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跑了有足足一个小时,跑出的路,比平时两个时辰走出的还多。在一大片红柳丛前,老海儿突地止住步子,然后不停地打响鼻,大团大团的粉末状东西从它鼻孔里喷出来,喷在清晨的红柳丛上。驼五爷往红柳丛里一瞅,天呀,人,驼五爷看见了人。
先是年龄大些的那位,接着,驼五爷看见了小的,那个被他一路唤作小疙瘩的,满脸血污,死了一样摔在土坎儿下。驼五爷奔过去,摸了把他的脸,鼻息很僵,几乎没气了,又摸了下心窝子,发现还烫,驼五爷就知他还没死,还有救。
这两个命大的,竟是被风圈给戏耍了!按驼五爷这行的话说,就是碰到风妖了。风妖其实也是一种风,不过驼五爷们不叫它风,叫它妖。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就得死。不是让它刮死,是迷死。
风妖其实是一种幻景,巨大的风中,人的思维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惧,你啥也没有。如果恐惧过了头,风妖就出现了。昏天暗地中,你会忽然看见一片晴,日头朗朗的,当头照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明净,你能看得见蓝天,看得见花草,甚至,还能看见大片大片鲜嫩嫩的绿,那景儿,能美死个人。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跳下驼,会甩开双腿往绿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鲜嫩的绿能看见,却总也触摸不到,其实你已经被风妖迷住了,那片绿压根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两个年轻的兵先后醒过来时,嘴里发出同样的梦呓,绿,绿啊——这已是又一天的黄昏,他们在驼上昏睡了近乎两天一夜。好在,他们终于挺了过来。驼五爷喜得,当下喝住驼,就近寻了个土围子,点火做饭,他要给两个命大的好好做顿饭吃。
吃过喝过,两个人把遭遇说过,驼五爷笑着说:“大,你俩真是命大,能打风妖手里逃出来,算是个奇迹哩。”三个人围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谎儿,睡下了。驼五爷说:“安心睡,缓足了精神,得赶路哩。”驼五爷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应该三五天就能赶到红海子。唉,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尽是冤枉路。
兴许是死而复生,两个兵娃睡得很踏实,也兴许重逢太令人开心,驼五爷竟也给睡实在了。所以,对将要而至的灾难,三个人谁也没觉察。
风铃乍响时,驼五爷猛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朦朦的,并无啥反常,天刚刚吐出一星儿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昼的到来,这是人和驼瞌睡最重的时候,也是反应最为迟钝的时候。驼五爷不敢贪睡,老海儿不可能糊里糊涂就把铃弄响。他摸出土围子,屏声静气观望了一会,正要返身回来,眼里忽就跳进了东西。
真是太能隐身了!单凭他们在沙漠中隐身的这功夫,你就能猜想这些人身手是如何了得!驼五爷在跟罗正雄和于海的叙说中,还是忍不住对这支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赞赏,可见,黑衣人在那个早晨,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五个黑衣人分五个方向朝土围子逼过来,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这就是让驼客子闻风丧胆的“黑狼”,沙漠中一支专门要命的神秘力量,有人说他们是东突人,有人说他们原本就是强盗,一支专门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吸血鬼。驼五爷暗叫一声不好,疾速踅回土围子,三两下就解开系在驼蹄上的绳子,这时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得看驼。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简直就小得没有谁敢去抱。驼五爷揣着巨大的不安,奋力往醒里摇两个年轻人,两个人睡得竟是那么沉,头发里抵起来,竟能头砸到驼五爷腿上再睡。驼五爷怒了,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简直就是想一觉睡到阎王殿去!啪啪两下,两个重重的嘴巴搧到了脸上,年纪小一点的醒过来,可醒比不醒还要糟。这当儿黑衣人已摸了过来,离土围子不到二十步,头驼老海儿已在做反扑的姿势了,双眼静静地视往领头的黑衣人,一动不动。被唤作小疙瘩的揉了揉眼,打着哈欠问:“这么早啊?”
“有情况,快起身!”驼五爷顾不上跟他们多说,水囊还有食物都在土围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放到驼峰上。要不然,等会驼狂奔起来,这些东西就只能扔在这儿。就在驼五爷刚刚把第一个水囊丢到老海儿身上时,枪声响了!
这是典型的忙中出乱!叫小疙瘩的年轻兵睡眼惺松提枪往土围子外面跑,刚跑到土围子边上,就看见五个黑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往这边包抄。当时他吓坏了,因为他清楚,这五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东突的反动势力,到目前为止,他们独立的野心还不死,非要顽抗作对,试图将十万大军赶出新疆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冲黑影喊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命令你们立刻后退。”喊着,抬起枪,冲天就是两下。他以为这样就可阻止对方扑过来,没想,这两枪没吓住黑衣人,却惊坏了驼。
是七垛儿人送的那两峰驼,驼五爷的驼不会惧怕枪声,七垛儿的就不一样,它是家驼,很少听过枪声,枪声一响,它就惊了,扬起蹄子,毫无方向地就乱奔起来。这场面惊住了驼五爷,也惊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弄明白时,就笑了。因为他们看清这就是要找的驼,给红海子取水的驼,他们不容许把水再运往红海子,他们要渴死特二团!
