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太子丹求贤
整整三天了,司马如坤一直在寻找太子丹的寓所,直到今天黄昏才找到。
这令人乍听起来不免有些犯嘀咕:贵为一国太子,赫赫有名,寻找他的住处却需要三天时间,不可思议。然而在蓟城[141],知道太子丹的人不少,但认识他的人不多,知道他住处的就更没有几个了。司马如坤已经打听到了原因:太子丹为人谦和笃实,礼让廉洁,从不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更不炫耀自己,至于他的住处更不显眼。他并不住在宫里,这是因为他对燕王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生活看不惯。
当一个酒肆的庸保指着远处一个灰色的院落告诉司马如坤那就是太子丹的寓所时,他着实吃了一惊。那院落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墙很低,没有门楼。里面的房子也不高,在长着野草的矮墙上只露出一小截屋顶。门前没有石狮子和上马石。一堵残破的照壁迎着大门静静地立在那里。附近有不少显赫的大院,与它形成鲜明的对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市肆的上空浮动着灰色的烟霭。从全城最高的亭台上传来一阵阵暮钟的声音。酒肆打烊了。司马如坤缓缓踱了出来。那时蓟城的街道旁栽有汶水的竹子。据说这竹子是乐毅伐齐时带回来的。司马如坤藏进太子丹寓所对面的一片竹林中,睁大眼睛窥视着,等待着。
他没有放过从寓所前走过的任何一个人。有好几次,一些坐在彩绘马车上的达官贵人前呼后拥地从眼前掠过,每一次他都觉得是太子丹,不由得握紧揣在怀里的“鱼肠剑”[142]。但那些人从未停留,显然是猜错了。暮霭一点一点地变浓了,他暗暗发急。太子丹怎么还不出现?
一阵细碎而清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司马如坤凝眸眺望,看见从市亭那边过来一个骑马的人,三十多岁,慈善的面孔上有一双虔诚而又和蔼的眼睛,它们一直低垂着。虽然穿丝衣,但色调很淡,而且旧了。头上没有戴冠,扎着一块青色的包头布。马后跟着两个舍人模样的汉子。
“莫非他是太子丹?”司马如坤心里自问,但马上笑了,做了否定的回答。
一个肩挑担子的中年人从对面走来,用嘶哑的声音喊着:
“饨——浆粥——”
显然是个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想在天黑前把东西卖完。
当骑马的人从乡下人身边擦身而过时,嘶哑的叫卖声又响了起来。马儿受了惊,咴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空而起,猛地朝旁边一蹿。虽然马上的人奋力勒住马缰,但乡下人还是被撞了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担子里的浆粥泼了一地。
卖粥人大怒,跳起来抓住马辔头,骂道:
“这厮好无礼!”
马上的人慌忙跳了下来,面带歉意,连连拱手道:
“恕罪,恕罪。”
卖粥人揪住那人的衣袖来回摇晃,呜呜咽咽地诉说:
“浆粥泼了,呜呜,你把俺浆粥泼了,俺小本儿营生的!”
由于用力过猛,骑马人的衣袖“唰”地一下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但那人仍无怒容,微笑着说:
“你别哭,我赔钱。”
跟在后边的两个舍人大步赶过来。一个人劈手揪住卖粥人的衣领,把他拖开,喝道:
“休得无礼!你瞎了眼,竟敢跟太子这样蛮缠,还动手动脚,不想要命了?”
另一个舍人说:
“还不跪下!”
司马如坤大吃一惊:难道这就是太子丹?真没想到他穿得竟是这样朴素。
他把手伸进怀里。
卖粥人听说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燕国的太子,面色登时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簌簌发抖。
舍人们想把他扭起来。太子丹喝住他们,说:
“国人见我不敬,是我德行不修,不能取信于民。他无罪,快搀他起来!”
司马如坤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涌进心里。好一个礼让廉洁的太子丹,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丹对一个舍人吩咐:
“快取钱来。”
“是。”
太子丹走进大门去了。卖粥人还怔怔地跪在那里,身子仍然抖个不停,就像刚做过噩梦似的,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司马如坤本想从竹林中闪电般地冲出来。太子丹的两个舍人都没有带武器,而且毫无防备,这时候杀死太子丹简直易如反掌。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
一个舍人从大门里出来,把几块刀币交给卖粥人,然后又进去了。在他身后,大门又关上了。
突然,一阵懊悔的情绪冲击着司马如坤:为什么刚才那样好的机会不下手?难道忘了千里跋涉来到燕国的目的吗?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走出竹林。他来到太子丹寓所的墙外,看看四周无人,纵身一跃,嗖地一下飞到墙上,再一跃,跃上屋顶。真是体轻如燕,连一点响声都没弄出来。
他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檐下,一动不动。这时,太子丹正在院子中央对两个舍人说话。他听见太子丹说:
“……你等不用多言。何谓‘有失身份’?何谓‘大可不必’?知过改过,方能取信于民。岂不闻‘贤者有小恶,以致大恶’[143]?”
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截断了后面的话。
一个舍人说:
“家丈人,你身体欠适,莫在冷风中站着,快请进屋。”
他们搀着太子丹走进屋去。
司马如坤依然一动不动地贴在屋檐下。太子丹刚才说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真是个有义之士!”他在心中赞叹。
忽然,他觉得手中的“鱼肠剑”比平时重了许多。
过了半个多时辰,司马如坤像条蛇一样地沿着一根柱子轻轻滑了下来。他仔细地观察四周,想看看舍人们住在哪里,院子里是否有防护人员以及行刺后的逃跑路线。院子里只有几间房子。两个舍人在靠右的一间房子里忙碌着,太子丹坐在正房里。其余的屋子都黑着灯。大门闭着,却看不到一个防护的人。司马如坤又一次在心中说:
“太子丹贵为王子,家无镖客,门无护卫,真叫人意料不到!”
两个舍人端着盘子和碗箸从右房里出来,向正房走去。一个舍人对另一个舍人说:
“今天如母病了,方才我瞒着家丈人,在菜里多放了一些肉。”
他们把饭菜端到太子丹的几案前。太子丹才尝了一口,便放下竹箸说:
“此饭何人所做?难道他忘了十天方可开荤一次的规矩?这菜我不吃!”
“已经做好了。”舍人说。
“端到后院去给如母。她有疾,需吃点好的。”
舍人们无可奈何地互望一下,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司马如坤站在黑暗里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太子丹的敬佩又增加了一层。他把“鱼肠剑”拿到眼前凝视着,情不自禁地说:
“我怎能把这样好的人杀死?”
夜渐渐深了。正房里灯光依然亮着。司马如坤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太子丹捧着一捆竹简聚精会神地读着。昏暗的光线使他的面庞显得分外消瘦,再加上他那专注的眼神、忠厚的表情,以及那有点蓬乱的头发,司马如坤心里猛地泛起一阵同情感。他觉得要将这样的好人杀死,实在是一件为天地所不容的事。他把“鱼肠剑”放回怀里。
忽然,司马如坤听见太子丹念出声来。是屈原的一首诗: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太子丹合上竹简,怆然泪下,长叹一声,仰起脸来说:
“真勇士也。吾当效之!”
停了一下,又说:
“如今嬴秦百万雄师压境,我若不能设法保卫国家,使燕国百姓免遭涂炭,当学屈子,以死报国,绝无二心!”
突然他泪如泉涌,用手把脸遮住。
司马如坤见此情景,心里不是个滋味。他默默地在黑暗中伫立良久,思索着。最后,他终于拿定主意,自语道:
“我司马如坤从不杀有义之士,更何况太子丹这样的人!今天如下毒手,岂不耻笑于天下!来日也绝无好报。我去也!”
他奋身一跃,唰地一下翻过院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漫漫的黑暗中。
太子丹当然不知道屋外发生的事情。他整整看了两个时辰的书,才伏在案上昏昏睡去。
方过片刻,太子丹便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几天来,从边关报来的有关秦军情况的奏疏像雪片一样飞进宫中。每看一份奏疏他便受到一次震动。昨天的一份奏疏中讲的两个情况更使他心惊肉跳,好久不能平静。疏中谈到秦军在这次灭赵的战争中采取了两种战术:其一,秦军平时用人血掺水来饮战马。久而久之,马嗅惯了血腥气。战前故意一日不饮马。马一上阵,见死尸即腾跃陷阵,闻血臭而狂怒噬人,几乎可以起到近似野兽的作用。赵军的骑兵根本不是对手;其二,秦军中最近豢养着一批死士[144]。与赵军交锋前,这些人冲到阵前挑战。挑战的方式极其奇特而残酷。他们用刀剜自己的眼睛,剖开自己的胸膛,或者把肚子切开,将肠子拉出来。总之,用各种恐怖的方法在阵前自杀。赵军将士们见了这种情形,往往不胜惊愕,未战先怯。秦军趁机发动猛攻,所向披靡。太子丹在秦国住过几年,对秦人那种残忍、勇猛、刚强、犷悍的性格十分了解。他深信这些情况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刚才在梦中他就是梦到了这些,惊出一身冷汗。
烛未熄,灯光闪烁。太子丹望着烛光叹了口气,道:
“秦军已抵国门!”
许多年前,太子丹就知道秦国怀有吞燕之心。他在咸阳当人质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曾听到嬴政同刚成君蔡泽[145]的一段谈话中曾谈到燕国的督亢[146]。在他回国前夕,嬴政有一次对他开玩笑说:“你要回国不难,只要舍得督亢之地即可。”嬴政还对他讲了督亢的许多情况,真可谓了如指掌。谈话中还引用了燕国的方言,甚至有辽东[147]的方言。太子丹大惊。他看透了嬴政的心。
回国后,他多次上书燕王,指出:“秦王怀贪鄙之心,有离[148]天下之志。燕小而力少,如不早备,岂堪一击?”他提出许多富国强兵的建议,但是昏庸的燕王一条也没有采纳。后来烦了,太子丹的奏疏干脆连看也不看。太子丹进宫面陈,燕王起初还带着半睡半醒的神情听一会儿,以后甚至躲着他了。太子丹一片爱国的热心被浇了冷水,灰心极了。他只得独自想办法,寻求救国之道。
很长时间了,他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想法。他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除了将这个办法试一试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只是在暗中悄悄准备。
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太子丹连忙起身问:
“可是鞠老先生来了?”
一个舍人出现在门口,跪下禀道:
“没有,是小的在巡夜。”停一停又说,“鞠老先生不是同家丈人约好辰末才来吗?现在还不到卯时呢!”
外面果然是一片漆黑。太子丹坐下,低头不语。
他所说的鞠老先生名叫鞠武,是太子丹的师傅,太子丹遇事总爱向他求教。前些天,鞠武来看他,他向师傅请教救国的办法。师傅亦束手无策,沉吟半晌道:
“我的好友田光先生,为人智深而勇沉,一生交结的豪杰如云,猛士如雨,太子可找他商量。”
“晚生久闻田光先生大名,”太子丹说,“但他平时来无影,去无踪,飘飘然若仙子一般,很少有人知其住处。晚生曾多次寻觅,苦不得见,只恨无缘。听说他性情极为古怪,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愿过清闲日子。”停一停又说,“愿因恩师得交于田先生,不知可否?”
鞠武道:
“这有何难?”
太子丹和鞠武约好明天去见田光。
舍人离去后,太子丹继续看书,可是哪里能看得下去!不一会儿,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他又以为是鞠武,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然而大街上阒无一人,唯有寒风凄厉。
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他连续三次跑到门外,但没有一次不失望。当东方天陲线上显出一丝麻乎乎的白光时,他又步出正房。巡夜的舍人笑着说:
“家丈人,你好性急。离辰时还有好大一会儿哩!”
太子丹不出声地苦笑了一下,停住脚步。他是个性情比较急躁,遇事不大能沉住气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但要改掉却不那么容易。他在心里责备自己道:
“唉,何须如此着急!”
他正要回屋,忽然听见大门外传来一片哭声。起初哭声很微弱,渐渐变大了。再近一点之后,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些妇女和孩子,也有几个苍哑的男人声音。太子丹感到纳闷,对舍人说:
“有何事?随我出去看看!”
他们把大门打开。
微熹中,有三十多个人在一面白色的招魂幡的前引下由西向东缓缓而行,边走边哭。他们当中大多是妇女和小儿,还有为数不多的老年男人。从装束上一下便可以看出这些是赵国人。自从秦军攻赵以来,天天都有大批的赵人逃入燕境避难,蓟城也到处可见。这些人当中青壮男子极少,他们大都奔赴疆场与秦军作战去了。
人群簇拥着一辆櫘车[149],上面盖着白麻。有的女人一边哭一边用手使劲拍打着櫘车,声音嘶哑地喊着什么。
太子丹心软,见此情形感到难受极了,低下头不忍再看,对舍人说:
“去问问发生了何事。”
他匆匆走回正房。
不一会儿舍人回来了,把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带给他:秦军攻破邯郸后,生俘了十万多赵兵和一些协助守城的老百姓,王翦下令将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部活埋。在战胜之后坑杀俘虏与降卒,是秦军常用的手段。自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降卒迄今,哪年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这个消息是昨天才传到蓟城的,在这里避难的赵人现在到城外去祭奠死者。
太子丹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秦军每破一城都要大肆烧杀抢掠,这他是知道的,可是王翦竟在一夜间坑杀这样多的人,怎不令人瞠目?以后秦军要攻燕,毫无疑问也会这样做的。他像一尊石雕似的枯坐了好久一动不动,叹一口气道:
“人称秦为‘虎狼之国’,果然一点不错!”
舍人把洗脸水端来,太子丹依旧呆呆地坐着,好像没有察觉。
又过了一会儿,舍人进来禀告:
“家丈人,鞠老先生来了。”
他还是没有反应,耳边响着刚才那群赵人凄惨的哭声。
舍人又连着说了两声,太子丹才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哦”了一声,道:
“快请。”
第二节 田光荐荆轲
暖洋洋的太阳照到身上使人感到舒适极了。晨风习习,就像是少女用她柔润的手儿在轻轻抚摩你的脸颊。太子丹和鞠武在大道上信马由缰,缓缓走着,全身沐浴在嫣红色的暾暾日光中。
他们现在是一起去找田光。为了方便,太子丹连一个随从也没带。
田光是燕国有名的处士[150],今年六十多岁了。他为人极重义气,足智多谋,广交天下英雄豪杰,各国都有他的朋友。但他性情古怪,不愿做官,以云游四方和隐居为乐,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年过花甲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蓟丘,但也只有那些与他交往最密的朋友才知道他的住处。太子丹曾用重金聘他做官,可连他的影子也没找到。
他们走近北门的时候,太阳升得更高了。苍绿色的燕山山脉在朝阳下显得更加巍峨。前些年为防止匈奴入侵,北门修筑得格外高大。高耸的谯楼反衬着蜿蜒的远山,真给人一种“雄关如铁,苍山似海”的感觉。著名的甘棠宫[151]和小黄金台就在北门左近,现在也披上了一层金辉。那株甘棠树历经数百年风雨,仍旧昂然屹立,郁郁葱葱。太子丹举目四顾,想到这一切可能马上会沦于血与火的灾难之中,心痛如绞,暗自叹道:
“山河如此壮美,岂容它毁于旦夕!”
继又想道:
“这八百岁的祖业[152],一旦落入秦手,我将何以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心里一阵伤感,眼眶不觉红了。
鞠武察觉了太子丹的神情,问:
“太子,何事?”
太子丹装作向远处眺望,避开鞠武的眼睛,说:
“无事。”为了掩饰自己,他连忙支支吾吾地说,“晚生正想,见了田先生和田夫人该说什么?”
“田夫人?”鞠武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丹被笑得糊涂,问:
“恩师为何发笑?”
鞠武说:
“田光并无家室,自二十岁起就孑然一身,哪里有什么夫人!”
“终身未娶?”
“那倒不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鞠武捋捋胡子,对太子丹说起田光的故事。
田光十五岁那年便死了双亲。十九岁时由别人做媒,娶了督亢地方一个姓长桑的女子为妻。那女子为人聪颖,又长得秀丽,更兼女红纺绩,无所不精,可把田光喜煞了。两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挺不错。没想到刚成亲不久,田光便被派到塞外戍边,一待便是将近一年的光景。服满徭役后,他带着塞外的征尘忙不迭地赶回家乡。
那是个漆黑的夜,大雨滂沱。同伴们都在一个村庄里打尖。田光回家心切,而那里离家乡也不远,便决定连夜赶回去。他冒着大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行走,顾不得满身的泥水和辘辘饥肠。有一次他从山间小道摔到深沟里,腿上鲜血直涌,也全不在乎。想到马上能见到离别近一年的妻子,一股热烘烘的暖流暖遍了冰凉的肌体。
午夜,他回到自己家所在的小镇。可迎接这个归来游子的是更加狂猛的风雨。当他看到从自己家里的瓮牖上透出一缕微弱的黄光时,他那颗激动的心似要从胸中迸出。晚睡的妻子在做什么呢?是在做女红,还是在纺绩?人尚未进屋,而眼前已浮现出一幕幕幸福的情景。寒意、疲劳与饥饿一扫而光。
他抑制住心跳把脸凑到瓮牖上向屋里望去。突然他被惊呆了。屋里有两个人,妻子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美丽的妻子正赤身裸体地躺在那男人的怀抱中。
空中一声炸雷。蓝色的闪电照耀着这个水淋淋的人。
他在镇外呆了一夜,第二天天明才回家去。他像个哑巴似的没有跟妻子说半句话,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走了。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把不忠实的妻子饱打一顿,他哈哈大笑,说:
“大人不打小儿,武士不打百姓,男人不打姣娘。我打她作甚?”
从此他再也没有成家。
那天晚上赶夜路摔坏的腿由于没得到及时医治,留下终生残疾,走路总是一跛一跛的。年纪稍大以后,便用了拐杖。
太子丹听完故事后默默无言,深垂着头,两眼望着地面出神。鞠武知道他又动了恻隐之心。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座葱茏的小山下。这儿的风景真美。清澈的灌河围着小山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急急忙忙向东奔去,山上满是翠柏。一片碧绿中点缀着千万朵红花、白花,相映成趣。山脚下栽满了竹子。竹林中掩映着一座矮小的茅舍。鞠武告诉太子丹那就是田光住的地方。
太子丹下了马,徒步向茅舍走去。在茅舍篱墙外拴着三匹马。他来到竹林中整整衣冠,正要去叩门,突然看见三个人从茅舍里出来,便没敢走上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不太高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颏下的银须被微风轻轻吹动,与脸上微微发黑的老人斑形成鲜明对照。太子丹知道这人就是田光。
跟在田光后面的一个人说:
“师傅,你可是为程茂先生吊完丧就转来?”
“那没有准儿。”
“咦,昨天鞠先生不是托人来说,太子今天要来拜访你吗?”
田光没有说话,径自走到马前,在弟子的扶助下骑了上去。
鞠武想走出竹林呼唤田光,可是太子丹拉住了他。
“恩师,”太子丹低声说,“田先生若有事,晚生在此等候就是了。”
鞠武说:
“我已托人告知田先生,太子今日来访,他却故意出去,定是有意回避。他若出去不返,太子岂不白等?”
太子丹沉吟片刻,道:
“那晚生便在后面悄悄跟随,等田先生办完事,再去求见,也格外能显出晚生诚意。”
“如此,”鞠武说,“太子自己去吧。老朽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恩师请便。”
这时田光已经骑着马领着他的弟子朝官道那边走了。太子丹拱手向鞠武告辞,远远地跟在田光后面。
走了约有一里路的光景,田光突然在马上唱起歌来。歌声随着微风飘进太子丹的耳中:
举世浑浊,
而我独清;
众人皆醉,
而我独醒;
举目兮观天下,
唯我怀瑾握瑜[153]。
官道两侧有一些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望着田光,但他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太子丹没有想到田光这样大的年纪还会引吭高歌,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觉得这人真有趣。细细品味歌词,他笑了。
刚刚走进北门,田光就拐向通往磨室[154]的大街。片刻后,在一个大院子前下了马。太子丹看见在这座院宅的门上高悬着两个绢绸灯笼,上书“程”字。他知道这一定是刚才田光弟子所说的程茂先生的家。他没听说过这个人,心想大概是田光的一个朋友吧。
一阵凄凉的乐声从院里传来。院墙上高挑着用白帛制作的“招魂幡”。院子外面已经站了许多人了。他们一个个都穿得很好。大部分都具有燕国人那种魁梧的体魄。同他们相比,田光实在太矮小了,而且走路还一跛一跛的。可是当田光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院门时,却无一丝自卑的感觉,头高昂着。拐杖在碎石子路面上碰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响声。
太子丹见此情形,心里微微一动:
“他人残心不残!”
田光又走了几步,院门打开了。十几个全身缟素的人拥着一具棺材缓缓走了出来。几个妇女和孩子跟着棺柩后掩面痛哭。站在院墙外的那些人显然都是程茂的生前好友,这时一起把头低下默默流泪。
气氛肃穆而哀伤。
就在这时,田光忽然仰着脸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到田光身上。
一个戴着雷巾的中年人愠怒地问:
“程先生辞世,大家都不胜哀痛,为何你要发笑?”
田光不慌不忙地作答:
“举世混沌,遍地皆是烦恼,程先生离它远去,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为何不笑?”
那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田光微笑着继续说:
“程先生以往常说:‘井谍不食,我为心恻。’[155]到死也郁郁不得志。我早就劝他清闲度日,一日清闲一日仙嘛!可程先生不听。如今好了,他该到泉下清闲度日了。我是为他欢喜呀!”
说完,他朝着程茂的棺柩拜了两拜,扬长而去。
太子丹在心里说:
“恩师说得不差,田先生性情果然不同于常人!”
田光在城里转了一圈子,约摸到吃午饭的时候回到家里。太子丹也跟了回来。他把马拴好来到田光的茅屋外时,听见从里面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走到窗前一望,看见田光正骑在弟子的背上,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弟子在地上来回爬动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后生,玩得好开心!
太子丹决定现在与田光相见,他轻轻咳了一声。
屋里的笑声停止了。俄顷,只听田光说:
“去看看是何人?”
他的弟子走出来,太子丹作了一揖,说:
“请告诉田先生,太子丹求见。”
弟子转回屋去把太子丹的话告诉田光。一阵沉寂后,屋里响起了田光很大的声音:
“太子莫非又要聘我做官?告诉他,依旧是三句老话:给官不要,嫌小;给钱不要,嫌少;给命不要,嫌老。叫他回去吧!”
“是。”
在弟子朝屋外走时,太子丹听见田光又说:
“古人云:‘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宁被绣入庙而为牺[156]?’此话好极!”
太子丹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
当弟子把田光的话重复了一遍后,太子丹说:
“请告诉田先生,丹此番来访,绝非为聘田先生做官,为的是同他商议救国大计。”最后四个字他特别加重了语气,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商议抵御秦军、拯救燕国社稷与百姓之大计。”
这次不等弟子回去,田光说话了:
“此话当真?”
