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滟秋问洪芳,跟孔副校长说了什么。洪芳笑得前仰后翻,其实她们两人都是装醉的,姓孔的要想灌醉她们,除非他自己先趴下。
“我不说,你猜,小秋你要是猜出来,姐姐明天请你吃冰激凌。”
滟秋爱吃冰激凌,洪芳却见不得那东西,有时候她就限制滟秋吃。滟秋连着猜了几句,都没中。洪芳仍在笑,笑到后来,不卖关子了,对着滟秋耳朵说了,这一说,滟秋脸腾就红了,比喝了酒的还红。
而后,两人一片沉默,空气也像是凝固住了般。
洪芳说的是:“我跟那老家伙说,今天陪你的两位,是拉拉,拉拉就是同志,知道不,对男人不感兴趣。你要是想见识一下,我们一起跟你走,不过,到时可别吓坏你啊。”
丘白华把两家技校搞掂,洪芳居然不高兴。洪芳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她怀疑丘白华使了手段。就在一周前,洪芳忽然听说,这两家技校同时发生学生食物中毒,幸亏没死人,有关部门介入了,但随后又封锁了消息。洪芳怀疑,这事跟丘白华有关,但又不好明问,怕冤枉了他。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就拐弯抹角问了一下,丘白华拍着胸脯说,他找了管技校的头,给人家烧了一炷高香,这事就成了。
“怕是这炷高香烧得不对地方。”丘白华走后,洪芳跟滟秋说。滟秋见她婆婆妈妈,不快地说:“你管他怎么搞掂的,我们要的是结果。”
“滟秋你怎么能这样讲?”洪芳瞪住滟秋,滟秋最近说话越来越没谱,超乎常理的话她也敢说,洪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苗头。她们是想赚钱,还要赚大钱,但必须赚干净钱,赚不违法乱纪的钱,可滟秋说她现在只想赚钱,管它黑的白的,先有了钱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和你不是没碰过钉子,我们那一套,吃不开。”滟秋说。
“吃不开也不能乱来!”洪芳加重了声音。
“啥叫乱来,啥又叫不乱来?我是想规规矩矩做,可这世道让你按规矩做么?你看看,这些有权有势的王八蛋,哪一个是按规矩做事的?!”
“滟秋你不能这么想!”
“我是不能这么想,想也是白想,可你那样想有用么,纯属扯淡!”滟秋失了控,夜总会那一套,这阵使了出来。
洪芳最怕她这样,滟秋要是回到夜总会那状态,那可真是全完了。她拔高声音,跟滟秋吵起来。吵着吵着,滟秋竟然一拍桌子:“志不同道不合,跟你这种人,没法合作,我走人!”
滟秋无处可去,滟秋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她瞅来扫去,除了洪芳这里,她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落脚点。
滟秋中了魔。这魔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只是从来就规规矩矩潜伏着,没有机会抬起头。那天,就是滟秋陪着好朋友谭敏敏跟钱副市长吃饭的那天,这魔得着了机会,一下就翻起了身,在她体内还有心内开始活跃了。滟秋后来才知道,谭敏敏拉她去吃饭,并不是念着什么旧情,更不是要给她介绍钱副市长。谭敏敏才没那么傻呢。谭敏敏是借她一用。女人间相互耍起心眼来,那是能气死人的,滟秋就差点被谭敏敏这个臭乌鸦气死。她哪里是对我好啊,明明是拉我去垫背,好在姓钱的面前显摆她谭敏敏多了不起。两个人一同出道,一同到北京打拼,谭敏敏现在成腕了,有了助手有了经纪公司有了大把大把的鲜花还有大片大片追逐的目光,而她呢,还是小泥鳅一个,烂在污泥里。怪不得那天姓钱的一次好看的目光也不给滟秋,原来人家也明白了谭敏敏的意思,故意冷落她呢。臭乌鸦,死乌鸦,烂乌鸦!
