵已经冲到刚才咱们待的小岗上了。”
范奇心头一阵狂跳。宋留头也不抬地道:
“再探!”
亲兵站在门口没有动,嘴巴嚅动了一下,似有话讲。宋留问:
“还有什么要禀?”
亲兵说:
“公孙将爷要我告诉你,待在小镇上太危险,是否再朝远处避一避。”
“胡说!我早就告他,今天我们是稳操胜券。我哪儿也不去!”
“大帅,”范奇终于忍不住了,“你凭啥说咱们一定能打胜呢?咱们的人并不比秦兵多多少啊!”
“唉!”宋留皱了皱眉头,“你真是西瓜皮擦屁股——没个完!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再把原委告诉你。”说完,他感到自己的比喻有些好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更为激烈的杀声传过来,范奇的头不由得转向窗牖那边。宋留轻轻在他胸前捶了一拳说:
“莫打野眼,好生陪我下棋!这盘棋我是赢定了!”
过了一会儿庸保端上几盘菜来。宋留尝了一口,紧锁双眉,问:
“这菜是你炒的?”
“正是小子。”
宋留把竹箸掷在几案上:
“没味道!”
庸保连连赔笑:
“恕罪恕罪!小子再去炒来!”
宋留本想叫庸保重炒,一转念,说:
“得啦!你在一旁歇着吧!我自个儿去炒几个菜,显显手艺!我有好久不摸锅碗瓢勺了!”向亲兵摆摆下巴,“帮我解甲!”
听说宋留要卸铠甲,众亲兵纷纷劝阻。如今胜负未见分晓,把甲解去,万一事有意外,恐会发生不测。宋留把眼一瞪:
“什么胜负未见分晓?今天咱们必胜无疑了!我的话绝不会错!”
众人不敢执拗,只得帮宋留解去铁甲。他走进里间没多大工夫就出来了,手里端着两盘菜。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宋留叫庸保先尝尝,歪着头微笑着问:
“怎样?比你的手艺如何?”
庸保尝了两口大惊失色:
“哎呀!太好吃啦!大帅的手艺真比伊尹[120]还高几分!”
宋留从鼻孔里发出鄙视的哼声:
“你吃过伊尹的菜?”说毕,又坐下来继续同范奇下棋。
庸保怀着吃惊的心情和外面的一个亲兵搭讪起来,询问宋大帅的好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亲兵说,那是在打下南阳以后,他常到一家有名的酒肆喝酒,看着那里的伙计炒了几次菜,便把他们的手艺学到了。亲兵说:
“俺大帅是个顶聪明的人,就是再难的活计,让他瞧上两遍就能吃到心里去。在世上,简直没啥能难住他的!”
庸保赞叹道:
“真是少见!”
“本来么!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宋大帅!”
这时候,小镇外面的杀声渐渐微弱下来,对于屡经战阵的人来讲,这种沉寂并不是一件好事。它往往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战斗。范奇心想,这不外是两种情况:一是秦兵被暂时击退,正在组织新的进攻;二是双方的苦战陷入胶着状态,也是最严重的时刻了。范奇更多地想到第二种情况,心情更趋紧张。
一阵特别激烈的马蹄声从街道上传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女人惊叫,范奇顿时警觉起来。
宋留若无其事地拾起骰子,掷到空中,喊道:
“五白!”
范奇心神不定,竟把“五白”听成“吾败”,面色唰地变了,心中小声叫道:完啦!
小酒肆的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衣甲不全、浑身鲜血的人冲进来,倚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粗气。范奇看清来人正是公孙朝,知道这一仗肯定惨败无疑了,一股凉气蓦地透过脊梁骨向脑门蹿来。他睃了宋留一眼,倘若不是他这么自负轻敌,何至于此!
公孙朝朝亲兵们伸出一只胳膊:
“水!嗓子眼儿里冒烟啦!”
亲兵们连忙递过去一碗醪酒,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长长地舒一口气。
宋留用非常平静的口吻问:
“打得怎样?”
范奇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料公孙朝说:
“大帅,打胜了!是一个全胜!秦兵一个都没跑掉!荀元也被活逮啦!”
“打胜了?”范奇问。
“大获全胜!”
“当真?”
“当真!”
宛如一股春风吹进心田,刚才脸上一直布满愁云惨雾的范奇,这时也露出了笑容。他望望窗牖外面,忽然发现今天的阳光竟是那般明媚。天是那样蓝,山是那样青!又看看一个个面露喜色的亲兵,竟发现他们长得那样英俊可爱!
宋留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又投到了棋盘上,好像这样一个重大捷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诱惑与震动似的。
范奇瞅瞅宋留,刚才的一缕埋怨之情猛然间转为敬佩感,觉得宋留在他的心目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高大!
半个时辰以后,楚军部队押着大批秦兵俘虏凯旋。小镇子的山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楚军将领全部聚集到小酒肆来了。宋留大摆宴席,庆贺胜利。将领们开怀痛饮,猜拳划拳,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他们纷纷向宋留敬酒,用各种赞誉之词夸奖他。宋留心头交织着骄傲和自负的情绪,不管谁向他敬酒都毫不推辞。幸亏他是海量,没有醉倒。酒至三巡,范奇站起来问道:
“大帅,自从与秦军开仗以来,大伙心头都结着一个疙瘩,该请大帅把它解开啦!”
“什么疙瘩?”
范奇说:
“在小岗上那会儿,两军并未交锋,你为何肯定今天一定是我胜敌败?其中究竟有何奥妙?”
宋留哈哈大笑:
“说句老实话,今天你的怀里一直揣着兔子吧?”
众将领哄堂大笑。范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自我解嘲:
“何止是揣兔子,我怀里揣着一头小牝鹿呢!”
宋留说:
“起先,我并没有十成把握一准儿要赢,也不知道荀元实际是个猪尿泡,可当他进攻后,我一下就把披在他身上的那层老虎皮扒去了。他是个屁也不懂的大草包!”
范奇不解地问:
“大帅凭什么这样说?”
“有三个原委。你们想,若无十二分把握,我岂能离开战场?又怎敢在打得难分难解时解甲?”
“哪三个原委?”
“一,荀元手下全是骑兵,根本不应在这样的地方同我打仗。兵法上说:‘骑兵与步兵战者,若遇山林险阻,陂泽之地,疾行急去。是必败之地,勿得与战。欲战须得平阳之地,进退无碍!’我晓得他领的是骑兵,故意挑了这样一个地方,用步兵打他。他不知好歹,硬朝陷阱里跳,岂有不败之理?骑兵到了多山多林之地,就像龙游浅底,虎落平川,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
将领们感到宋留说得确实很有道理,频频点头。
“二,”宋留接着说,“不知你们大伙留神了没有,今天刮什么风?”
“西北风。”
“对!荀元从东南方来,恰恰是逆风而行。我们是顺风。兵法上说:‘逢战若遇顺风,致势而击之;若遇逆风,坚阵以待之。’他们逆风应坚守不动,偏要攻击,不是梗着脖子拉硬屎嘛!稍微打过一些仗的人都晓得这一点。我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荀元小子的心窍!”
将领们会心地笑了。
“三,兵法上常说‘争地勿攻’。我们抢先来到这儿,据险扼守,占了地利。秦军远道而来,又是骄疲之师,硬着头皮往石头上碰,能不碰个头破血流?他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只当到武关是来串亲戚,讨堂客[121]的,呸!我日他姐,这下他们总算领教了。所以两下里尚未交手,我已知道秦军绝无获胜希望。莫看他们一开始气势汹汹,好像要把这儿的山山水水都翻个个儿,那是癞蛤蟆垫床脚——鼓起来的劲长不了!”看见大伙都抿着嘴在笑,宋留把酒碗端将起来:“我说完啦。来,大家都把碗拿起来,请!”
“大帅请!”
宋留抖了一下双肩,说:
“干!”
“干!”
一个亲将走进来,附在宋留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宋留把酒碗搁下,对大伙说:
“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失陪!你们尽管痛饮,到醉方休!今晚咱们就宿在镇上,美美地睡个太平觉,直睡到日头照到腚沟子上!”
宋留出去后,一个偏将感慨万端地说:
“原来我以为荀元有泼天的本事,没想到他偏偏撞到咱大帅手里,连屁还没来得及放几个就被活逮啦!并不是荀元不厉害,是咱大帅太厉害啦!这就叫作‘露水见不得太阳,小鬼见不得阎王’。再说今儿个老天也有眼,暗地里为咱使劲。我估摸着一准儿是咱们前世都积下阴德啦!”
王恩问:
“何以见得?”
“你忘了营垒外突然生出麦子的事啦?”
王恩拊掌大笑:
“那也是大帅使的计。那些麦苗,是大帅吩咐我领着几个兄弟从麦田里连地皮一块儿铲起来悄悄埋在营垒门口的!”
将领们全都惊呆了,好一个聪明的宋大帅,竟把全军将士都蒙在鼓中!
宋留偕着亲将来到酒肆外面,问:
“何事?”
“荀元说他想见你一面。”
“这个龟孙,想做什么?”
“不知道。”
“他在哪儿?”
“我们把他押在混堂里面。”
宋留的眉尖跳动了一下,又问:
“一共抓了多少秦兵?”
“三千多。”
“奶奶的,还真不少哩!把他们都押在哪儿?”
“都在河滩里,等候大帅发落。”
宋留来到混堂门前,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再一次涌入心际。那个操吴音名叫张财的声音又回荡于耳边。他忽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烧。
荀元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盔甲全被剥去,几个楚军战士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怒视着他。宋留的目光刚投到荀元脸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以前,荀元在他心目中是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般的粗鲁大汉,万没想到如今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极英俊而年轻的男子!荀元身上溅满了血渍,头发乱得像一窝被践踏过的荒草。但这掩饰不住他那酷似女子一般的清秀之气和那漂亮的丹凤眼中特别具有魅力的眼波。宋留的心里突然受到一种复杂情绪的冲击,忖道:“嗬,这家伙模样真俊!一点也不次于我!或许才过丁年[122],也未可知!”
宋留长得很漂亮,却希望别的男子都很丑。对于那些相貌稍微出众一点儿的男子,他总是心怀嫉恨。
荀元眼中坠下泪来,用可怜的声调哀求宋留留他一条活命,他情愿投降,长留宋留麾下;还说如果宋留饶他不死,他可以凭着自己同涉闲的老关系,到武关去劝他献关投降。宋留心里说:“原来你是个狼心兔胆的家伙!”
宋留知道荀元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把他留下,不无用处。但他打定主意要把荀元杀掉。单凭他那副长相他也不能留下他。宋留心里道:“你纵有潘安宋玉之貌,也难免杀身之祸!”他脑袋一转,想捉弄荀元一下,换了一副温和面孔,边听荀元的哀求,边微微点头,仿佛若有所思。荀元说毕,宋留命令亲兵为他松绑,用非常和蔼的口气说,同意他的投降。荀元感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宋留觉得好笑,忖道:“我现在虽说为他松了绑,同意他投降,但他未必全信。”又好言抚慰了荀元一番,并说自己绝不记前仇,边说边亲切地拍着荀元的肩膀。荀元泣不成声,说宋留是他的“重生父母”,他要长期追随,将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宋留的恩情。
宋留微笑着颔首,自然不大相信荀元的话。这时,公孙朝、范奇和几个僚属已经来到一大会儿了。他们都知道宋留很少留用朝廷的将领和官员,现在见他为荀元松绑,又用那么亲切的口气说话,以为他真要留用荀元。宋留朝公孙朝挤挤眼睛,问:
“这次出来,咱们带了多少白金?”
“只带了一百镒。”
“都拿来,赏给荀将军!”