两个年轻的士兵真是没有经验,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驼,想把受惊的驼追回来。这情形简直令驼五爷哭笑不得,他还未来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两股扑向两个年轻的士兵,领头那位,斜刺里冲他扑来。驼五爷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儿,就冲。
沙漠里上演了一场恶斗,除了驼五爷和老海儿侥幸逃出,两个年轻的士兵还有六峰驼,全成了黑衣人的祭品……
可以断定,那支黑衣人是专门冲特二团来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团困在红海子。听完驼五爷的述说,罗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两位战友固然悲痛,可面对东突分子的恐怖袭击,特二团的生存将更加危险。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将头人阿孜拜依那支驼队跟黑衣人联想到一起,东突分子在疆域闹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结的。糟糕的是,侦察员祁顺到现在没有消息,眼下黑风暴就要到来,水的问题虽说是解决了,但内内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罗正雄不敢轻松。
两人商议一番,决计派侦察员小林再次潜回师部,黑衣人的问题不可小瞧,如果东突分子真想在沙漠中作乱,就得想办法铲除,这个情况必须尽快向师部报告,否则,整个兵团的行动都会被它所困。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支顽固势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须给它以最致命的打击,罗正雄再次向小林道。同时,罗正雄要于海带上两个人,即刻赶往二组,一定要在黑风暴到来之前,将二组安全带回来。
罗正雄担心,东突分子会借黑风暴向特二团下手,现在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
10
谁也没想到,黑风暴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于海他们赶到二组的当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天地间忽然响过一阵轰鸣,紧跟着,一股黑浪腾起。那轰鸣尤如一颗巨大的爆炸物炸响,旋即腾起滚滚浓烟。当时于海跟副团长刘威刚刚见面,刘威拉着于海上了沙梁子,指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说:“我把这儿测了两遍,资料搞得非常详实。”
“为啥要测两遍?”于海不解。
“我感觉这下面有东西。”
“工作可不是感觉出的,有没有东西,你我测了不算,得等地质专家来。”
“我也是这么想,尽可能把一手资料搞详实点,将来对专家也有帮助。”
两个人正谈着,猛就见天地黑压压的,紧跟着就有坦克般的声音响过来。
“不好,黑风暴来了!”于海惊叫了一声。刘威还在愣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天地还一片晴朗,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挂在空中,眨眼,风卷着沙尘,就把世界弄暗了。
“还愣着做甚,快回营地!”于海的声音响过来,就这一闪身的空,两个人便看不清对方。隐隐约约,刘威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个风浪打来,他被重重地击倒。
风扯着沙,沙扯着大地,整个世界在摇晃。
临时宿营地里,此刻乱成一团,帐蓬被掀起,风筝一样卷上了天,战士们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树叶一样被轻飘飘掠走。提前赶到的于海正指挥几名炊事员往地窝子里抢放仪器,没想,刘威他们临时挖的地窝子根本不叫地窝子,只能算个大一点的坑,于海还在叫唤,风已把那个小小的坑给填平了。没办法,于海只好呼叫着让炊事员把锅掀翻,将几架没带出去的仪器还有资料扣在了锅下。等刘威跌跌撞撞摸回来时,宿营地早没了影,要不是五峰驼围成一个圈,替人遮挡出一片儿藏身的地方,怕是人都全给卷走了。
“怎么办,战士们都在测点上。”刘威是第一次领教黑风暴,这阵儿他心虚了,对着于海耳朵喊。
“还能怎么办,这阵是风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
每喊一句话,嘴里就要灌进一大把沙子,于海强行将刘威压在身底下,示意他别急,看情况风头不会持续太久,这是黑风暴的规律,来得越猛,风头就越短。如果不彻夜地刮,战士们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果然,风暴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人还处在惊魂未定中,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海努力睁开眼,瞅了瞅四周,妈哟,四周全变了样,就算战士们全活着,怕也没谁能找到这个地方。
不能等,得抢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把队伍集中好!