“当真。”
田光笑了起来:
“早知如此,今天老朽就不离家了,害得太子白白跟了一趟。”
“他知道我一直跟着他!”太子丹心里说。
“老朽奔波半日,疲惫不堪。”田光说,并不出来与太子丹相见,“请太子明日辰时再来。”
“打搅先生了,不胜惶恐之至。”
“嗯。”
半夜里,太子丹就起了床,匆匆洗漱一番后骑着马离开了家。今夜星光灿烂,挂在树梢上的一弯月亮窥探着这个在寂静的大街上踽踽独行的人儿。未到寅时,太子丹就来到田光的茅屋处,站着等待。鸡叫头遍,一丝鱼肚白的晨光浮现在东方天际。田光起来了,推开窗户,第一眼就看见了毕恭毕敬地鹄立在门外的太子丹,肩头被露水打得透湿。他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却不唤他进屋。
挨到辰时,一个弟子才走出茅屋。
太子丹走进屋里,这间屋子又矮又小,光线昏暗,一股淡淡的霉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来。屋子右侧摆着一张矮床,“铺陈”极为简陋。田光现在正半躺在床上看书,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整。
看见太子丹进来,他说:
“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失,百姓不言礼节。况且老朽乃一村夫,不懂礼节,怠慢太子了。”
太子丹脸上毫无怒容,恭敬地行过礼,然后把从昨天起就一直随身带着的一包“铄金”[157]递过去,道:
“此是一点见面礼,望先生笑纳。”
田光大笑着挥挥手:
“太子快快收起!我从不爱金银。你若留下,我亦弃之如敝履。我曾发誓:此生绝不以手触钱。”停了会儿他用轻蔑的口吻说,“钱乃万恶之源,爱钱者,其祸无穷。”
太子丹脸红了。
田光突然说:
“太子不会怪罪我吗?昨天我明知太子要来,却有意回避,托故不见,如今又躺在床上与太子说话。在此屋接客待友,我从不下床,唯荆卿除外。你会见怪吗?”
太子丹赶快说:
“不才怎敢!”
顿了一下后他问:
“方才先生说的是谁?”赶快垂下眼睛,“不才冒昧打听了。”
“荆卿。”田光说,“本名叫荆轲,人称荆卿。天下义士,四海豪杰,我独敬重他一人。”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我对太子知之甚少,以后或许也会敬重太子。我素来是坦率直言,太子不要见罪。”
“不才岂敢!”太子丹说,心里对田光这种坦率的态度很是赞叹,又小心地问,“先生所说的荆卿,不知现在何处?”
“就在燕国。”
“在蓟丘吗?”思贤如渴的太子丹又问。
田光说:
“太子莫急!我乃有意将此人名字告知。今日谈话,定会提及他的。”
他在床上坐起来。“昨天你说要同我商量抵御秦军、拯救国家的大计?”
太子丹点点头。
“有几件事,不知可否先求教于太子?”田光笑着道。
“先生请问。”
田光慢吞吞地开了口:
“听说太子将樊於期收留了?”
樊於期是一个月前逃到燕国来的。他首先投奔亚卿审诸。审诸怕得罪秦王,不敢收容。又去投奔御书伍三生,仍不敢收他。他的盘缠用光了,只得流落街头,靠行乞为生,景况十分凄惨。后来这事被太子丹知道了,老大不忍,毅然将他收留,安排在元英传舍住下。
太子丹点点头道:
“是不才留而舍之。”
田光摇摇头。
“太子错了。”
太子丹不解地睁大眼睛。
“万万不可收容樊於期!”田光用坚决的语气说,“秦王残暴,天下皆知。早怀并吞之意,如再因此事得罪秦王,他必将加害于燕!古人云:‘委肉当饿虎之蹊。’[158]纵然管、晏[159]再世,恐也无法自救。”
“先生之意是……”
“依老夫愚见,应速将樊将军遣返于秦,以息秦王之怒,否则祸必临头!”
田光说毕,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子丹的脸。
过了片刻,太子丹脸色沉重地说:
“樊将军得罪秦王而亡燕,先投亚卿、御书,俱不敢收留,不得已而流落街头行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其景之惨,令人不忍卒睹。他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投靠不才。不才怎能将他再驱出国门?”
太子丹望望田光,眼圈有些发红,接着说:
“强秦固然可畏,然而樊将军乃不才哀怜之交[160],岂忍心弃之!”
田光喃喃道:
“哀怜之交,哀怜之交。太子回国以来,结识了多少哀怜之交!你真是个善心人!”
“田先生,”太子丹语调沉重,“你可曾见到樊将军行乞街头的景况?”
“不曾。”
太子丹抓起田光的右手,道:
“你可曾知道樊将军已遭灭族之祸?四海茫茫,他举目无亲!”
忽然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田光说:
“太子又动妇人之仁!”
太子丹揩去泪水:
“不才心太软了,实在抑制不住。请先生见谅。”
“好了。”田光挥挥手,“不谈这个了。老朽还有一件事要问。”
“何事?”
田光用深沉的目光望着太子丹,过了好久才说:
“太子,你想给国家闯祸吗?”
太子丹一惊,忙问:
“先生何出此言?望先生详示之。”
田光压低了声音说:
“太子可要使人去刺秦王?”
太子丹的心像被重槌敲了一下,面色大变,问:
“先生何以得知?”
“有此事吗?”田光语气缓慢,“你休要瞒我。”
太子丹轻轻点头。
两个人在无言中对视。屋里空气有些沉闷。
良久,田光喟然一声叹息道:
“太子,你又错了!”
“不才无知!”太子丹垂着眼睛说,“敢问先生有何高见,不才自当洗耳恭听。”他见田光不开口,停一停又问,“此事晚生从未告知他人,先生如何得知?”
田光说:
“你派人用重金去购徐夫人[161]匕首,可有此事?”
“这个,先生如何得知?”
“鞠武先生告诉我的。有此事吗?”
太子丹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做了默默的认可。
“我虽与太子不熟,但对你的情形了如指掌。”田光说,“你素不习武,手无缚鸡之力,自幼又厌恶兵刃,如今却以重金去购匕首,有何用处?必为刺客用也!”当时在燕国,士大夫和有头脸的人都以佩剑为荣。没有铜剑、铁剑的甚至佩以木剑。而匕首则是被看作是刺客用的,一般人对它不屑一顾。所以田光说出这番话来。
太子丹没吭声。
“还有,”田光接着说,“太子为人谦和笃实,乐善好施,普天之下没你的一个仇人。”他顿了顿,“只是秦王除外,由此而见,太子欲刺何人,岂不非常清楚?”
太子丹俯身道:
“请先生教我!”
田光捋着花白的胡子说:
“太子一向不念旧恶,从不与人争长论短,为何独与秦王过不去?”
太子丹忽然抬起头来。
“不,晚生不是……”但他马上不说了,因为他觉察到田光的话没有讲完。
“秦乃天府之国,”田光说,“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关中之沃,西有陇、蜀之山,东有关、崤之险。国强而粮足,民众而军勇。秦王素有并吞天下之心,倘若对燕国用兵,长城以南、易水之北[162]会很快被其所夺。太子,你为何要以私之怨而触秦王之逆鳞[163]?”
太子丹没有说话。
“请太子三思。”
太子丹说:
“不才欲向先生直言,只怕不恭。”
“老朽不会在意。”
太子丹说:
“先生没有猜对。晚生欲使人刺秦王,并非为报私怨,乃为国家也!”
“为国家?”
“然。”
“此话怎讲?”
太子丹把声音压低:
“先生可还记得曹沫的故事?”
田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太子丹所说的曹沫是春秋时鲁国人,生性勇武,在鲁庄公手下为将。齐鲁两国发生战事,鲁军连连败北。鲁庄公不得已献地求和。两国国君会盟于柯城。当齐桓公与鲁庄公同登盟坛时,曹沫拿着匕首突然冲到齐桓公前将他劫持,道:“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乃悖理之事。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害怕,不得不许诺将侵占鲁国的土地全部归还。曹沫这才扔掉匕首,面不改色地步下盟坛。后来齐桓公果然没有失信。
长时间来在太子丹心中酝酿的想法便是受这件事的启发,想派一刺客入秦劫持秦王,或使他答应归还六国被侵占的土地,或将他刺死。现在一切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只是尚未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太子丹见田光不作声,又说:
“秦乃虎狼之国,秦王贪鄙,从不知足。如不能尽吞天下之地,尽臣海内之王,断然不会罢手。韩王可与秦王有仇?但秦已尽纳韩地,俘获韩王;赵王可与秦王有仇?却派王翦率数十万大军纵横赵地,杀人如麻。往往破城之后,尽无遗类。如今邯郸已下,祸水即将至燕,全国震动。其实不才即或与秦王为孪生兄弟,他亦不会放过燕国!”
田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子丹。
“燕国弱小,”太子丹接着说,“数困于兵。倘若秦军来攻,举国不足以挡。不才以为如募得天下勇士出使秦国,诱以重利,秦王贪鄙,必会中计。如能劫持秦王,令其归还侵占诸侯的土地,如古时曹沫劫桓公事,则为大善!如不可,使刺杀之。秦王一死,秦庭必乱。秦大将擅兵于外,闻国内有变,必然君臣相疑。诸侯如再合纵击秦,何愁强秦不破!”
田光嘴角冉冉扬起,露出一丝微笑。
太子丹不解其意,忙说:
“先生不吝指教!”
田光纵声大笑起来,说:
“太子,方才老朽是试你诚意何如。其实老朽与太子所想完全一样。目下秦兵压境,国家危在旦夕。欲退秦军,只此一条路可走。所谈樊将军之事,亦在试你。倘若你为报私怨而使人刺秦王,老朽不出一谋;倘若你为了国家,老朽当助一臂之力!”
这番话大出太子丹的意料。他喜出望外,对着田光深深一拜。
田光问:
“太子如今都准备好了吗?”
“诸事俱备,”太子丹说,“只是尚未物色好人选。此行犹如闯龙潭虎穴,非大智大勇者绝难胜任。”
田光低头沉思。
他们的谈话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午牌时分,一个弟子来唤他们吃饭,从窗户上朝里面望了一下,看见太子丹坐在几案旁,用手支着额头。不知在谈什么伤感的事情,他眼睛里含着泪水。田光拥被坐在床上,脸上看不见平时那种幽默、诙谐,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深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太子丹身上。弟子听见他说:“古人说:‘骐骥[164]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165]。’太子一片救国丹心,老朽颇能理解。老朽非常乐意助太子一臂之力,只是老朽已经年迈,如此重担,实难担当得起。”他咳了一声,又说,“此事除了我的朋友荆卿外,谁也难以胜任。”
太子丹说:
“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
“正合我意。”
弟子进屋请他们吃饭。田光挥挥手:
“休要打搅!”
弟子连忙退了出来。
转眼间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弟子再次去唤他们。刚刚拐过屋子,看见田光和太子丹正站在门口话别。弟子觉得很新鲜,因为田光送客时从来不走出屋子,今天却破例了。看来他俩谈得特别投机。
暮色凄凉,四野里尽是烟岚。一群群的归雀噪叫着从空中飞过。弟子看见太子丹久久地望着田光,一大颗泪珠在眼角浮动,他用低沉而激动的声音说:
“荆卿之事,全都仰仗先生了。先生看在燕国和百姓的分儿上,请千万留意!”
田光点点头:
“太子放心好了。老朽马上就去找荆卿。”
太子丹向田光深深地拜了几拜,正转身要走,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不才方才与先生所言,皆为国之大事,先生万勿泄露出去!”
田光没有回答,良久,却发出一声冷笑。太子丹不知道田光为什么会这样,但又不敢问。
第三节 五花台比武
一阵响亮的铜锣声在市肆上空震响着,随即是一个人的喊声:
“看百戏[166]!看杂耍!……招招是真功夫,保你心惊胆跳!……”
天才蒙蒙亮,市亭的大门还未打开,一帮从朝鲜障[167]来的艺人便打起锣鼓开张了。
过了辰时以后,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帮艺人被围了一匝又一匝。刺耳的锣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艺人们首先表演了“冲狭”[168],博得一阵阵的喝彩。这时候,一个生着络腮胡须的艺人端着铜盆走到观众跟前,笑容可掬地说:
“诸位官人请帮个忙。咱们还有好看的东西在后头哩!”说着指一指停在空场中央的一驾车子。
那不是人们常见的车子。它有四个轮子,车身很长,四角均有螭头。两侧的车板上各画着一条飞龙。一男子侧身直立,骑在龙身上。旁边刻着两行字:“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车上放着一个很庞大的四方形的东西,用黑布盖着,不知是什么。
好奇的人们纷纷把刀币扔进铜盆里,不一会儿铜盆就满了。留着络腮胡的艺人走到那架四轮车前掀去蒙在上面的黑布。人们哄的一声喧哗起来。
原来车上放着一个木笼,笼中有一只斑斓猛虎。它是卧在那里的,突然照射进来的阳光使得它抖了抖身子,把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一双凶狠的眼睛充满敌意地望着簇拥在笼外的人们。
蓟城人大部分都没有见过这种珍奇的猛兽,呼啦啦地涌了上来。木笼周围人群拥挤,人声如潮。
谁想到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围观的人太多,你挤我、我挤你,攒动着的人头就像潮水一样。忽然,四轮车被挤翻了。车上的木笼重重地摔了下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几根木头折断了。老虎在笼中连打了几个滚,恼怒万分。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天动地的咆哮,猛地从木笼折断的地方跃了出来。
想一想当时的情景吧。
在最初的一霎,人们只见到一道黄光疾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老虎把那个离车子最近的男人扑倒,虎爪在他胸前只抹了一下,便把心肺之类的东西掏了出来时。那男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人们登时醒了过来。
那种可怕的混乱是可想而知的。人们争先恐后地逃跑,可是人那么多,那么拥挤,哪里跑得掉!哭喊声、绝望的呼救声和老虎的咆哮声,更使人们感到心惊肉跳。
转瞬之间,已有十几个人被老虎咬死咬伤,还有一些被吓破了胆,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有两个胥师[169]正好路过这里,连忙抽出腰刀,企图将老虎杀死。第一个胥师刚冲到老虎身边,还未举刀,老虎早已蹿过来将他的脑袋一口咬掉。第二个胥师吓得慌了神,把刀掷向老虎扭头就跑。可是他只跑了两步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老虎扑到他身上并没有停留,又嗖地一下蹿向别处,爪下带起一道喷泉般的鲜血。胥师的身子在血泊中痛苦地蜷缩起来,用濒死的声音发出一阵嘶哑的大骂。
正在这十分危急的关头,忽然空中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不要慌!看我来收拾这头孽畜!”
在绝望中奔跑的人们抬起头来一看,只见街道旁有一爿两层楼的酒肆,一个魁梧的青年人站在二楼的窗户上,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他大喝一声,唰地一下从楼上跳了下来。
他本想跳到老虎背上。可是跳早了一些,落到老虎面前。他的脚尖刚触地便又是一个虎跃,足足跃了有半人多高,真叫人目不暇接。随即,人们看见一道银亮的白光闪了一下,老虎的右耳和一大块皮已被削去,血涌如注。
老虎暴怒极了。它山吼一声,连地皮都颤抖。它张开血盆大口向那青年扑来。那青年灵活地闪到一旁。老虎又连扑两下,皆被他躲开,自己身上倒挨了好几剑。老虎憋足了劲第三次扑来。这一回那青年不躲避了,两脚叉开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左手成扇形放在脸前,右手擎着带血的短剑垂直放在胸前。这姿势叫人一看就知道他精通武功。当老虎挟着一股狂风扑到他脸前时,只见他右手腕闪电般地疾抖一下,又一个鹞子翻身蹿到老虎的身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狠狠一脚踢去!老虎在空中打了一个滚,重重地栽倒在尘埃中。
青年从地上站起来,手中的短剑已经没有了。人们仔细一看,才发现短剑已经深深地插在老虎的口中。老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里面血红的舌头颤悠悠的,再也合不拢来。污血哗哗地朝外直喷。
老虎负痛,在地上死命打滚。钢鞭一样的尾巴乱扫着,打到哪儿都要出现一道小沟。那青年呵呵冷笑一声,大步走到老虎身旁,一脚将它踢翻,骑上去,然后按住它的脑袋,挥起拳头痛打。
清醒过来的人们意识到已经没有危险以后,都站得远远地向这里望着。他们马上认出了这个骁勇的青年是谁,人人脸上显出敬佩而又畏惧的神色。
他的名字叫秦舞阳,自称燕国第一条好汉,武艺高强,但是为人不仁,尽干欺侮人的事,因此也是蓟城的一霸。偌大的一个燕京,没有一个人敢惹他。人们盛传着他在十三岁时就杀人的故事。一天,他陪着母亲到市肆买肉。卖肉的掌柜见他母亲生得有几分姿色,不住地说些不入耳的话调戏她,还动手动脚。母亲羞得落了泪。秦舞阳大怒,顺手操起一把牛耳尖刀,指着掌柜的鼻子破口大骂。掌柜的根本不把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放在眼里,哈哈大笑,故意把衣裳解开,用手拍着毛茸茸的肚子说:
“小子,有种的你拿刀向这儿戳!”
秦舞阳一咬牙,奋身一刺。只听得“扑哧”一声,一把挺长的牛耳尖刀全都戳进了掌柜的肚子,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溅出来的鲜血把秦舞阳的脸染得通红。掌柜怔怔地望着秦舞阳,脸上的神情还是鄙夷和不相信。秦舞阳纹丝不动地握着刀站在他对面,狠狠地瞪着他。
母亲大骇,捂着面孔逃走了。
柜台里的伙计也被吓跑了。
秦舞阳用奶里奶气的声音尖叫一声,“嚯”地一下把刀拔了出来。那掌柜的一下栽倒在人面前。
血咕嘟咕嘟地从掌柜的伤口里朝外冒。秦舞阳蹲下来,却用鲜血去洗自己的双手。
打那以后,人们都不敢正眼瞅他。
再说秦舞阳骑到虎身上以后,一顿拳打脚踢,瞬间便结果了这头凶兽的性命。他把短剑从虎口中拔出,在鞋底上蹭了两下,哈哈大笑。此时他心不跳,气不喘,脸上没有一颗汗珠。
一个平时同秦舞阳挺要好的庸保走上前去,笑着说:
“舞阳哥,你好神力!走,上肆里喝几杯去!俺那儿有琼花酿。”
秦舞阳说:
“不成!我还有要紧的事。”
“啥事?”
“前些日子,从卫国来了一个叫荆轲的人,你知道不?”
“知道。”庸保说,“就是成天和高渐离一起击筑唱歌的那个人,对不?还带着他弟弟。”
秦舞阳点了点头,脸色阴沉沉的。
“我要同他比武。”他“锵”的一声把短剑送入鞘中。
“这是为甚?”庸保惊讶地问。
“那家伙太狂了。”秦舞阳说,“我听说昨天他喝醉了,在街上唱歌。‘谁谓燕山广,吾一脚跨之;谁谓燕人勇,吾一人敌之。’你看,这不是欺侮咱们燕国无人嘛!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庸保笑着说:
“我听说他现在连肚皮都填不饱,却如此口出狂言!”
秦舞阳说:
“他若是打得过我,我拜他为师。若是打不过,我非得当着大伙的面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看他还狂不狂!”
说罢,大步走了。
半个时辰以后,秦舞阳在华阳馆附近的一条狭窄的小街上找到了荆轲的住处。那是一间已经废弃了的车马棚,原来专供驿馆使用,又长又大,四壁尽是窟窿。秦舞阳双手叉腰站在门外,厉声叫荆轲出来。
他连喊数十声,无人答应,便踢开门闯了进去。
车马棚里光线昏暗,一股浓重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当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秦舞阳发现在墙旮旯的一堆枯草上坐着一个半桩高的孩子。他衣着褴褛,瘦得不像样子,一双深陷的眼睛里闪着惊恐的光芒,两只骨瘦如柴的小手紧紧捂在肚子上。
秦舞阳不用打听也知道这是荆轲的弟弟,问:
“你哥在吗?”
“不在。”孩子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秦舞阳有些失望,在车马棚的木门上草草地给荆轲留下了几句话,大意是要与他见个高低。如果他确实有胆量的话,申时三刻到城中心的五花台去。
荆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护城河边。
从来不流动的河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它肮脏到了极点,黑得和墨差不多,倒也可以映出人影。
这是一张并不英俊的面孔。如果单独把眼睛、鼻子、嘴巴挑出来的话,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可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显得不些不协调。不是嫌脸颊太瘦了,就是嫌眉毛太浓了,或者嫌嘴巴上的那几条纹道太深。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右耳下方还有一个不小的瘊子。
荆轲现在正用手摸着这个瘊子。
他和弟弟荆表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在蓟丘的朋友只有田光和高渐离,本来想投靠他们,但看到他俩生活都不富裕,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田光隐居林泉,以种田为生;高渐离倒是开着一爿小酒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已快面临倒闭。他怎好求他们帮助?好在他身上还带着一些银子。渐离曾问他怎样在蓟丘生活,他说:
“君子谋道不谋食,我不为此事操心!”
顿一下又说,“我有钱!”
渐离要资助他,他拒绝了。
几天前,他的钱用完了,这两天来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今天中午,弟弟实在饿得受不了,他才离开车马棚,在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也没弄到。他饥肠辘辘,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便坐在西门吊桥附近歇息,没想到刚坐下就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个小孩的说话声惊醒。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听那声音说:
“娘,瞧见没?那人耳朵下还有一个小耳朵。真好玩!”
他依旧闭着眼,脸却有些发热。
母亲的声音:
“那不是什么耳朵,莫瞎说!”
等孩子走了之后,他来到护城河边,对那河照了照。
自尊心很强的他愈看耳边的瘊子愈不是个滋味。以前他总是用鬓发将它遮住,来到蓟城后,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头发特别是鬓发脱落得很厉害,遮不住它了。他实在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缺陷。
忽然,他掣出短剑,猛地一下把瘊子割掉了。
“去吧!”他心里说。
血涌如注。他连忙从又脏又破的大襟上撕下一块布来捂住伤口。
天色尚早,他不想回去,因为他不愿意看见弟弟那张老是挂着泪痕的脸。一听见他在饿得受不住时发出的呻吟声,他就心如刀剜。他为人清高,既不愿求人帮忙,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高渐离询问他时,他也不露真情。否则随便找个活儿干干,也不会让弟弟老挨饿了。
他在河畔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背囊里掏出一捆竹简。荆轲一生最喜爱做的两件事便是击剑与读书。在家乡时,他读的书足有百卷以上。秦军灭卫时,他全家十几口悉数被杀,房屋被付之一炬。那些书箱自然也不能幸免,他逃走时只带了两三捆竹简。当他把竹简摊开来读的时候,全家遇难的情景又在眼前历历浮现。他愤愤然道:
“此仇若不能报,有何面目见先古[170]于泉下!”
