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6中国年度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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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原之上[五章]

任永恒

青稞酒

横卧草原,横卧在母性的格桑花里,没想喝青稞酒;裹着奶香的哈达如我心中的流云,也没想喝青稞酒。

直到转过山脊,青稞黄了,青稞熟了,在静静地等着回家。我的骨骼在响,响成一种发酵的声音。

在坡上的房前,我见到扎西,他拎着半熟的羊肉在等我,卓玛不在,去提水了。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指着一条小路,那条小路抖起,顺着山岩,月亮是一盏青瓷碗。

金黄的青稞如被物化了的阳光,沉甸甸的金属色,人们笑了,把笑脸埋进秸秆里,在这样的夏季里酿酒,我想喝了。

卓玛在水边,在山脚下提水回来,水桶中浮着山影,浮着岩缝中的那棵树,挽起袍角,一只手把小路拨宽了,拨平了,拨得无风。青稞黄了,青稞熟了,像领着羊群,用一桶水在领着青稞回家。

我拨开大山和扎西的手,给我天一样大的草原吧,我要跳锅庄舞了,旋转成一只酒杯斟满祝福。

一个烟盒

最后一支烟叼在无耻的嘴上,空烟盒攥在手里。

路过桑格草原,能把烟盒扔在草棵下吗?在草原人们看不见的时候。

烟盒是红色的,很美好的颜色,可它能像一簇花吗?或变成一只羊,一头牦牛属于草原?那么不属于草原的不仅是烟盒还有我。

沿着洮河,那就把烟盒丢进水里吧,让它沿着水走,在山阴里,在没人的地方腐烂,让所有的高原都不记得这个丑陋的空壳。可洮河里的石花鱼吃烟盒吗?吃了烟盒的石花鱼还是石花鱼吗?最担心让一个老奶奶驻足,她跪下来,挽起袍角,那只不再能伸直的手握一根青稞秆够着,够着,即便够到了也不知放哪儿,那时我的梦里不缺氧吗?

走路。我发现我总是在走路。高原上有朋友和那个烟盒伴我,万山之祖的昆仑容不下一个烟盒吗?若容下了烟盒,她还能容下什么?

隆隆的车鸣带我告别高原。稳稳地睡着,没丢下的烟盒为我安神。

拉面

来自青海的车票。朋友将地图上的几根线挑起来放到我的碗里,红红的辣子让我想到红枸杞也想起老家,想起每个晚上的餐桌,不喝酒。热热的汤水拴着我的胃肠,暖着我。

水是黄河的,连同沉淀的泥沙淘去我的疲惫,有些夸张的大碗属于西北。

想着那碗拉面上路,张开手臂的两肋凉凉的,海拔五千,想同家人说,我在飞翔。

胡杨林的根须伸出沙层,你们看着我生长吧,捋一把叶子放进碗里,我会是一只藏羚羊吗?

可可西里是温和的,曾经的狂野被青藏的列车拽走,长长的铁道线够着拉萨,拉萨也有拉面吗?

拉面伴着西北人的祖祖辈辈,也缠着我们。如果西北重回海的深处,那夸张的大碗会是船,会是一生平安。

放生

不到高原,我不知道,永远不知道。

我长在一个笼子里或不大的池中。每天啃着水泥或水泥上的青苔,无根的青苔,有些像谎言,也算安稳地去想池边上的事。小心地活着,微笑和忍耐做成羽毛和鳞片。

曾不敢将头探出来,只能用惊恐的眼神读着一棵树和每粒飞翔的灰尘。人们的脚步或远或近,命运拴在一把钩上?无风和静水让时间慢了下来,适应了腥臭气,也就承认了一种活法,我不是我心中的我了。

从昆仑山口望可可西里,我真的感觉被放生了。

黄褐色的雄壮抖落人间的青色,长天有界,昆仑无边,我是一片落下的云,我是一团升腾的雾,我哭了。

曾见过大,只有可可西里把我变小了;见过高,昆仑让我屏住呼吸。我变了,变得一个人站着,站出四季,站光额头……

过去的我放生了今天的我,在高原之上我低下头来。你们好,我来了!

洛克小屋

一个喜欢植物并像植物一样到处生长的美国人来了,从此扎尕那就成为一本书了,成为东方的一缕折光。

旅途的我结识了洛克,小心地挪近侧耳倾听,倾听洛克,倾听来自西半球的呼吸,倾听裹着藏袍的几声咳嗽……

他一生都走着铺满叶子的路,隔着大洋听见扎尕那花开的声音,泥屋里什么都没有,特别是面包。那晚他又饿了,摘下泥墙上的青草,他会想家。

我总在想,世间该有陌生吗?特别是人与人。我有,洛克说,植物与土地没有隔阂。于是他带着整个西方住了下来,用手势和微笑让这世界角落的人们更爱自己的家了,更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洛克小屋是泥做的,洛克像一株青草,有草在,土地就不凉,就温暖着扎尕那,温暖着今天的我们。

他凝视着东方的生长,并把他移栽到手心里,长出亲切,长出忘我,也让大山长出一双棕色的眼睛使地球变小了。也成一种记忆,记忆成为石子可以铺路了。

洛克,扎尕那的一条献给世人的金色哈达。

(原载《山东文学》下半月刊2016年第9期)