荀元趴在地上磕头,脑门上都磕出了血。
宋留吩咐一个亲兵头目去拿酒,然后和一个小头目走到院子里,说:
“一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我把碗摔地上,你们就把荀元那孙子绑起来!”
从宋留那笑容满面的脸上,小头目似乎明白了,连连点头。折回屋里以后,宋留见荀元的面色平静多了,满满斟了一碗酒,递给荀元。就在荀元含着羞惭的微笑伸出双手接酒时,宋留突然把碗砰地猛掷在地,面孔一变,大喝:
“左右快替我拿下!”
荀元目瞪口呆,被紧紧地捆作一团,看见宋留那带着恶意的冷笑和露着杀气的脸,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已渐平静的心忽又被死亡的恐怖攫住,脸上顿无血色。
宋留盯住荀元的脸说:
“老子稀罕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稀罕软骨头!你越不想到幽都城去,老子越要送你去,娘娘的!”
荀元心里猛地涌上来一股懊悔情绪,脸色惨白,眼睛闭上了。
宋留继续说:
“怎么,你后悔啦?哼,晚啦!你现在充硬汉子?算了!这是雨停之后再送伞,用不着啦!你们这号胆小鬼,都是比猴子还精灵的家伙,鬼才信你们的话!你能叛变朝廷降我,将来有一天难道不会叛变我去投别人?你还说什么去劝说涉闲献出武关,呸!这是狗掀门帘光用嘴!老子又不是刚断奶的娃子,你就是把天说成地,把地说成天,我也不信!你算老几,涉闲能乖乖地听你的?少跟我来这一套!来人,把这小子推出去砍了!把血刀拿回来查验!”
亲兵们拖着荀元一阵风似的向外走去。宋留见荀元的裤裆里有湿漉漉的东西朝地下滴,轻蔑地说:
“贪生之辈!”
宋留领着大伙来到院里,忽听附近一间小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感到诧异,问:
“谁在里面?”
亲兵们告诉他,那屋里住着一个濒死的瞎眼老汉,据说他原先是这个混堂的伙计,大军迫近武关时,掌柜携带金银细软溜之夭夭,留下他看管房屋。秦军从镇上撤退时,把混堂里的东西洗劫一空,还把老汉的眼睛弄瞎了,如今这个老汉已经气息奄奄。宋留心里一动,领着亲兵走进屋去。
屋里光线暗淡,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扑面而来。宋留看见墙角一堆枯草上卧着一个老汉,衣服烂成破布条,头边放着一个破陶罐,还有一只缺口土碗。
“谁呀?”老汉微微仰起身子问。
宋留的心一下子跳得剧烈起来。这瞎老汉操的是吴音,难道他就是十年前……不信人世间竟有这般巧事!
亲兵们刚要开腔,宋留摆摆手,俯下身子轻声问:
“老伯,你的名字可叫张财?”
老汉翻着黑洞洞的眼皮点头,问:
“你是谁呀?”
宋留强压住蹿上脑门儿来的怒焰,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我是你的古邻[123]呀!”
“啊也!”老汉的身子颤巍巍地动了一下,“你叫什么?”
“我姓宋,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么?”
老人摇了摇头,又问:
“你打哪儿来呀?”
“我如今在楚军中趁食[124],准备打武关。”
老人突然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
“可有吃的东西,给我一点儿,我饿得快招架不住了,肚皮都贴着脊梁骨啦!唉!听说你们替天行道,专门杀富济贫,为百姓出气,这可太好啦!你们该早点打进武关去,抓住那些天杀的官兵,全都宰了!”
“你的眼睛是谁弄瞎的?”
“除了他们,还有谁!”
宋留亲切地说:
“我手里没吃的东西,稍候一会儿,我派人取来。”
瞎老汉感激万分,两行老泪从黑咕隆咚的眼眶中涌出。他想爬起身来,身子一挪动,碰翻了旁边的陶罐,一点儿肮脏的水从里面流了出来。老汉忙不迭地捡起陶罐,抖抖索索地凑上去喝。
宋留回到帐篷里,挥退亲兵们,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小包马钱子。这是一种烈性毒药,在大多数将领身上,上至陈王,下至偏裨将佐都有,一旦战斗不利就服毒自杀,绝不让敌人生擒。宋留虽然没有考虑过自杀,但随大流不能不带着毒药。他把亲兵给他刚刚放在几案上的一壶酒和一盘馄饨拿过来,把马钱子撒进去,吩咐一个心腹亲兵给张财送去。那亲兵去后,他冷笑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财呀张财,相隔十年,百舍重趼,没想到冤家路窄,咱俩到底又碰在一起了!”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跳出:倘若别人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说我小肚鸡肠,没有度量?但又一想,去他娘的,反正马上就要离开此地,那张财双目失明,只剩下一丝游移之气,鬼知道他死于谁手?
他卸去铁甲,换了一件干净战袍,来到内帐,拿过铜镜来反复照看,看究竟是他漂亮还是荀元漂亮。这是他一个改不掉的毛病,每逢遇见英俊的男子,回来一定要揽镜自照,实际是自我安慰。照看良久,他觉得荀元的确比自己要出色几分,不禁喟然一声长叹,把铜镜推到一边,心头蒙上一层悒郁的阴影。但过了一会儿,他想到荀元尽管仪表非俗,可是已经做了“异域之鬼”,还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心情才慢慢好转。
申末时候,公孙朝和范奇走进帐来,请示宋留对三千多秦军俘虏怎样处置。宋留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说:
“一个都不留,通通送回‘老家’去!”
宋留对被俘秦兵一直采取斩尽杀绝、免除后患的手段,在作战中秦兵抵抗异常顽强,活着被逮着的很少。宋留麾下的将士们对这一点很不满意。他们早就听说,周文对被俘的秦兵一贯宽大为怀,愿留就留,愿走就走,还发给盘缠。伤病者给予治疗。自古以来,像这样的义师何处去找?因此周文军的作战一直十分顺利,不仅百姓从之如流,就是秦兵在阵前倒戈的事情也屡屡出现。将士们都希望宋留能像周文那样。现在公孙朝和范奇正是受了部分将领的委托前来劝说的。范奇说:
“大帅,将士们都说,这些秦兵还是不杀为好。”
“为什么?”
范奇轻声道:
“为了大帅的嘉誉,也为了今后作战顺利。”
“此话怎讲?”
范奇把将领们的意见告诉宋留,希望他能像周文那样。本来宋留对他们的话抱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一听他说周文如何,不禁动气。宋留对周文的为人和行事一贯瞧不起,认为他“虽有薄德,却无真才”。当初,陈胜派出几路大军攻秦,其中最重要的一路是由三川郡经函谷关直捣关中。宋留竭力主张将这一路人马交给自己统领,陈王却把兵权交给了周文,而令宋留率另一路西征军取道南阳郡经武关进击咸阳,与周文军成掎角之势。宋留大失所望,向陈王进谗言,说周文无法担当这一重任,主张把这一路的兵权交给小同乡田臧或者蔡赐。陈王非但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还把他训斥了一顿。这样一来,他对周文更加嫉恨。他私下里常对别人说,周文完全是凭着对陈王的“愚忠”才当上西征军统帅的,若论才干,把重要将领全都排完了也轮不到他头上。对秦作战以来,周文军势如破竹,进展神速。那一路上全是重要郡县,天险要塞比比皆是,而且驻扎的官军也是全国最精锐的,虽然迭经苦战,却没有什么能阻挡住周文军的锋芒。不出数月,周文军抵戏亭,威逼咸京,举国震动。这赫赫的战绩不能不使万人瞩目。而宋留忌妒得要死,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捞到那一路西征军的统帅权。他相信,如果自己要处在周文的位置上,战功只会比他更为卓著。可是,不久得到周文败出关中的消息,宋留心里的高兴劲就甭提了。他逢人便讲:“陈王不听我的话,才有今日之败!”他十分清楚,周文之所以败出关中,是由于战线太长,粮草和军援接济不上。对此,他却避而不谈。他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夸赞周文。现在要把三千俘虏处死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他说:
“这秦兵俘馘,非杀不可,留下就是祸害!秦兵都是鸱鸮,你留下他们,放了他们,他们终究还是要害人的。咱们可没那么傻,喂饱狗让它咬自己。再说,咱也没有那么多粮食来填他们的肚子。”
接着,宋留吩咐范奇领人到河滩上挖坑,命令公孙朝选七千个强壮的兄弟,饱吃一顿,准备好绳索,午夜时听号令一齐动手,将俘虏悉数活埋。范奇觉得宋留有些太残忍了,可是知道自己再多嘴也无济于事,便退了出来。
三天后,宋留大军凯旋。这几天,涉闲一直龟缩在武关城内。他只有一万多一点的人马,加上武关原先的守军也不过勉强达到两万,何敢轻举妄动?在涉闲驰援武关之前,章邯曾亲自把他召去面授大计。章邯把宋留的情况告诉了涉闲,要他到武关后“威仁兼用,见机行事”,第一步要牢牢守住武关,第二步用利或官禄去诱惑宋留,在可能的情况下招降他。涉闲久历戎行,深知在如今这种形势下招降他绝不可能,所以把全部精力投在加强防务上。由于道路阻塞,他接到荀元率两万精骑驰援武关的檄书时,宋留已经领兵开往龙头去了。他本想通知荀元不要轻进,最好是在楚军后方据险扎营与武关遥相呼应,但送信的士兵还没缒下城头,就得到了荀元全师覆灭的消息。涉闲嗟悔不已,更加用心守关。
宋留回到武关的第二天,乘着战胜之威,对武关城外长岗岭附近的两座瓮城发动猛攻。不到一个时辰,两座瓮城都被攻占,守城的几百秦军全部战死。第三天,公孙朝和王达伍又分别对虎山和吐雾山上的亭、障进行扫荡,夺取到手。这样一来,武关城外的全部地区都为楚军控制了。当天下午,宋留命令向武关方向移营。午末未初,人马开始调动。宋留把负责移营的事交给公孙朝去办,自己在帐中与吴颖饮酒作乐。喝完酒,大营已差不多搬迁一空,范奇驾着一辆轻车来请示宋留什么时候动身。宋留抱起大醉不醒的爱妾放在轻车上,然后跳上自己的战马,吩咐亲兵们把窝弓、矢曾徼拿来。范奇问:
“大帅,你还要上哪儿去?”
“我去羽猎!等大营全都安顿好了我再去!”说完,领着亲兵们一溜烟地驰出旌门。
一个时辰以后,宋留满载而归。这时,移营已经全部完毕。为着进攻武关方便,宋留把营盘迁移到距武关只有五里多路的地方,共分三座大营。公孙朝率领一部分军马驻扎在长岗岭麓,王达伍驻扎在鲁岭,宋留的本屯在两座营盘稍后的地方扎寨。十万人马所需用的辎重和粮草,也移至吐雾山附近。
本屯方圆约有十几里。宋留的帐篷恰好设在全营的中央。其他帐篷都是葛麻布的,唯独他那顶是用牛皮制作的,冬暖夏凉。宋留领着诸将到各处视察一遍,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发现帐篷的门是朝北的,勃然变色,问左右道:
“这帐篷的谁安的?”
一个亲将回答说是他领着几个亲兵干的。宋留问:
“门为什么不朝南?立即改过来!”