他在护城河边坐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红日西斜,才走进城来。
刚出门洞,腹中突然一阵绞痛,使他简直迈不动步子。他连忙用手捂住肚子在一家饭铺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直喘粗气。黄豆般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他饿坏了。
饭铺准备打烊。伙计瞅见这个面色焦黄、穿着破烂的人,只当是一个乞丐,怕他找麻烦,顺手从从酒垆上拿起一块麦饼,用极不耐烦的口气说:
“去去去!这儿要关门了。呶,拿着快走吧!”
荆轲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说:
“收回去,大丈夫宁可饿死,绝不受嗟来之食!”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冰冷极了。
伙计愣住了。
荆轲拂袖而去。
回到车马棚,已经戌末时分了。由于月色苍茫,他没有看见秦舞阳留在门上的那些话。
弟弟已经睡着了。他蜷缩着身子躺在草堆中,显然因为怕冷,握一大把枯草紧抱在怀里。一缕惨白的月光透过棚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显得更瘦了。紧闭着的、略微向下弯曲着的嘴唇仿佛在向哥哥诉说他是多么饿,脸颊上泪痕闪着晶亮的光。荆轲本来就很喜欢这个弟弟。如今家里的人都死光,人世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感情上自然更近一层。他在弟弟身边半跪下来,轻轻抚摩着他蓬乱的头发,替他将挂在脸上的草茎摘去。想起弟弟年纪这样小就失去了父母,心里一阵难受。他默默地望着弟弟的脸,好长时间没有动。
半夜里,寒风肆虐。荆轲被冻醒了。他看见弟弟使劲地把身子缩成一团。虽然有枯草,依然冻得瑟瑟发抖。离他身边很近的墙壁上有一个大窟窿,风不断地从那里涌进来。荆轲想把弟弟挪个位置,但又怕弄醒他,便没动。他忖了一下,走到那个窟窿前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把它堵住。
他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荆轲被一阵叫骂声吵醒了,睁开眼睛后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狂!什么‘谁谓燕人勇,吾一人敌之’!狗眼睛看人,把人看得恁低!……昨天我找上门来,你又为何不敢同我见个高低?为何不敢到五花台去?”荆轲纳闷儿极了,他走出车马棚。
秦舞阳见荆轲出来,骂得更厉害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帮子看热闹和起哄的人。
荆轲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接着他又看见了门上的那些字,一股怒火蓦地冲上心头。
他无言地将秦舞阳打量了一下,点点头,用冷峻的声调问:
“何时?”
秦舞阳气势逼人地道:
“现在敢吗?”
荆轲没有回答,却反问:
“你可敢?”
秦舞阳微微一怔,随即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
“走!”
荆轲和秦舞阳一起向五花台走去,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当他们走到凤凰街的时候,碰见了荆轲的好朋友高渐离。高渐离很快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劝荆轲说:
“算了,荆卿,别和他一般见识。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嘛!”
住在车马棚附近的一个叫李哲的老头也劝荆轲:
“对,别理他!”
荆轲正色道:
“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块皮。你可听见方才他说的话?是他上门找我,岂有不睬之理?”
高渐离小声说:
“荆卿,父母的血仇尚未报,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着他拽住荆轲的袖子。
“起去!”荆轲猛地一甩,挣开高渐离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渐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荆轲这个人是非常固执的,什么事情只要他打定主意,八条老犍也休想拉转。
高渐离只好怏怏地跟在人群后面。
五花台传说是当年乐毅伐齐前点兵的将台,早就废弃不用了,现在它不过是一个有五个人那样高的土墩子。荆轲和秦舞阳刚刚走上台,台下就被看热闹的人们密匝匝地围了起来。荆轲要和秦舞阳比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特别快。凡是晓得这事情的人都愿意一饱眼福,一时间,人们接踵而至。
秦舞阳的一个朋友充当中人。他们三人在台上简单议论了一下,中人便宣布:比武时只准用剑;战不过时可以求饶,对方不得再打。刀剑无情,在没有求饶之前,杀死人者概不偿命。
台下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蓟城的人们久闻秦舞阳的威名,而对于荆轲的名字则大多数人是陌生的,更不晓得他武艺如何,很多人在心里替荆轲捏着一把汗。因为他们熟知秦舞阳十三岁杀人的事,又刚刚听说他在街上格杀猛虎的故事,因此有些人觉得荆轲今天必死无疑。
中人走下台来。比武开始。
一声响亮,荆轲和秦舞阳几乎在同一时刻里掣出剑来,指向对方。两把水光凌凌的剑遥遥相对。两双眼睛虎视眈眈地对视着。他们谁也没有进攻,在台上缓缓地绕着圆圈,显然在窥测破绽。台下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俩,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寂然无声。
突然,荆轲大喝一声,箭一般地向前一跃,足足跃了有大半个人那样高。当他朝下落时,就势用剑狠劈秦舞阳的头部。秦舞阳眼疾手快,闪电般地举起剑。只听得铿锵一声响,两把剑相撞,迸射出数朵火花。两柄剑在一瞬间又像凝固住了一样不动了。
秦舞阳望着荆轲呵呵一笑,说:
“壮士,万一我剑下无情,将你杀死怎么办?”
“生死不论!”
“既如此,看剑!”
秦舞阳忽然挺剑直刺荆轲的胸膛,荆轲迅速用剑隔开。可哪里料到秦舞阳就势把剑朝右边一转,带着股嗖嗖的风向荆轲的右肋下刺来。荆轲忙朝后闪,可是秦舞阳的剑却曲里拐弯地不离他的肋部,而且愈来愈近。荆轲知道这一手叫“滚手刺”,十分不好防范。你越朝后退,越不能脱身。他灵机一动,全身向左一跳,举剑向秦舞阳的面部横劈过来。秦舞阳慌忙收回剑来挡住。秦舞阳的“滚手刺”没有成功。
秦舞阳不禁赞道:
“果然不凡!”
“你也不赖!”荆轲回了他一句。
“着!”秦舞阳怒喝一声,奋身向前一刺。荆轲闪开了。
激烈的搏斗在五花台上展开。两个人你来我往,拼死相争。起初,他们每一次进攻对方都要大喊大叫,震慑对方,打了一会儿后,双方都沉默了。剑的铿锵声和沉重的喘气声代替了喊声。台下的人几乎看不清他们急剧交错变动着的脚步,更看不清他们挥舞的胳膊,唯见像流星似的道道白光忽而闪到这里,忽而闪到那里。
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生怕错过一个最细小的动作。他们的紧张心情,甚至比正在格斗的两个人还要厉害。
争斗持续了有半顿饭的工夫,秦舞阳越战越勇,而荆轲却渐渐力不能支。他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肚皮都快贴到后脊梁了。刚才在气愤之中一点也不觉得饿,现在殊死苦斗了那样长时间,感到身子一阵阵发虚,而腹中又开始绞痛了。他的面孔变得惨白,汗如雨下。
秦舞阳把这情景看在眼里,心中暗喜。他现在尚有余勇,加紧了进攻。他疯狂地挥动着剑又刺又砍,每一剑出去都带着尖啸的风声。有一次他用剑狠劈荆轲的右肩,荆轲向后跳着闪开,可是晃动着的衣袖却被“唰”地一下齐斩斩地切去。可见秦舞阳这一剑多么有力。
秦舞阳把荆轲逼到了五花台的右角上,剑始终不离他身子左右。荆轲已不能再退。秦舞阳的一些好友看得高兴,纷纷喝彩。有人高叫:
“打不过就求饶!”
“告饶免死!”
“快讨饶!快讨饶!”
秦舞阳心里说:
“哼,现在告饶也晚了!”
荆轲在心里说:
“我从不知求饶是怎么回事!”
忽然,荆轲一个趔趄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台上。台下观众的心这时忽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到喉咙口上。
秦舞阳一个虎跳跳到荆轲身边,举剑就砍。眼看这一剑下去,荆轲一定完了!
台下有人止不住惊叫起来。
就在这极其危急的当儿,谁知荆轲嗖地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跃起,右脚猛地踢在秦舞阳的手腕上,马上就要砍到他头上的剑飞掉了。他还没有落地,剑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刺向秦舞阳。这三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感觉。台下的人们“<口欧>”的一声欢呼起来。
在这一瞬间里,秦舞阳才明白荆轲的栽倒完全是假装的。看见荆轲跃在半空中挺剑猛刺自己,他侧身一闪,本能地叫了一声:
“完了!”
话音未落,只听“扑哧”一声,荆轲的剑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左胳膊窝。倘若他不闪那么一下,剑会不偏不倚正刺中心脏。一阵剧痛猛地钻进心里,他喃喃说了句:
“好一个‘白虎跳涧’!”
“好呵——!”人们沸腾起来。
荆轲一动不动地站在秦舞阳面前,并没有把剑拔出来。鲜血在剑刃两侧突突地朝外冒。
秦舞阳低头看见自己的血,全身忽然软瘫了,大叫一声,仰面朝后倒去。荆轲就势将剑抽出。
秦舞阳躺在台上紧闭着双眼只等冰冷的剑再一次来到他的脖子上或胸前。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一阵强烈的懊悔冲击着他的心扉。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生命是那么可贵。
奇怪的是,他等了好久也没有见荆轲杀他,重新睁开眼睛。荆轲就站在他身边,剑上沾着热气腾腾的鲜血,正朝下滴。
秦舞阳心里蓦地涌上来一股想向荆轲求饶的念头。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口。台下的人太多了。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荆轲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滚!去练两年,再来同我交手!”
秦舞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他不杀死我了?为什么?他完全可以再补给我一剑呀!他又睁开眼困惑地望望荆轲。
荆轲仿佛猜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说:
“古人说:‘君子不重伤’[171],第一剑我若杀不死你,绝不再砍第二剑。我与人争斗,从来如此。只怪我剑术不精,留你一条小命。”
秦舞阳又羞又惭,脸色变得通红。
荆轲用剑指着他说:
“今晨你来找我,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我当你真有泼天的本事。只是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你不如我。悲夫[172]!”
秦舞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荆轲把剑在鞋底上擦了擦送回鞘里,大步走下五花台。
第四节 击筑和歌
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荆轲觉得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当他走下五花台时,尚未离去的人们都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他,还有些人在小声议论着。他感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一步仿佛都向死亡走近一点。倘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的话,他一准儿倒下去了。
高渐离看见荆轲脸色苍白,额上的一根十分明显的青筋在怦怦剧跳着,知道他快不能支持了,连忙过去想搀扶他。
荆轲把高渐离的手甩开:
“起去!”
高渐离熟知荆轲极爱面子的脾性,便没有坚持,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
快走到车马棚的时候,后面已经没有人跟着了,高渐离再次去搀扶荆轲。这一回荆轲一句话也没说。
走进车马棚后,荆轲坐在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津津的。高渐离从怀里掏出两块饨递给他。渐离已经知道荆轲的钱用完了,这两天连吃饭都很困难,便带了些东西出来。他没有推辞,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转眼间两块饨落进肚里,却没感觉出是什么滋味。
吃了一点东西,精力有了较大的恢复。他环顾四周,发现棚里空荡荡的。这时他忽然想起弟弟。弟弟上哪里去了?
一直到临近午牌时分,弟弟仍不见回来。荆轲有些不安了。他和高渐离一起出了车马棚,到街上寻找。
自来到蓟城之后,弟弟从未独自出去过。这里人生地不熟,他又年小体弱,荆轲屡屡告诫他不要一个人跑出去,今天他为什么不听话?
他们徒劳地在街上转了半个时辰,根本没有看见弟弟的踪影。无可奈何,只得转回。刚走到华阳馆附近,李哲迎面走来。见到荆轲后他连连招手,说:
“荆卿,你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何事?”
李哲叹着气说:
“唉,你弟弟,你弟弟他……”
荆轲一惊:
“我弟弟如何?”
李哲嗫嚅着说不清楚,避开荆轲咄咄目光。荆轲又催,他还是吞吞吐吐。
荆轲是个易怒的人,不禁有些火了,厉声问:
“到底出了何事?你快说!”
李哲低着头说:
“荆卿,你自个儿去看看吧!”
“先告我出了何事?”
“……你弟弟偷吃人家的馃子,被人家打坏了!”
“啊!”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荆轲被秦舞阳叫走以后,他弟弟也醒了,饿得实在受不住,便一个人到街上去了。来到中街后,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随即看见在路旁的饭铺里有两个伙计正在炸馃子。小饭铺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这个饥饿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他确实饿得熬不住了,便趁人家不注意时偷了一个馃子。一个过路的商贾看见后喊了起来,伙计们从饭铺里跑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阵痛打。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立时昏死过去。摔倒在地上时脑袋又碰在石阶上,汩汩出血。
荆轲来到中街上的饭铺时,弟弟因流血过多,已经死了。他像一条可怜的小猫似的蜷着身子静静地躺在饭铺旁一条无人的小巷中,手中紧握着没有来得及吃的馃子。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留着泪痕。嘴唇上有一缕暗红色的血,微微张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有一条狗正待在旁边,用嘴撕扯着弟弟的头发。看见有人走过来,慌忙夹着尾巴跑到一旁。它仿佛舍不得已经快要到嘴的“美餐”,并不跑远,站在附近,闪着绿森森的眼光贪婪地向这里看着。
最初看见弟弟尸体的一刹那,荆轲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悠悠忽忽地晃动起来,天和地好像颠倒了一般。他把眼睛闭上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开他了。
他觉得此刻脑中有团火在燃烧着。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他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李哲说:
“为了一个馃子就把人打成这样,忒狠心了!”
荆轲默默地站在弟弟尸体旁,虚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光注视着弟弟的脸。尽管现在他心里很痛苦,脸上的表情却是无动于衷的,甚至是很冷漠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可以使他发怒,然而遇到大事,他却冷静得出奇。
李哲望望荆轲的脸,心中突然掠过一丝微微的战栗。他去过卫国,早就听说过荆轲。这个人有一副铁石心肠,这是出了名的。他好几次听别人讲过荆轲逼迫亲姐姐自杀的故事。荆轲小时候与姐姐感情极好。姐姐善做鞋,他的鞋子全是姐姐做的。姐姐出嫁了,仍然给荆轲做鞋。姐姐与丈夫感情不好,后来与别人通奸,又伙同奸夫害死了丈夫。案发后,姐姐同奸夫都被抓起来押进大牢,不日内便要开审。荆轲闻讯后大怒,说:
“祖宗无德,家门中怎么会出如此不肖女!若被当众鞫讯[173],给全家人丢脸!”
他以探监为由来到大牢里,见到姐姐后,拔出短剑,要她立即自尽。
姐姐痛哭流涕,把责任全部推到奸夫身上,希望给自己留下一条生路。
荆轲厉声道:
“杀一命,偿一命,古有此理。你做出这等辱没门楣的丑行,还有脸活在世上!”
姐姐哭倒在弟弟脚下。
荆轲执剑在手,说:
“姐姐若不敢,我替你做了吧。”
“莫这样,莫这样……留下姐姐一条贱命吧……姐姐别的事不会做,还能为你做鞋穿哪!”
听了这话,荆轲也流出了眼泪。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短剑扔在姐姐的面前,转身走了。当天晚上,姐姐痛哭一场,终于用那把短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哲这时看见荆轲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荆轲冷酷得可怕,不像凡人,心里说:
“即使心如铁石,何至于此!”
但是高渐离知道荆轲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一则因为他熟知荆轲的秉性,荆轲虽然坚毅非凡,却不是那种冷血的人。相反,他在感情上是非常火热的,特别是对朋友,更不用说是自己喜爱的弟弟。只是这种感情从不外露;二则因为高渐离心细如发,十分善于从细小的神情和动作中观察别人的思想。看见荆轲那种不同寻常的目光和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他什么都明白了。
饭铺的伙计刚刚听说了荆轲将称霸蓟城多年的秦舞阳打败的消息,又听说方才死在自己手中的小叫花子就是这人的弟弟,知道闯了大祸,吓得面色如土,战战兢兢地躲在饭铺里不敢出来。饭铺的胖掌柜胆子较大,他虽也担心荆轲上门寻衅,但是他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干脆硬着头皮去赔罪,去做一些解释,反正事出有因,他们也不是故意打人。
胖掌柜来到小巷中,流着汗把事情经过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遍,并答应为荆轲弟弟料理丧事。荆轲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胖掌柜说完后,垂着手站在一旁,不敢离去。
突然,荆轲“嗖”地一下掣出短剑。雪亮的剑光刺得掌柜的眼睛一阵发痛。他感到一股凉气蓦地从后脊梁袭上来,心想荆轲一定会用剑砍他。
围观的人也感到胖掌柜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哪知荆轲把剑平端在手里凝视片刻,突然一下掷了出去。只见一道耀眼的白光疾闪而过,一阵哀惨的犬吠声响起来。
大家定眼一看,只见蹲在远处朝这边张望的那条狗已经四脚朝天倒在血泊中。毛茸茸的肚皮上插着短剑。
胖掌柜的身上顿时大汗淋漓。
荆轲跪下抱起弟弟冰凉的尸体,向小巷外走去,人们纷纷给他让开道。
胖掌柜简直不相信事情会如此了结,说:
“壮士,小店还能为壮士做些什么?……请吩咐,一定尽力!”
荆轲冷冷地说了一句:
“吾弟行窃被打死,旻天不吊[174],你去吧!”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荆轲会说出这种话来,一个个目瞪口呆。胖掌柜更是惊黄了脸,感到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荆轲抱着弟弟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渐离从狗身上拔出短剑,也走了。
人们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赞叹道:
“私义[175]高哉,荆卿也!”
另一个人说:
“今天我才明白三河[176]之士为什么都对荆卿刮目相待!”
高渐离帮助荆轲把他弟弟埋葬在城外自己家的茔地中。
下午他们回到城里。为了使荆轲冲淡一下心中的悲痛,高渐离邀荆轲到他开的酒肆去喝酒。荆轲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一喝起酒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他曾以酒为题写了不少诗,有些句子如“一杯在手,焉管兮春夏与冬秋”和“猛士兮喜美酒,一醉兮解千愁”,在当时便脍炙人口。
高渐离的酒肆离华阳馆有五里多。高渐离原是一个击筑的艺人,为什么会开酒肆?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燕国的上卿公孙成文欲仿效信陵君和孟尝君,在家中养了一千多个食客。他久闻高渐离击筑有名,也用重金将他聘来,当作上宾供养。后来有人诬告公孙成文谋反,栗腹[177]素与他有隙,奏准燕王削去了他的爵位与官职。这时候,一千多食客全都争先恐后离开了他。只有高渐离一人未走,仍旧住在家中伴着他。有人劝高渐离去投新主人,他正色道:
“上卿待我情同手足,粉身难报。如今他正在难中,我怎忍心离去!”
过了不久,真相大白。诬告的人被燕王治了罪,公孙成文的爵位与官职也恢复了。一夜之间,他重新成为一个有名望与富有的人。过去的那些食客又纷纷回来。半年后,公孙成文得了重病,诊脉进药,全不见效。他自知病入膏肓,便将高渐离唤到榻边,要把自己财产的一半送给他。高渐离坚辞不受。后来公孙成文流着泪说:“你若不受,吾死不瞑目。”高渐离为了不使他过分难过,才勉强答应在他死后继续经营他的一爿小酒肆,别的说什么也不肯要。公孙成文临终还对家人说:
“长者[178],高渐离也!”
高渐离虽然经营着小酒肆,却没有一丝一毫赚钱的欲望。他经常对穷人和朋友施舍,又从来不讨债。对账务也不认真管理。因此小酒肆的生意愈来愈不景气了。公孙成文死去还不到一年,小酒肆已面临关门的危险。
酒肆里已有三五个人。高渐离刚进门,便听见一个声音说:
“人们都把秦国称作‘虎狼秦’,这话一点不假。秦国的士兵打起仗来简直没一个怕死的,咱们山东[179]人根本不是对手。听说每次打完仗后清扫战场时,凡是战死的秦兵从来没有伤在背后的,全都在胸前和脸上。他们压根儿没有后退的习惯。这样的事光听听就够骇人的啦!”
秦军越来越逼近燕国,目前秦国几乎成了蓟城人议论的中心。
那人接着说:
“秦军灭赵,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恁大一个国家哩!而他们灭卫,仅用了三天!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高渐离和荆轲在最靠里面的一张几案旁坐下。高渐离小声对荆轲说:
“说你们卫国哩!”
荆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是三天?”高渐离问。
荆轲点点头。
过了片刻,荆轲忽然冷笑了一声说:
“卫元君[180]乃昏庸之辈,国家怎能不灭!”
停一停又感叹地说,“卫元君不听忠言,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说话时,他的神态是骄矜的。
高渐离知道荆轲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望着荆轲深深一笑。
荆轲从小读书极多,又十分留意古今治国之术与兵家之事,自认为文武皆通。他曾多次说过“我岂匏瓜也,焉能系而不食”[181]的话。卫元君出榜求贤,他又唱着“伐柯伐柯,其则不远”[182],去见卫元君。可是卫元君对他所讲的那些道理和办法都不太感兴趣,听着听着竟打起瞌睡来。荆轲十分不悦,便不辞而别。
荆轲以拳击掌,长叹一声说,“我自幼苦读,饱尝十几年寒窗之苦,本事绝不在苏秦、张仪之下。可惜生不逢辰,世上有几多明主?徒有一身本事,不能施展也是惘然!辞别卫元君后,我出宫便唱‘嘒彼小星,三五在东’[183]。以此歌道我之境遇,实在贴切!”
高渐离没有吭气。
荆轲接着说:
“倘若卫元君是个明主,倘若我能得到重用,何至于国破家亡,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高渐离轻轻说:
“要想出人头地,并不一定要做肉食者[184]。”
“我后来亦做此想。”荆轲点点头说,挥了一下手,“不谈这些了,咱们喝酒!”
酒肆里的庸保都知道荆轲是海量,特地抱来一坛秬鬯[185],把两个铜酒觞放在几案上。荆轲说:
“不要这个,换大碗来!”
庸保很快拿了两个大陶碗来。
荆轲给高渐离和自己各倒了满满一碗酒,端起来说:
“来,渐离,一醉方休!”
“荆卿,请!”
不到半个时辰,一坛酒已被喝得罄尽。绝大部分是荆轲喝的。虽然秬鬯远非烈酒,但喝了那样多也足以使荆轲有些头重脚轻了。他朝酒垆那边挥了一下手,说:
“再拿酒来!”
“还要多少?”庸保问。
“多多益善!”
高渐离劝道:
“荆卿,莫喝多了,你已有醉意了。”
荆轲瞪了自己朋友一眼:
“你太小看我了!酒不醉我!”
第二坛酒差不多又喝了一半后,荆轲的面孔越来越白。汗水顺着鬓发不住地向下淌。他猛地一下把衣襟撕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胸膛,端起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他转向高渐离:
“渐离,将筑拿来,你击筑,我和歌[186]!”
生性腼腆的高渐离望望酒肆里的其他顾客,低声说:
“荆卿,这么多人……”停一停又说,“要不请到后面去?”
荆轲说:
“为何如此胆怯?就在这里!此处何人能听懂?”
高渐离把筑拿出来,摆在膝前。荆轲拔出剑来,“当啷”一声砍在石板上,火星四溅。石板被砍去一角。四周的顾客都被惊呆了。
高渐离问:
“唱什么?”
