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鹍带着银两和大烟赶到古浪县城时,正赶上城外马家沿枪杀乱党。据说,乱党是保安团和县城的宪兵队抓获的,因为形势紧,来不及审,就地枪决。马家沿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围个水泄不通,何大鹍骑在马上,朝里巴望了一眼,心就打嗓子眼跳了出来。“快走,赶紧找白会长!”他冲牵马的管家钟田说。钟田一看这阵势,早吓得面无血色,牵马往人少处走时,两条瘦腿儿直打软儿。
白会长在自己家里接见了财主何大鹍,两人算是熟悉,这些年也没少打交道。白会长快人快语:“何东家,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
“哎唷唷,会长大人,快帮帮我吧,我都急死了。”何大鹍的声音像是在哭。
“何东家,事儿我也是刚刚听说,令公子参加乱党,实在是罪不能赦,不过……”
“我的大会长,你就甭吓唬我了,银两和粮食我都带来了,求你快快想个法子,把犬子给救出来啊。”说着话,何大鹍快快将烟土放到琴桌上。白会长看了眼烟土,知道何大鹍这次是真心来求他,心里转念了片刻,道:“何东家,按说,这事我义不容辞,可眼下风声紧,再说令公子犯的,是掉脑袋的事,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出办法。这么着吧,你先把粮和银两交到商会,容我想个法子,看怎么才能把令公子救出来。”
“这……”
何大鹍脸上露出了难,紧跟着涌出一层不满。路上他就想好,不见兔子不撒鹰。但……
“怎么,你信不过我姓白的?”
“哪敢,哪敢,白会长,兄弟可是实心实意求你的呀。”
“何东家,闲话就不说了,事情有多急,你比我更清楚。我刚刚接到消息,凉州城的宪兵队马上要来古浪抓人,说是乱党的重要分子逃脱了。”说到这儿,白会长故意将话停下。再看何大鹍的脸色,就不只是吓了。
尽管白会长最终也没给何大鹍保证什么,何大鹍还是如数将县长孔杰玺提出的银两和粮食交到了商会手上。接下来,何大鹍便如坐针毡,候在古浪刘家客栈,等县长孔杰玺这边的消息。
几乎同时,县长孔杰玺和商会白会长却在秘密运筹着一件事儿。自从副官仇家远来到古浪,收购中药材的事便成了商会的中心工作。好在白会长为人不错,在古浪商人间说话还很有分量,中药材的收购也没费太大劲。但在几天前,县长孔杰玺突然接到一条密令,要他务必在月底前紧急筹措一笔资金,交到凉州城一个叫骆驼的商人手里。至于拿这钱做什么,对方没说,县长孔杰玺也不便多问,只能按对方说的去做。可眼下筹措资金哪有那么容易,古浪本就一个小县城,商户本来就少,加上为副官仇家远购药,已让商户们掏了不少腰包,各乡各沟的财主又视财如命,很少有人主动拿钱出来。正在焦急中,突然收到副官仇家远托何树槐送来的信,如此这般,让何家拿出一大笔银两来,为国民军购药。县长孔杰玺当下就拿定主意,先把这笔钱挪过去,应了那边的急,事后再想办法,替东沟何家补上。两人一合计,白会长也是这个意思。眼下四处用药,小小的古浪,就是天天长银子也来不及啊——白会长也是一片感慨。
所以,一等何大鹍上门,白会长立即通知手下,暗中跟凉州城的骆驼联系。县长孔杰玺这边,忙着派人打听何家二公子的下落,拿了人家的钱,多少也得跟人家说句实话。但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何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不出事人又在哪里?