宋留是很重视这些事情的。他虽说出身菲薄,但一直认为自己有“奇德”,今后必将发迹,所以对这也看得很重。至于他为什么认为自己有“奇德”,说来话长。据说他母亲生下他的那天晚上梦见了天鸡;他父亲前几天在深山里打柴,和同伴们看见几片美丽的彩羽,拿回来让人一看,都说是凤鸟身上的。这两件事在人们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被当作奇闻。宋留稍稍长大了一点儿又听人说,他坠地的那天晚上,五邻六舍看见他家的房屋上空腾起一片红光,只当是失火,纷纷来救,却见房屋完好无恙,但听得一阵清亮的婴啼破屋而出……
宋留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风流隽逸少年,乡邻们对他都另眼相看。有些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有奇德者必有其形。”这句话不知怎的传到宋留耳中,他扬扬自得。他确实聪明过人,五岁时对一些简单的古文便能过目成诵,九岁可吟诗作赋,还能弹许多很难的古曲,诸如《韶》《武》之类,使庠序里的先生们大为惊叹,称他为“颜回转世”。成人之后,才华更横溢,据说他在二十八岁时曾把自己写的几十篇文章汇集在一起编成一部书,题名为《日母集》,内容涉猎极广,曾被秦始皇列为禁书,除了朝廷长阳宫中保留一部外,其余全被焚毁,这唯一的一部也在秦始皇去世后葬于骊山陵中了。
宋留从小就养成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的习性。特别是他投奔楚军不久,有一个懂相术的“山人”替他相面说,他是“重瞳”,一目有两个瞳孔,他更加自负。他常用“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的话比喻他同周围那些人的关系。陈胜虽然是张楚王,也为他所瞧不起。他觉得现在虽说自己还在别人手下干事,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个“大任”总有一天会飞临他头上!
亲兵们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帐篷改过来。宋留有些疲倦,决定不叫爱妾同自己一起睡觉了。他草草用毕晚膳,准备上床,刚脱完上衣,突然帐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谈话声。他把耳朵贴在篷壁上,只听见一个很细嫩的声音说:
“麻子哥,咱们在下车那阵儿,老乡们给咱大帅起的外号特有趣!你听说了吗?”
“啥外号?”
“‘香哥儿’。”
宋留一时没有弄明白“香哥儿”是什么意思,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又说:
“香哥儿?咋起这样的外号,驴不驴马不马的!你从哪儿听来的?”
那个细嫩的声音说:
“听几个娘儿们说的。那天咱们打了胜仗回到镇上,老乡们跑出来瞧,娘儿们不敢上大街,都躲在屋里半掩着门儿朝外瞅。我正好站在一扇门外,只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对咱大帅品头论足。一个说:‘哟,你瞧他模样长得多俊,就像是画上画的一样!’”
宋留听见这话,一股喜流荡入心田。那个细嫩的声音继续说:
“另一个说:‘这么俊的大男将,保管身上的汗都是香的。’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娘儿们都管大帅叫‘香哥儿’。大帅身上的汗是不是香的我不晓得,但他的模样恁俊,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见。麻子哥,不是么?”
宋留真想替另一个回答:“怎么不是!”一阵沉默,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
“大帅模样长得是俊,也有一点不好……”
宋留的心一下被提到喉咙口上。
“……你没瞧见他脸上有颗‘苦命痣’吗?上面还有毛!特别是他笑的时候,那黑痣跳得可欢!这就好比是一幅恁白的绢绸,啪地让人给甩了一团墨上去!”
细嫩的声音“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宋留脸上一阵发烧,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没有穿上衣,也没有上床,径直来到放铜镜的几案旁自照。烛影摇摇,光线昏蒙。他恨死这颗倒霉的黑痣了!真想用刀子一下把它剜去!
由于心绪不宁,他脱了鞋一头栽倒在床上,用锦衾蒙住脑袋,又神经质似的腾身而起,把头伸到床下,仔细查看床下是否藏着歹人。多年来这已是他的一个习惯了,那还是在他刚刚束发的时候,有一回听大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想杀死仇人,晚上悄悄爬到仇人的床下藏匿起来,等到夜阑更深,那仇人正呼呼大睡,他像猫一样从床下爬出来,把仇人大卸八块了。这个恐怖的故事在宋留年幼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打那时起,每天晚上睡觉他都认真看看床下是否藏匿有人,否则就一夜睡不安稳。他父母曾经因为这件事嘲笑他胆小怕死,但没有能改变他的习惯。今天这一夜,他被脸上黑痣的事儿弄得苦恼不堪,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夜里马夫给拴在帐外的“追风神骏”喂了三次草,他都朦朦胧胧听到了,一直到亮梆子敲过很久,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移营后的第五天,楚军开始猛攻武关。涉闲拼死抵抗,战事异常惨烈。武关险阻,再加上关上守军已全部换上涉闲的精锐部队,楚军连攻七天,死伤累累,却未能越雷池一步。第八天,宋留把部队撤下来休整。三天后,九千多名从峣关前来增援的虎贲军赶到了武关,增强了涉闲的力量。与此同时,涉闲还得到羽檄,另一支来自水郡的增援部队近三万人,正昼夜兼程向武关赶来,估计还要半个月左右就能抵达。这些意外的情况,宋留一点儿都不知道。
几天的猛攻非但没能拿下武关,反而白白伤亡万把兄弟,宋留一方面感到心焦,另一方面对涉闲恨之入骨,发狠心一定要不惜一切地啃下这块“硬骨头”。正当他积极布置兵力准备再次进攻时,忽然收到涉闲一封书子,说武关兵员伤耗过半,粮草也濒于尽绝,秦军士气一蹶不振,再做毫无希望的抵抗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他说自己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已经看到朝廷“穷困万民,人心丧尽”,决计投降,请求宋留给一个宽限日期,他把兵力辎重器械清点成册,然后献关。这封书子语气谦恭,又有涉闲的一个儿子前来做人质,宋留非常高兴。他立即回了一个书子,表示同意涉闲投降,答应给十天的宽限时间。在这十天内,他保证绝不靠近武关一步。当天下午,楚军从武关下撤离了。
老奸巨滑的涉闲已经制订了一整套袭击楚军的作战方案,并呈报了章邯。宋留正一个劲儿做美梦,第二天早上,派出去的一个探马禀报,说老百姓都哄传章邯和周文在曹阳、崤山一带展开了大血战,楚军人少被围,处境困难。宋留心里更加得意。他挤挤眼睛,说:
“周章啊周章,你在拼死苦战,我却要打进秦中去了……”
第十一节
从函谷关回到曹阳的当天夜里,周文就把陈胜的岳父送走了。他专门派了一个得力的都尉和五十名精骑护送,还托老人带一封书子给陈胜,详陈了曹阳前线的军事形势。动身时周文亲自到垒门相送。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亮透过朦胧的云雾把淡黄色的光芒洒向大地,天空缀满了宝石般的星辰。临别时,周文解下自己的斗篷来,披在老人身上道:
“我不能远送啦,您老一路上多自珍重!”
被周文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出来后,陈胜的岳父一直怀着感激之情。特别是周文的弟弟为了救他被秦军掳去,生死不明,又看到函谷关子城外面那一幕情景,更过意不去。他道:
“你兄弟,你娘他们,要想法子搭救呀!”
周文心中发酸,但控制了自己。他不愿意使老人在路上难过,安慰道:
“您老放心。我们已想出了搭救他们的法子。”
“真的?”
“是真的。”月光下,周文在微笑。
老人走了。目送着马车的影子在星光下远去,直到马蹄声也被秋风淹没,周文才步回营中。
夜色苍茫,营垒中万籁俱寂。周文又累又困,同索卢仲搏斗时留下的创伤此时又火辣辣地作痛。他多么想去睡上片刻,但是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明天一早他要召集重要将领商议军机,有些事必须在议事前处理完。第一件是硖关守将易人的问题。硖关位于楚军大营的东北侧,紧傍黄河,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战略要冲。它南面不远就是函谷关通向中原的驰道,北面是这一带唯一的渡口。扼守住硖关,不仅可以控制驰道,还可以控制渡口。楚军大部分粮草就是通过黄河用船从荥阳运来,在硖关上岸的。如果硖关不慎易手,退往中原的道路将被切断,通过渡口退往河东郡、上党郡的希望也随之破灭。那条生命运输线不消说也就不复存在了。周文的叔叔周明过去当兵时,曾在硖关驻守过,对这一带很熟悉。西征军进攻咸京时,周文就派他攻下硖关,并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周文兵败,从关中退到曹阳与章邯对峙才派大将谷念把周明替换下来。秦军曾不止一次地打过硖关的主意,有时派兵强攻,有时用偷袭的手段,有时装扮成楚军企图赚开关门。谷念粉碎了秦军的一切企图,守住了硖关。谷念有勇有谋,是周文的一条得力臂膀。可他有一个毛病:梦游。越是疲劳,他犯得越厉害。就在周文到函谷关去的前一天晚上,谷念梦游,不幸从悬崖上掉下摔死了。硖关不可无人镇守,几个重要将领又都在前线与秦军对峙,此时他很自然地又想起了周明,但眼下他正为母亲和周应的事痛苦万分,派他到如此关键的要冲坐镇,能否胜任?
接着他又想到刘贤通的侄子刘木。刘木为人精明强干,作战勇猛,参加起义的时间虽不长,已从普通战士升为左校尉。上月中旬大军撤出关中时,周文曾派他率领一千余名将士在宁泰和平舒一带狙击秦军,他在华山脚下巧布疑兵,使大股秦军整整一天不敢前进。天黑后,刘木亲率士卒夜袭敌营后才从容撤走。为了表彰刘木的功绩,他曾决定把他再擢升一级,刘贤通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他虽然作战勇敢,却很自负,不可重用。周文虽然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但对这话也没往心里去。如今要派刘木到硖关去,刘贤通会不会还反对?权衡再三,他始终无法在周明与刘木之间做出决断,最后决定先找叔叔谈谈,再与刘贤通商量。
第二件事,是到咸京与森越联系的殷虎回来了,同去的殷豹却没有回来。这是两天前的事情,殷虎一回来就因受伤过重,人事不知了。当时郭盎在大营,周文即刻决定去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盎的营帐设在大营的东北角,旁边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林。秋夜静悄悄的,空中飘荡着一股弥漫着潮味的寒气。周文来到这里,忽听一阵很低的话语声从小松林中传出来,还夹杂着压抑的笑声。那是郭盎与罗喜的声音。
只听见郭盎说:
“……你随大帅到函谷关去的这两天,我险些没急出病来,端起碗来就想着你,饭到了嘴里就像嚼泥巴团一样。我估摸着这两天掉了好几斤肉……”
罗喜的声音:
“没看出来。”
“不光吃不下饭,还没睡一个囫囵觉呢!你走的那天晚上,我还干了一件你们常干的事……”
“啥事?”
“我讲出来你不会怪我没出息?”
“你到底干啥啦?”
周文不愿意听别人谈话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打搅他们,转身向原路走去,只听郭盎说:
“我掷鞋卦[125]啦!”
“唉,你真是!这哪是爷们儿干的事!”
“你怪我了吧?”
“我真拿你这人没法子。”
“我共掷了两次,头一回鞋底朝下,把我吓得要死,十个指头一个劲发凉。第二回又掷,鞋底朝上,心才算定了。”
“以后甭干这样的事了,叫人笑话!”
“那不是因为想你?”
“你将来甭忘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寡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就像忘不了我姓郭一样!”
下面的话听不见了,周文决定先到叔叔那儿看一看。
周文走在坎坷的小道上,耳边老是响着郭盎与罗喜的声音。半个月前,他就听说郭盎与罗喜相好,今天夜里无意中听到他俩的几句对话,心中翻起一层波澜。还是西征军尚未离开陈县时,他曾亲自出面替刘贤通和罗喜作伐,希望他俩能结下“百年之好”。起初他俩都没有异议,可是过了不久,两人的关系就黄了。当时战事繁忙,也没来得及询问此事。驻扎在曹阳后,有一次他曾向刘贤通问到此事。刘贤通低着头不发一言。经再三询问,他才憨厚地笑着说:
“大帅,咱是块什么料你还不晓得吗?你的一片热心肠我收下了。你想想,罗喜姑娘是朵花,咋会插到咱这头上?我配不上她。差十万八千里哪!”