荆轲不假思索地说:
“小星。”
筑是先秦时很流行的一种乐器,和琴、瑟之类的乐器很像,上面有弦十三根,用竹击之。高渐离调好弦后,用左手扼住筑颈,将它的尾端置于左肩上,右手拿着一根竹尺,开始击打。荆轲唱了起来:
嘒彼小星,
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
夙夜在公。
实命不同![187]
……
荆轲的嗓子并不好,歌声嘶哑、浑浊而低沉,但是有一股刚强的力量掺杂在里面,使人听后能产生异样的感觉。他一边唱一边用剑击地,为自己伴奏。顾客们都停下来喝酒望着他。他旁若无人地继续唱下去:
嘒彼小星,
维参与昴。
肃肃宵征,
抱衾与禂。
实命不犹![188]
……
唱着唱着,荆轲想起了国家被秦军灭亡的情景,想起了全家被秦兵惨杀的情景,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当第二阕快唱完时,忽然他扭过头去,热泪夺眶而出。
酒肆外面站满了人,看见荆轲唱着歌竟落下泪来,都觉得好笑。从那一张张脸上反映出来的神色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荆轲望望他们,叹了口气,心里说:
“果然没有知己!”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高渐离说:
“荆卿,别喝了。”
荆轲用饱含泪水的双眼凝视着高渐离,默默无言,忽然仰起脖子又把酒喝干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坐在酒肆里没有动过。
夜色降临了,荆轲还在不停地喝着,喝几口便要停下来唱歌,或者击剑。高渐离知道他心里不好过,借酒浇愁,后来也不再劝他。
荆轲喝得酩酊大醉,俯在几案上睡着了。高渐离把一件麻草衣轻轻盖在他身上,坐在他身旁。后半夜了,荆轲被一股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冷风吹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当他知道已过子时,说:
“我只道假寐片刻,没想睡了这样久!我该回去了。”
高渐离说:
“就睡在我家吧。”高渐离就住在酒肆后面。
“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室,”荆轲说,“我怎好住在这里?我得回去!”
荆轲扶着几案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向前趔趄了一下。高渐离赶紧扶住了他。
荆轲把高渐离的手推开。
外面有风,可以感到一丝寒意。这是一个美好的夜,繁星满天,皎洁的月光把大地染成一片银白。高渐离一直把荆轲送到华阳馆的车马棚里,正要告辞,荆轲说:
“我再把你送回去!”
高渐离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你快进去歇着吧。”
“我偏要送。”荆轲拽着高渐离的胳膊就往回走。
回到小酒肆,高渐离不放心让已经醉得不行的荆轲一个人回去,又执意要将他送回去。荆轲并不推辞。
到了荆轲的住处,荆轲不说二话,扯着高渐离的衣袖便朝回走。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还得将你送回去。”
“你……”高渐离脸上浮出一缕苦笑。
“走!”
回到小酒肆,高渐离会怎样做,无须多说了。
就这样,这两个朋友送来送去,一直到东方晨曦微露。
第五节 刎颈明志
就在荆轲和高渐离互相送行到最后一趟的时候,两个睡眼惺忪的门卫把蓟城的北门打开了。早就等候在门外的人们(主要是到城里来做买卖的农民)一拥而进。
田光骑着马缓缓地跟在人群后面,身旁是他的两个弟子。与往常不同,一贯不修边幅的他今天穿戴得格外整齐。衣裳是新的,鞋子是新的,甚至连包头布与扎腰的带子都是新的。银灰色的头发整齐地向上梳着。一柄长剑与腰间的玉佩(过去他从不佩带这种东西)相碰,不时地发出悦耳的响声。他正是要去找荆轲。
在弟子们眼中,师傅今天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反常。平时他是很喜欢睡懒觉的,不到日上三竿,一般不会起身,可是今天还不到辰时就起来了。以往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东西,从不洗漱,然而刚才他是那样认真地洗脸,一连用盐水漱口三次。洗漱毕,长久坐在铜镜前面,像尊塑像似的一动也不动。弟子送早点进去时,看见他正在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影,脸上浮现着一种奇怪的沉思的表情——过去从未见过的表情。
天蒙蒙亮时,田光要动身进城。弟子们替他把马备好,但他迟迟不上马,长时间地站在门前,用手慢慢地摸着门框,深沉的目光时而投向房檐,时而投向墙壁,仿佛将要永久地离开这里,而产生一种依依惜别之情。弟子们见此情景,都感到不解。
骑马下山时,太阳在东山头上露出了小半个脸蛋儿。竹林的上半部和茅舍的屋顶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从山顶上流下来的那条小溪也变成了两种颜色:上面红,下面绿,十分好看。一群燕雀叫着在山野上空盘旋。有时飞远了,它们的身影就融入嫣红色的朝霞中变成了一片斑斑点点。田光勒住马,望着这早晨的瑰丽景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我在此居住数年,今天方知山景如此美丽!”
两个弟子相视一下,不知道师傅今天究竟怎么了。
来到通往蓟城的官道上之后,一阵阵晨风扑面而来。官道两侧的田野里散发着浓郁的、潮湿的泥土芳香。早起的农人已经在田里忙活开了。远处的村落在晓雾里时隐时现。像白云一般的炊烟在空中和树间袅袅飘浮。田埂上,一头黄牛驮着一个孩子悠闲地走着。孩子在用树皮做成的口哨吹着曲。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平和。好一幅田园图画!
田光感叹道:
“好去处!可就是……”
他哽咽住,说不下去了,停一停又喃喃自语:
“我虽隐退林泉,岂能坐视桑梓受虎狼蹂躏!”
一个弟子问:
“师傅,你说什么?”
田光呵呵一笑,并不回答。
弟子发现,从今天早晨起来,师傅的脸色一直是庄重严肃的,这脸色他们过去极少见到。一直到蓟城北门的时候,才从他脸上见到那种他们所熟悉的、诙谐的、有点玩世不恭的微笑。
进了北门后,田光在大街上缓辔徐行。街道上冷清清的,几乎所有的店铺都闭着门。四周异常寂静,马蹄与碎石子相碰发出来的响声显得格外清脆。
忽然,田光觉得小腹抽紧了,很想小解——昨天晚上吃饭时酒喝得太多了。可是在这条通衢大街上根本没有解溲的地方。他从鞍鞒上耸起身来朝四周望了望,看见右边小巷里有一爿卖帽子的小店。店门紧腾腾地关着,有一根竹竿从窗格里伸出来,上面挑着一顶竹皮制作的“雷巾”,那是当时儒生们常戴的一种冠。
田光笑了,心里道:
“多好的溺器!”
他策马走到竹竿下,伸手取下竹皮冠……
正要小解时,一个弟子怯生生地说:
“师傅,这是儒冠。”
田光冷笑一声:
“不碍事,即便是通天冠和高山冠[189],我亦照样取用。”
小解毕,他把竹皮冠朝地上一扔,又呵呵笑了起来。
向前走不多远,路旁出现了一个酒肆,已经开门。一个身材很高的庸保站在酒旗下面扯着喉咙,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喊着招徕顾客的一套韵语调子。田光看看天色还早,便对两个弟子说:
“进去坐一会儿。”
田光把马拴在门外的一棵树上。
酒肆空荡荡的。从酒垆上飘过来了阵阵乳白色的雾气挟着扑鼻的酒香。田光和弟子们不约而同地看中了靠近窗户的一张几案。那里位置很好,几案擦拭得非常干净,底下的苫席也是新的。田光他们正要在那里坐下,突然从酒垆那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不要坐那里!”
他们转过脸来。透过依稀的薄雾,看见酒垆后面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脑袋似笆斗般大,脸上净是横肉。
“为什么?”一个弟子问。
“有位主顾已将此位订了。”掌柜爱睬不睬地说。
“几时来?”
“辰时三刻。”
“还早着哩。”一个弟子说,“等我们走了他也来不了。”
掌柜厉声道:
“不要多话,说不能坐就不能坐!”
一个弟子生气地说:
“恁凶做什么?”
“凶?”掌柜没好气地说,“老子凶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
“你说啥?”一个弟子说,“你算什么?”
掌柜发火了:
“我算你爹!滚,出去这儿没你们的酒喝!”他向门外喊了声,“小三,把这几个人撵出去!”
门外那个大个子庸保跑进来。田光站得离他最近,他不由分说地扯住田光的衣领就朝外面揪。田光挣脱一下,只听得“刺啦”一声,衣服被撕了一条大口子。奇怪的是,田光脸上毫无怒容,声音平静地说:
“不需费神,我等俱有双腿,会走出去。”
他转身对两个弟子说:
“走吧!”
一个弟子恨恨地说道:
“他们欺负人,这样走太便宜他们了!”
另一个弟子说:
“师傅,他们撕了你的衣裳,这不能算完!”
田光不动声色地说:
“人生一世,如六驹过隙,瞬间便是百年,这等小事,不用理睬,快走吧!”
说罢,他先走出酒肆。两弟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刚刚走出酒肆,一个弟子忽然失声惊:
“师傅,你的坐骑哪里去了?”
刚才拴马的那棵树上只剩下半截被割断的缰绳。
显然马被偷走了。
弟子们急得连连跺脚,要分头去寻找。田光拦住他们,说:
“蓟城如此之大,何处去找?算了,不用寻找了!”
一个弟子说:
“师傅,那你今后出门怎么办?”
田光用手捋着银色的胡须,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说:
“今后?今后不多了。”
现在他只好步行了。两个弟子一面走,一面叹气,还不住地用拳击掌,连连摇头,都是一副沮丧神情,他们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田光却和他们不同,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不高兴的成分来。他虽然一跛一跛的,可走得还挺快,两个弟子的步子得迈得很大才能跟上他。晨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胡子和苍灰色的头发吹到后面,刚刚撕破的衣襟也被撩起来,有时可以露出满是皱纹的胸脯,他也全然不顾。他东看看,西望望,仿佛蓟城对他来说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其实他从这条大街上走过何止百次!
当他从华阳馆前经过时,竟哼起歌来,一个弟子问:
“师傅,丢了马,你咋还恁高兴?”
田光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丢东西已是不幸,再寻烦恼亦是不幸,何苦来哉?”
说话间,已远远望见荆轲住的车马棚。
田光把两个弟子留在华阳馆门前等他,自己向车马棚走去,走过窗前,听见里面传出一个人的声音:
“荆卿,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豹胎[190]羹,你一定要吃!”
他听出这是高渐离的声音,透过窗格朝里面望去,看见高渐离手托一个木盘,上面有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正朝荆轲面前送。
荆轲坐在一堆枯草上,挥挥手说:
“我不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叫你破费买如此贵重的东西!”
高渐离说:
“昨天你受了伤,得滋补一下。”
“为何又提昨日之事,”荆轲不知为什么有些愠怒了,“你难道再无别的话可讲?”
高渐离的脸红了,喃喃道:
“我……”
荆轲说:
“你自己吃吧!”
“我不吃。”
“那就带回去。”
“荆卿,我是为你……”
荆轲怒冲冲地甩了一下手:
“休再说了!”
高渐离不敢说话了,红着脸把托盘轻轻放在地上,眼睛低垂着,双手放在膝前。田光心里说:
“他二人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性似女子,竟成莫逆,令人费解!”
他猛力把门推开,对荆轲和高渐离略一拱手,说:
“二位一向可好?”
荆轲和高渐离看清来人后,连忙站起来要施礼。田光笑着说:
“小百姓不言礼节,不用多礼!”
田光走到放在地上的托盘前,低着头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豹胎羹,使劲抽了一下鼻子,说:
“好香!你们为何让来让去,有福不享?”
高渐离和荆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田光已经把碗端了起来:
“你们不吃,老朽来吃!”他笑着说。
托盘上摆着一双竹箸,但田光根本不用,却伸手到碗里去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它告诉人们他吃得是多么香。油汤悄悄地顺着胡须朝下淌,把衣襟都弄湿了。转瞬之间,一碗豹胎羹被吃得罄尽。田光把油光光的手朝裤子上擦了擦,大笑:
“美哉豹胎!”
荆轲笑着说:
“田先生,你的秉性是依然故我啊!”
田光说:
“人之一生,于我只有一次,不做故我,难道去做别人?”
荆轲大笑:
“说得好!”
“田先生,”高渐离说,“请坐。”
田光在草堆上坐定,荆轲问:
“田先生一大早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赐教?”
“我素来无事不登门,”田光用手捋着胡须,“实不相瞒,有一件万分紧要的事情。”
“万分紧要?”荆轲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田光的声音压低了一点:
“对我等而言,关系到救国救民。”
“我是卫人。”荆轲淡淡地说。
田光用深沉的目光盯着荆轲:
“荆卿,与你也有关。”
“此话怎讲?”
田光没有马上回答,过了片刻才伸出右手,用食指在地上写了一个“仇”字。
荆轲扬起头来!
“唔,这倒要听听。”
田光微笑着,把脸转向高渐离。高渐离连忙问:
“我能听吗?”
田光摇头:
“似无必要。”
高渐离红着脸走了。荆轲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问田光:
“为何不让他听听?”
田光说:
“渐离性情软绵,遇事优柔寡断,此事告他没有用处。”
荆轲不以为然地说:
“古人说:‘看人必见其阳,又见其阴,乃知其心[191]。’田先生,你尚不知渐离。他性情软绵,酷似女子,但遇事并不优柔寡断。”
“是吗?”田光大笑着问。荆轲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是不相信的。
“你不信?”
“不信。”
荆轲不说话了,抬起眼来望着棚顶,瘦削的脸上突然像蒙了一层霜似的变得阴沉沉的。田光看见他这副神情,心里微微一动。
他很了解荆轲,熟知他是一个高傲而自负的人,听不得不同意见。与别人争论,他非要占上风不可,否则便不罢休。同别人谈话时也是这样,假如话不投机,他会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当年他在榆次[192]与盖聂论剑,因为意见不合,便不辞而别,河内[193]与他相识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田光决定转个话题。
“不谈此事也罢。”
荆轲点点头:
“有何事,请快说吧。”
田光笑眯眯地望着荆轲,脸上的老人斑和皱纹都显得异常清晰,他用手轻轻弹着剑鞘,好久不开口。
“田先生,”荆轲说,“你在卖关子?”
“不,老朽有句话需先问你。”
“请。”
“荆卿,”田光的声音低沉,“过去你常说:‘每念深仇,便痛心疾首。仇若不报,绝难瞑目九泉。’未知此心,现今可曾改变?”
荆轲冷然答道:
“田先生,荆轲岂是庸人之辈?问这种话,实是小觑荆轲。”
“老朽绝无此意。只是尚有几个疑难需要请教,希勿见怪。荆卿,你若路遇一人有难,可愿搭救?”
“救人之难,义士之为,岂用多问!”
“一家有难呢?”
“亦如此!”
“一城有难呢?”田光的目光像两把利剑似的盯住荆轲。
荆轲不觉微微一愣。
“一国有难呢?”田光不等荆轲回答就又追问一句,声调提高了一倍。
荆轲沉吟了一下,答道:
“如果堪膺重任,定然责无旁贷。”
“舍你便无他人。”田光说。
“救一国之难吗?”
“对!”
“先生过于看重荆轲了吧?”荆轲微笑着说,口气颇自负,脸色比刚才好看了。
田光道:
“老朽说的是实话。”
“我亦绝无反悔之意!”
田光拍了一下手:
“如此,此事成功有望了!”
“我还不知是何事呢。”
田光抓住荆轲的右手。
“荆卿,”他声调沉重,“此事实在关系重大,以至于老朽无法对你直言。”
“何谓‘无法’?”
“身份不适。”
“那谁合适?”
沉默片刻后,田光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太子丹。”
“太子丹?”
田光严肃地点点头。
“田先生,那你今天找我何事?”
“有两个原因。”田光伸出两个指头,“一来为你引见太子丹,二来履行老朽之义务。”
荆轲不解地问:
“你的义务,是何义务?”
“同你共救国难。”
“同我?”
“对。”
“怎么讲?”
田光的眼睛虚眯了起来,透出两道奇特的光焰,说:
“你剑术精湛,力敌万人,救国难凭的是一柄短剑。老朽马齿渐长,且手无缚鸡之力,欲救国难,只能凭一片丹心。”
“此话费解。”
“你会明白的,只是要再等片刻。”
荆轲笑了。
“田先生,人人都说你脾性古怪,果然!”
“荆卿,你何时可去见太子丹?务必给老朽一个答复。”
“先生看何时为好?”
“愈快愈好。”
“既如此,今晚去就是了。”
“一言为定?”
“当然。”
田光将荆轲的手松开,但目光仍旧停留在他脸上,表情变得愈加严峻。荆轲与田光交往有一些时候了,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不觉诧异。田光慢慢道:
“荆卿,我深知你沉鸷有谋,智勇双全。此事全拜托你了。”
“可我并不知是何事。”荆轲说。
“见到太子丹你自会明白。”
荆轲不出声苦笑了一下。
田光接着说:
“老朽与你交往甚密,蓟城几乎人人皆知。太子丹原以为老朽精力旺盛,将此事委托老朽,岂不知老朽年纪已大,身体又差,绝难从命了。老朽不把你当外人,已将你荐给太子,老朽当时对太子道:‘此事除了我好友荆卿,谁也不行。’你不会在意吧?”
田光的话说得荆轲心里又泛起一股自负的情绪。
“当然不会在意。”
“既然如此,即请速去见太子。”
“我知道。”
田光把宝剑从身后挪到前面,平放在膝头,一只手抚弄着剑穗,说:
“老朽有一句话,希你转告太子。”
“什么话?”
“太子丹将此事告诉老朽后,嘱咐我道:‘方才丹同先生所言,皆为国之大计,先生万勿泄露出去。’古人云:‘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194]太子既出此言,分明是对老朽有所疑虑。大丈夫为人所疑,非节侠[195]也!”说着,他“嚯”地一下把宝剑拔出鞘来。水凌凌的剑光刺得荆轲的眼睛一阵发痛。
“先生为何如此?”荆轲问。
田光将宝剑平端,一字一顿地说:
“请转告太子,就说田光已死,此事绝不可能泄露出去了。”
“什么?”
“大丈夫宁死而不使人相疑!”
“田先生……”
荆轲的话还未说完,田光早已举剑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抹了一下,血如泉涌。
“田先生,你这是为甚!”荆轲大惊。
田光用剑撑着地,没有倒下去,无神而呆滞的、浑黄的眼珠望着荆轲,十分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幅白帛来,递给荆轲,喃喃道:
“老朽履行了……”
荆轲道:
“田先生,有话好说,何故轻生!”
田光的声音浑浊而模糊,低得几乎分辨不出:
“救国难……凭我忠魂……”
荆轲“唰啦”一下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要为田光包扎。田光推开他的手,摇摇头:
“不用了,不用……老朽看得很准……”
荆轲顿足:
“田先生,这究竟为何!”
田光突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荆轲的胳膊(荆轲感觉出来那手在剧烈地颤抖),望着荆轲,眼里含着微笑,也透着痛苦,嘴唇哆嗦着:
“荆卿,老朽要做的……都做了……以后该看……看你的了……”
田光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但把荆轲抓得更紧。忽然他打了个寒战,嘟囔了一句:
“啊,真冷……”
荆轲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热血从被割断的喉管里不断地向外喷,田光的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忽然,他的眼睛发直,大叫一声倒了下去,脸部肌肉一阵剧烈的抽搐,使得他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躯体。
他死了。
荆轲缓缓将那幅白帛打开,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吾不死,燕不生。求仁得仁,死何憾也!”
荆轲心里叫道:
“原来田先生在找我之前,死志已决!”
他向僵卧在血泊中的田光的尸体投去痛楚的一瞥,将白帛揉成一团紧攥在手里,自语:
“我这就去见太子丹!”
第六节 重托在肩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翻腾,使得太子丹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紧接着,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肚子里响起来,他忽然感到饿得那样厉害。抬起眼朝外望了一下,日正当午,果然到了吃饭的时候。
舍人们把饭端进来摆在几案上。像往常一样,铜簋里盛着粗糙的小米饭和石耳菜。一盆清汤上漂浮几片菜叶。每顿都吃这种东西,难怪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就饥肠辘辘。太子丹并没有马上去拿竹箸,却低着头,两手放在膝前静静地跽坐在几案后,好像有所等待。
一个舍人站在堂下高叫:
“太子,你忘了质秦[196]时所受的耻辱吗?”
“绝不敢忘!”
太子丹回答,鼻子一阵发酸。
这是他为自己定的规矩,每天中午都要与舍人这样一问一答,为的是不忘在秦国的那些辛酸日子。
午饭吃了一半时,他想到秦军日益逼近,可是遣人刺秦王的事还没有一点头绪,心里一急,进口的饭菜宛如石头一样难以下咽。他把竹箸扔下了。
两天了,他一直在等待田光和荆轲,总也不见他们的踪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昨天,师傅鞠武把秦舞阳推荐给他,约今天来见。但自从那天他同田光深谈之后,心目中早已把荆轲看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决定将入秦的重任交给他,虽然鞠武一再夸奖秦舞阳也是不可多得的“国士”[197],但并不能使他的焦虑心情减轻半分。
舍人把餐具收拾下去,太子丹又拿起竹简来看。那是从边关送进京来的告急文书。不是报告秦军今天在赵国某地杀了多少人,便是说他们在边境上秣马厉兵,准备北侵。每一则消息都是那样惊心触目。看毕,他又扔下竹简,叹了一口气:
“秦军压境,危在旦夕,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舍人悄悄走到他身边,禀道:
“太子,门口有两位先生求见。”
“何人?”
“一个姓荆名轲,一个姓秦名舞阳。”
“荆轲?”太子丹听舍人说出荆轲二字,大喜。
太子丹连忙说:
“快请!”他甚至没有听清舍人说的第二个名字。
舍人出去后,太子丹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片刻后,舍人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身材伟岸,精神抖擞。宽大的脚掌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呼呼的响声。左臂被一根麻绳吊着,不能动弹,好像才负过伤,但仍不能掩饰他一脸的勃勃英气。后面那个人身材也不算矮,却异常消瘦,脸上现出菜色,嘴角上有几道像刀刻一样的皱纹。一缕被风吹散的鬓发衔在嘴里。
太子丹觉得走在前面的人一定是荆轲,连忙趋前几步,跪倒在地,说:
“久闻荆卿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在下有礼了。”为了表示恭敬,他谦虚地用“在下”称呼自己。
岂料到那人施礼道:
“太子错了,我不是荆轲。”
后面那个消瘦的人发出一声冷笑。
太子丹“哦”了一声。
后面那人说:
“楚人以雉为凤,魏氏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198]此事果然到处都有!”
前面那人毫无反应地站着,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
太子丹脸红了,才知道后面那个是荆轲,转向他深深地一拜,说:
“在下有眼无珠,不识先生,望乞恕罪!”
“不必多礼。”荆轲也对太子丹拜了拜。
“在下等候先生已经多时。”太子丹说,“田先生可一同前来?”