副官仇家远将消息封锁得牢牢的,就是他跟白会长,也不肯多透露半句。
“白兄,仇副官这边,到底卖什么药啊?”两人各自奔波一番,又回到商会的一间秘密处所里,县长孔杰玺忧心忡忡地问。
白会长轻叹一声:“孔兄,眼下真真假假,弄得你我都摸不清方向,看来形势真是不容乐观啊。”
“你说,国共真的要撕破脸?”默了半天,白会长又问。
县长孔杰玺摇头,几天前他从省城回来,带着一肚子纳闷,将省城赵总督开紧急会的事说了。白会长听完,久长地不做声,看得出,他的疑惑比县长孔杰玺还重。这两人,心里原本是没装什么党派的,尽管眼下都是国民政府的人,但两个人都认准一条道,不管姓共姓国,只要是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看来,形势逼迫着他们改变看法,甚至做出某种选择。
“白兄,假设有一天非要你我做出抉择,你说,我们该听谁的?”县长孔杰玺想了半天,还是把话摔给白会长。白会长喝了口茶:“孔兄,你是县长,当然别无选择,不过,眼下这么下去,我怕……”
“怕什么?”
“他们如此草菅人命,我怕天理不容呀——”
白会长说着将白日里马家沿枪杀乱党的场景再次描述了一番,那场景真是残酷极了,也可怕极了。县长孔杰玺当然知道枪杀乱党的事,他曾竭力阻止过,可眼下他这个县长,说话已不那么好使,宪兵队和保安团名义上是要听他的,但他们做事从来不跟他打招呼,他们各自都有主呀。身为一县之长,却不能阻止这种不人道的事在自己的县内发生,孔杰玺真是觉得愧对“县长”两个字。
两人谈喧半天,终也没谈喧出个所以然,特别是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两人一时半会都拿不定主意。不过,这次交谈,让他们的心更为沉重,对时势,也越发不安。尤其县长孔杰玺,如果上面真要按赵总督说的那样办,他这个县长,还当得下去么?
三天后,东沟财主何大鹍带着县长孔杰玺一纸信,心里实腾腾地回到了自家大院。信中说,二公子何树杨目前一切都好,不必太过担忧,但鉴于目前形势,还不便放出来。要何大鹍安心回家,时机成熟时,自然会有人将二公子带到东沟。
“我说嘛,他们不就是想从我这里拿银子嘛,拿给他!”说完这句,何大鹍猛看见晒在院里的一件衣裳,是那件缀了红记心的汗衫!当下,心里就翻起一股恶浪。你个不安分的,敢参加乱党,这次回来,看我不挑断你的筋!
水二爷真是兴奋得要死!
对水二爷来说,没有什么比听到东沟何家出事更令他兴奋的了。他跟东沟何大鹍本来就是死对头,两个人斗了一辈子,现在还分不出高低,令水二爷十分烦恼。前段日子,他要给宝儿娶亲,帖子送过去后,又被东沟何大鹍当面撕了,还骂他吃人饭不干人事,为了自家儿子,竟能想出这么损的主意。水二爷听了,差点把肺气炸,若不是大梅捎过话来,让他不要当真,公公就那死脾气,怕是,他要撵到东沟去,跟何大鹍当面理论。
现在一听何家出了这大的事,何大鹍一次让人掠走那么多银子,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好,真好!我叫你嚣张,叫你看不起我姓水的!这下,有你老狗哭的!”
水二爷还没高兴完,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平阳川仇家忽然托人捎来信,说最近生意不大好,仇达诚又患了腰痛病,行路不方便,这席,就不来吃了,请亲家原谅。
水二爷学东沟何大鹍那样,愤愤地将信撕了,心里骂:“痛死才好,把你个奸商!”骂完,又觉不是那么回事,细一想,明白了,仇家是碍着儿子的面,不好意思来。水二爷心里笑了笑,想想自从仇家远穿了这身国民党的皮,耀武扬威来到青石岭,平阳川那边,脚踪立刻就断了,包括二梅两口子,也不上他家的门,证明,仇家对这个老二,也是有忌讳的。
忌讳就好,我盼的就是这个!水二爷心里诅咒着,嘴上却虚情假意说:“你跟亲家捎个信儿,二公子在我家很好,他现在是红人哩,我水老二都是仰仗着他,才发点小财,我恨不得把他供桌上,天天烧香哩。”来人并不明白他们亲家之间那些小肚鸡肠的事,还以为水二爷说的是真,感激万分地去了。水二爷这才来到南院,他要跟英英好好谈谈。
水二爷近来发现,丫头英英跟仇家远拉开了距离,不像以前那么没脸没皮地往仇家远跟前凑了。这是好事,不管英英心里怎么想,只要能拉开距离,水二爷就认为是好事。
英英在屋里做针线活。英英是很少做针线活的,吴嫂刚来院里时,水二爷再三叮嘱,要她腾出点时间,多教教英英。“一个丫头家,不会针线活,成什么样子?”吴嫂倒也尽职,耐着性子教了很长时间,可惜,水英英天生就不是做针线活的料,针头线脑到了她手里,都像是有刺,使唤起来比马鞭还难。后来水二爷不再勉强,反正英英迟早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大不了将来再雇个下人,伺候她便是。没想,今儿个,英英竟一针一线地绣起鞋垫来。