倘若这几句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很可能要带着气,可是刘贤通对别人从来不会挖苦。他明白他说的是心里话,又问:
“你俩是谁先提出罢手的?”
刘贤通拈着短胡子嘿嘿笑着说:
“我。”
“这话当真?”他不相信地注视着刘贤通的眼睛。
“大帅,我啥时候诓过你?”
事隔不久,他才从别人那里得知,原来还在他为刘贤通与罗喜“作伐”之前,郭盎就向罗喜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情。开始,罗喜虽然没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当他为刘贤通作伐时,她碍着面子也不曾反对。然而在这个时候,郭盎却以十二倍的热情来找罗喜。罗喜是个心软的姑娘,见不得人家眼泪和哀求。她把郭盎和刘贤通反复比较,觉得郭盎各方面都略胜刘贤通一筹。可是她也深知刘贤通是个善良而忠厚的人,对自己也一直很好,拿不定主意。刘贤通得知这情况后,才毅然主动提出了罢手的话。
周文对郭盎不太了解。虽说他的职位只是护军将军,由于是陈王派来的人,周文和将领们都对他另眼相看。郭盎是个英俊而潇洒的青年,手脚勤快,能说会道,大家都很喜欢他。周文待他也很好。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周文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大好的印象。刚才听了郭盎与罗喜的对话,涌进他脑海的一个念头,就是德山的嘴巴真能说,死人都能叫他说活了!
周文到了周明住地,听见了一阵低沉而凄凉的琴声,不禁停住了脚步。一个男子悲怆的歌声响起来:
常棣之华,
鄂不,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
一钩清冷的弯月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被歌声打动了。一片薄薄的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也许是月亮不忍再听下去?
歌声是从周明帐篷里传出来的。周文知道,每当叔叔碰到难过的事情,就借弹琴和唱歌来解愁。周文也会唱这支歌子。这是在他孩提时代母亲教会他的。他屏息谛听,想着生死叵测的母亲、弟弟和春巧,胸中仿佛坠着一块巨石。
周文忽然想起函谷关子城外叔叔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刺痛。他知道,在这种时刻是无法找叔叔谈事情的,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歌声紧紧追随着他,走到栅门外才放慢脚步。这时,他觉得双腿竟是那般沉重,许多往事涌入心中。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就患重病辞世了,不但没挣下一个铜子,反而糊里糊涂地欠了一身债。为还债,母亲只好忍痛把几个孩子撇在乡间,到城里去当“漂母”。母亲临走的那天晚上,风雨凄凄。他家那间破烂的茅草屋里,一灯如豆。母亲坐在灯下缝补衣裳。周文、周明和周见坐在周围,刚满九岁的周应睡在旁边。整整一天,母亲对孩子们千叮咛,万嘱咐,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饥肠辘辘,饮泣吞声。狂风裹着雨点从瓮牖、门缝和千疮百孔的墙壁上涌进来。母亲说:
“你们爹爹死得早,只留下这间茅屋,娘要走了,也是啥都留不下……”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忽然一声霹雳,小周应被惊醒了,哭着喊饿。
周文到灶台旁,掀开锅盖,舀了一碗发黑的野菜汤。
母亲连忙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饨递给周应。周应不哭了。懂事而孝顺的周文知道这是母亲去县城的干粮,忙问:
“娘,你路上吃什么?”
母亲垂着头继续补衣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落在手臂上。周文从小是个感情脆弱的孩子,挺爱哭的。见母亲伤心,他也哭起来。
“应子,”周文俯到周应身边哄着他说,“你吃一个,剩一个给娘好么?娘要到老远的地方呢!路上不能没吃的。”
时光悄没声儿地逝去。外面的风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息了,远处五谷营[126]的社祠中传来了“亮钟”的声音。分离的时刻要来临了。最后,母亲把四个孩子都叫到身边,嘱咐道:
“娘这回出去,不知道何时才回,你们几个兄弟好生守着家。大小一个心眼儿,不要出去惹是生非,更不要自个儿兄弟分颜[127]、合口[128]。虽说咱们日子苦,但天阴终有天晴时,等你们几个弟兄都长大了,就有好日子过啦。”母亲把脸转向周明:“明子,你虽说不是俺家的人,可从小待在这里,谁也没把你当外人。章子他们把你看成亲哥。他们年纪小,有什么过失,不许打骂。话是开心斧,比打骂管用得多。你大哥下世那会儿给我留下一根楚[129],要我用它管教你们。我早就把它当劈柴烧了。你千万记住我的话。”
周明跪着回答:
“我一字一句全记在心里啦!”
母亲说:
“人生在世,就是为了吃穿二字,娘如今要走了,给你们留不下吃的和穿的,只望你几个兄弟能相处好。《常棣》你们不都会唱吗?”
孩子们一齐点头。
母亲走后,四个孩子的生活是怎样惨苦不堪,可想而知,不满二十岁的周明和刚满十五岁的周文又是怎样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俩曾从父亲那里学来一点儿木匠手艺,常出去“短趁”[130],往往累死累活地干一天,只能得到几块饨,带回家中与弟弟们同享。入夜,他们必须要等弟弟们睡着后方能合眼。周明待周文兄弟亲如手足。他们倘若犯了什么过错,他不仅不打不骂,反而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跪在他大哥也就是周文父亲的灵牌前流泪。
人们并不知道周明实际上是周文的小叔,只把他当成兄长。有一次,他同周文在一个求盗[131]家中干活,周文不慎将主人的一件心爱的陶瓶打碎,求盗大怒,把工钱全部扣掉不说,还要把周文吊在大树上抽一百鞭子。周明苦苦哀求,说周文还未结发[132],身体孱弱,他情愿替挨一百鞭子。结果周明被打得皮开肉绽,周文却得以幸免。
这几个孩子相依为命,感情极好。还有这样一件事情:那一年齐楚两国在中原爆发了战争,陈县恰好是双方大交兵的中心战场。半个多月后齐军被打败,有一支隶属“贰广”[133]的小部队从周文家的村外逃过。这支小部队的首领左臂被砍断,衔恨在心,撤退时发誓要杀光遇到的所有楚国百姓。因为躲避战乱,周文家乡的百姓都藏在离村不远的一片密林中。周明没有一点儿吃的,领着周文和周应到林外去挖野菜。周明和周文十分认真地挖着,周应在玩,午牌时分,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周明连忙招呼周应,哪里还有周应的踪影!他慌了。就在这时,看见一支打着齐国旗号的部队从林外匆匆而过,烟尘大作。片刻后,这伙军马停下来休息。他和周文正想返回林中去寻找周应,忽听一阵哭声传来,紧接着又听见一个声音:
“启禀将军,林中藏着一个小儿,让我抓来了!”
周明和周文的心一下被提到喉咙口上。
另一个声音:
“楚蛮子吗?”
“是的。”
“斩了!”
周明拨开树丛,只见一个麻脸士兵紧抓着周应的头发,像鹰拿燕雀似的把他拎着。大道上站着一个满脸胡须的独臂将军。有两个士兵把斧锧抬过来,“豁”地打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周文“哗啦”一下拨开树丛奔出去,叫道:
“慢动手!”
所有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麻脸士兵下意识地停住了手。
周应看见哥哥,顿时不喊叫了。独臂将军问周文:
“你要干什么?”
“请把他放了。”
“他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
独臂将军哈哈大笑,问:
“你晓得我们是谁?”
“晓得。”
“你不惧死?”独臂将军“唰啦”掣出长剑,“我会连你也一块儿宰了!”
周文平静地回答:
“你要杀,便杀我,把我弟弟放了。他年方总角[134],不懂事,你是统兵的将爷,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谅必不会把一个小孩子的生死挂在心上。你杀他,不会得到好处,你若放了他,还能积一份阴德,也许来世会有好报,请你高高手,留他一条性命。我愿替弟弟而死,绝无半句怨言!”
独臂将军万没想到从这个柔弱的少年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吃惊不小。他睁大双眼望着周文,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朝下一劈:
“也罢!老子成全你!来,把那个毛孩子放了!把这个送到斧锧下去!”
周应从麻脸士兵的手下挣脱出来,扑到周文怀中痛哭。周文抚摸着弟弟的头,心中酸痛。麻脸士兵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说:
“好小子,真有种!”
周文对独臂将军说:
“将爷,言而无信,不可。你既已答应把我弟弟放了,就要守信用,莫要等我死后再对我弟弟下毒手!”
面对着周文的凛凛正气,独臂将军更加惊异,点点头:
“少费话!老子不是三岁的娃子!”
“若真如此,我就是死在阴曹里也忘不了好生谢你!”
他向斧锧走去。周应突然紧紧扯住他的衣角,恐怖地大叫:
“哥,你莫去!你莫去呀!”
周文挣开弟弟的手,走到斧锧前面自动跪下。他看见斧锧寒森森的刀口上不仅沾满许多污血,还有一些碎发。
麻脸士兵拍拍他的肩头说:
“好小子,真有出息!可惜呀,你吃饭的家伙今天要被砍掉了。说真的,我想留下你这条小命呢!”
独臂将军心里动了一下。
周文平静地说:
“大叔,莫说闲话。我求你动手时利索一点儿,让我少受点罪。”
独臂将军见周文如此坦然,又是一个少年,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爱怜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烧。也许是负疚?
麻脸士兵说:
“放心吧,对于不怕死的,老子历来是讲情面的。”他把双脚站稳,运足了劲,又说:“咦,忘了问你,你家里还有老人吗?”这是刽子手的一种惯用手段,往往在对方回答时咔嚓一刀剁下去,使受刑人少受一些痛苦。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冲起:
“慢动手!”
声音又是从树林那边传过来的。将士们转头一看,只见周明快步从树林中走出来。他对独臂将军道:
“将爷,你行行好,把他放了。”
独臂将军惊得嘴巴都闭不拢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他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
“你要干什么?”
“请将爷把他放了,我替他死!”
独臂将军暗自道:“又来了一个不惧死的!”
周明大步走到斧锧跟前,把周文拉起来,说:
“章子,你领着应子走,让我来!”
麻脸士兵笑道:
“嘿,你们也是哥俩?果然长得相像,脾性也一样,都是不惧死的。”
周文说:
“你干吗出来?还是你带应子走!”
周明推了周文一把:
“莫同我争,快走!”
“我不!”
“听话,快走!”周明一跺脚。
见周文纹丝不动地站着,周明叹了口气说:
“章子,今儿你是咋啦?你从没像这样不听我的。我岁数大,你应当……”
周文截断了周明的话说:
“正因为你大,应子他们才更离不了你。你快快走掉吧!咱们别争了,再争下去,兴许一个都走不了呢!”
周应突然扑到他们俩中间,左手扯住周明,右手拉着周文,两眼噙满了泪,说:
“哥,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独臂将军想不到这个刚才还被死亡吓得又哭又喊的孩子也说出这番话来,更加吃惊。他觉得要杀死这样义重如山的兄弟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还是做好事积点德吧。他一声呼哨,做了个起程的手势,腾身上马,奔驰而去……
周文边走边回忆着,回到自己营帐外。一阵马嘶声,惊得附近大树上的一窝宿鸟扑簌簌地飞走了。这是他心爱的战马在迎接自己。他不由得暗自一笑。那是一匹钟岱良种马红骐骥,是陈胜送给他的。他听见马栏里两个亲兵在对话,一个说:
“红骐骥真通人性。它这么一叫唤,我就知道准是大帅回来啦!”
另一个说:
“可不!红骐骥对大帅的脚步声听得可真,从没出过错儿!”