于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马上点火,这个时候,只有火才能告诉远处的人,营地在这儿。两个随行人员加上三个炊事员,分五个方向,顶着狂风恶沙,想在高地上把火点起来。可这太难,风势虽是弱了,但残风足可以把人的脚步阻挡住,加上五个人怀里全又抱着柴禾,走了没几步,就都被风浪打了回来。
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费半天劲,终于将火点起,于海的心才稍稍趋于平定。火借着风势,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里这时节多的是干柴干草,只要控制着不让火势蔓延得太开,这股火就成了灯塔。趁别人四处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于海跟刘威说:“我估摸着今夜不会有太大的风,我们得做好连夜返回的准备。”
“就怕……”刘威想说什么,说了半句吭住了。于海明白,刘威是怕战士们不能全部回来,这也是他最最担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别无他法。两个人沉默着,直到风一步步减弱,沙漠渐渐归于平静,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但心,一个提得比一个紧。
到晚上九点多,营地外面传来声音,于海喊了声:“来了!”就往沙梁子那边跑,刘威跟过去,就看见有战士朝这边走来。
一个,两个,全都土头土脸,好像刚从土里面扒出来,问及刚刚过去的黑风暴,一个个摇头,那脸色,那神情,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还沉浸在惨烈中,不敢回味。于海示意刘威,甭再问了,赶快清点人数,看到齐了没?一清点,才到了一半。炊事员早就备好了饭,馕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饭的时候,又有人陆续赶回来,样子更惨,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进窟井,有位小战士摔坏了腿,是两位战友轮流着背回来的。到半夜时分,还差四个人没回来,张笑天杜丽丽,还有胖子张双羊跟秀才吴一鹏。
继续等下去,还是先行撤走?政委于海跟副团长刘威意见出现了分歧,于海主张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风头再来,整个二组都回不到营地。刘威坚决不同意。“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现在不是讲作风的时候,我们得顾全大局。”于海说。
“这时候不讲作风啥时讲?啥叫顾全大局,难道置自己战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顾全大局?”刘威说话有点冲,这也是免不了的,毕竟,张笑天他们不回来,他比于海更为焦急。
争来争去,还是形不成一致。这时向导铁木尔大叔说话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现在出发,赶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队伍应该能平安到达营地。不过,铁木尔大叔说出了一个令于海和刘威都没想到的建议,他留下来,在临时宿营地等二营长。
“这……”于海有点难为情,让向导留下来,他们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个军人的作风。“要不你带大家先走,我跟铁木尔大叔留下。”他转向刘威,说。
“要走你走,我不走!”刘威怒恨恨道。他虽是领教了黑风暴的厉害,但,要他把战友弃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记得在当营长时,他的步兵营跟国民党一个团干了一天一夜,最后只剩了三个人,受伤的副营长要他撤退,自己掩护,他怒笑着说,你把我当谁了,就是死,我先要先你一步去见阎王!结果,他们又硬拼了三个小时,最后二排长壮烈牺牲,万般无奈中,他还是背着副营长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刘威同志,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是奉团长命令,安全带同志们回营地。”
“安全?在我刘威的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这就是安全!”
“刘威同志,我现在是传达团长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组,撤回营地!”
“你——”
“你们两个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快撤,要不然,黑风来了谁也走不了。”向导铁木尔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担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风暴,后果比留在临时宿营地还糟糕。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我阿大。”阿哈尔古丽突然说。几个人尽顾着争了,居然把这位向导姑娘给忘了。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于海转向阿哈尔古丽,说。
“我不会走的,我要等杜丽丽和张双羊回来。”阿哈尔古丽说着,一头钻进黑夜,朝测点方向走去。于海再叫,风把他的话转瞬吞没了。
又起风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沙漠,转眼又能听到风的吼叫声。
“不能再耽搁了,刘威同志,不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你也得替这些资料想想,如果在风中把资料丢失,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全就白费了。”这话一出,刘威沉默了,是啊,资料,这一个多月的努力,不就换来这两箱资料么,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风暴,谁也保证不了资料的安全。
“全体集合!”他终于吼出了一声。
在向导铁木尔大叔的再三恳求下,于海最终还是同意将父女俩留下,其余人全部撤走,这样做,于海一方面是替二组着想,另则,他也坚信铁木尔大叔有对付黑风暴的经验。
谁知,好不容易回到营地,一听他将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留在了临时宿营地,罗正雄立刻火了,当着全组人的面,大发脾气道:“你这是严重失职,目前形势有多复杂,难道你不明白?!”政委于海顿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后悔已晚,就在他们踏进营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风已卷了过来。
黑风一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连三天,罗正雄他们都被狂野的黑风暴逼在地窝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哪张脸不染上沉重。一想二营长他们还在数十公里之外,地窝子里发出的,就不只是叹息了。生和死,有时候竟是这样的纠缠一起,刘威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政委于海连日来比哑巴还沉默,他疙蹴在地窝子恼头,心情比死了爹娘还沮丧。罗正雄更像是一头疯了的骆驼,三天里没看见他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这场黑风暴,注定要成为特二团的一次大考验,也是这支队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礼。
黑风中发生的一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写着这支队伍的命运,使它最终在兵团建设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