荆轲摇摇头:
“他不会来了。”
“原来他说同先生一道来的。”
“现在不来了。”
“既如此,请到房里叙话。”
“请。”
太子丹转过身,正要起步,忽然想起了在场的另一个人,忙问道:
“足下也找我吗?”
那人眼睛睁大了,道:
“鞠老先生叫我来见太子的。莫非他没有告诉太子?”
“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秦舞阳。”
太子丹恍然明白,也对秦舞阳作了一揖,道:
“壮士亲举玉趾[199],在下不胜荣幸。请先到东房稍候,俟在下与荆卿谈完后,再聆高教。”
他对舍人摆了摆手,“却行”[200]领着荆轲向正房走去。
秦舞阳的面色阴沉下来。在他没有上这里来之前,鞠武曾反复对他说太子丹是位极其思贤如渴的人。他若去,一定会备受礼遇。然而现在看到太子丹对待荆轲的态度那样热情,甚至有些谦恭,却叫他到东房里坐冷席子,不禁在心里产生了一种不舒服和嫉妒的感觉。刚才在门房里,他和荆轲已经互相认出来了。由于别人在场,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冷冷地望了一眼。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了五花台比武的事,暗暗骂了荆轲一句。
太子丹引荆轲走进正房后,亲自跑在地上把苫席擦了一遍(其实很干净),对荆轲说:
“请坐。”
荆轲坐下后,太子丹却“避席”起立,站在一旁,以示恭敬,说:
“自从得知先生要来,在下朝思暮盼,寝食不安。方才听说先生到了,一时高兴,认错了人,实在冒昧,万望见谅!”
荆轲笑着问:
“也许我其貌不扬?”
太子丹知道荆轲洞察力极强,只好承认道:
“先生英名盖世,冠绝海内,在下觉得先生理应仪表堂堂。”随即他笑着摇头,“实属荒谬!”
“人貌荣名,”荆轲的话语里掺着一丝骄矜,“岂有既乎[201]!”
“所言极是。”太子丹连连点头。
荆轲笑了。
寒暄片刻后,荆轲问:
“田光先生说太子有要事与我商议,不知何事?”
太子丹欠身道:
“请进里屋详谈。”他指指彩绘屏风的后面。
“请!”
两人来到里屋坐定后,太子丹问:
“田先生何故不来?”
荆轲道:
“他死了。”
“什么?”太子丹大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
荆轲点点头。
“不,不!”太子丹摇着手,“这如何可能!”
荆轲默默地把田光留下的那幅白帛递给太子丹。太子丹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出来,问:
“究竟为何?”
荆轲道:
“足下问自己吧。”
“问我?”
“足下上次与田先生相见时曾说了些什么?”
太子丹结结巴巴地说:
“在下未曾出言不逊,冒犯田先生!”
“未曾冒犯?”荆轲哼了一声。
“容丹再想想。”太子丹说。
荆轲把田光临死前说的话告诉了太子丹。太子丹惊得面色如土,大哭道:
“丹之所以告诫田先生勿将此事泄露出去,全是为了能成大事。现在田先生以死表白自己,岂是丹之本意!”
荆轲冷漠地说道:
“田先生乃青云之士[202],怎容得别人疑他!”
“如此说来,”太子丹用衣袖遮住面孔,泪如涌泉,“此乃丹之过也!”
荆轲没吭声。
太子丹把头伏在臂弯里趴在几案上,声音悲切极了:
“田先生,我愧对于你,愧对于你!”
“我和田先生一样,”荆轲顿了顿说,“绝容不得别人相疑。既然求助于我,就得信我莫疑。”
太子丹跪拜道:
“丹有重任相托,岂敢相疑!”
“即请太子赐教!”荆轲说。
太子丹含着泪道:
“丹不肖,言语若有唐突之处,足下请多多见谅!”
“我知道。”
“田先生不因丹之不肖,举荐足下,共商大计,真是上天哀怜燕国,不弃其孤[203]啊!”太子丹声调沉重,“如今天下大乱,黎民百姓惨遭涂毒。秦王有贪利之心,奢望无穷,欲尽天下之地,逞霸海内。如今秦已尽夺韩、赵两地,王翦又在燕、赵边境陈军百万,虎视眈眈。祸将至燕!此乃丹之忧心忡忡也。”
荆轲点点头。
太子丹说:
“秦王残暴,天下闻名。秦军所到之处,城毁人亡,田园凋敝。丹实不忍遭此沦亡,蹈此覆辙!”
荆轲不发一言。
“燕国弱小,非强秦之对手。”太子丹接着说下去,“欲退秦军,拯救国家,如今只有一计。”
“请示之!”
“此乃丹之私计,未必可行。即募得天下勇士出使于秦,向秦王许以重利。秦王贪鄙,必然中计。如能劫得秦王,迫其交还全部侵吞诸侯土地,如古时曹沫所为,此乃上计。若不得手,就杀死秦王。秦王一死,秦廷必乱。诸侯同心合纵,则秦必破!此乃丹之私愿,唯不知何人能够担此重任。田先生举荐足下,对丹说除足下之外,无一人能胜任,丹请足下留意之!”
这时,荆轲恍然,明白了田光自杀的用意,一只手猛地握住剑柄,在心里叫道:
“原来田先生在用死来激我!”
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伤害。自然,他也有感动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不服气。他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他在家中排行第五。十岁那年,父亲领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他正在院子里蹴鞠[204]。父亲对朋友说:“此儿是我家老五。”荆轲尖声反驳:“我不叫老五,我叫荆轲!”朋友哈哈大笑:“此童必有异志!”长成人后,他的个性变得更加鲜明了。他觉得田光的举动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暗自道:
“他不惧死,我岂惧死耶?”
荆轲的神情十分平静,无动于衷地问:
“除了此计,无别计可施?”
“没有。”太子丹激动的声音中带点打战。
荆轲淡淡地说:
“好吧,我就替你到秦国走一趟。”
说着,他把从房梁上掉到衣服上的一点尘土轻轻掸去。那神态,那动作,旁若无人,简直就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荆轲过分容易的应允使得太子丹连续望了他好几眼,小心地说:
“此乃国之大计,足下务请三思!”
荆轲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三思什么?我既已答应你,还有何话可说!”
太子丹朝荆轲深深一拜。
“丹乃庸庸之辈,无铅刀一割之用[205]。足下肝胆照人,忠勇可嘉,真是事有柱石之寄![206]燕国有救了!”
荆轲道:
“太子算找对人了。”说话时,他的神情是很自信的。
荆轲之所以这样快地应允太子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向这里来的路上,他将田光所说的事情反复考虑,不得其解。但想来想去,知道最坏的事情不过是一死。对于荆轲来讲,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次别人对他说:“古之难,唯一死。”他大笑:“死有何难?难的是死得其所,留名后世!”生与死都被他看得很淡。
这是荆轲平常最爱讲的一句话。还有一句话,他也常说:“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言必信,行必果。”这些可算是他一生中的座右铭。
刚才太子丹把事情全部告诉他后,他心里微微一动:这个主意真不错!古时候曹沫的故事他是知道的,深深佩服曹沫的勇气和胆略。倘若自己能成为另一个曹沫,名扬后世,那该多好!固然,这样的事情要冒极大的风险,甚至献出生命,但是死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有什么可怕的?与留名后世相比,死算得什么?
很自然地,他又想起了报仇的事情。这不正是一个好时机吗?长时间以来,他常为这个问题烦恼。现在有一个接近秦王的机会,岂可错过?
太子丹流着泪跪了下来,说:
“荆卿,此举若能成功,则天下百姓无不感恩于足下。足下在上,请受丹一拜。”
荆轲微笑道:
“太子请起,不必过谦。这也是我自己的事。”
太子丹对荆轲再拜。
一个时辰之后,荆轲离开了太子丹的家。
他缓缓地在街道上走着,脸上冷冷的没有一点表情。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天是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街道两侧的竹林中沾满灰尘的竹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当荆轲快要走到中街市楼附近的时候,晴朗的天突然下起雨来。不过就下了那么几滴,连衣裳都没有打湿就停止了。
荆轲在市楼附近站住了,仰起脸来望着天空。他喃喃道:
“无云而雨,故世多灾。看来灾难已临近燕国,旦夕而至。”
他把短剑握紧,在心里说:
“不要紧。壮士手中三尺剑,胜似十万兵。凭我一把短剑,定能使燕国百姓免遭涂炭!”
第二天一大早,太子丹便把荆轲接进了蓟都最上等的驿馆——华阳馆居住,把他尊为上卿。
太子丹每天都来探望,并供太牢[207],还送来许多车骑美女。
对于太子丹的礼遇,荆轲所持的态度相当冷漠。他是个把钱财看得很轻的人,金钱不能打动他的心。在他的家乡卫国盛传这样一件事:
某日,荆轲与他的一个朋友出游,一大早就动身了。行至郊外,只见在官道中央有一块黄澄澄的东西熠熠闪烁,引人注目。又走近一点后,看清那是一块砾金,足有三两多重。荆轲骑在马上把脸扬得高高的,只当没有看见地上的金子,从它一旁走过。他有朋友却经不起这东西的诱惑,跳下马把金子捡起来放进口袋里。荆轲冷冷地问:
“是你掉的么?”
“哦,不。”
“那你为何捡它?”
他的朋友无言以对。
荆轲向朋友投去鄙夷的一瞥,掉转马头,猛加一鞭,径自跑回家去。从此,他与这个朋友绝交了。
住进华阳馆的头一天,太子丹还带来几匹名贵的阿缟[208]和一双白璧送给他。他问:
“送这些东西作甚?”
太子丹称荆轲是燕国百姓的救命恩人,说他是为报恩才这样做的。荆轲勃然作色:
“君子施恩不望报,太子把荆轲看成何人了!”
太子丹吓得一声不吭。
荆轲挥挥手:
“快拿走!”
太子丹唯唯诺诺,弓身而退。
高渐离几乎天天都来看他。两个朋友只要聚在一起,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不时一边喝酒一边击筑唱歌,有时边喝边下棋。第三天下午,荆轲突然对高渐离说:
“不知何故,在华阳馆喝酒总不如在你那里,不如在我曾栖身的车马棚里痛快。走,咱们到车马棚去喝!好在离此地不甚远。”
高渐离笑道:
“荆卿,多怪的想法!”
“何怪之有?”荆轲说,“此话你可听说过?‘真受用多在贫屋茅舍,少在富室红楼!’就是此理!”渐离笑了。
秦舞阳也受到了太子丹的厚待。他将作为副使随同荆轲到秦国去。他的待遇与荆轲相比,自然要低一些。虽然也住进了蓟都上等的驿馆,却不能与豪华的华阳馆相提并论。至于其他方面,也逊色得多。太子丹天天到华阳馆去,却很少上这里来。秦舞阳心里好不服气。他对于太子丹选一个外国人来担任此行的主使非常不满意,觉得自己完全干得了。荆轲不怕死,难道他怕死?真是笑话!同荆轲一道去见太子丹时,他心里便感到不愉快。再加上近些天的所见所闻,他的心便被深深地刺痛了,对荆轲的嫉妒渐渐变成了仇恨。特别是昨天中午发生的一件事,使他的这种心情达到了顶峰。
当时他正在吃午饭,喝了整整一坛醪酒后,已经有些醉意。两个舍役抬着一副笼屉走上堂来。秦舞阳问:
“屉里装的什么?”
“太子送来的臑熊蹯[209]和脍炙[210]。”
秦舞阳大喜:
“快端上来!”
正在这时,舍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那两个舍役说:
“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
“这东西是太子叫送到华阳馆给荆卿的,没想到他的舍人送错了。赶快抬出去!”
舍役们把笼屉抬走了。舍长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也走了。
一股无名怒火腾地一下蹿上了秦舞阳的脑门,他猛地把几案掀翻。
愤恨、嫉妒再加上酒力发作,他觉得脑子昏沉沉的,心里像被一团火炙烤着一样,恨恨地骂道:
“荆轲,你只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狂人!”
他头重脚轻地走出驿馆,心里一个劲儿地骂着荆轲,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来到华阳馆附近。说来也真巧,从车马棚前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荆轲和高渐离二人坐在里面,一边喝酒一边下棋。秦舞阳目眦迸裂,头发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荆轲用棋子敲着棋盘,发出很响的声音,对高渐离说:
“快走!这盘叫你输得更惨!”
说话时,他骄气洋溢。
秦舞阳恨得咬牙切齿。
“我叫你得意!”他的眼睛都要冒出血来。
忽然他看见路旁有一个炸馃子的小贩。泥糊的炉子里炭火熊熊,一股热血蓦地涌上他的面庞。大步走到炉子边,他伸手抓起一块红通通的木炭,扔到车马棚顶。
这天正好有小风,再加上棚顶上还有不少干枯的树枝和树叶,只听“呼”的一声,棚顶着火了。
秦舞阳倚在一棵树上,笑了。
火借风势,越来越猛,一股黑烟带着一团通红的火焰从屋顶冲上天空。有人惊叫:
“车马棚着火啦!快救火!”
这时候,荆轲同高渐离鏖战正酣。荆轲将全部棋子倾巢出动,团团围住高渐离。渐离虽然损失了两个重要的子,却不服输,顽强抵抗着,并伺机反击。
忽然,渐离发现荆轲的一个破绽,从一侧发起猛攻。荆轲防不胜防,连着被吃了三个子。战局急转直下。荆轲的眉头紧锁着,脸沉了下来。
一阵呛人的烟味从什么地方飘来,高渐离抬头看了一下,吃了一惊:
“啊!火!”
在离他们坐的地方约十步处,屋顶着火,好在还不甚大。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人们的惊叫声。
“荆卿,”高渐离小声道,“棚子着火了,换个地方吧?”
荆轲纹丝不动,眼睛紧紧地盯在棋盘上。
“好,改天再战。”渐离说,伸手要把棋子拨乱。
“莫动。”荆轲一把抓住渐离的手,“走你的。”
“走什么?”渐离笑着说,“你输定了。”
“哪里话!”荆轲声音低沉,“咱们走着瞧。”
高渐离望望向这里逼近的黑烟,说:
“好好,那算我输了。”
“胡说!”
高渐离看见荆轲的脸色阴沉沉的,嘴角上几道皱纹显得特别深,心里一动:荆轲天性高傲,从不服输。在他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辍战,他绝不会答应。你要让他,他会觉得小觑他,更不同意。
火势向这边蔓延,虽然缓慢,但烟愈来愈大,屋顶基本上被它笼罩了。外面人声嘈杂,人们已经开始救火了。
荆轲出奇地冷静,他像泰山一样稳稳地坐着,仿佛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拨弄棋子时,动作和神态与方才无二。高渐离在心里说:
“他常说‘猝然临之而不惊’。果然人如其言!”
嘈杂声增大了,救火的人显然多了。火势渐渐被控制住。
就在这时,高渐离偶一疏忽,一个关键的棋子被对方吃掉。紧接着,荆轲从中路过河,发动凌厉的攻势,连斩数子。高渐离挣扎了一阵,终不能挽回颓局,只得认输。荆轲把棋盘一推,得意地说:
“如何?又输了吧?服也不服?”
渐离笑着点点头。
棚顶的火已经扑灭了,但烟还是很大。他们不慌不忙地从棚里走出来。高渐离说:
“荆卿,你好不让人!非赢这盘棋不可。刚才棚子着火,幸亏不大,否则你我如何跑得出来?”
荆轲不屑地说:
“此处位于闹市,人来人去,又是大白天,一着火就会被人发觉,哪容它烧大?所以我稳坐不动,镇静如常。”
当天下午,放火的秦舞阳便被带到太子丹面前。他直言不讳,承认火是自己放的。但反复说那是酒后所为,请求太子丹饶恕自己。太子丹说:
“舞阳,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他命人把秦舞阳五花大绑送到荆轲面前,请他发落。
秦舞阳跪在荆轲面前请求饶恕。
荆轲呵呵一笑,叫人将他松绑,说:
“你去吧!”
高渐离问其故,荆轲说:
“秦舞阳武艺高强,也是一条好汉。他既已认错请罪,我因何还要与他过不去?况且,此次使秦还要借重他呢!”
晚上,太子丹来问他是否要换一个人代秦舞阳为副手,出使秦国,荆轲摇摇头说:
“不用换人。他精通武艺,缓急之中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还有一朋友姓贾名义,也是力敌万人的好汉。我已托人捎信叫他前来。他与舞阳一道帮我,大事必成。”
太子丹小心地问:
“足下不怨舞阳吗?”
荆轲大笑:
“记仇乃弱者之为。我不怨他。”
停一停又说:
“太子难道忘了秦穆公饮盗马之士,楚庄王报绝缨之罪的事吗?”
太子丹也笑了。
当太子丹告辞荆轲从华阳馆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回到家后,刚从马上下来,一个舍人便对他说:
“太子,刚才樊将军来找你。”
“樊於期?”
舍人点点头。
太子丹立即又上了马,向樊於期住的地方走去。
第七节 樊於期献首
樊於期一个人坐在荧荧的灯光下,手扶长剑低声叹息。
四周是那样静,夜色笼罩着整幢房子。这是元英传舍。自他逃到燕国后,就被太子丹安排住在这里。传舍里没有住别人,而他离开秦国时只带了一个年迈的家令[211]。每天晚上,这个清冷的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人,陪伴他们的是冷月和寒星,以及打更人缓慢而苍凉的梆声。
他曾经有过一个很大的家,每天晚上是这个家中最热闹的时候。可是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久以前,嬴政杀掉了他一家九族二百多人,他原以为凭着自己为大秦立下的战伐之功,家人不会因他而受累,却想不到秦王如此手狠。
他心中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樊於期是秦国有名的孝子。关于他孝顺父母的故事在秦国被传得很广。特别是他舍子救父的事更被当作佳谈。有一次,他父亲住的院子着了火。凶狠的火焰转瞬之间便吞噬了他父亲的屋子。当时,父亲正抱着於期心爱的小儿子在“弄璋”[212],被大火封在屋内。於期冲进屋去搭救,背起父亲就朝外跑。刚才在慌乱之中爷孙俩已经分开,现在烈焰腾腾、一片弥漫,房屋眼看就要倒塌。他闻得儿子凄惨的哭声,却不知在何处,而情况危急又不允许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於期一咬牙,背着父亲冲出大火。紧接着,屋子在身后轰然一声坍塌了。未满周岁的小儿子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至于於期平时对父母的孝敬,那更不用说了。现在父母和全家都因为他的出逃而遭屠戮,他简直痛不欲生。
泪水流干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遏止的愤怒。他指天为誓,决心报仇。
每天清晨,当一丝淡淡霞光涂上树梢时,他都要面朝西方叩头,流着泪说:
“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不远,受儿一拜。儿此生若不能报仇,绝不见二老之颜于泉下!”
夜晚来临,这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往昔,一家老小数口齐聚堂上,何等热闹!可是现在只能一个人袖手枯坐,面对着一盏昏蒙的烛光,真是“无语话凄凉,唯有泪千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望,看见老家令手托一个木盘走上堂来。该吃晚饭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饿。
家令把饭菜摆在几案上。只有他一个人吃,簋呀盆呀却摆了满满一几案。案上共放了三双竹箸,一双是他自己的,另外两双是父亲和母亲的。他们早已不在人间,可是孝顺的於期却认为他们还应受到侍奉。
一碗瓜汤放在樊於期面前,每顿饭他都要喝这东西,为的是使自己不忘仇恨。
他端起瓜汤一饮而尽。它好苦,可是於期心里比它还苦。
他拿起竹箸。另外两双竹箸静静地待在原处,谁去触它们!於期怔怔地望着它们,蓦地心头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站在一旁侍候的老家令也不住地抹眼泪。
饭毕,樊於期拿出一捆书来看,借以驱赶心头的痛楚。光线太暗,不得不把蜡烛挪近一点。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随风飘来一阵婴儿悲啼,令人心颤,不由得又让他浮想联翩,实在读不下去,把竹简一推,闭上双眼伏在案上。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咝咝的声音,随即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於期猛地抬起头来,方发现由于离烛太近,伏到几案上时鬓发被燃着了,用手赶紧抓了几下将火抓灭。
他懊恼地叹气:
“唉!唉!怎会出这种事!”
他伸开手掌,掌心上有几撮半焦的头发。长久地凝视着它们,他心里感到一阵阵刺痛。
“太不该了!”他喃喃道,“一不小心,竟出了这种事,太不该了!”
於期孝顺父母,在每一件小事情上都表现出来,因为这样,他从小养成一种习惯:对于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肤、每一根头发都异常爱护。他认为这些都受之于父母。
他难过了好长时间。
这时,老家令又走到他身边,低声禀道:
“家丈人,太子丹来了。”
樊於期慌忙站起来,整整衣冠,向外走去。
樊於期“却行”将太子丹迎进屋里。坐定后,太子丹问:
“足下刚才找我去了?有何事?”
樊於期半晌没吭气,只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太子丹,望了好久,才缓缓启口:
“臣有一个故事,想说与太子听,可否?”
“有何不可?”太子丹说,心里觉得樊於期今天晚上的神态有些反常。
“太子听说过慈鸟吗?”
太子丹摇摇头。
樊於期道:
“臣就给太子讲慈鸟的故事。这还是臣的母亲讲给臣的。”
这个故事的大意是:很久以前,有一只慈鸟和许多鸟一起从南方向北方飞,不知怎的却飞进了一片浩瀚的沙漠。它们飞呀飞呀,无论如何也飞不出这片大沙漠。黄沙遍地,一滴水也见不到。所有的鸟都快渴死了。最后,那只慈鸟用嘴啄破自己的肚子,用体内的血让其他鸟解渴。鸟儿们有了力量,终于飞出了沙漠,而慈鸟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心软的太子丹为樊於期讲的故事所感动,眼眶里滚动着泪水,问:
“足下讲此故事,用意安在?”
於期沉吟片刻后道:
“臣愿做舍生取义的慈鸟。”
“此话怎讲?”太子丹吃了一惊。
於期的声音十分低沉:
“秦军已经破赵,旦暮可渡易水。太子不会不知吧?”
“人人皆知。”
“据说王翦奉秦王之命以千金购买臣的头颅,并遣人扬言:太子若将臣送还秦国,秦军便可罢兵不再攻燕;若不送还,大军即日渡过易水,攻城屠邑,鸡犬不留。这个太子也听说了吧?”
太子丹淡淡一笑,说:
“听说过,我只当作耳旁风。”
樊於期道:
“请太子将臣送到王翦军中。”
“足下何出此言?”
“臣不佞[213],”樊於期低声说,“上不能尽忠于国家,下不能尽孝于父母,使臣感愧不已。倘若再因臣而使燕国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何面目留于人世,又有何面目见祖宗于九泉!”
“将军不要说了。”太子丹打断了樊於期的话,“此事万万行不得!”
“臣请死。”
“将军休作此想!”
樊於期深深地垂下头,说:
“臣亡燕,蒙太子收留,待如上宾,已经恩同再造。臣虽驽钝,但非庸庸之人。古时媵母,尚能致命一餐[214],臣岂能不顾思义乎?臣请死,既为报恩于太子,又为拯救燕国百姓,臣方才所言,愿做舍生取义的慈鸟,便是此意!”