以前周文每次回来,总要先到马栏里看看红骐骥,今天因为心中有事,径直步入帐中。红骐骥又长嘶一声,声音里含着凄凉。
亲兵们把晚饭端出来,他吩咐亲兵赶紧把刘贤通找来。
晚饭异常简单:一大碗稀稗面粥,两块粗面饼,一小盘腌菜。
周文端起碗来,不由得又想起母亲。她老人家在敌营中可有饭吃?为了不让亲兵们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他连忙低下头大口大口扒饭。亲兵来收拾碗箸时,他叮嘱道:
“还剩半碗饭,不许倒掉,明早再拿来吃。”
帐篷中很静谧。周文对着荧荧的灯光注视良久,叹了一口气,把《作战要术》拿出来,想把没写完的那部分接着写下去,可是摊开竹简,脑子里纷乱如麻。他一只手撑着额,闭上眼,强使自己平静一会儿。由于连日辛苦,极少睡眠,眼刚闭上,就觉得一团稀薄的云雾在面前升起,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眼皮涩得一点儿也睁不开,不知不觉昏沉沉地睡去……
头更时分,刘贤通来了,他发现周文已经睡着,便蹑手蹑脚地退出,站在帐外等候。五更的梆声敲过后,周文才醒来。一缕鱼肚白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入。鸟雀欢快的噪叫,不绝于耳。他记起昨晚曾叫刘贤通来的事情,连忙向帐外走去,刚掀起帘子,就瞅见刘贤通立在门口。他的头发、眉毛、胡须和肩膀上,布满了一层白乎乎的浓霜。周文素知刘贤通的秉性,一切都明白了,连忙问:
“贤通,啥时来的?”
“头更时来的。我看见你睡了,就没打搅。”
周文心里又疼又气,说:
“为啥不唤醒我?”
“大帅,你这些天太辛苦了。大伙都巴不得你能好生睡一觉,我怎会唤你醒来?”
“那你也不应在门口站这一夜呀?天亮后再来嘛!”
“我怕你突然醒来有什么事找我,又要让亲兵去叫,多耽误事!”
周文叹了口气,拉着刘贤通的手步入帐中,就究竟派周明还是刘木到硖关镇守的事征求他的意见。刘贤通马上提出让周明去,理由是他曾在硖关镇守过,对那里情况十分熟悉,周明又是大帅的叔叔,很孚众望,足以代替谷念的位置。至于刘木,还是老话,不可不用,也不可重用。因为他不足以独当一面。周文历来非常重视刘贤通的主意,说:
“好吧,我再好好想想,等一会儿大将们都要来议事,再听听大伙的主意。”
周文留刘贤通吃早饭时,见他的鞋子有一只裂开了口,另一只带子断了,用细麻绳绑在脚上,笑着说:
“贤通,你的鞋这样了,还舍不得换双新的?”
刘贤通也笑了:
“虽说有点破,还能穿,对付吧!”
“听说陈王曾送你一双麻鞋,你带在身上行了万里路,一直没穿,有这回事吧?”
刘贤通点点头。
“为何不穿?是舍不得么?”
“嗯。”
正在这时,从帐外传来说话声。先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索卢仲根本不是大帅的对手,把丑出尽了!”紧接着,一个特别粗大的嗓门响了起来:“索卢仲算个鸟!在骊山那会儿,我同他也见过几次阵,也不是我的对手!”话音未了,一声巨大的喷嚏响起来,帐篷角落里有两只小耗子受了惊吓,哧溜一下蹿出来。随即是郭盎的声音:“我的娘,耳朵都快震聋了。伍大哥,你打个喷嚏就像是打雷一样。”周文和刘贤通相视一笑,知道是将领们前来议事了。他俩一齐站起来迎向帐外。
议事一直进行到中午才结束。一共商议三件事:一是硖关守将易人的事;二是处理一起逃兵的案子;第三件事与第一件有关,是十几天前,吴广从荥阳给西征军运来一万石粮食,将在硖关下的河水渡口登岸,需要派一个得力的人把这批粮食运回大营。议事完毕,本来还要审讯司马欣,可是伍至把对周文闯函谷关救人的一些反应说了出来,又引起一个新话题。全营将士大都对周文冒这样大风险到函谷关去不赞同。有的说:“大帅胆真大,只是想得一点儿也不周全。只带这几个人到函谷关去,一旦有个好歹,全营几万人不都成了无头鸟吗?”还有的说:“营救陈王岳父重要,干吗非要大帅亲自出马?陈王也并没指名道姓一定要大帅去嘛!大帅手底下有恁多大将,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随便叫谁也比大帅自个儿去强!难道大帅对他们信不住么?”还有的说:“虽说咱大帅是大命人,犯星相,这事也办得忒悬啦!”周文自当了西征军大帅就定了一条规矩:全军将士不论大小,只要看到他有什么过失,都可以讲。再加上他待大伙亲如手足,将士们有什么话都敢讲。他听了伍至的话后有些难过,忖道:“我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把陈王岳父救出来,却招来非议!”但他没说什么。他们决定派遣周明到硖关去,将十几个逃兵斩首,以戒全军。接着把司马欣带了上来。
审讯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司马欣哀求说,只要不杀他,他将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司马欣是章邯的心腹大将,除去军中一些特别重大的机密外,差不多的情况他全知道。他的被俘对楚军来说是特别有利的。周文准备把他献俘陈县,交给陈王处置。看看天气已经不早,周文喝令把司马欣带下去。
众人正要起身,忽然吕全友走进帐来禀道:
“从章邯那儿来了一个什么关都尉,说有要事求见大帅。”
周文不动声色地问:
“在何处?”
“在垒门外等候。”
“把他带来。”
关都尉被带进帐来,向周文行过礼,把章邯的一份尺书递过来,态度十分傲慢。周文打开尺书,上面写道:
某启:
尔前日闯关劫犯,喋血山街,以狡计赚吾爱将司马欣,何其劣也!
今尔弟周应在吾手中,愿以换回吾将司马欣。尔乃义兄,远近著名,焉有不顾孝悌之理?三日内吾将不返,尔弟必被枭首,悬头辕门。彼时追忆畴日,后悔无及。如若执迷,当扪心而问:德何在?孝何在?何以对泉下之列祖列宗?
章邯顿首。不胜仰慕之至。
周文把尺书草草浏览一遍,递给众将领。几天来,他时刻惦挂着弟弟的下落,前天晚上梦见弟弟被秦军拷打,慷慨就义,临行前大呼要哥哥替他报仇。他多么希望弟弟能够早日回来!可是章邯提出要用司马欣交换,好一个阴险的主意!司马欣是秦营中一员大将,周应只是楚军的小校,这样的交换对谁有利?再说,对司马欣只审讯了一次,还有多少重要情况没有到手。在这种时刻怎能轻易将他放走?如果不换,弟弟便会……他的心头翻了几个个儿,终于拿定主意,冷冷地问那关都尉:
“除尺书外,章少府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关都尉大声道:
“少府大人叫我转告,事关令弟的生死,请你早些定夺。”
“你回去告诉章少府:用一员大将换一个小校,我不干。”
“你不要自个儿的弟弟啦?”
周文感情一动,如受剑刺,但一挥手淡淡地说:
“休得多言,就这样对章少府说!”
他转向吕全友:“送客!”
吕全友喝道:
“走!”
关都尉仰天大笑,说:
“一命休矣!不出一二日,首级定会送到这里!”周文面色铁青,紧咬嘴唇,望着关都尉的背影,一言不发。
关都尉刚走出帐篷,刘贤通就说:
“大帅,你再好生想想,如真能把应子换回,就把司马欣放回去得啦!”
周文摇摇头:
“我已说了不换,岂可反悔?自古以来,两军交锋,哪有用一个大将与一个小校交换的?断无此理!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不用多说。”
“大帅,”刘贤通说,“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应子害了?”
周文不知说什么好,脸色沉重,说:
“不。咱们一定想法搭救。”
第十二节
周文坐在床沿茫然地瞅着篷顶,若有所失,想起应找周明仔细交代一下,又走出去。找到周明,他把派他到硖关镇守的事重说一遍,仍不放心,又叮嘱一番,把一万石粮食的事也说了,这才道:
“叔,硖关是我军咽喉,若被秦军夺去,咱们就立不住脚啦!谷大哥手下有一千多弟兄,我再给你五百人,你看够么?”
周明回答:
“够了。硖关是‘一人当关万夫莫敌’的险要去处,我再熟悉不过了。莫说一千多人,有几百人守在关上,秦兵就休想靠近一步!”
“叔,正为着你对它熟悉,才让你去,万万不能大意。方才大伙说妥啦,这回去可要立军令状呢!”他故意用十分轻松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
“没啥说的,军中无戏言!我用脑袋担保,硖关万无一失!”
“这我就放心啦!”
走出帐外,周明忽然问:
“听说章邯那儿来了一个人,干啥来啦?可提到应子他们的事?”
周文不愿使周明心里再添一分难过,便摇摇头:
“没提到。”
周明叹了口气:
“如今他们也不知怎样了,你想出搭救他们的法子了吗?”
周文含糊地应了一声……
未初的时候,五百名将士列队站在校场,周文率领众将登上校场中央的一座土台。三通鼓罢,周明出列,受领镇守硖关的兵权。周文把竹使符递给周明,目色严峻,说:
“硖关咽喉要冲,事关全局。此去务必小心谨慎,不得有误!方才军令状已立下,如若出了差池,本帅绝难姑息!”
周明长跪受符:
“我人在关在,如若有失,甘当军令!”
周文说:
“防守硖关,有两句话务必牢记:‘深沟高垒,守以强弩;退如山移,进如风雨。’”
天空中忽然飞来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噪叫着在土台上空盘旋。周文心中一寒,又叮咛道:
“众鸟徘徊于军上,不出三日,必有暴兵。秦军若有妄动之师,硖关首当其冲,你要格外小心。”
酉时左右,周明到了硖关,看见关下护城河外到处茅草丛生,有一人多高,很利于部队隐蔽,心里一动,吩咐将士们通通烧光。第三天凌晨,一万多名秦兵突然从三个方向对硖关发动猛烈进攻。秦兵们高举着火把,漆黑的夜空血红一片。乱箭如飞蝗一样朝关上射来。周明沉着地站在女墙后面遥望。他派五百个士兵坚守城头,一千多士兵在城下休息。天亮后,秦军攻势逐渐委顿下来。就在这当儿,周明突然命令大开关门,一千多名士兵奋勇杀出。秦军登时大乱。周明挥军在关前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把秦军全部赶走,复又折回关中。这一仗,秦军死伤五千多人,楚军的伤亡还不到一百!
第四天平安无事。这天中午,从荥阳来的十几艘运粮船抵达河水渡口,一万石粮食全部搬到关内。入夜后,周明因思念亲人,在灯下弹琴。守关的士兵向他禀告:关下似有动静。他连忙登关,借着谯楼上微弱的灯光仔细朝关下观望,唯有秋风呼啸,苍茫的月色洒满大地。翌日一大早,秦军又出现在关下。一小队骑兵站在强弩射程之外,为首的一个人敲着锣,大喊要周明亲自出来,有话对他讲。
周明听了禀报,吃了一惊,暗自道:秦军恁快就知道我到这儿来了?他怀着满腹疑窦登上关头,见那一小队骑兵前面摆着一辆高轮槛车,车中囚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是他昼思夜想的嫂子!由于相距不远,周明可以看见她脸上一道道殷红的鞭痕与伤疤。槛车旁边站着几个刽子手,不远处跪着两个楚军女兵,也被五花大绑着。
一股火腾地从周明心底蹿到脑门,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槛车后面转出一员全身披挂的将军,自称姓乐名简。他笑着劝周明献关投降,如不从命,三通鼓后,立斩三人于关下!说着扬起鞭子“啪”地抽到老妇脸上。周明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仿佛抽在自己心口!