乌鸦是滟秋给谭敏敏起的绰号,在北京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攻击,谭敏敏骂滟秋泥鳅,意思是她挺不起脊梁骨,做事畏前缩后,不像她,认准了就敢做,什么代价也不惜。滟秋一直给谭敏敏起不了合适的外号,后来谭敏敏咒她,说再这么缩头缩脑下去,她就得到地下舞厅唱歌去,最好再兼个脱衣舞娘。“其实当脱衣舞娘也不错,你那么大的奶子,不脱可惜了。我敢断定,你一上台,男人们立马疯狂,他们一定会这个。”谭敏敏边说边做个下流的姿势,那姿势是男人要干的意思。
滟秋气红了脸:“谭敏敏,闭上你的乌鸦嘴!”乌鸦就这么骂了出来,以后不管谭敏敏说什么,滟秋都不听,说乌鸦嘴里吐不出好话。
滟秋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北京做地下舞娘好了。地下舞娘有什么不好,地下舞娘也是人做的!
斗气归斗气,气过之后,滟秋就陷入了迷茫。
这段日子滟秋常常迷茫。滟秋像是忽然找不到方向,刚进三和时那股冲动还有热情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烦燥还有说不出的惆怅。至于愁什么,滟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还有,她现在看什么也不顺眼,包括洪芳,包括丘白华。
滟秋离开了三和,跟谁也没打招呼,小皮箱一提,就算离开了。滟秋想回自己的老家去一趟,那里有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滟秋离开老家的时候,奶奶跟她说过一句话:“秋,奔去吧,奶奶支持你,赶奶奶闭眼时,奔出个名堂。奶奶这辈子,是奔不出这巴掌大的地方了,就巴望着我的秋奔出去。”
滟秋奔出来了么?
一想,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噗噗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滟秋没能去成老家,上大巴的一瞬,滟秋忽然看见两个人,男的分明是火石财火老板,他西装革履,提着一个黑皮包,从车站方向出来,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吊在他膀子上的那只小鸟,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质地很好的那种,一头长发垂在腰间,滟秋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有点像朵朵。滟秋后来都已坐到座位上了,那两个影子还是拼命在她眼前晃,尤其那女的。滟秋想,朵朵怎么会跟火石财在一起呢,这不是撞鬼了么。她想说服自己,那不是朵朵,定是别的女人。可越这样说服越觉得那女人是朵朵。到后来,就几乎肯定那是朵朵了。
朵朵跟了火石财,火石财没出事,没让顺三他们怎么着,他仍在东州。这个坚定的想法一出,滟秋就没法继续坐在车里了。她要追上去,她必须追上去。滟秋跳下车,原来还想退掉票,又一想不就几十块钱,难道比火石财还重要?
滟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刚才火石财拦车的地方,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晃动,但那个地方已没了火石财,也没了朵朵。那里是有不少人,滟秋瞅来望去,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倒是有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男子朝她猥琐地走来,只一眼,滟秋就知道他们是吃哪碗饭的,滟秋这方面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没理那两个揩子(车站或码头上专门揩别人油的小混混),继续抬起头四下张望。滟秋似乎觉得,火石财不会走远,他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出现。滟秋失望了,车站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家都在风尘仆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那儿发傻的女人。不,有,那两个揩子以为她是刚下车的外地人,观察了一会,一左一右朝她逼过来,滟秋察觉到两个男人的不良用意,没慌,也没打算走开,正好可以借这两头猪撒撒肚子里的火。
两个男人终于夹住了她,一个装作打电话,还不时地喂喂两声,另一个把外衣搭胳膊上,另只手里拿了张报纸,滟秋知道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拿报纸的走到她跟前,突然往前一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出声捅死你。”另一个收起电话,横在了她正面。
“哥们借点钱花花。”刚才打电话的那个说。
“快掏,把身上的钱还有首饰全掏出来!”拿报纸的跟着说。
“你不会连包拿走吧,还有这只皮箱。”滟秋说。
两个揩子愣了一愣,这话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拿报纸的说:“少废话,哥们只要钱,敢耍老子,废了你!”说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滟秋后背上。滟秋心里笑了笑,这两个出来混了可能还没一个月,居然连刀都不敢使,顶向她的是个啤酒瓶。
“别价,我怕。”滟秋装作颤抖地说了一声,眼睛朝四下扫了扫,远处有两个保安,但一看就是装样子的那种,就跟家里的塑料花一样,摆设而已。
“到厅子那边去!”两个男人大约也觉得滟秋站的地方太显眼了,没法下手,想把滟秋逼到西边那个废弃的电话厅子旁。
“那地方不保险,哥们,出来揩油先要瞅准地方,最好的地方是那个花池边,看清楚了没?”滟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指着花池的方向说。
两个揩子一下愣了,还没见过这种被打劫的人。“你……你是谁?”拿报纸的抖着声音问。
“我是你姑奶奶!”滟秋飞起一脚,踢向了这家伙的裆,那只手一把就夺过了他藏在衣服下的啤酒瓶。“妈的,拿个空啤酒瓶就能让人给你掏钱,应该用刀,知道不?!”说着,一瓶子就砸向了另一个的头。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头上就噗噗往外冒起了血。这边这位还蹲在地上,滟秋刚才那一踹太狠了,差点要掉他命。挨了砸的捂住头,嗷嗷叫着想反扑,滟秋又给了他一瓶子,这次瓶子开了花,滟秋将锋利的玻璃对他脸上:“就这点本事,挨了砸不应该抱头,要卡住对方脖子,妈的,这么不经砸就敢出来混,找死啊,给小阎王丢人!”