“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太子丹道,“丹终生信奉此理,将军有难,理应帮助。”
樊於期说:
“为臣一人而使燕国蒙难,臣心不安!”
“将军差矣。”太子丹摇摇头,“秦王素有并吞天下之心。秦军攻燕,亦非为将军一人也。韩王安事事讨好秦王,战战兢兢,唯恐不周,韩国仍为秦所吞;赵王迁一生谨慎,从不得罪秦王,仍难免灭国之灾。”
太子丹的话很有道理,樊於期不说话了。
太子丹又谈了一些理由,并一再表示绝不把樊於期送到王翦军中,然后说:
“欲退秦军,既不能用兵,亦不能用礼,更不能送还将军。”
“如何使秦退兵?”
“丹已有一计。”
“计将安出?”
太子丹说:
“将军请朝这边坐坐。”
樊於期坐到太子丹身边,太子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起来。
一股冷风从关得不甚严实的门缝里挤了进来。烛火猛地蹿了两下,突然灭了,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中……
三天后的清晨。
吃过早饭,太子丹领着两个舍人离开了家。
这天有一支运送“馈饷”[215]的队伍要出发到武垣[216]去。统领这支队伍的是太子丹的一个表兄弟。辰时从南门出发,他要赶到那里送行。
没走多远,突然听到路旁一个声音叫道:
“太子往何处去?我正找你!”
太子丹扭头一看,发现荆轲站在路旁。
太子丹滚鞍下马,来到荆轲面前。
“荆卿有何见教?”太子丹弓着身子问。
荆轲朝四周望了望,道:
“此处说话不便,最好找一僻静去处。太子一大早出门,可有急事要办?”
太子丹把自己要到南门的事说了,然后看看天,说:
“时辰不早,可否等在下从南门回来,一同回府深谈?”
“不必了。”荆轲挥一下手,“请太子稍待片刻即可。”
他们来到一条小巷里,荆轲说:
“我考虑再三,秦王乃多疑之人,我若空手入秦,则秦王未必信赖于我,这可奈何?”
太子丹说:
“此事在下熟虑久矣。秦王贪鄙,对燕督亢之地垂涎已久。若投其所好,将督亢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悦。”
荆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此计固然可行,只是未必能打动秦王。”
“何以见得?”
“秦王连破韩、赵二国,得地何止千里。小小一个督亢,纵然肥沃富庶,也难填秦王壑欲。”
太子丹点点头:
“那该如何是好?”
“我倒有一个主意。”
“请说。”
“此事并不难,只需一人鼎力相助。”
“何人?”
“樊将军。”
“樊於期?”
荆轲点点头说:
“樊将军得罪秦王,逃亡在燕。秦王以金千斤及邑万家[217]购其首级。若用樊将军之首及督亢地图,一起奉献秦王,秦王必悦而见我。我方可以施展身手。”
荆轲的一番话使太子丹改变了面色,他吭吭哧哧地说:
“原来足下要樊将军帮这样的忙!”
“一点不错。”
太子丹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
荆轲冷冷地问:
“为何?”
“樊将军穷困来归丹。”太子丹把脸偏向一边,“丹实不敢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叫天下人耻笑,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以己之私?太子以为这是己私吗?”
太子丹避开荆轲逼人的目光,说:
“樊将军全家几百口已死于秦王之手,好不凄惨;樊将军若再死于非命,丹于心何忍!”说着,他的眼圈红了。
荆轲在心里想:“他又动了妇人之仁!”然后用讥讽的口吻说:
“太子,有人说你长着一颗豆腐心,此话果然不差!”
太子丹低着头说:
“丹决不忍心加害于樊将军,请足下另想办法。”
太子丹的坚持,使得荆轲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狠狠瞪了太子丹一眼。
“那好吧。”他猛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太子丹眼里流露出一种忧郁和为难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
荆轲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道:
“都怪我。明知他有一副妇人心肠,却还找他,活该碰壁!算了,不必多费唇舌,我去找樊於期!”
荆轲与樊於期虽不相识,但都听说过对方的大名。二人相见后,简单地谈了谈彼此的景仰之意,荆轲便开门见山地说:
“秦王待将军可谓深[218]矣!将军出生入死为嬴家父子卖命,披坚执锐,百战疆场,功劳不在王翦、蒙骜之下。可秦王并不念及这些,却把将军的父母宗族悉数抄斩,岂不哀哉!将军平素异常孝顺,难道情愿老死异乡,不思报仇吗?”
荆轲的话触到了樊於期心中的痛处,他感到喉头一阵壅塞。
荆轲接着说:
“如今又听说秦王以金千斤及邑万户欲购将军之首,这可奈何?”
樊於期仰起脸来长叹一声:
“於期每每念此,常痛于骨髓,只是不知如何方能报此深仇!”说毕,泪水突然涌满眼眶。
荆轲微笑着:
“现在有一个人要替将军报仇,不知将军是否愿意助此人一臂之力?”
“但不知要於期如何相助?”樊於期问。
荆轲没有马上说话,却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樊於期。
“将军确实想报仇吗?”他问。
樊於期说:
“不报此仇,死不瞑目!”
“好!”荆轲点点头,“将军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只须将军借给我一件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荆轲沉吟一下,道:
“将军的头!”
荆轲注视着於期,於期也注视荆轲。两个人在这一刻里都没有说话。屋里是死一般的静寂,静得连放在门外的“漏壶”的滴水声都能听见。
出乎荆轲的意料,樊於期的脸色平静极了,稳稳地坐在原处,半晌才开口:
“这有何难?请足下详示之。”
荆轲把与太子丹密谋刺秦王的事讲了一遍,并着重解释道:
“如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我。我左手紧握其袖,右手直刺其胸。如此,不仅将军之仇可报,燕国的大患也可消除。将军以为如何?”
樊於期沉默着。
“我已说完,”荆轲的声音低沉,“请将军三思。”
一丝笑意从樊於期的嘴角上显露出来。
“将军笑什么?”荆轲问:
“我笑足下。”
“笑我?”
“笑你果然异乎常人!”
“此话怎讲?”
“世人向别人借东西,借什么都有,却无借人头的,独你荆卿一人!”
荆轲逼视着樊於期的眼睛,问:
“将军难道怕死吗?”
“足下小觑於期了。”樊於期笑着说,“人固有一死,或该死,或不该死。不该死时,於期连一根头发也惜之如命;该死时,纵然是刀山剑树,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说得好!”荆轲点点头,称赞说,“其实人自母胎坠地,便在走向坟冢,不过有早有晚而已。将军知道荆轲也是且死[219]之人!看来此地无惧死之人!”
樊於期知道荆轲指的是什么。此次出使秦国,不管使命完成得如何,生还是没有希望的。荆轲早就知道自己此次使秦必死无疑,却像没有什么事似的,真是不易。樊於期想到这一点,心里不由得赞叹。他说:
“足下有拼死之志,於期亦无苟生之意。”
荆轲双目熠熠放光:
“将军同意了?”
樊於期点点头道:
“於期仇深似海,日夜切齿腐心。久有报仇之志,只苦于没有良机。今日见到足下,方得闻教,幸甚幸甚!”说着,他把长剑从身后移到膝前。
荆轲笑了:
“将军真乃达者[220]!”
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从鞘中抽出,樊於期执剑在手,迎风而立,继而又转向西方,“扑通”一声跪下,裸露出一侧臂膀。他做这些时,荆轲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冷冷地瞅着。
老家令和两个舍人端着饭菜走来,看到樊於期这副模样,愕然地站在一旁。
樊於期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奇特的光焰,两行热泪悄然流下,流进紧抿着的嘴中。
“父母大人在上,受儿一拜!”他低声说,“儿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二老之仇得报矣!”
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面铜镜,他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影,好久不动一下。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头发被吹乱了,他用手把它们弄平。他低声道:
“好头颅,竟要自己斩之!”
他举起长剑,只见剑光在颈项上一闪,一股热血立即喷涌而出。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荆轲毫无反应地伫立在原来的地方。
老家令和舍吏吓得面无人色,惊叫着跑走。
樊於期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大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向前踉跄了一步,复又沉重地倒在地上。
荆轲慢慢走向樊於期,半跪下来。
樊於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眸还是那样明亮,那样有神,只是已经不能转动。他与荆轲互相注视着,四只眼睛一眨也不眨。
“谢谢将军!”荆轲轻声道。
於期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荆轲连忙低下头把耳朵贴近於期嘴边,似乎听见四个极其微弱的字:
“莫负众望……”
荆轲点点头,轻轻用手在於期的脸上从上至下抚摩一遍。他的眼皮合上了。
他对着於期的尸体拜了两拜,然后抽出短剑,割下首级。
荆轲捧着於期的首级感到无处可放,便又把首级放在地上,大步走出传舍。
不到半个时辰他又转回来,手里托着一个木匣。
他把樊於期的首级在匣里放好,刚要离开这里,忽然看见太子丹脸色惨白地从外面奔了进来。
太子丹刚一进屋,便看清了这里的情景,他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猛地站住了,浑身簌簌发抖。半晌,他才扑过去抱住樊於期无头的尸体放声恸哭,声音悲切极了。
荆轲哼了一声,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太子请自重,我与樊将军一场好会[221],你跑来哭什么!”
说毕,也不管太子丹是否听清了这话,托着木匣便扬长而去。
第八节 白衣送行
空气沉闷极了。
外面一丝风也没有,窗户大开着,可是织的帷帘动也不动,仿佛静止了。云很低,像一块巨大的铅板悬在空中。在这个季节里很难见到这种天气。
太子丹倚窗而坐,呆呆地望着院子里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梅树,憔悴的脸上挂着焦虑的神情。
自从樊於期死后,他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天,直到现在也未复原。
他明显地消瘦了许多。
几案上堆满了插着羽毛的竹简,都是从边关送进京来的,他没有工夫看,也不想看。其实不看他也了解那里的情况,秦军即将渡易水了。
大门那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太子丹连忙耸起身子眺望,苍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生气。
“可是荆卿来了?”他问。
传来一个舍人的声音。
“不是荆卿,是小的买菜回来了。”
失望的阴影罩住了太子丹的脸。他垂下了头。
自从他同荆轲商定大计迄今,已有半月多了,然而并不见荆轲有动身的意思。太子丹心急如焚,但又不敢催促。特别是前些日子秦军的一股铁甲骑兵曾渡过易水袭击了燕军的一个烽燧后,京畿震动,举国慌乱。太子丹觉得荆轲该起程了。他有病,无法去华阳馆探望,便天天坐在窗前眺望,只要门一动,都觉得可能是荆轲来辞行,然而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他喃喃道:
“他要等到何时呢?”
他一直坐在窗前,不觉昏沉沉地睡去。朦胧中觉得秦军已经攻破蓟都,昔日一个何等繁华的京城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猛然醒来,看看几案上堆得高高的羽书,想想梦中的情景,他的心更加不安。
“荆卿难道改变主意了吗?”他又一次自问。
午饭后,他由一个舍人搀扶着在院子里散步。暗云低垂,似要下雪。一只乌鸦孤寂地伫立在光秃秃的树梢上。他的焦虑、阴郁的心情一丝也得不到转机。忽然,一阵孩子的歌声飞过院墙:
秦人笑,
燕人号。
以为不信,
偏地生毛。
……
他的心陡然紧缩。
这首歌谣是他所熟悉的。在咸阳的那些日子里,像这样的歌谣他听得太多了。他知道秦人在进攻每一个国家之前,都要派一些人先秘密潜入这个国里教孩子们唱类似的歌谣,制造混乱,第二句歌词因地而改。现在蓟都的大街上出现了唱这种歌谣的儿童,说明了什么?
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他咬着嘴唇在墙根默默伫立片刻,忽然朝舍人挥了一下手:
“快备马!”
“太子上哪儿?”
“华阳馆!”
半个时辰之后,太子丹来到了华阳馆。荆轲住的屋子的门紧闭着。太子丹问跟在他身后的舍长:
“荆卿休居了吗?”
舍长摇摇头:
“没有吧?太子请听,他在里面唱歌哩!”
果然有很低的歌声。他把脸凑近窗牖,看见荆轲一个人跽坐在屋中央,面朝墙壁,裸露着上身,手持一柄短剑,膝前放着一个斜倒的酒瓮,用剑一边击瓮一边唱歌。显然刚喝过酒,脸色红通通的。
太子丹不敢进去,站在外面等候。
歌声过了一会儿便消失了。太子丹看见荆轲仰着脸久久地凝视着墙壁,泪水顺着双颊朝下淌。他在想什么?
太子丹请舍长通报以后,荆轲穿好衣服出来迎接。两人在屋里坐定,荆轲问:
“太子有事吗?”
太子丹首先问候了荆轲的起居,然后道:
“边境烽燧被袭一事,足下一定晓得吧。”
“嗯。”
太子丹望望荆轲,欲吐又止。
荆轲心里明白,说:
“太子,有话请直说!”
太子丹鼓足勇气,说:
“秦军旦暮即渡易水,丹虽想长待足下,岂可得哉!足下是否改变主意了?或为事情拖累,暂且不能脱身?以丹之愚见,先遣秦舞阳入秦,足下以为如何……”
太子丹还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他看见荆轲脸色陡变。
太子丹的话深深刺伤了荆轲的自尊心,他作色道:
“太子当我变卦了……”
太子丹低着头没吱声。
荆轲冷笑:
“原来太子是这种人!”
太子丹脸红了。
荆轲怒冲冲地说:
“古人云:‘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往而不返者,竖子[222]也,何况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我所以迟迟不动身,是为等我的朋友贾义。他有勇有谋,如能同我一道使秦,大功必成!如今太子既出此言,我只好请行了!”
太子丹慌忙道:
“丹不知足下逗留之意,言语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不要说了!”荆轲扭过脸去,“我意已决,说走就走!”
“荆卿……”
“太子请回,方才我饮酒过量,稍感不适。”
太子丹还想说什么,可是荆轲已经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里屋去了。
太子丹叹了口气,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易水静静地流着。
秋末,河水的颜色是灰白的。在两岸一望无垠的、肃杀的原野上,到处是光秃秃的树木和老鸹,景色十分凄凉。上游有一大片蜿蜒起伏的黛色山脉,而在秋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则被灰色的云雾笼罩,偶尔才在云端里露出狼牙一样参差不齐的巅峰。
这天早晨,易水北岸的官道上默默地行进着一支队伍。引人注目的是,这支队伍里所有的人都是白冠白衣白鞋。马车上披着白帛。马身上也垂着白色的带子,队伍前面的几个人高挑着白幡。远远望去,像一条白色的绢条在官道上飘动。
这是太子丹等人在为荆轲送行。
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不管成功与否,生还哪有希望!太子丹一行全部穿上丧服来相送。
天气阴霾。刺骨的寒风在空中呼啸,满地的枯树叶被吹得溜溜打转。除了这支队伍以外,淡灰色的原野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唯有苍凉的乌鸦叫声不绝于耳。荒芜的田野里的枯草快有半人高了,一切都显得那样死气沉沉。
太子丹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他猛烈地咳嗽,背驼着,望着四周的情景,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悲哀,以前这里可不是这种模样!他多次在夜晚到过这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那幅美丽的图画:夜色柔和而美好。皎月在水中投下倒影。穿着白裙子的姑娘们拿着扇子在追扑萤火虫,苗条的身影在不甚浓重的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一切已经一去不返了,太子丹想到此,心里一阵刺痛。
他抬起眼,久久望着战云密布的南方,仿佛在寻找什么,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僵凝的大地和暗淡的天空。
他深深叹了口气。
队伍中间有四驾轻舆,第一驾为荆轲所乘,第二驾为秦舞阳所乘,后两驾上载满了金银珠宝,那是准备献给秦王的。所有的舆盖上都插着一面白旗,上面醒目地写着一个“使”字。
荆轲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在车上正襟危坐,双眼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脸上挂着固有的那种冷漠神情。
他身边放着两个木匣,一个盛着樊於期的首级,另一个盛着督亢地图,而在地图中间则卷着那柄徐夫人匕首,它已被工匠用毒药煮炼过了。人们只要有一滴血碰上它,无不立死。
高渐离骑着马走在荆轲的舆旁,抱着心爱的筑。他深垂着头,白色包头布上的一条带子贴在唇边。
他频频举目望荆轲,可是荆轲一动不动,根本不向这边顾盼。
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马蹄声。
寒风呼啸。
快要走到官道的尽头了。白茫茫的易水横在眼前,易水南岸常有秦军的游骑活动,只能送到这里为止了。
高渐离再次向荆轲投过去一瞥。
“荆卿,”他轻声道,“我反复想过了,咱俩还是一起去吧。”
荆轲没睬他。
“叫我同你一起去吧。”高渐离又说。
仍无回答。
高渐离咬着唇不作声了。
昨天夜里,他在华阳馆为荆轲饯行时就提出了这个要求——
几案上摆着高渐离亲手炒的几个菜。一灯如豆,屋里绝大部分地方是昏暗的。荆轲有说有笑,情绪如常,好像没有把入秦这件事看得有多重,可是高渐离的心却被巨大的悲痛攫住了。这一分手,将是永别了,他与荆轲情同手足,眼前的朋友要做异域之鬼,如何不悲?
他默默地斟酒,几次把眼泪强咽回肚里。
荆轲笑着说:
“渐离,可记得《国殇》末段的两句?”
渐离点点头。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渐离低声念道,喉咙有些壅塞。
荆轲说:
“用此诗道我境遇,如何?”
渐离捧着一觞酒恭恭敬敬地递给荆轲说:
“荆卿,此次出使秦国,任重道远,一路上请多多保重。功成之后,务必速速返回。”
他明知最后一句话是多么不切合实际,可还是说了。蓦地他觉得眼睛湿润了,连忙转过脸去。
荆轲接过觞来将酒一饮而尽,道:
“请静候佳音。”
酒至三巡,渐离突然说:
“荆卿,让我同你一道去怎样?”
“你说什么?”
“我同你一道入秦。”
荆轲正色道:
“胡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室,怎能说这种话!”
高渐离垂着眼睛低声说:
“我想去。”
“你自幼不习武功,十八般兵器一样不通,”荆轲说,“去有何用?”
高渐离还是那三个字:
“我想去。”
荆轲有些不高兴:
“为何?”
“……”
“此次入秦,如蹈死地,我之所以答应太子丹,既为了结毕生夙愿:不做一代名将,就做一代名侠;又为拯救燕国百姓。因此只见一义,不见生死。你要去为何呢?”
高渐离沉默良久,轻轻道:
“当然也为国家。”
荆轲冷笑道:
“想得不错,可惜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
“看你那副单薄相,一阵风便能吹倒,跟我入秦能做何事?”
“那可……”
“休要说了!”荆轲挥了一下手,“不行!”
高渐离不吭声了。
是夜,荆轲与渐离同榻而眠。外面狂风肆虐,树杈被吹得窸窣作响。荆轲鼾声如雷。高渐离却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睡得那么踏实,另一个并无性命之虞的人反而失眠,好奇怪!
高渐离实在睡不着,便拥被坐了起来。
窗前有一根快要燃尽的烛。烛光幽暗,一半屋子被它染成了奶黄色,渐离默默凝视着熟睡的荆轲。荆轲翻了一个身,鼾声消失了,他的面庞是那样憔悴、瘦削。唯有在睡觉时还微微皱着的眉头隐示着他是一个坚毅的人。高渐离想到荆轲一家的遭遇,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他的弟弟,又想到这次入虎穴绝无生还之望,他难过极了。
荆轲的嘴吧嗒了两下,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一定是做了一个好梦,可是他心里平静如常。见此情景,渐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涌上了眼眶。
烛燃尽了,一片黑暗……
现在渐离又提出这个要求,见荆轲根本不理睬,知道再坚持也没有用,无可奈何道:
“荆卿,你好固执!”
荆轲依然沉默着。
这一行人在易水边停了下来。人们纷纷下马下车。太子丹吩咐设宴,最后一次为荆轲饯行。“祖道”[223]已毕,太子丹捧着一樽酒递给荆轲,说:
“足下肝胆照人,忠勇可嘉,提一短剑入虎狼之国,使燕国免于涂炭,百姓免受左衽[224]之苦,乃千古大义,必名垂竹帛。丹特备薄酒为足下饯行。关山万重,路途多险,足下千万留意!”
荆轲接过酒盅,一口饮尽,道:
“太子请自重!”
太子丹又倒了满满一樽酒递过去,但是荆轲摆摆手:
“谢谢,我已不胜杯杓[225]。”
他的语调是冷冰冰的,眼睛看着别处。他是海量,一樽酒岂能使他发醉?太子丹心里凄怆地说:
“他还在生我的气!”
高渐离走上前来,把筑摊放在几案上,说:
“荆卿,我用筑来给你送行,可好?”
荆轲点点头。
筑声响起来了,这是一首哀伤的曲子,再加上渐离用的是“变徵之声”[226],声音格外苍凉,如泣如诉。
风愈来愈大了,枯叶满天飞舞。铅灰色的云块渐渐地压了下来,虽是清晨,却似黄昏。
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悲凉的筑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撕揪着他们的心,人群中响起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只有荆轲一个人无动于衷地站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地方,面部表情近乎冷酷。双眼虚眯着凝眺着烟岚浮动的天际,疾风把他的包头布和衣服通通吹向后面。
心软的太子丹听着听着,鼻子忽然一酸,眼睛潮湿了,连忙背过身去。
筑声变得嘶哑了,高渐离觉得每击一下筑都像用重槌敲击自己的心,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人们都垂着泪。
荆轲望望高渐离,说:
“渐离,我为你和歌!”
渐离默默地点点头。
荆轲略一思忖,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的声音浑浊、沉重而有力,带着一种钢质。当最后一个字唱完,他那紧握着剑柄的右手突然抖动了一下,宝剑从鞘中抽出一小截,寒光逼人。停了片刻,又咔嚓一声送回鞘中。
风更大了,河滩上飞沙滚滚。荆轲伫立着纹丝不动,挺然如临风玉树。
筑声继续响着。
他继续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沉重。
一去不复还!太子丹品味着歌词,心头一阵悸动,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哭声牵动了别人的泪腺,顿时哭声响成一片。
太子丹走到荆轲面前,问:
“荆卿,你还有何事嘱托?”
荆轲摇摇头。
太子丹不住地挥泪。
荆轲瞪了他一眼:
“老哭做什么?”
太子丹道:
“荆卿,此次入秦,生还……”
“生还什么?我不求生还,只求成功!”荆轲顿了顿又说,“只求成功!”
他猛然转向高渐离,一挥手:
“再奏一遍!”
他又一次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唱毕,他脸上像布满一层严霜。
天色昏暗。苍白无力的太阳偶尔才在铅一样的云块后面露出脸来。荆轲仰起脸望着天空,俄顷,忽然哈哈大笑,念出一联诗来: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嘘气兮成白虹!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脸来,一双双含泪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芒。
荆轲一转身,向大家拱拱手:
“诸位父老多多保重,荆轲告辞了!”