嫂子没有出声。周明发现她的嘴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
锣声响了起来。周明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喘不过气来。只听乐简说:“‘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无天无地则无万物。你娘的老命攥在你手,快请三思!”他和很多人一样,把周明当成了周文的哥哥。
周明向四周望望,空旷而干燥的原野上只有这一小队骑兵,远处连一点儿尘土都看不见。一个念头飞快地钻进周明心中:领人闪电般地冲出去,把嫂子救回来!但一想,秦军咋会这样傻,只这么几个骑兵怎敢如此大胆,莫非其中有诈?
乐简再次发话:
“周明,你只剩下一个老母,竟忍心把她推上死路?”说完,乐简脸色一变:“先送两个丫头片子到黄泉去!”
刽子手把两个楚军女战士拖到槛车前面,举起了鬼头刀。周明眼前浮现出嫂子被杀的幻影。
他大步走下关,点了十几个强壮士兵,突然大开关门,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去。秦兵们早有准备,一声呼哨向后退去。跟在周明后边的弟兄眼疾手快,“嗖嗖”几箭射去。刽子手中箭栽倒在地。周明奔到槛车前,挥刀把槛车砍个七零八落,将嫂子救了出来。
就在周明护着嫂子返回关里时,一阵尖厉的号角声响起来,关下没有烧光的茅草丛里杀声暴起,五千多名秦兵突然冲出来,向洞开的关门猛扑过去。关下准备接迎周明的楚军想把关门闭上,已经来不及了。秦兵闪冲过去,喊着“门破了,门破了”,洪水一般涌进去。硖关内杀声顿起,一场争夺战开始了!
周明情知中计,把嫂子交给另外两名士兵,护送回大营,催动战马想奔回关去。这时,只见两支鸣镝呼啸着射向空中,远处地平线上尘头大作,早就隐蔽在数里之外的大队秦军席卷而来。周明略一踌躇,被秦军围在当中。一员大将跃马横刀,高叫:
“上将益巳在此,蟊贼快快下马投降,免你一死!”
周明知道无法再冲进硖关,只好保护着嫂子拼命杀出重围,向大营奔去。
硖关内一千五百多名楚军士兵,浴血苦战,终因众寡悬殊,未能抵挡住秦军的进攻,全部壮烈牺牲。一万石粮食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在周明到硖关去的当天,周文连续派了两个细作潜入函谷关打探母亲、弟弟和春巧的消息。今天早晨,一个细作回到大营,什么消息也没有探到。他闷腾腾地离开帐篷,在一个黄土坡下踱步,直到抑郁的心绪有些好转才折回去。
两天来,周文不断接到秦军觊觎硖关的消息。吃毕晚饭,他步出寨外观察星相。秋季天短,刚到戌时,夜色已十分浓重。他伫立在一棵松树下仰望星空,刚看一眼就吃惊地道:
“啊,天津[135]漠漠有气,如车马驰走之状!瑶光[136]也转向了!”
其他全是吉相,他心中又轻松下来,自语道:“荧惑[137]极亮,又与太白很远,主有兵流血,我军大胜,看来硖关不会有不测。”
他怀着高兴的心情走回帐中,见刘贤通脸色沉重,在等他,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情,连忙问:
“出什么事了?”
“大帅,硖关出事了!”
刘贤通声音不大,周文却觉得耳畔荡起惊雷。
“哪儿出事了?”
“硖关。”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营帐中静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周文控制住自己,询问一遍,不住地摇头,最后问:
“我叔在何处?”
“他回来就找你,你不在,他又到我那儿,说要向你请罪,叫人把自己捆起来到司过那儿去了,听候发落。”“司过”是西征军掌管刑法的官员。周文跺了一下脚,没说话。
将领们全来到这里,想了解一下周文如何处置硖关失守的事。周文命令伍至派出五千精兵火速增援与硖关毗邻的两个山口,又叫吕全友率领一支骑兵驻扎在山口后侧。布置完毕,夜已很深,周文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周明的问题。按照军法,立下军令状而又战败的将领是绝不能够活命的,更何况败得这样惨。可是能不能例外一次呢?他的心中起波澜了。
“唉!当初要不派叔叔去就好了!”
怎么办?他一时竟茫然无主。如果是别的将领,周文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斩首,如今是与他患难十几年的叔叔!如果饶了他,今后何以号令全军?为什么这样的事偏让自己碰上?
将领们离去后,他前去探望母亲。他从伍至的寨前经过时,记起前些天将逃兵全部斩首的事,心里一阵发紧。“同样是死罪,”他想,“何能徇私情破坏军法?身为主帅,怎能做如此见不得人的事?”在这一瞬里,严肃军纪的想法占了上风。母亲暂时被安顿在罗喜的帐篷里。她身上的伤口已包扎好,半躺在床上。周文与母亲相见,无限伤心。周文望着母亲说了句:“娘,孩儿不孝,让您老吃苦了……”便哽咽着低下头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询问母亲的伤势和近来的情况。母亲含着泪水讲了春巧的情况和周明是怎样把她救出来的。周文心里突然涌上宽恕叔叔的念头,但瞬间便消逝了。想到叔叔很可能明天就会被治罪,他感到眼圈灼热,不知怎的,竟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帐外传来子夜的梆声,周文向母亲告辞。母亲问:
“你小叔在哪儿?自回到营后他为何一直不来看我?”
周文扯个谎道:
“他有要事又出营去了。”
母亲叮咛:
“一俟他回来,让他到我这儿来。”
周文含糊地“嗯”了一声,赶快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文通知诸将领来商议如何处置周明的事。有的主张把周明重打一百刑杖,贯而游营;有的主张把他贬为士卒,戴罪立功;还有少数将领没表态。周文觉得,大家虽说不主张将周明处死,但都提出了重责他的种种意见,可能是碍着他的面子不便直陈己见。说也奇怪,这反而增强了他执法的决心。他一声不吭。等大伙说完,周文问:
“倘若不是我叔叔,别人丢了硖关,也是事前立下军令状的,你们会同意不杀他吗?”他语气沉重,含着责备的意味。
众将领面面相觑。周文轻声道:
“再议。”
大伙儿又谈了一阵儿,仍没人提出将周明处死。刘贤通再三请求留下周明一条命,吭吭哧哧讲了一大堆理由,句句打动周文心弦。又商议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结果,周文说:
“好了,就议到这儿。大伙的想法我也晓得,这事由我自己做主处置好了。论公,我是大帅;论私,他是我亲叔。你们不用管了。”
将领们散去后,刘贤通留下来,随周文来到后帐,小声问:
“大帅,你究竟要把明子怎样处置?”
周文默默望着他,说:
“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难道你真要杀他?”
沉默良久,周文才点点头:
“杀。”他声音很低,呼吸艰涩。
刘贤通苦苦相劝。周文心里难过,说:
“贤通,不用说了。他是我的亲叔,打心里讲我也想把他留下来,不成啊!你难道忘了吗,军纪是陈王与假王为咱定的,我当大帅不带头遵守,今后还怎样领兵打仗?既立下军令状,又打了败仗,就得依法处死。这是老规矩,对谁都一样。更何况这一仗还死了那么多好弟兄,丢了那么要紧的地方!”说毕长叹一声。
刘贤通苦笑道:
“唉,就这一回……”
“一回?”周文加重了语气,“半回都不行!这个先例一开,该杀的不杀,今后谁还肯听你的话!”
“大帅,他是你的亲叔,又是为……”
周文心中刺痛,跺了一下脚:
“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怎么偏把这理儿给忘了!”
刘贤通感到心头发酸,把脸转向一边,说:
“大帅,明子丢了硖关,打了败仗,不光是他的过错,我也有错,当初是我一个劲儿主张派他去的……”
“甭说了。谁都别怨,只怨我自己。”
刘贤通说服不了周文,噙着泪水走了。周文想去看母亲,又想去看叔叔,感到双腿像灌了铅那样沉重。踟蹰良久,终于打消了这些念头。他和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叔叔的面影一直在眼前跳动。他记起来,叔叔在那个求盗家中替自己挨打;又记起来,他们在独臂将军面前争死……这一切竟像是昨天发生的那样。如今周见早就静静地长眠在关中的土地上;周应至今还在秦军手中,生死不明;明天叔叔又要……周文不愿想下去了,一颗心苦恼和难过得几乎快麻木了。
清晨,周文骑着红骐骥奔出营去,在阒无人迹的山川里往返疾驰,想借此驱走心里的苦闷,直到红骐骥吐气如云,才停下来。他牵着马来到一条小溪旁饮水,偶一低头,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他的面影。没想到一夜之间,他竟变得如此消瘦!他不敢相信溪水中的人真是自己!
今天的天气格外不好,空中满是铅色的云彩,到了辰时又刮起风,暗云更低,使人喘不过气来。
周文回到帐中,母亲派人来叫。走进母亲的帐篷,见刘贤通在座,周文立刻明白了。母亲的双眼红红的,显然刚哭过。她第一句话就问:
“你小叔在哪儿?”
周文情知隐瞒不过,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出来。母亲已泣不成声,对周文说:
“章子,你叫别人出去,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不待周文示意,女兵们自动退出去了。母亲问:
“章子,你小叔一向待你怎样?”
“娘,这还用说?”
“你说。”
周文答道:
“情同手足。”
“你再说说,娘待你怎样?”
周文完全明白母亲的意思,心中矛盾已极,没回答。
“你说呀。”
“娘,你的意思可是……”
“你先回答娘的话。”
周文脑子里嗡嗡作响,紧闭双眼回答:
“好。”
“那好。我望你看在娘的面上,饶你小叔一次。啊?”
周文沉默片刻,摇摇头:
“娘,孩儿不孝。别的事都能依着娘,独这一件——”他感到喉头一阵壅塞,说不下去了。
母亲的泪水又滚落出来,问:
“为的啥呀?”
周文低垂下头,没有说话。母亲哭着说:
“章子,你爹爹早死,留下你们三个孩儿和你小叔,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娘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没啥巴望的,就望着你们几个和和睦睦。可如今呢?见子死了快三年了,应子又在秦兵手中,生死难说。你小叔为着救我,才把硖关丢给了秦兵。他该治罪,可你想想,他再没了,你不成了独脚腿了吗?俗话说,一家人不做两家事。章子,看在娘的情分上,高高手饶你小叔这一遭吧!娘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想叫娘伤心死了不成?”
周文说:
“娘,您老的话我全省得。我也不愿把叔治罪!可法不徇私,对谁都一样,我怎好开口救他?”
“你是大帅,说句话不就中了?”