水二爷站在门口,静静地望了女儿一会,眼角四周溢出难得的笑。英英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爹,慌忙就将鞋垫藏在了身后。
“我说院里咋少了声音呢,原来我宝贝疙瘩在弄这个。”
“爹——”英英娇嗔了一声。
水二爷呵呵笑笑,进了屋,顺势在炕沿上跨下半个屁股。
“拿来让爹瞧瞧,我宝贝女儿绣的,一准比别人强。”
“爹!”水英英再次嗔了一声,脸红了半边。她也是闷得慌,院里院外忙忙碌碌,就她一个闲人,四处插不上手,也懒得插,加上最近她跟仇家远之间老是别别扭扭,再也找不回以前那份亲密劲儿。两天前她又意外从下人拴五子嘴里听说,仇家远借着外出办事的空,老是去会西安城那个女学生。拴五子还说,仇家远所以能当上副官,跟那个女学生有关,她舅舅是个人物,早在三年前,他们就暗中定了亲,是女学生的舅舅一手撮合的。
这话打翻了英英心里的五味瓶,两天里,她吃饭不香,睡觉不稳,更懒得有心思骑马。脑子里反复就响着一句话:“骗子,他是个骗子!”
把自己关在南院,英英把前前后后的事想了几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傻,自己是啥,一只山沟沟里的麻雀。人家心里惦的念的,是西安城的女学生,舅舅还是大官。怪不得他对自己不咸不淡,想理了理一次,不想理,眼皮都懒得抬一次。英英心里虽是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谁让她只是青石岭牧场主的丫头呢?英英虽然心高气傲,但也是个识时务的人,这点怕是跟了她爹水二爷。况且,二姐一再提醒她,小叔子仇家远是个靠不住的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心在天上哩,这号男人,看着好,真要跟他过日子,一天也踏实不了。”这是二姐的原话。英英当时觉得二姐是在故意贬低仇家远,现在想想,就觉这话在理。这且罢了,英英也不是非要把自个嫁给他,真要嫁,她还得掂量掂量。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自己就能输给西安城的女学生?
思来想去,英英觉得是自己的脾性害了自己。她恍惚记得,仇家远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哪有你这号当女子的,上天入地,弄拳舞棍,男人见了你,躲都来不及,还敢娶你?”类似的话,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也说过,是挨了她一马鞭后说的。看来,他们这些念了书装了墨水的男人,心里是容不下她这种女子的。
英英暗自发誓,要改掉自己的脾性。
“我就不信,我讨不来男人的喜欢!”英英跟自己赌气,不为谁,就为她自己。
做针线活,是她迈出的第一步。没想,事情才起个头,就让爹撞上了。
水二爷似乎从女儿的眼神里,猜出些什么,但他远没英英想得那么远,他找英英,是专门说仇家远坏话来的。甭看他整天对仇家远点头哈腰,比见了县长孔杰玺还谦恭,那是另码子事,心里,他恨不得仇家远跟何家二公子一样,惹出一大堆乱子来,那样,可就有好景致看了。
水二爷拐弯抹角,把国民党在古浪县城杀乱党的事说了,中间个别地方,他还渲染不少。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声:“娃啊,世道变成这样,都是这帮拿枪的弄的,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
他只说了拿枪的,没说仇家远,但他相信,女儿一定会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然,他离开南院很久,水英英还怔怔地捧着鞋垫,发呆。
宝儿的婚事再次被提到桌面上。
因为何树杨的事,大梅两口子不得不离开水家,他们一走,水家大院的热闹,就少了几分。这事让水二爷心里不痛快,这天,他又将沟里沟外的亲戚一一过了一遍,重新补下了帖子,包括多年不来往的哥哥水老大,这次也在贵客名单里。水二爷是这样想的,虽说我办的是亡婚,可不能失了我水家的面子,况且,何仇两家现在被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搅得乱麻缠身,我要好好办给他们看。
“传我的话下去,办三天流水席,东沟西沟的,但凡愿意给我水二爷捧场的,都来吃!”