他跳上马车。
太子丹趋前几步,扯住荆轲的袖子,说:
“一切都仰仗足下了。”
荆轲点点头,对车夫吩咐:
“起!”
一声鞭响,马车启动了。
太子丹领着众人一起跪倒在尘埃中。
荆轲的马车带起一股橘黄色的尘头,渐渐远去。
高渐离久久地望着荆轲。他看见一颗坚强的头颅高昂着,蓬乱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他多么希望荆轲回头看一下。他想再看看自己的朋友。
马车越去越远,荆轲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高渐离心如刀剜,凄怆地道:
“荆卿,你多保重。”
第九节 血溅秦廷
刚从睡梦中醒来,首先涌进嬴政脑海里的便是昨晚接见中庶子[227]蒙嘉的情景,当时那种愉快的感觉,至今仍萦绕在心头。
由于心情好,睡在他身边的两个妃子的睡姿在他眼里也变得那么动人。他不想像往常那样惊动她们,让她们替自己穿戴,便悄悄从榻上下来。
昨天寅时三刻,他已准备就寝。宦者令忽报蒙嘉紧急求见。他立即穿戴整齐,走出寝宫。自从他亲政以来,只要是大臣紧急求见,不管何时何地,他概不拒绝。
蒙嘉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楚王害怕秦军攻楚,派人来求和,并奉献许多珍物异宝,其中有嬴政朝思暮盼的随珠;二是燕王亲自上书称臣,愿意年年献贡,取消国家名称,改为郡县,只求保住祖先的宗庙,并送来了樊於期的首级和督亢地图。
这后一个消息更使嬴政感到高兴。燕国虽然弱小,却一贯非常冥顽。因其偏据一隅,也奈何不得它。现在燕王的态度忽然变得如此谦恭,杀了樊於期不算还送来督亢地图。这也是他盼望已久的事。
他心里好得意!
当蒙嘉说来使便是三河名士荆轲时,嬴政双目生辉。
“荆轲?孤知道他!”他说,“据孤所知,荆轲与击筑高手高渐离是把臂之交,从他口中也许能得高渐离的情况。”
蒙嘉道:
“想必如此,大王何时接见荆轲?”
“明天早朝吧。”嬴政轻声道,“设九宾于庭。[228]”
“领旨!”
“今晚好生招待他。”
“遵命。”
夜来净是好梦。
他轻手轻脚地穿戴好,提上心爱的鹿卢剑走出来。他每天早晨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舞剑,然后批阅奏牍。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天地。巍峨的、黑乎乎的阙楼旁闪烁着几颗寒星。十几个虎贲卫士早就在冰裂石板路旁一字排开。他们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刻陪嬴政练剑,看见嬴政走来,整齐地跪倒。
嬴政把鹿卢剑拔出来。剑身很长,黑暗中可见水凌凌的寒光在他身边闪耀。
他首先独舞。
嬴政自幼习武,亲政后虽然日理万机,但闲暇时仍常常舞枪弄棒,特别是早晨这段时间从不放过,尽管他其貌不扬,但身体素质很好,膂力过人,因此有许多人舞起剑来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动作初很缓慢,每一剑刺出去都给人一种沉重之感,接着便越舞越快。卫士们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子,唯见一道道剑光闪烁,伴着撕裂空气似的阵阵呼啸声。有一个卫士提着绢绸灯笼站在旁边,忽然觉得一股寒气向自己袭来,还没定下神来,灯笼倏地灭了。
寒光与呼啸声同时消失了。卫士看见嬴政站在面前。
“你看看。”嬴政指指卫士手中的灯笼。
卫士低头一看,大惊。
灯笼被齐斩斩地削去一半。
卫士们齐声喝彩:
“好剑法!”
嬴政手抚长剑,一言不发。
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咸阳城高大的东门楼全都沐浴在朝暾之中。门楼上八个金色的大字显得格外耀眼: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城头上插满象征着水德[229]的黑色旌旗,刀枪林立。
当城中心的孤魔庙上的“亮钟”敲了七下之后,离东门很近的广成传舍的大门打开了,荆轲和秦舞阳分乘两驾马车缓缓出来,沿着宽阔的中街向咸阳宫驰去。
荆轲今天打扮得格外整齐:一套全新的朝服,一顶九寸高的“侧注”冠,上面还垂着两条彩带。腰间挂着三块绿莹莹的玉佩,不时地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
如今他是燕国的上卿,受到了较隆重的礼遇。马车两旁走着十几个盔明甲亮的骑兵,高举着“仪锽”[230]为他开道。后面还跟着两驾由广成传舍派出的属车。
荆轲把马车上的帷裳撩开,看着外面。
这时候咸阳虽然还没有达到秦国处于鼎盛时期那样繁华,但也是一个不亚于临淄或郢都的大都城,热闹非凡。这时市肆的大门已经打开,里面有不少做买卖的人,吆喝声响成一片。一队队“女戎”骑着马不时地从街上驰过。她们担负着维护治安的任务。
由于连年的对外用兵,死人不少,咸京城里许多家门前都高挑着“提幡”[231],这是它的显著特点之一。荆轲看在眼里,暗自道:
“此是报应!”
接着他想起来离开蓟丘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心情沉重。他们是取道赵、韩、魏这三个国家来咸阳的。这些地方已全部被秦军占领,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去。这些地方过去荆轲也去过,那时是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闻,何等繁华!现在全变了:昔日的村落被夷平,行数百里往往看不到人烟,唯有白骨遍地。有时偶然遇见两三个难民,也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情景十分凄惨。荆轲一路总这样在心里说:
“秦王,百姓何辜,却遭这般涂毒!”
一阵响亮的锣声使荆轲从回忆中猛醒。他向外望去,看见一队士兵押着一百多个被绳子捆起来串在一起的人向市肆那边走去。这些人全都穿着赭衣[232],脖子后面插着“犯由牌”(斩牌)。他们当中有老有小,还有许多妇女和婴儿。所有的人都在凄哀地啼哭,唯有不懂事的婴儿反而在母亲怀里东张西望,哪里晓得大祸即将临头。有人高叫:
“到市曹[233]去看杀人呀!”
荆轲眼睛眯缝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又向前走了一里多路,当横穿一条市隧[234]时,荆轲看见市隧里躺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男人,正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再定睛一看,荆轲心里一惊:那人的双脚被齐斩斩地剁去,血肉模糊。显然这事情刚发生不久。由于围观的人很多,马车不得不停下来。
有人在议论,荆轲侧耳细听,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人是从乡下进城做炸馃子买卖的,挑着一个炉子。刚才在市隧里不慎被人撞倒,炉子掉在地上,炉灰撒了一地。胥师们见此情景大怒,非说他犯了“弃灰之法”[235],当即斩去他的双脚。
荆轲早就听说秦法中有“同室之禁”[236]“弃灰之法”,今日亲眼看见,果然是实,触目惊心!
这时候马车渐渐慢了下来。他坐在车里向前望,咸阳宫已映入眼帘。
金碧辉煌的咸阳宫紧傍渭水,红色的宫墙曲曲弯弯,足足把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尽裹其中。
宫中最高的地方要算咸阳台了。说起来是“台”,实则也是一座巍峨的宫殿,不过比一般的宫殿高得多,是专门会见外国国君和重要使节、举行最隆重祭祀的地方。
它分为大殿和次殿。大殿比次殿高十余丈,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汉白玉台阶。每个殿上都耸立着九根黄澄澄的铜柱,照见人影。
宫墙外十步一骑,五步一哨,戒备异常森严。前后宫门附近始终整齐地排列着“畴骑”和革车,一有紧急情况立即出动。
未到辰时,宫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候上朝的文武大臣们。人头济济,各式各样的冠、各种颜色的朝服、铠甲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人们肃立着,没有说话声,只有玉佩、铜剑相碰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
今天天气极好,阳光灿烂。终南山蜿蜒的山峦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苍翠。文武大臣们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他们都知道楚使和燕使来咸京的消息。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整个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属于大秦了,如何不高兴!
辰初,上朝时间到了。咸阳台下的昭和钟响了三下,悠扬的钟声还在殿梁上旋绕,宫门便咯吱咯吱地打开了。一个全身披挂的佐弋[237]站在“诽谤之木”下,大声道:
“摘去佩剑,鱼贯而入!”
秦法规定,文武群臣上殿者,不得携带任何兵器。郎中和佐弋可以携带兵器,但又不许上殿,除非得到秦王的诏书。
大臣们纷纷把佩剑摘下,放在宫门外十几个铺着彩帛的几案上,然后排成整齐的两列,低着头走进宫去。
宫中戒备更为森严。次殿下兵甲林立,刀枪如林。几十尊铜鹤喷吐着袅袅青烟。周围变成了一片白云世界,宛如仙境。远处的情景看不清了,唯见密密麻麻的、闪亮的戈头在缥缈的云雾中隐现。
大臣们步入大殿后,列成十排跪倒在地上。现在汉白玉的王台上空荡荡的,嬴政还没有出来。
一片死寂。空气极为庄严、肃穆。
片刻后,乐声大作。众大臣一齐把头垂下去。
嬴政在十余名宫女和宦官的前呼后拥下从彩绘屏风后缓缓走出。大臣们齐声高呼:
“参见大王。愿我王龙体康安,福寿无疆!”
嬴政在王台跽坐,轻声道:
“平身。”
“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起立在两厢站定。
嬴政瞟了郎中令一眼:
“燕、楚两国使者可来到?”
“已来在司马门外。”
“内之。”
“大王先见哪国使者?”
嬴政略一沉吟,道:
“先见燕国的。”
“领旨。”
郎中令大呼:
“传燕使上殿!”
次殿下一个郎中接过去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然后一个接一个,递次传到宫外。最后一句是宫门下十个郎中一齐喊的,真是山摇地动,令人闻之胆寒。
荆轲和秦舞阳候在宫门外已经有一些时候了。
面对着高大的宫殿和阙楼,荆轲脸上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他冷冷地扫了一遍后,便把眼睛转向别处。
宫门外“谏鼓”旁有一根很长的木杆,上面挂着两颗人头,已经有好长时间了,瘀血已呈黑色,脸上的皮被风吹得皱到一起。秦舞阳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里,面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着。
宫里传出来“万岁”的呼声。进宫的时刻快要到了。荆轲仰起脸来望着天空。
天好蓝,就像一泓碧清的湖水。几丝乳白色的浮云像水面上的涟漪。两只小鸟从头上掠过噪叫着飞向东方。
荆轲久久地凝视着小鸟,直到它们消失在阙楼的那一边。
他脸色凝重。
一阵阵呼唤上殿的喊声传来。秦舞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把眼睛从挂着人头的方向收回。他虽然一贯以不怕死的人自居,可他从未见过秦宫这副气吞山河的气派,现在已经有些慌乱了。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是这样:山中无老虎,自称为大王。然而一换了环境,他就不行了。
秦舞阳的神情被荆轲看在眼里,他低声问道:
“怎么啦?”
“没什么。”秦舞阳回答,不看荆轲的眼睛。
荆轲捧起用丝绢包好的督亢地图,用眼睛示意秦舞阳捧起盛着樊於期首级的木盒。那把用毒药炼过的徐夫人匕首就卷在地图中间。
他们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在宫阙大铁门下被一群卫士拦住。一个佐弋喝道:
“停!入宫者不得携尺寸之兵[238],身上可有?”
荆轲笑而不语,摇摇头。
“搜一下!”佐弋命令。
卫士们拥上来,对荆轲和秦舞阳进行搜身。
荆轲若无其事地站着,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秦舞阳却紧咬着嘴唇,额上一根青筋怦怦直跳。
卫士们一无所获。
佐弋盯着秦舞阳手中的木盒问:
“里面是什么?”
“人头。”秦舞阳答话时,声调都与平时不一样。
“打开看看。”
木盒中除了樊於期的头什么也没有。
佐弋的眼睛又转向荆轲手中的地图:
“这是什么?”
“地图。”
“里边尚有何物?”
秦舞阳在这一瞬里呼吸都快停止了,心里像揣着一头小鹿,狂跳不已。
荆轲面不改色,淡淡一笑,问:
“这里能藏何物?要打开吗?”
佐弋朝宫里摆了一下头,让他们进去。
穿过宫门时,荆轲用严厉的口吻低声问秦舞阳:
“你害怕了?”
“没有。”秦舞阳嗫嚅道。听到荆轲那声色俱厉的问话,他越发慌张,声调有些发颤。
荆轲意识到这次让秦舞阳做自己的副手不太妥当,一种微微遗憾的心情冲击着心扉:
“要是能等到贾义该多好!”
从宫门到次殿的通道旁全部站满了戎装的卫士。一张张黧黑的面孔显得冷漠而残忍。头盔上血红色的缨穗在轻风里飘动。铠甲泛着青光。当荆轲和秦舞阳出现的时候,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卫士们用兵器在通道上搭起五十座“戟门”[239]。全部动作整齐划一,显示了一种十分威严、不敢冒犯的力量。
一贯自称好汉的秦舞阳这里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平时在百姓中间打架或动刀子,他显得勇敢而残忍,但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再加上心里有事,本来就提心吊胆的,现在勇气一下子消失了。
望望头上那些锋利的刀剑戈戟,觉得它们马上会落到自己身上,他止不住颤抖起来。
荆轲狠狠瞪了秦舞阳一眼,什么也没说。现在的情形已经不允许他说什么了,说又有何用?
走完通道,上了次殿,秦舞阳就像一步步走向地狱,脸色愈加惨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大臣们看见秦舞阳这副模样,都感到奇怪,窃窃私语。
郎中令问秦舞阳:
“你怎么了?”
秦舞阳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僵硬了。
荆轲镇静地代答:
“北番蛮夷之鄙人,未尝见过天子,故而有些慴伏[240],愿少假借之[241],使其毕使于前[242]。”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当然用文绉绉的语言。
秦舞阳正好从郎中令身边经过,郎中令一把拦住他。
秦舞阳汗如雨下。
“你留在这儿。”郎中令道,“不许上去。”
荆轲心里暗暗叫苦。
郎中令转向荆轲:
“你一人上去,盒子你也带着。”
荆轲无可奈何,只好从秦舞阳手中接过木盒。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登上大殿。随便向两厢扫视了一下,便发现近百名文武大臣们没有一个佩剑的,暗暗高兴。
秦王在离他约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坐着,看不清面孔。想到片刻之后便可将不可一世的秦王劫持,血溅秦廷,他觉得热血一股股朝脸涌。
“真是不易……”不知为什么他喃喃说出这样的话。
他走完汉白玉台阶后便跪了下来,左手托着木盒,右手举着地图,低着头膝行向前。
他一直膝行到离王台五步远的一块红毡上,停住了,觉得这一段时间是那样漫长。
他抬起头来望望秦王,现在他看清楚了。
这个赫赫有名的、使天下百姓都闻之而股栗的人的相貌实在是太平常了:鼻子高高地耸着,与那张不大的脸庞显得十分不协调。两道浓眉相隔得太远了,并略微向下倾斜,一点也不好看。眼睛倒是很大,而且炯然有神,但那里面老是闪烁着一种冷峻的、多疑的光芒,使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这时荆轲突然记起来别人曾说秦王说话的声音酷似“豺声”。在相术中有“豺声”的人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他想秦王的声音是不是真的那样呢?
他将木盒和地图放下,向秦王行过大礼,道:
“燕王震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抗拒王师,愿举国为内臣[243],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和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燕王恐惧,不敢亲自前来,谨斩樊於期之头,并献燕之膏腴之壤[244]督亢之地图。燕王拜送于廷,遣使以闻大王[245]。唯大王命之!”
说毕,他低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等待着嬴政说话,可是好长时间过去了听不见动静。空气有些沉闷。忽然他心里涌上来一股烦恼,暗暗骂了一句。
“燕王震怖余一人[246]之虎威,”嬴政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那么太子丹呢?”
荆轲听不出来他的声音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答道:
“秦国之强,大王之贤,世人皆知!太子丹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樊於期何人所杀?”
“正是太子丹。”
嬴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把木盒打开。”
荆轲将木盒打开后举过头顶:
“请大王详示。”
嬴政长久地望着木盒内樊於期那张没有一点痛苦的、仿佛睡熟了一样的面孔,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好了,”他轻轻挥了一下手,“拿下去吧。”
郎中令从荆轲手中把木盒拿过去了。
荆轲把地图捧起来道:
“这是燕督亢地图,请大王过目。”
嬴政用低沉的声音说:
“难道燕王不割督亢于秦,寡人就不能得这块膏腴之壤吗?”
荆轲谦恭地说:
“秦国地广粟多,兵强将勇,翦灭诸侯,如灶上扫除[247],何况督亢咫尺之地!燕王将此地拱手相让,不过表表心意罢了。”
嬴政被说得满心舒服,用炯炯的目光扫了扫两厢的文武大臣们,道:
“此话如何?”
大臣们齐呼:
“万岁!”
“将地图拿上来。”嬴政说,“让孤看一看。”
荆轲在这一瞬里屏住了呼吸。
他匍匐向前,来到王台下,抬起头来望了嬴政一眼,发现嬴政也在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他,又把头低下。
他膝行登上王台,将裹着地图的丝绢解开,把图呈给嬴政。
嬴政缓缓将地图展开。荆轲跪在他脚下,但这一次他没有低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嬴政手中的地图。
地图全部展开了。
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露了出来!
嬴政的眼睛被寒光刺痛,陡然一惊。
荆轲闪电般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右手抓起匕首,猛扑嬴政。他一把揪住嬴政宽大的衣袖,举起了匕首,但没刺下去,因为他想劫持活的。
嬴政跳起来向旁边一闪,又一挣。袖子“刺啦”一下裂开了。他抽身就走。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发生的,连紧挨着嬴政的宫女们在最初的一刹那间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嬴政跳下王台逃跑,荆轲举着匕首从她们中间猛地冲过,才吓得尖叫起来。
郎中令大喊:
“刺客!”拔出宝剑就追荆轲。
嬴政由于穿着朝服,跑起来非常不得劲,转眼之间就被荆轲追上了。荆轲大喝“哪里走!”奋身一刺!
嬴政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匕首。
荆轲正要追赶,郎中令已经来到他身边,举剑就砍。荆轲闪过他的剑后,唰的一个虎跳从他肩头那样高的地方跃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用匕首在郎中令脸上划了一下。
郎中令用手摸了脸一下。伤口不大,只流了一点血。他又追荆轲,但刚跑两步,突然以一个痉挛的动作捂住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只抽搐了一下便死去了。
右厢文臣中的一个名叫夏无且的侍医,见此情景大叫:
“大王小心,匕首是毒药淬过的!”
殿上的混乱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宫女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宦官们一个个吓得手足无措。文武大臣们手无寸铁,想帮忙也不可能。
殿下卫士如林,而且听见了殿上的尖叫声,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没得到秦王诏书,哪个敢上来!
嬴政一边跑一边拔剑。由于鹿卢剑太长,再加之他不胜惊慌,竟拔不出来,他心里一急,摔了一跤。
荆轲疾步冲过来,明晃晃的匕首高高举起!
“完了!”许多人都闭上眼睛在心里叫道。
荆轲也觉得这一下嬴政一定逃脱不了了,呵呵冷笑一声,用左手抓住嬴政的衣领,正要劫持他,不料握匕首的右手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匕首脱落在地。
原来是侍医夏无且急中生智,将药囊解下来掷了过去,正好击中荆轲右手,救了秦王一命。
嬴政赶紧爬起来又跑。
荆轲大怒,一时感到有数不清的钢针扎在自己的脑袋上,全身都像着了火一样,迅速捡起匕首。
荆轲再次来追嬴政。
嬴政知道跑不脱,便围着铜柱同荆轲绕起圈子来。荆轲追了几圈没追上,心头又腾起一股无名火,仇恨中夹着一丝憾感:
“倘若贾义或秦舞阳能在此助我一臂之力,该多好!”
经过最初的慌乱,有些大臣已经清醒过来。他们纷纷将玉佩、笏板、帽子掷向荆轲,给荆轲带来不少麻烦。
嬴政再次拔剑,仍拔不出来,暗暗叫苦:
“果真天欲绝寡人乎?”
有人高叫:
“大王负剑[248]!大王负剑!”
嬴政受到启发,连忙把鹿卢剑推到背上,再拔!铮然一声响亮,果然将剑拔出剑鞘!
嬴政握剑在手,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荆轲一怔,也停住了。
一把匕首和一柄长剑各自指向对方(鹿卢剑几乎有徐夫人匕首五倍那样长),两人用虎视眈眈的目光互视着,慢慢地逼近。
刚才乱得像煮沸的一锅水似的大殿,这时因为荆轲和嬴政停止了相逐而突然寂静下来,静得仿佛一切都死去了一样。人们从柱子旁、几案底下、屏风后面,总之各个地方注视着他俩,注视着长剑和匕首,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面色苍白的嬴政冷笑着,说:
“荆轲,寡人早就知道你,果然是一条好汉!”
荆轲没有说话,步步逼近。
“哪个使你来刺寡人的?”嬴政问,并不后退。手中有了剑,他心里踏实多了。
荆轲大喝一声冲了上来,嬴政挺剑相迎。荆轲知道现在已没有希望将嬴政生劫,决心杀死他。他的匕首挟着一股冷风直捣嬴政的胸膛。嬴政手快,使剑一挡。两把兵器相碰,迸发数朵火星。荆轲再刺,嬴政闪开,又刺,又被挡住,就这样,一场搏斗在大殿上展开了……
嬴政的武艺虽然不如荆轲,然而拿着长剑,使他占了很大便宜,荆轲手中的匕首太短,极不得力,进攻中还得顾及防御,而嬴政的长剑却始终在他身子周围晃动着。他必须冲上去方能够着嬴政,可嬴政只需伸伸胳膊就可以够到他。他的脸上、胳膊上、肩上又负伤多处,依然顽强地苦斗。遗憾像痛苦一样折磨着他,心里喃喃重复:
“要是有人能帮我一下,嬴政必死无疑!”
突然,他的肩胛被深深地刺了一下,血涌如注。他朝后趔趄了两步,用手捂住伤口。
嬴政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猛冲上来,白生生的剑光一闪,砍中了荆轲的大腿。他倒下了。众人齐声喝彩。
荆轲浑身是血,用手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感觉得到身上的血正大股大股地向外涌,眼前浮动着一层白雾。
嬴政提着剑向这里走来。
荆轲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匕首对准嬴政掷了出去,不过力量已经减弱。嬴政侧身躲过。匕首击中一根铜柱,铮然一声响亮,金花四溅。
嬴政骂了一句,走过来将荆轲连砍五六下。
荆轲知道自己不行了,使足劲挪了几下,把身子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嬴政用鹿卢剑指着他,冷笑道:
“荆轲,功亏一篑,岂不令人抱憾!”
荆轲猛地扬起乱蓬蓬的头,大笑。
嬴政愕然。
“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
“笑你?”
荆轲倚柱箕踞[249]而坐,指着嬴政说:
“大事所以不成,是我想生劫你,没想到功败垂成,此乃天不助我也!你可以多活几天了!”