“娘,正人先正己,我是大帅,才更不能破坏军法,让人家捣着脊梁骨说怪话。如今又是两军对垒的时刻,军心特别要紧。”
母亲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但没说服周文。她心里也清楚,周明罪重难赦,可如何能割舍得下?她泪流不止。周文又说:
“娘,您老宽恕孩儿这一回吧!孩儿用人不当,徒死了那么多好弟兄,已是一错,岂可再错?人都说:‘立法不难,行法最难。’不把小叔治罪,全军将士不服。娘,一墙难挡两面风。为了稳定军心,孩儿只好忍痛不顾……”周文的声音越来越低。
从母亲的帐篷里出来,他终于决定去看看叔叔。他估计叔叔会向他求情,便在心里准备下回答的话。可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周明不但不求赦免,反而要求从速处死,以戒全军。周文准备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心情复杂难言!他不敢看叔叔,低着头使劲揉着宝剑的穗子,过了好久才说:
“叔叔,道理你全明白,我就不讲啥了。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周文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那样沙哑。
周明说:
“章子,我还有几个要求。”
“叔,你说吧。”
“你派人把我的琴取来。我这辈子没旁的喜好,独独喜欢这玩意儿。死之前我再弹几首曲子。”
周文觉得眼睛灼热,连忙转过身去,吩咐亲兵把琴取来。
“还有,”周明接着说,“我死之后,等你随陈王打完天下,把我的骨骸运回老家,埋在咱们自个儿的墓地里……”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苦。
周文“嗯”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周明又说:
“最后就是望你能照看好母亲。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你一定要好生——”他终于说不下去,捂住了眼睛。
周文的热泪夺眶而出。
亲兵们把琴取来了。周明在苫席上坐下,将琴抚摸了一会儿,荡开五指,弹起琴来。他弹的还是《常棣》,琴音悲怆。周文伫立在一旁倾听。亲兵们都难过得频频拭泪。周文感情上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匆匆走了出来。
午时三刻,周文集合全军,将周明插上犯由牌当众斩首。下午,他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帐中。将领们知道他心里痛楚,也没来打扰。暮烟四合时,他想到叔叔的坟上去看看,刚走出营门,就看见许多披头散发、光着脚板的将士哭着向这边走来。他知道,这是陈县籍的将士们按家乡的习惯为周明“送行”刚转回来。他怕与这些人打照面,连忙走进路旁一个小树林中。等将士们全都回营之后,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来到埋葬叔叔的地方。
周明的坟坐落在靠近淄水的一座小土山下。坟头上有一些盛着供食的木盘,插着白幡。暮秋之夜,星如霜染。周文跪下叩了几个头,用手朝坟上捧土,哀思如潮。一个时辰过去,露水把他浑身打得透湿,他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忽然,一阵忧伤而低沉的歌声从远处什么地方似有似无地飘来。这是小叔的歌声?周文的眼睛一亮。他觉得歌声是从淄水那边传来的,便昏昏沉沉地向那儿走去。岸边有一片扶疏的小树林,周文仿佛看见叔叔的影子一闪,消失在林中。他疾步奔进林中,见叔叔就坐在那儿弹琴。他冲过去,原来是半截树桩。他抱住树桩哭了起来……
秦军占了硖关之后,并没有立即对楚军发起进攻,也没有卡死通向三川郡的驰道,却用重兵将河水渡口封锁了,仿佛有所等待。周文对这一点颇有疑心,一连好几个夜晚都到山头上遥望硖关,想摸清敌军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在这一段时间里,虽说两军之间并无大的战事,但楚军孤军远悬,粮草逐渐发生困难。硖关易手,援军音讯杳然,在曹阳同秦军决战,获胜的把握甚小。周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撤至渑池和崤山一带,等待武臣的援军。他虽怀疑秦军为什么不把那条唯一的驰道卡死,但也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只好决定沿驰道回撤。他一面派人给武臣送信,要他火速向崤山派出救兵,一面做撤退的准备。
这天晚上,他从硖关附近回到大营,夜色已阑,按照习惯,仍到将士们的营帐去查营。来到郭盎的营寨附近,忽然听到两个值更的士兵站在路上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句句听清楚:
“大刘,”一个声音说,“郭将爷咋啦?以前俺看他没事就朝一枝花那儿跑,可这两天咋不去啦?是不是两人分颜了?”
被唤作大刘的人说:
“他俩近来可不对付呢!不知是为什么,虽说还不至于分颜,可到一起就没几句好话。听说一枝花昨天还哭了一场呢!”
“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唉,不是俺在背后说一枝花的不是,当初她真不该不听大帅的话,撇了老憨将爷去寻另一个!老憨将爷虽说嘴巴笨一点儿,可心忒善!郭将爷嘛,他来咱西征军时间不长,俺还把他捉摸不透,可俺却听人说他……”
“说他什么?”
“说他是肠子变的,一肚子曲里拐弯。”
“这话俺也听人说过。”
“说心里话,一枝花也是个好人。你莫看她嘴快似刀,其实是个豆腐心!俺真担心她会被郭将爷坑了!”
周文转身走了。最近一段时间来,罗喜同郭盎的关系发展不大顺利,他也有所风闻。一来由于忙,二来由于叔叔的事,他没有过问。听了两个士兵的对话,他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莫名其妙、微微伤心和埋怨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绕过郭盎的寨子,向其他营帐走去。
第十三节
周文回到自己帐中,亲兵们都睡了,只有一个值夜的,坐在帐门边不住地栽盹。周文让他也去休息,独自在几案前坐下来。这些日子由于事情太多,加之心情不大好,《作战要术》写得十分缓慢。刚到曹阳他就开始写“发兵用器法”这一节了,但到现在写了还没有一半。大军不日内就要东撤,他决心在开拔前把这一节写完。他把竹简摊开,认真地写起来。
写作是一件艰辛的事,特别是像周文这样没有读过几年书的人更是困难。他为了写好这部书,付出的心血和代价是巨大的。这几个月来,不是打仗就是行军,鞍马劳顿。然而一逢闲暇,他还是埋头写作。为写作,他还要阅读大量兵书,有些书他并不能全看懂。碰到疑难之处,要么就请教别人,要么就苦苦钻研。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常常下一些笨功夫。譬如,他把难记的字写在手上,反复默诵,有不懂的地方,请教一个人仍不大明白,再去请教另一个人。特别是战争环境中,写作条件很艰苦,有时甚至连张几案也找不着。夏天就更苦了,天气酷热,蚊叮虫咬,他常常拎来一桶凉水放在案下,双脚浸泡在里面,抵御蚊虫的袭击。春巧是他最好的帮手,常替他驱赶蚊虫。冬天,她把炭火烧得旺旺的,帐中暖意融融。周文埋头疾书,她常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墨汁将尽,她把新墨研好;写错的地方如需修改,她马上把铜削[138]递过去。每写完一节,周文都要让春巧先看。春巧对军事虽然不大懂行,但她为人聪明伶俐,从小极好读书,在语言上能够帮助周文润色。如果她觉得有些段落写得不好,就用商讨的口气同周文研究,即便是明显的谬误之处,也是十分委婉地指出。
周文一口气把“发兵用器法”写完,已是子末时分。他正欲上床,看见床头撂着一件撕破的战袍,一直还没缝补。今后几天也许时间更少,他找出针线,凑在微弱的灯光下缝了起来。他的手耍起十八般兵器来是那样称心如意,可对一枚小小的骨针却无能为力。他缝得极其艰难,且又小心翼翼,手指还是被扎出血来,只好又把战袍扔下。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巧来。春巧的那双手是多么灵巧呀!再难的针线活儿到了她手里也算不得什么。周文记得,春巧刚到楚军的时候,陈王叫她领着三个女兵绣制一面大旗,要在三天内完成,她没要那三个女兵帮忙,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绣了一天一夜,便把大旗绣好了。那旗上绣有“张楚”两个斗大的篆字,还绣了一只斑斓猛虎,栩栩如生。从那时起,她的一双巧手就在楚军中出了名。
周文与春巧相爱已经好些年了。他们都是陈县人,住得地方相距不远。春巧的父亲曾在楚国当过司马一类的官,秦灭楚之后,丢了官位回到乡里,由于他为人正直,在宦海沉浮多年而一尘不染,仍是陈县一带有头有脸的人。春巧是他四十岁时生的独生女,爱若掌上明珠。这姑娘十二岁就对女红非常精通,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歌来宛如莺啼燕啭。她资性贞淑,言笑不苟,又长得如花似玉,在陈县很有名气。有些调皮的公子哥儿,曾编了这样几句:“生不愿进永巷[139],但愿一识王春巧;生不愿随赤松[140]游,但愿一闻春巧喉。”春巧的眼睛最美,有人曾用“水剪双眸、神态天然”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她。有一外地的画匠来到陈县,在城关社祠里画娥像,身段面庞全部画成,就对一双眼睛感到为难,一天遇见春巧,大受启发。春巧为人沉静,不爱说话,但性情刚烈。她在小事情上经常听别人的主张,可在大事情上却总是自己做主。无论什么事情,一俟她下了决心,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大约在秦始皇一统天下第二年的秋天,春巧领着两个家童到县城替母办事,回来路过钟子山,不期撞见了三头觅食的豹子。一个家童上前搏斗,被咬死了;另一个被吓跑了。春巧手中无防身之器,便干脆端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跑也不呼唤。恰在这时,周文当俘虏,在蕲县关了一年,如今被遣返回家,正巧路过钟子山。他看见几头凶豹向一女子猛扑,冲过去搭救,把豹子全部杀死了。自打这时起,春巧便对周文产生了爱慕之心,两人暗暗订下终身。不久,春巧的父母知道了此事,坚决反对。周文在孝义方面有些名声,可家中赤贫如洗,又是一个刚刚被遣返回来的战俘,相貌也不惊人。但春巧并不看重这些,过了不久又给周文送去了相思子。母亲知道女儿的刚倔禀性,又实在不愿意赘这样一个一文莫名的女婿,哭着来找春巧,哀求她与周文断绝关系。母亲哭哭啼啼说了大半天,春巧一只手托着香腮,一言没发。最后母亲哭着道:
“巧儿,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春巧轻声说:
“娘,你莫听别人瞎呛呛。那些人眼光短浅,只懂皮相,不懂骨相。莫看周郎现在潦倒,将来兴许会办大事呢!”
“他这个样子还能办什么大事!”
母亲没有说动女儿,只得把父亲搬了出来。父亲狂怒,冲着女儿大骂,同时还骂周文。春巧还是一声不吭。最后父亲严厉地说:
“你倒是说话呀!”
春巧仍然柔声说:
“爹,瓜无滚圆,人无十全,皇帝身上还有三个御虱哩!”
那一阵子,陈县人对她与周文议论纷纷,大都抱着一种不相信的态度。有些人说话就更难听了:
“凡人上不得巫峰,燕雀捉不住流星。周文想娶春巧,没门儿!这桩事长不了,不信走着瞧!”
这些风言风语传进春巧的耳朵里,她只当没有听见。她同周文一直相爱着,直到周文在大泽乡随陈胜起义,又当了西征军主帅,率领大军直捣咸京,成为震动全国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些讲怪话的人才闭住了嘴巴,佩服春巧是个极有眼光的人物。
在大泽乡起义的前一年,春巧的父母因病双双去世了,她搬到县城一个亲戚家里居住。义军建立张楚、定都陈县后,她立即来投,被拨到周文麾下。她虽然不通武艺,可是少年老成,且又极是正气,因此成为周文的一条得力的臂膀,在西征军中很受尊重。周文攻入关中之后,把在渑池征集军粮的任务托付给她,万没料到秦军探得了渑池的虚实,把春巧掳了去,至今生死不明。想到这里,周文睡意全无。他披上一件麻衣走出帐外,登上营中一个高坡向西眺望。夜色浓浓,西方一大片黑黝黝的山影下,奶黄色的灯光闪烁着。他知道,那就是敌人的营盘。他对其中最亮的一盏灯注目良久,觉得那里可能是囚禁春巧的地方,恨不得生双翅飞到那里,看一看春巧究竟怎样了!他心中叫道:“鸿灵神在上,但愿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不知怎的,今天夜里他对春巧的思念格外强烈,感情第一次这样澎湃。过去,他与春巧相处时那一幕幕令人难忘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尽管他不愿意回忆,却由不得自己。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识,想起了春巧常为他唱的那首报恩的歌子,想起了春巧送给他相思子说的那些话,想起了漫长岁月里春巧是怎样对待他的。越回忆心情就越痛苦。他从贴胸的衣兜中摸出被一块红绢包着的相思子,抚摸着。蓦地,敌营那盏最明亮的灯熄灭了,他心里紧了一下,觉得这似乎不是好兆头,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摇了摇头。
他在高坡上站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帐中。这一夜他光做噩梦,屡屡惊醒,卯时未到就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继续写《作战要术》,一直写到这天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亲兵进帐来说,有个人要见他。等把那人领进来,周文见是一个女子,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仔细一看,是春巧帐下一个女亲兵,名叫吴千。她在秦军偷袭渑池时一同被掳去,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吴千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
周文心里一阵发凉。他叫吴千坐在苫席上,又叫人拿吃的来,真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饭和水拿来了,吴千不吃也不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周文把碗递到她面前,说:
“别只顾哭,喝点水,有话慢慢说。”
吴千推开碗说:
“大帅,你快去吧!春巧她,她……”
周文脸色一寒:
“她怎么啦?快说!”