滟秋知道这一带是小阎王的地盘,就是张朋手下那个。这两个绝不是小阎王手下,小阎王手下个个是亡命徒,这是两个打野食的。
果然,一听滟秋说了小阎王的名,两个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就逃了。
滟秋扔掉啤酒瓶,掏出纸巾擦擦手,伸手拦车。
用啤酒瓶砸人,也是在夜总会学到的。对那些没有来头而又想耍横的客人,顺三就让她们这么对付。顺三还当着一百多个小姐面,猛从服务生手里抢过啤酒瓶,噼里啪啦就砸了三个服务生的头,然后将露着寒光的玻璃刺在了一位服务生的胸脯上。
“看清没,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最好能把烂了的酒瓶扎到孙子脸上。”顺三教导她们说。
滟秋在明皇用过不下十次,每次都很灵,有一次还把碎了的啤酒瓶扎在环保局一位小科长脸上。“妈的,老娘干的就是最环保的产业!”吓得那位小科长当场尿出尿来。那些装腔作势把小姐不当人的男人,一旦看到小姐玩命,全成了孙子。
滟秋没找到火石财,她怎么会找到呢?她把自己交给出租车,冲司机说:“随便你开吧,开哪儿都行,钱我照付。”司机一开始还兴高采烈,以为遇到了冤大头,后来越开越不对劲,放慢车速,愣怔地望住滟秋,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说:“想开点吧,小姐,别这么糟践自己。”
“少叫我小姐,没长眼睛啊,我哪点像小姐!”滟秋恶凶凶地骂。司机讨了没趣,扭过头,又往前开。车子环着沿江大道,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不敢再开下去了,要是滟秋耍赖,他这一下午的苦就白吃了。再者他也担忧,车里的滟秋会不会出事,到时候连带到他,那可说不清。他停下车子,很认真地望住滟秋:“大妹子,看你也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遇上事,要想开点,千万别钻死牛角。你看我……”司机于是就给滟秋讲了一个故事。按司机的说法,五年前他还是个百万富翁,虽然不显赫,但也足够很滋润地过日子。
司机姓王,他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中巴司机,原来在运输公司上班,后来运输公司倒闭了,他凭借着在运输公司认识的那些关系,没怎么费劲就办了一套客运手续。“那时候手续费便宜,中巴车才刚刚起步,政府一心在扶持。”司机说。他跑的是开源到东州那条线,山路虽然崎岖,但坐车的人多,几年下来,他就发了。后来见这行能赚钱,他又买了两辆车,雇了两名司机跑,加上他这辆,也算个小型车队了。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条线被别人控制了,说是成立了一个榆通公司,专门负责这条线的客运。一开始他还没当回事,心想自己能跑,别人也能跑,大家公平竞争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他的车不是被撞就是被一伙不掏钱的混混给欺负,那伙混混天天等在车站,车一来就蜂拥而上,抢占了座位,后来还发展到不让别人乘车。有乘客上去,混混们一拥而上,吓得乘客掉头就走。忍无可忍之下,他跟混混们的矛盾爆发了,结果,他被打个半死,跟车的是他的表弟,让混混们打断了两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