消息传出,立马有人蠢蠢欲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就等着水家开席。
这天早起,水二爷刚要出院门,就听门外有人唱:“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就等你把流水席儿开。”一听是蛮婆子眼官,水二爷心里大喜,拉开门就道:“贵人啊,你可来了……”
“了”字还没落地,水二爷眼就傻了。原来站在门外的,不只是眼官一人,水二爷眼前,黑压压立着八个蛮婆子。
叫眼官的蛮婆子看见水二爷,连笑带唱道:“东边日出东边红,太阳当顶喜盈门,西边落日全是福,满沟银子往里聚。”她的话未落,其他的“羊盼”(蛮婆子对同类的称呼)也都一齐响起了三才板,就听院门外唱戏似的,把吉祥和祝愿一古脑儿往里泼。
“沙枣花开老来红,越上年纪越厚成。主意拿定往前行,甭怕东吴起万兵。”
“好事来了不由人,就像飞鸟归山林,金童成婚配,来年必能抱儿孙。”
水二爷听着,心里的乐一溢一溢,这大清早的,碰上这么多贵人,必是好事。当下,就拱手往里请。蛮婆子们也不客套,一窝蜂的就往里挤。
就在这当儿,院里突然响出一声:“滚,都给我滚,清时八早的,哪来的这些丧门星!”
水二爷刚要拦挡,三女水英英已摔开手里的马鞭,照准叫眼官的蛮婆子脸上就打。叫眼官的蛮婆子脸上挨了鞭,疼得立时叫喊起来。
“英英!”水二爷喝了一声,扑过去夺下马鞭:“反了你了,贵人你也敢打!”
水英英嘴一噘:“贵人,我看她是毛鬼神还差不多!”
“你!”水二爷气得,直想抽她个嘴巴,可这大清早的,他哪能下得了手。水英英骂了几句,抢过马鞭,到马厩牵她的山风去了。
叫眼官的蛮婆子捂着脸,一股子血从手指间渗出来,英英那一鞭子甩得太狠,叫眼官的蛮婆子脸上烂了几道口子。水二爷刚要赔情,叫眼官的蛮婆子突然开了口:
“甭看你马鞭甩得狠,甭看你走路一阵风,孤魂早已附了你的身,这辈子你是个苦命星。”
“啥?”水二爷惊得,当下就要扑过去捂眼官的嘴。叫眼官的蛮婆子一双神眼死死盯住水英英,在她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动中,心里,为水英英的一生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等水二爷试图拿话训斥她时,她镇定自若道:“二爷,甭看你财发的大,可你这院,七魂八鬼的,撵都撵不尽。二爷,往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说完,在水二爷巨大的惊惑中,叫眼官的蛮婆子啪地收了三才板,身子一转,嘴一鼓,很像回事地离开了水家大院。
“羊盼”们一看眼官走了,也都收了三才板,鼓着嘴,恨恨离开了水家大院。水二爷再想挽留,就迟了。
后来水二爷才知道,英英这天早上发脾气,还是因为仇家远。嘴碎的拴五子瞅准机会,将仇家远借何家老二敲诈东沟大梅一家的事说给了水英英。水英英一听,就炸了,那可是大梅一家近三年的收成啊,就这么白白地让仇家远敲走了,他也太心狠了点!英英跑去跟仇家远理论,非但没听到一句好话,还让仇家远狠狠奚落了一顿。
仇家远讽刺她,这事事关民族大业,她一个乡野女子,哪里懂得!
水二爷嘴上安慰着女儿,心里,却狠狠为仇家远记下了一笔。
敢羞辱我水老二的女儿,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一天,连着发生了两件事,一下就把水家大院的喜庆气儿给冲没了。
水英英让山风摔了!
摔得很惨,差点就要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