“她……她……”吴千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春巧被秦军掳到函谷关去之后,开始押在司马欣营中,三天前又被转押到章邯的营中。那天晚上,大将苏角很晚从章邯那儿议事回来,昏昏欲睡地骑着马在大营中穿行,忽然听见一个女子低沉而有些凄凉的歌声: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
苏角对这歌子并不陌生,可是在金戈铁马的军营中听见,又唱得那般动听,不免使他吃惊。他屏息谛听,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是何人在唱?真叫人听出耳油!古时韩娥的歌声,想亦不过如此吧?”
他转身问自己的僚属:
“少府大营中从不曾有过女子,是何人在唱?”
一个僚属告诉他,这是从渑池掳来的女贼王春巧在唱,前些天押在司马欣营中,夜里也唱过歌。苏角是个极好风月的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来到关押春巧的小葺房外,隔着瓮牖一看,目瞪口呆,竟是一个美貌女子!他忽然想起古人一句话,念出声来:
“天生一副风流态,画笔绘不真!”
看了好大一会儿,他越看欲火越旺,不觉瘫了半边,决心把这女子弄到手!
次日深夜,苏角换了一身素气的衣服,把白眉毛染黑,瞒着章邯,领着几个心腹家将来到章邯营中。他买通看守,溜进葺屋,把来意对春巧说明。他以为,春巧如不同意,一定会破口大骂,又哭又闹。可是他想错了。春巧既没有骂他,也没有哭闹,沉静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脸上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轻轻哼了一声。这副神态,使苏角像掉进冰窖一样浑身发冷。这一天夜里,他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苏角当然不会就此罢手的。第二天夜里,他又来到章邯营中,再次劝说春巧,反复说:“你才色过人,如若弃暗投明,必享富贵,岂不胜作逆贼之箕帚?”苏角不知道春巧与周文尚未成亲,只道她在为周文守节,一直劝说到天色微明,不见半声回答,好不恼怒!离去时,他心里想,不得此女,食不甘味,下次一定叫她开口讲话!
第三天夜里,苏角全副戎装,手持一柄短剑来到葺屋。他一反前两次的态度,恶狠狠地威胁春巧说,如若再不从,定叫她剑下成泥!春巧仍然闭着眼睛不发一言,神态还是那样安详。苏角注视着春巧石雕一样美丽的面庞,欲火如焚,上前牵春巧的纤纤玉手,被春巧一下子甩开。苏角大怒,想起古人“烈妇牵腕断臂”的话来,恨恨忖道:“我偏要牵牵你的手腕,看你是真守节还是假守节!”他把短剑扔在春巧面前,使劲抓住春巧的左手拧了几下。春巧既不骂也不喊,拾起那柄短剑,照着苏角的胸前奋力一刺。苏角早有防备,“唰”地一下闪开了。春巧又举起短剑,照准自己的左手砍去,一道寒光,短剑重重地砍在手腕上。毕竟女子力薄,又有长袖子褶了几层垫着,只把手腕砍伤,流出血来,没有砍断。
站在葺屋外的官兵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齐声惊呼。苏角见春巧真的会做出断臂的事来,吃了一惊,担心章邯知道了会重重责怪他。见春巧举起剑来又要砍,他冲上去,踢掉了春巧的短剑。他把剑送回鞘中,满腹欲火已冰消雪化,心中说:“这又是一个罗敷!”再待下去也绝不会捞到什么了,他只好走出葺屋。
苏角到春巧屋中来的事情,当然瞒不过章邯,他深知苏角其人。刚把春巧掳来时,听说她长得极美,许多将士都跑来观看。不少人都知道掳了楚军中一个天仙般的女子,看热闹的人如蚁而至,章邯才把她转押到大营中来。如今他的一员爱将又做出这样的事,使他不能不尽快考虑对这个女子的处理问题了。有的僚属主张将她杀掉,把首级送给周文;有的主张用她换回司马欣;还有的主张用她做人质,逼劝周文投降。这些建议,章邯觉得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将她杀死,起不到多大作用,反使周文没有挂牵了。用她换司马欣?周文连用他弟弟换都不同意,用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换能行?用她逼周文投降就更不可能了。周文无论如何是不会投降的。究竟该如何处置春巧呢?他苦苦思索,终于想出了一条毒计。
这天他派人把苏角找来,微笑着望着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屏退左右,注视着苏角的眼睛,笑问:
“女贼王春巧抓来已经好些天了,你看应当怎样处置她?”
苏角避开章邯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可以把她杀死。章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苏角又说了两个看法,章邯都说不行。苏角问:
“少府大人有何高见?”
章邯假装思考片刻,说:
“我准备把她送回贼营去。”
“什么?”苏角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送回贼营去?”
章邯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少府大人,你莫开玩笑了。”苏角说。
“哪个在开玩笑?”
苏角瞪大了眼睛,从章邯脸上的表情来看,仿佛说的不是真心话。今天他怎么了?苏角问:
“少府大人,这不是太便宜她了吗?”
章邯笑了:
“你呀,脑袋总是直通通转不过弯来。哪能这么好端端地送回去?”
“唔?”
章邯话锋一转,突然问:
“你直说,这女子长相如何?”
苏角脸上一阵发烧,但又不敢说假话,道:
“长相不错。”
章邯颔首,又问:
“这女子每天夜里都唱歌,你一定是听到的喽,她唱得怎样?”
苏角只有说实话:
“她唱得挺好。”
章邯再问:
“你说,对这样一个女子,周贼会喜欢吗?他俩感情可好?”
“这个末将就说不来了。”
“不,”章邯捋捋花白的胡须,“你应当说得来。如果他俩感情不深,这女子岂会有断臂之举?”
苏角知道章邯什么都知道了,心里一紧。不料章邯并不深究,又问:
“我问你这许多,你懂我的意思吗?”
“末将不懂。”
章邯慢吞吞地斟上两觞酒,递给苏角一觞,拍拍苏角的肩头:
“你听说过豫让的故事吗?”
“听说过。他为了智伯,漆涂其面,吞炭致哑,行刺襄子,未遂自杀了。这与女贼有何关系?”
章邯笑了:
“我想把这女子变成第二个豫让,再送回贼营去。”
“啊,大人的意思可是改变她的容貌,再……”
章邯摆摆手:
“这个不用,只要在她的眼睛上打主意就行了。”
“眼睛?”苏角心中一惊,“把她的眼睛弄瞎?”
章邯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说:
“还有她的嗓子。”
“叫她吞炭变哑?末将明白了,少府大人是想把个又瞎又哑的老婆送给周贼,逼他就范投降……”
“投降?”章邯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同周贼打了这么多年仗,对他竟一无所知!他是贼中之巨首,专以朝廷为仇,至死也不会投降。这不过要在他心头上猛插一刀!”
“猛插一刀?”
“你觉得这主意可好?”
“当然极好。”
“事不宜迟,”章邯说,“你领几个人到关押女贼的葺屋去,按我说的去做。事毕之后,速来禀报。”
苏角怔了一下,不知章邯为什么要他去干这桩差事,又不敢问,大声回答:
“末将遵命!”
苏角来到葺屋,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先用马粪把春巧的双眼熏瞎,又把炭灌进春巧嘴里,把她的歌喉弄坏。春巧疼得死去活来,汗下如雨,但她强咬牙关,硬是不呻吟一声,最后昏厥过去。士兵们都为她的毅力感到震惊。隔壁的女亲兵们目击惨景,不能相助,个个哭得泪人一样。
第二天,章邯命令一小队骑兵,把春巧和两个女亲兵送到楚军大营外面。吴千就是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亲兵全都在当天夜里惨遭毒手。春巧和两个亲兵骑马缓缓而行,亲兵见她被害成这个样子,挥泪不止。春巧恰恰相反,神情异常平静。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始终没哭一声。
距楚军大营还有三里多路,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一个亲兵告诉春巧,大营已经在望。春巧脸上显出了激动的神色。她勒住马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回大营了。她深深地爱着周文,也知道周文非常爱她,可是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春巧了。她决心离开周文。
两个亲兵大惊,问:
“要上哪儿去?”
是啊,何处可去?春巧并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一时竟无法回答。片刻后,她沙哑着声音说:
“咱们绕过大营,朝东走吧。”
亲兵们洒着热泪劝她回营看看,春巧执意不肯。她把不愿回去的原因说了出来,亲兵们仍求她别走。
两个亲兵都了解春巧,生怕她做出轻生的举动,悄悄商量了一下,决定叫吴千回大营去叫周文,另一个伴着春巧东行。
春巧很快就察觉到吴千不在了,问:
“吴千上哪儿去了?”
亲兵回答:
“她说有点事回大营去,一会儿就来追咱们。”
春巧是何等精明,马上明白了,说:
“就是把大帅找来,我也绝不回去!”
女亲兵热泪如涌。
听了吴千的禀报,周文一干人立马朝东去的路上疾驰。红骐骥跑得最快,把后面几个人甩了一箭之地,周文仍嫌跑得太慢,连连加鞭。他是个善心人,平日骑马从不重打,如今每一鞭下去都很重。
他们一口气朝东奔了十余里,仍不见春巧的踪影,莫非她改变了方向?周文问吴千:
“她们是朝东走的吗?”
“是的,不会错。”
周文的心情开始飞腾起来。他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难道她猜到自己会追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来想去,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又领着众人往回搜索。走了五里多路,周文见大路南边有一片枯林,连绵数里,命令亲兵们到林中看一看。亲兵们搜遍了林子,也不见半个人影。周文又领着人马往东找,反复如是者一夜,仍杳无音信。周文断定春巧怀着忠魂自尽了,这才不得不悲痛地回到大营……
明天大军就要东撤了。
这天晚上,周文来到营外的小山上向西眺望。离开此地,他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大情愿。自驻扎在曹阳以来,他每天都在盼望援兵到来,再次进攻关中。可是援兵迟迟不到,粮草日益困难,只好继续东撤。这些地方都是他们经过浴血苦战夺来的,多少好将士战死了,现在又要放弃,他感到非常难受。
他又想到了周明和春巧,心里阵阵刺痛。
他在那里待了半个时辰,正要返回大营,忽听东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号角声,随即腾起一片火光。他心中一喜:莫非是救兵到了?正在这时,西面秦军的营盘方向也响起了号角声,东面响几下,西面也响几下,像是呼应一般。片刻后,南、北两山上也响起了这种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他匆匆回到大营,立即向四处派出探马。
天快亮时,探马陆续返回,带来一个使他极为震惊的消息:四方全是秦军,唯一的退路已被切断,他们被包围了!
周文快步走出帐外。暗云低垂,像要下雨。帐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将士,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神色肃穆。周文举目四顾,黄色的远山上烟岚浮动,鼓角相闻,大大小小的旗帜隐约可见。
他好长时间没吭一声。事情很明显,撤退不可能了,大战即将来临。
过了一会儿,鼓角声渐渐变大,显然是秦军在向这里推进。周文登上垒门附近的高台,向外望去。敌军真多呀!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像蚂蚁一样缓慢地向这里涌来。
周文长叹一声:
“唉,援兵……”
在这种情况下,获胜是没有希望的,很可能是全军的覆灭。众寡实在太悬殊了。他仰望苍天,俯视大地,心头涌起无限仇恨和悲愤。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有拼死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