荆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毕,头颓然垂下,一只手紧紧抓住血迹斑斑的衣襟。周围有很多声音,可他觉得离自己很远,就像掉进冰窖里一样,身上冷得那样厉害。一阵朦胧欲困的感觉袭来,他渐渐坠入一种恍惚的雾中,又清醒了一下,离现在十分遥远的、在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竟在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但马上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一丝痛苦和害怕的感觉,唯有深深的遗憾……
又过了半个时辰,咸阳宫才安静下来。
这时秦舞阳在殿下早被砍为肉泥。
嬴政在王台上正襟危坐,恢复了以往的威严。
宦者令轻声问:
“大王,还见楚使吗?”
嬴政浓眉一扬,瞪了宦者令一眼:
“见!”
“遵旨!”宦者令深深俯下身子回答。
第十节 忍辱负重
在荆轲死后第六年的一个夜晚,约摸三更光景,咸京城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
深秋的夜是寒冷的。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梢在风中打颤,发出呜呜的响声,仿佛在哭泣、哀求。阒无人迹的街道上偶尔有几条狗追逐着跑过,吠声凄凉。
几个城门都大开着。早些年一到晚上就出现在城墙上的长串灯笼也不见了,自从关东六国被灭,又把民间的兵器悉数收缴后铸了十二个大铜人立在咸阳宫外,秦王(已更名作秦始皇)自以为“天下大定,无贼无盗”,便下令全国所有的郡县夜晚均不得关闭城门。
他错了。“盗”也许一时还不会有,可是“贼”却是不少的。现在就有一个小偷悄悄地潜入了咸京。
他原是渭北的一个“穑夫”[250],因那里闹灾庄稼颗粒不收,实在活不下去才跑到关中来。
他来到孤魔庙附近的甜水街上。
夜色如墨,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无声无息地蹲在街道两侧。他来到一个院落,轻身一跃,便翻墙而入。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正房和厢房,显然为豪富人家所住。穑夫自语:“正该偷这样的人!”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正房外,把耳朵贴在窗牖上。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向前走几步,轻轻地推门,门是虚掩的,他一阵高兴。
又待了一会儿他才踮着脚尖进了屋。
好黑呀。他摸索着。
这儿有一张几案,案上放着一些沉甸甸的像铁块一样的东西,不知是什么,管它呢,拿走!
这是一个茶几,上面搭着一堆衣服。拿走!
他把这些东西卷成一团抱到门外,然后溜回来。
又在漆黑中摸了片刻,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
“不会没钱吧?放在何处呢?”
这时,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屋里忽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有几铢半两钱,在几案下的陶罐里。”
声音平静、冷淡、清晰。
那穑夫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响起了一下打火镰的声音,随即灯亮了。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矮床,一个人从床上缓缓坐起来。灯光昏暗,看不清面孔。
“我根本就没睡着,”他说,“你进来时我就知道。”
穑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求饶命。
那人道:
“你起来,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穑夫连连叩头。
“你是干什么的?”
“黑脚杆子,种田的。”
“听你的口音,”那人说,“不像是关中人。”
“我是渭北上郡人。”
“怎到咸京来了?”
“唉,大劫呀!没法子活命,只得跑出来。”他把家乡闹灾的情形说了一遍。
床上的人说:
“好了,你把陶罐里的那些钱拿去吧。不过,你刚才从几案上拿走的东西还是放回原处。那是铅块,对你没多大用处。”
穑夫万没想到屋里的主人竟如此仁慈,非但不责怪偷他东西的人,反而向他布施。真是喜出望外,他连磕几个响头。
“我身上还有几两碎银,”那人道,“你一并拿着,快回家去吧。莫再干这种事了,叫别人逮着,饶不过你。”
穑夫说:
“不是为了活命,哪个愿干这事!”
床上的人用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自问:
“咦,哪里去了?”
又伸出双手在床上摸索。他的动作缓慢、小心,还夹着一丝微微的战栗,而脸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穑夫见此情景心里一动,问:
“官人,你的眼?……”
那人在瓷枕旁边摸到了银子,递给穑人,道:
“找到了,在这儿,你拿去吧。”
穑夫在接过银子的时候借着灯光仔细瞅了一下,暗吃一惊:那人两只眼睛上的皮肤紧紧地粘在一起,四周是许多道深深的皱纹。果然是个失明的人!
“拿银子快走吧。”那人说。
穑人跪在地上问:
“请问官人尊名大姓?”
那人沉吟一下说:
“我叫高渐离。”
穑夫猛地扬起脸来。高渐离?多熟悉的名字!难道他就是那个负友求荣,为人们所不齿的高渐离?穑夫问:
“官人就是善于击筑的高渐离吗?”
“是的。”
“从蓟丘来的?”
“嗯。”
穑夫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说:
“原来你就是高渐离!”
高渐离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孔始终朝前。
穑夫把银子掷在地上,转身走了,低声说:
“你是不义之人,不要你的银子!”
高渐离表情木然。
一阵无精打采的梆声随风飘来。四更天了。
高渐离吹灭了灯。要灯有什么用?对他来讲,白天与夜反正都是一样的。
他在黑暗中坐着,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下。他已经习惯这种沉默了。自从眼睛瞎了之后,他能常常这样一坐就是半天甚至一天。
门显然是开着的,因为刺骨的冷风不断地涌进来。他从床上下来,摸索着去关门。
他刚走了几步,被那个穑人动过的茶几绊倒了。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脸上浮出一缕苦笑:眼睛失明了真是不便。
忽然他想起来被穑夫拿走的铅块,来到门外,蹲着用手在地上摸来摸去。马上被他摸着了:它们包在衣服里被扔在屋门右侧。他连忙将它们抱回来放在几案上。
他在几案后跽坐下来,轻轻抚摩冰凉的铅块,刚才的情形在他脑中浮现。
“不义之人。”他喃喃说着,嘴角又显出一丝苦笑。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当着面或者在背后用这样的话骂他!他都默默地忍受了。但他并没有感到习惯,每次听见这样的话,都会给他带来痛苦。
他咬着嘴唇低下头。
对于高渐离来说,把一件事情深深地埋在心里并不是难办到的,然而,像他现在这样要使自己蒙受巨大的耻辱和非难,却是十分不容易的。
继续默默地忍受吧,该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成。一旦办成,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屋里还是那么冷,他把双肩抱紧,深垂着头无声无息地坐着。
坐了一会儿后,他把心爱的筑从几案下拿出来,开始击筑。筑现在愈发成为他的好伙伴了。瞎了眼睛的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但击筑是不受影响的。
夜色苍茫,筑声凄凉。高渐离觉得音乐的旋律在自己心头颤动,把许多往事翻了出来……
五年前,也就是荆轲死后约半年多时间,秦军攻破了蓟城,太子丹和燕王喜从北门仓皇出逃,随从约有千余人,高渐离也在其中。荆轲死后,太子丹怀念他,把高渐离也奉为上卿。
深夜,他们来到孤竹附近的一座小城,人困马乏,停下来打尖。还没有半个时辰,城外突然喊声大作。
有人惊叫:
“秦军来了!”
太子丹和高渐离连忙登上城头。果然小城已被秦军围住。秦军是轻骑追赶,围城的人并不多。他们高举着火把,戴着青铜面具在城下驰骋。远处也有一些火把在闪烁,像条长龙似的迤逦数里,显然是后续部队。
城下的秦军,齐声高呼:
“交出太子丹!太子丹!……”
燕王喜吓得面色如土,对太子丹说:
“你做的好事!”
一员秦将在护城河畔横刀立马,对城上的人喊:
“不愿屠城,但索太子丹!”
燕王喜恨恨地跺脚:
“你看该如何办吧!”
太子丹凛然道:
“不要多讲,我自己下去就是了!以丹一人换一城,我愿已足!”
“你快下去!”燕王喜说。
“我得准备一下。”
太子丹把高渐离拉到谯楼的角落里,说:
“渐离,我去了,你多保重!”
“秦军人数并不多,咱们还有上千人马,尚可一战。”
“不可能!”太子丹凄婉地一笑,摇摇头,“大王贪生怕死,我若不下去,他必杀我,献头给秦军。我还是自己去吧。”
高渐离不吱声了。
太子丹接着说:
“渐离,秦王也在找你,他已命王翦把你活着带回咸阳。他最喜欢听筑。你改个名字到辽东去吧,越远越好!”
“我不走。”
“什么?”
“还到咸阳去。”
太子丹诧异地睁大眼睛。
“为何?”
渐离淡淡地说:
“为荆卿。”
“荆卿?”
“也为国家。”
太子丹正要说话,突然两个军士从后面扑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太子丹挣扎着问:
“做什么?”
旋即明白一定是燕王喜要把他捆起来送给秦军,便叫道:
“不用捆我,我自己会走!”
燕王喜走过来,说:
“怕你跑了。”
“松开我,”太子丹说,“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不行。”燕王喜挥了一下手,对军士吩咐,“推下去斩了!然后把头送给秦军。”
高渐离浑身一震。
太子丹默然无语,半晌后哈哈大笑,对燕王道:
“真懦夫也!”
军士推搡着他走了。从高渐离身边擦过时,他仰天长啸,像自语、又像对高渐离说:
“亡燕者,秦耶?燕耶?”
说毕,热泪夺眶而出。
高渐离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从龙尾道下传来“开刀钊头”[251]的喝叫,才觉得眼眶湿润了。
秦军得到太子丹的头后,果然撤走。燕王喜等马不停蹄地星夜奔往辽东去了。高渐离留了下来。事后他才知道当时秦军骑后只有九百多人,根本没有攻城的能力,大部队远在百里之外,那些长龙一样的火把是他们故布的疑阵。
想到这些,现在他还感到一阵阵揪心的难受。太子丹一片爱国忠心,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筑声变得激昂而悲愤。
墙外梆声响了五下。
五更寒,高渐离觉得自己的脚和手都快冻僵了,便站起来活动活动。
突然,脚下踩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用手一摸,是铅块,赶紧拿起来放在几案上。
“它们一块也不能少!”他心想。
片刻后他又回到案前,把筑翻过来,用手在什么地方扳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小孔,把铅块从小孔塞了进去。
筑变得沉甸甸的了。
他把筑抱在怀中,脸颊贴着筑面,身子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太子丹的就义,乐友们举觞时的愤慨又一幕幕浮在眼前,他又陷入沉思中……
宋子[252]的街道本来就很宽阔而齐整,现在为了迎接巡狩北方的秦始皇的到来,又拓宽约一倍。
高渐离和七八个燕国的乐匠流落到此地,在街道旁搭起一个台子,靠演奏乐曲挣几个钱糊口。
他们时常演奏故乡的曲子,哀楚凄凉,奏到激动处,乐匠们泪流满面,听者无不流涕垂泪。
高渐离的筑声最为动人。很快,人们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荆轲的事现在几乎人人皆知。
秦始皇到宋子来了。高渐离等仍然天天上街。秦始皇听说高渐离在此,大喜,连忙派兵去抓乐匠们。
消息传来,乐匠们奋臂高呼:
“宁为燕国鬼,不做秦王奴!”
几案中间放着一个铜觞,里面是下了剧毒的醪酒。乐匠们脱去上衣,跪成一个圆圈。祭奠过祖先后,轮流饮那觞毒酒。
毒性确实强烈,第二个人刚接过铜觞,第一个人已经惨叫着倒下。
高渐离的前一个人饮毕,流着泪把铜觞递给渐离,道:
“渐离,我先走一步!”
高渐离的后面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端着铜觞默默地凝视着里面的酒,脸上竟没有一点表情,半晌,把铜觞递给最后一个人。
那人大惊:
“渐离,你变卦了?”
渐离垂着眼睛没有作答。
“大家都死了,”那人问,“你为何不死?害怕了吗?”
高渐离那张像女子一样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红晕,还是没有吱声。
那人一巴掌狠狠地打在高渐离脸上,把他打得踉跄了一下。那人气愤得破口大骂:
“胆小鬼!”
他端起铜觞一饮而尽。
高渐离无言地看着他。
那人的脸由于痛苦而变得抽搐起来,用手死死地捂着肚子呻吟,汗如雨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高渐离说:
“你如何对得起荆卿!”
高渐离深垂着头。
他被带到秦始皇面前,始皇问:
“朕素闻卿之大名,今日得卿,终偿夙愿,卿愿为朕击筑否?”
高渐离伏在地上说:
“唯陛下令之!”
“卿与荆轲,”始皇接着说,“二人相与,天下至欢[253],朕并无罪卿之意,然卿可有害朕之心?”
高渐离淡淡一笑:
“小人怎能有此斗胆?”
“唔!”始皇歪着头望着高渐离,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容,“朕不信卿,这可奈何?”
“这有何难?”高渐离道,“杀了小人不就完了吗?”
“朕历来惜才如命,焉能加诛于卿?”始皇说,“朕还要听卿击筑呢!”
沉吟片刻后又道:
“这样吧,朕不诛卿,只矐[254]卿目,如何?”
高渐离浑身一震,他想熏瞎自己的眼睛,秦王果然狠毒!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陛下不诛渐离,已是恩同再造,渐离怎敢违命!”
始皇大笑:
“汝与荆轲毫无相似之处!”
高渐离脸红了。
当天,始皇便命人用马屎熏瞎了高渐离的眼睛。
是夜,高渐离枯坐在始皇为他安排的一间屋里,轻轻抚摩着筑。夜静极了,他看不到一点光明,感到偌大的一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从此再也不能用眼睛看到世界上的一切了,这是一件怎样痛苦的事!心里像火烧一样,以一个猛烈的动作撕下蒙在眼前的白帛。一切如故,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他捂住脸低下头,泪水涌出来……
离开宋子的前一天晚上,他摸索着点了一炉香放在窗口,朝北而拜,他的父母和妻子在蓟城陷落时都死在乱军中,他向他们的亡灵拜别,也向自己的祖国拜。
香烟一缕,哀思无限。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最后又对荆轲说话:
“荆卿,自你辞世,瞬已数载。寒夜梦回,却难相见。我要到咸阳去了,为你,也为……”
他哽咽着说不去了。
到咸京后,他几乎天天都要为始皇击筑。始皇好听筑,而他击筑的技巧,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始皇听了,常常着迷,不断给他赏赐,还专门给他在甜水巷造了一个不小的住宅,备有车马和舍人。然而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那些铅块,差不多是他刚到咸阳时就准备下的……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打断了他的回忆。
白天来了,但对高渐离来讲仍是黑夜。
吃早饭时,舍人把盛着食物的木盘放在渐离面前,说:
“家丈人,皇上刚才派人来了,叫你今儿上午到梁山宫去。”
渐离点点头。
“知道了,去备车马吧。”
舍人走后,高渐离端起碗举得高高的,朝着东北方深深一拜,道:
“国破家亡,此饭虽好,渐离也难下咽。”
他把这碗饭放下,又盛上一碗吃起来。
每顿饭都如此,第一碗举得高高的向东北方而拜,然后放在那里。吃罢早饭,他抱着筑走出屋。筑很沉,但他从不让舍人替自己拿,每次去见秦始皇他都把铅块放在筑内,却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始皇听筑时总是离他很远。
渐离走到院门口,呼唤舍人的名字,不见回答,他便停下,鹄立在门口等待车马。
晓风扑面。秋阳照在身上使人感到暖洋洋的。高渐离仰起脸来,却什么也看不见,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了,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连忙问:
“谁?”
啪!高渐离脸颊上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痛。
高渐离的声音还是像刚才那么平静:
“谁呀?”
又是一巴掌。他觉得嘴里发腥,一股液体从嘴角淌出来。
“有话好说,”高渐离是天生的好脾气,仍没动怒,道,“莫打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跟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当胸又是一拳!如果不是被那人揪住,高渐离一准儿要摔倒。
声音是陌生的关东口音。
“你到底是何人?”高渐离又一次问。
他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回答:
“我是贾义!”
贾义!荆轲的朋友!渐离没有见过他,但对这个名字是熟悉的,说:
“足下可是荆卿的朋友?”
“荆卿,”贾义道,“你还有脸提他!”
“我……”
贾义用手掐住渐离的脖子,使他感到一阵窒息。贾义怒冲冲道:
“荆卿为秦王所杀,你是他最敬重的朋友,却甘愿做奴才,取悦于秦王,狗彘不如!”
又是两巴掌。
渐离木然地站着。
“过去我曾多次听荆卿说过你,”贾义说,“只道你是位君子,却不知你竟毫无廉耻!”
渐离仍旧没吭声。
贾义揪住渐离胸襟,说:
“今天我得好生教训你。”
高渐离仰起脸来,努力想睁大眼睛,可是只睁出两个黑洞洞。他用哀求的口吻轻声道:
“义士,你打我,我懂得……但求你留下我一条性命。”
贾义大笑:
“懦夫!我才不杀你呢,杀了你,你有何面目见荆卿于泉下,有何面目见太子于泉下?!”
高渐离低下头。
贾义开始拳打脚踢高渐离。高渐离倒在尘埃里,既不分辩,也不告饶。衣服被撕破了,浑身上下全是土,只是紧紧抱着筑。
这时,舍人驾着马车来了。贾义也觉得出够气了,把手一拍,扬长而去。
渐离被打坏了,脸颊肿得老高,发髻也松开了,一绺长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个面孔。嘴唇紧咬着,血痕挂在脸上。舍人过来问:
“家丈人,你摔倒了?”
渐离“嗯”了一声,遮掩过去了。
“家丈人,回屋休居吧?”
渐离摇摇头整了整松散的发髻,擦了擦脸,说:
“不,去梁山宫。”
舍人把他扶上马车。高渐离坐在帷后面听见外头人们议论:
“这瞎子也真怪,任凭别人揍他,竟像哑子似的一声不吭。”
“像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
高渐离心如刀绞。
“死有何难!”他暗自喃喃道,“难的是活着!”
忽然他鼻子一酸,眼眶里溢满泪水。
舍人鞭子一甩,车子启动了。
“卿怎么啦?”
嬴政坐在雪白的象牙龙榻上问。看见高渐离这副模样,他心里纳闷。
高渐离在宫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只是脸上的伤痕仍遮掩不住。他伏在地上说:
“臣刚才上车时偶一不慎,摔了一跤。”
始皇笑道:
“可惜了你这副漂亮面孔!”
高渐离看不见始皇,却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为朕击筑吧。”始皇吩咐。
“遵旨。”
高渐离被宦者领到一块苫席上坐下,把竹筑在面前摆好。
婉转悦耳的筑声在宫中响起来。高渐离先奏了一曲始皇爱听的《无衣》,然后问:
“陛下还想听什么?”
始皇闭着眼睛,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头靠着龙榻听得入神,道:
再奏一曲《绿衣》。
这是一曲睹物怀人、思念故妻的曲子,曲调哀婉。高渐离用的是“变徴之声”,更加凄凉,催人泪下。高渐离低着头击筑,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碰见的事情不知为什么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满腹酸楚。
“不义之人,狗彘不如。”这两句话,在他的耳边反复回响。
泪水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扑簌簌淌出来。
筑声如泣如诉。
心软的宫女们无不垂泪唏嘘。
嬴政的面孔阴沉沉的,心里也不好受。
“此曲今日听来倍觉悲凉!”他赞叹地说。
渐离根据声音判断出始皇坐在离自己约有二十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太远了。
嬴政又对左右赞叹:
“渐离击筑的本领,真有惊天地、动鬼神之功!”
高渐离的头深深地垂着,快要贴近筑了。筑面上湿了好大一片。
正在这时,一个黄门丞匆匆走进宫来,从高渐离身边擦过,来到嬴政面前跪下道:
“启奏陛下,李丞相有急事启奏。”
“知道了,你叫他在外殿稍候,寡人马上便去。”
“领旨!”
嬴政对身旁的宫女和宦官们说:
“起驾。”
始皇领着众人向宫门走去。高渐离知道从龙榻到宫门必须经过他这里,一股热血蓦地涌上脸庞。
“也许天赐良机。”他心里说。
一双手将筑紧紧抓住。
嬴政一面走一面说:
“此曲没有听完,殊为可惜,只好明天再听了。”
高渐离听得出嬴政离自己尚有十多步远。
渐渐地脚步声纷沓而至,但辨别不出嬴政的方位。
高渐离急得浑身冒火,要是眼睛能看见该多好!
忽然他情急生智,向嬴政问道:
“陛下,臣明天还到这里来吗?”他自己也觉察出来他的声调都改变了。
嬴政恰好从高渐离身边约三步远的地方走过说:
“明天再……”
双目失明的高渐离听到嬴政的声音,从苫席上一跃而起,高举起筑狠狠掷向嬴政!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疾速,一反平时的常态:以往他动作轻缓,连走路都没有声音,人都说他秀气得像个姑娘。
嬴政真是个机警的人,他刚说出那三字,见势不好,就突然停住了,并猛地蹲下身子。只听到竹筑呼啸着从他头上擦过,把冲天冠打得粉碎,玉旒撒了一地。竹筑击中了他身后的宦者令的头部,脑浆四溅,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宫女们的尖叫声十分刺耳。
竹筑以很大的力量跌在地上,“咔嚓”一声断裂了,乌黑的铅块滚了出来。一个宦官惊叫:
“筑中有铅!”
嬴政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了镇定,脸色就像往常那样平静,轻轻摆了一下头。
御林军一拥而上,把高渐离紧紧地捆绑起来,渐离本来就孱弱,被捆作一团后仿佛矮了许多。嬴政淡淡地问:
“高渐离,朕待你不薄,不想你竟想害朕!”
高渐离的脸由于痛苦而抽搐得变了形,喃喃地喊道:
“我没打中?我没打中?”
“没有。”嬴政冷笑道,“朕命大,谁也休想加害于朕。”
高渐离并没有理睬嬴政,却把面孔仰起来,干枯的眼皮使劲地眨动着,凄怆地说:
“老天,老天,你纵然无眼,何至绝人至此!”
嬴政沉吟半晌后说:
“高渐离,你虽罪不容诛,然朕念你才艺无匹,再赦你一回。不过今后仍要为朕击筑。”
“你说什么?”高渐离用极其鄙夷的口吻问。
“朕不杀你。”
高渐离知道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行刺了,仰天大笑,骂道:
“竖子!你当我是个胆小鬼吗?”
嬴政用阴沉的目光望着高渐离,一言不发。
“竖子,”高渐离继续说,“我残身苦形,苟且偷生,为的是取你性命!谁知老天绝我!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的?”嬴政微笑着问。
“可惜我一片濡忍之志[255],付诸东流!”高渐离凄然长叹一声,“好了,不用多说了,快快杀我!”
嬴政低着头默然无语,片刻后抬起头来:
“好吧,朕成全你。”
高渐离被御林军士兵们推着向外面走去。他仰起脸来,大口地呼吸着室外的清新空气。风把他蓬乱的头发吹得飞飞扬扬。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心里平静极了,仿佛不是赴刑场,而是回家乡,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挂在嘴角,低声呼唤:
“荆卿,我来了。”
(1981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